黃雅潔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順口”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 版)[1]中具有形容詞和副詞兩種詞性,形容詞為“(詞句)念著流暢”以及“(食品)適合口味”,副詞為“沒有經(jīng)過考慮(說出、唱出)”。在歷時演化路徑上,這兩種語義截然不同的詞性是否具有內(nèi)在的關聯(lián)?或者說,二者是否存在先后衍生關系?目前還未有學者對此進行探討。張誼生(2014)[2]將“順口”列為表方式的描摹性副詞,但未考察其產(chǎn)生與發(fā)展;陳雅妮(2018)[3]在《“順X”方式詞研究》中涉及了副詞“順口”的詞匯化,但她在對“順口”進行語料檢索時,局限于BCC 語料庫,忽略了“順口”在明代以前就已存在用例的語言事實。鑒于此,針對以上存在的問題,本文對“順口”在漢語史上的演變路徑展開詳細的梳理,并在此基礎上運用詞匯化、語法化等理論對“順口”演變的動因和機制進行分析。①
順,《說文解字注》:“順,理也。從頁,從川?!盵4]《釋名·釋言語》:“順,循也,循其理也?!笨梢?,“順”本義為人面的紋理。而紋理皆可依循,故引申作動詞,表示“順應;依從;順從”“適合”等。值得注意的是,古代漢語中的動詞“順”語義寬泛,往往依據(jù)語境可作多種解釋,如例(1)“順非而澤”即“順從錯誤的言行并且加以潤飾”,《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5]釋例(1)的“順”為“任情;放任”,語義上也并無不妥之處。
(1)學非而博,順非而澤。(《禮記·王制》)
又引申為動詞義“沿著同一方向”,其后接運行動詞V2,如例(2)(3)“順”后分別出現(xiàn)運行動詞“從”“行”。馬貝加(2002)[6]指出,這一義項的“順”至南北朝時期,已成為介詞,其后的V2 可以為非運行動詞,見例(4)。
(2)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楚辭·哀郢》)
(3)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莊子·秋水》)
(4)欲順流而放,燒敗浮橋。(《三國志·吳書》)
又引申為“趁便;順便”,如“順手牽羊”。由“依順”義又引申出形容詞義“和順”,“通順”等。
口,《說文解字注》:“口,人所以言、食也。象形。凡口之屬皆從口。”[4]54本義為“人類用來發(fā)聲和進飲食的器官”。例如:
(5)口之為言達也?!洞呵铩ぴ?/p>
又由本義引申出“言語”“口才”“人口”“口味”“出入通過的地方”“刀劍等的鋒刃”等多個名詞義項。如例(6)“口”表示“言語”,“惟口出好興戎”義為“口舌、言語惹出是非”;例(7)“口”為“口才”義。
(6)惟口出好興戎,朕言不再。(《尚書·大禹漠》)
(7)蚡辯有口,學《槃孟》諸書,王太后賢之。(《漢書·淮南王劉安傳》)
此外,“口”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具備副詞用法,表示“用嘴……”如例(8)義為“用耳朵聽能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用嘴巴品嘗能嘗到所有的美味”。
(8)耳聽備聲,口食備味。(《荀子》)
通過對“順口”歷時語料的考察,我們得出,情狀副詞“順口”與形容詞“順口”均成詞于明清時期,但二者的詞匯化進程卻是依循著兩截然不同的路徑齊頭并進的,詳見下文。
構詞語素“順”和“口”在線性序列上的緊鄰連用最早出現(xiàn)在南朝,僅1 例:
(9)而愚偽道士,既無科戒可據(jù),無以辯劾虛實,唯有誤敗故章、謬脫之符,頭尾不應,不可承奉,而率思臆裁,妄加改易,穢巾垢硯,辱紙污筆,草書亂畫,葷以酒肉,順口隨意,所索浮辭假語,不依事實,違源背理,干觸考官。(南朝《陸先生道門科略》)
上例中,“順口”和“隨意”為近義連用的兩動賓詞組,二者所聯(lián)系的主語為具有自主行為能力的人——“愚偽道士”。結合上下文分析,該段講述的是“愚偽道士……所索浮辭假語,不依事實”,而是“順口隨意”,即“愚偽道士的言辭,虛浮不實,不依從事實,反而是依從自己的口、意”。可見“順口隨意”中“順”“隨”的謂詞性突出,表示“依從;依據(jù)”義,“口”“意”的語義也十分具體實在,分別表示“嘴”“想法;意志”,“順口”即“依從自己(沒有思考能力)的嘴”,在該語境中,帶有[+不負責任]的語義特征。
宋代,再次出現(xiàn)“順口”位于“順口+V+N”這一句法格式中的用例,此時的“順口”雖然在表層形式上未發(fā)生任何變化,但深層結構已不同于南朝時期的“順口隨意”,這里的“順口”已重新分析為介賓短語。具體見下:
(10)梁祖又曰:“此好柳樹,好作車頭?!蹦┳辶似饘Γ骸昂米鬈囶^?!绷鹤骖櫨聪璧绕饘υ唬骸半m好柳樹,作車頭須是夾榆樹。”梁祖勃然,厲聲言曰:“這一隊措大,愛順口弄人。柳樹豈可作車頭,車頭須是夾榆木,便順我也,道柳樹好作車頭。我見人說秦時指鹿為馬,有甚難事!”(《洛陽縉紳舊聞記》卷一)
(11)朱全忠嘗與寮佐及游客坐于大柳之下。全忠獨言曰:“此木宜為車轂。”眾莫有應。有游客數(shù)人起應曰:“宜為車轂?!比野饺粎柭曉唬骸皶吅庙樋谕嫒?,皆此類也。(《續(xù)世說》卷十二)
句法上,例(10)(11)“順口+V+N”中的謂語動詞“V”變?yōu)榱藙幼髁x突出的具體行為動詞“玩”“弄”,其中的“V+N”承載了句法、語義重心,而“順口”則是作狀語,表示動作行為“V+N”的方式。就語義分析而言,例(10)整段話描述的是“末坐五六人”照著“梁祖”的話來迎合他,而這一行為讓“梁祖”感到被玩弄?!绊樋凇敝械摹绊槨泵黠@為介詞,表示“順著……”“口”為名詞,語義具體,表示“話語”。由于話語的說出具有線性特征,換言之,即語言單位的組織遵循線性規(guī)則,這里的“順口”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由話語組織的線性特征隱喻為方向性,表示“順著、依著(別人)的話語”,為介賓短語,此時的“順口”已具有一定的[+不經(jīng)過思考][+隨意性]的語義特征。
明代,“順口”的使用頻率顯著提升,其所出現(xiàn)的句法環(huán)境自然也呈現(xiàn)出了多樣性。這一時期,“順口”所修飾的謂語中心已不再為宋代的表示“玩弄”義的行為動詞,而均為言說范疇動詞,在后接“應答類”言說動詞這一句法模式下,“口”的語義完全脫落,僅用以指明“用嘴言說”這一行為方式,“順口”的結構、語義已相當凝固,難以拆分其語素義,虛化為了情狀副詞,表現(xiàn)主語發(fā)出言說行為動作時的方式、狀態(tài),描摹主觀情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順”本身所具有的[+順承性]的語義特征,以及動賓短語“順口2”于元代詞匯化為形容詞的過程中所具有的特殊句法環(huán)境,都促使“順口”在虛化為情狀副詞的過程中,于不同的語境下形成了語義各有側重的情狀副詞“順口”。其中具有[+強順承性]的“順口”表示“順便;趁便”義,具有[+強隨意性]的“順口”表示“隨口;不經(jīng)過思考就說出”義。具體見下:
(12)恰好丫鬟春嬌送進茶水。施十娘接杯在手,順口兒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幾時吃小姐的喜酒哩?。ā督窆牌嬗^》第二十三卷)
(13)恰好馮家管帳的管家走過,農(nóng)夫指引道:“你要租房,須問這位馮阿爹?!边@費家人順口兒叫道:“馮阿爹,我們一位相公要在此暫贅時,敢問府上有空房求租一間,未知有否?”馮管家說道:“有,有,你隨我來。你可看得中意的,隨你要便罷?!保ā独m(xù)歡喜冤家》第十六回)
(14)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貧僧之苦。我當年蒙圣恩賜了旨意,擺大駕親送出關,唐王御手擎杯奉餞,問道幾時可回?貧僧不知有山川之險,順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經(jīng)回國?!保ā段饔斡洝返谒氖嘶兀?/p>
(15)子明暗想道:“若不假從,必至誤了軍國大事,不如順口應承,且到城下,再做區(qū)處?!保ā队⒘肄D》第三十五回)
(16)即喚眾和尚過來道:“汝等著幾個去埋那老鬼,著幾個伏侍我?guī)煾福词匚野遵R!”眾僧領諾。行者又道:“汝等莫順口兒答應,等我去了,你就不來奉承。(《西游記》第十六回)
(17)遂先召春芳出一聯(lián)云:紅桃吐葩艷陽早占三春日,春芳不待思想順口對道:綠柳垂線繁陰遍遮四夏天。(《幻中游》第七回)
上例中,“順口”均作狀語,句法靈活,既可位于句中,也可位于分句句首,其后所接謂語中心均為“應答類”言說動詞,既可為單音節(jié)的“道”,也可為雙音節(jié)的“應承、回奏、答應”等。其中例(12)(13)的“順口”位于“恰好……順口+VP”這一句法環(huán)境中,和具有時間銜接功能的契合類副詞“恰好”共現(xiàn),“順口+VP”這一動作行為的發(fā)生明顯具有時間承接性、因果順承性,即趁著前一動作行為的發(fā)生之便而施行另一動作行為(言說)。如例(12)即“施十娘”趁著接到茶杯在手,順便就說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幾時吃小姐的喜酒哩”;例(13)即“費家人”趁著馮家管家走過,順便問到租房的事??梢?,這里的“順口”帶有強烈的[+順承性][+便利性]的語義特征,應理解為“順便;趁便”義。而例(14)至(17)的“順口+VP”卻有所不同,它們不再是趁著某一動作行為的發(fā)生而進行的動作,“順口”的語義特征變?yōu)榱薣+強隨意性],應理解為“隨口;不經(jīng)過思考就說出”。如例(14)即“三藏”明明不知道有山川之險,就回奏了圣上只需要三年就可取經(jīng)回國,“順口”明顯表現(xiàn)的是“三藏”不經(jīng)過思考就回奏的隨意性,應理解為“不經(jīng)過思考、考慮就說出”;例(15)(16)的“順口應承”“順口兒答應”依語境同樣可判定其突出的是施事施行言說行為的隨意性;例(17)“順口”前甚至還出現(xiàn)直接描寫言者情態(tài)的修飾性成分“不待思想”,更加突出主語“不經(jīng)過思考就說出”的隨意性。
有趣的是,趁便發(fā)生的動作行為往往帶有一定的隨意性,而隨意性的動作行為往往也是依據(jù)一定的背景信息而發(fā)生的,即也帶有一定的順承性。換言之,即“順口”在具體的語境中往往既有[+隨意性]的語義特征,也有[+順承性]的語義特征,只是誰占據(jù)語義主導地位之分。就如例(12)(13)的“順口”在突出[+順承性]的同時,也帶有一定的[+隨意性],即表現(xiàn)“施十娘”“費家人”說話時漫不經(jīng)心的主觀情態(tài)。而例(14)至(17)的“順口”在突出[+隨意性]的同時,也帶有一定的[+順承性],就如例(14)“順口回奏”這一動作行為的發(fā)生是基于圣上的發(fā)問,即具有一定的承接性。而到了現(xiàn)代漢語中,突出[+順承性]的表達往往直接使用副詞“順便;趁便”,[+隨意性]已占據(jù)了“順口”語義特征的主導地位,而[+順承性]僅依附于語素“順”本身所具有的“趁便”“順便”義,以及具體的語境,成為“順口”的隱性語義特征。
到了清代,情狀副詞“順口”的使用頻率不僅大為提高,且句法搭配也更加豐富,其[+隨意性]的語義特征得到了進一步的凸顯。首先,在對話語體中出現(xiàn)了四字短語“順口開河”,應為“信口開河”的替換形式,這說明該時期“順口”在口語使用中和情狀副詞“信口”具有可互換性,可見,其[+隨意性]的語義特征已相當突出,見例(18)(19)。其次,“順口”出現(xiàn)了較多修飾具有[+無根據(jù)][+不負責任]語義特征的動詞性成分“胡講”“瞎說”“胡說”等,見例(20)至(22);以及可以和具有[+不經(jīng)意性]的副詞“不由”搭配,見例(23);還能和具有[+馬虎][+隨意性]的形容詞“含糊”搭配,見例(24);還出現(xiàn)了和同類情狀副詞“隨手”共現(xiàn)的用例,見例(25),這些句法搭配都使得“順口”[+隨意性]的語義特征得到進一步顯現(xiàn)和加強。此外,“順口”還可以和評注性副詞、時間副詞、范圍副詞等連用,且“順口”總是緊貼謂語中心,其情狀副詞性質更加突出,見例(26)至(28)??梢姡宕鸀榍闋罡痹~“順口”的發(fā)展成熟時期。
(18)四爺忽然省悟,自己笑道:“我原來是私訪,為何順口開河?好不是東西!快些走罷。”(《三俠五義》第十回)
(19)他卻順口開河,道:“張道兄,我有一句話告訴你,少時當家的來時,你可不要言語。”(《三俠五義》第六十二回)
(20)我也是順口兒胡講,還是寶姐姐你來說罷。(《補紅樓夢》第十三回)
(21)我也不過是順口瞎說罷了。(《補紅樓夢》第四十五回)
(22)此話是你順口胡說,還是出于本心?(《三俠劍》第一回)
(23)智爺瞧著,不由地順口兒說道:“那值嗎,上去就拿下來了?!保ā镀邆b五義》第八十回)
(24)薛姨媽回至瀟湘館,黛玉又肫肫訂邀,薛姨媽順口含糊應許。(《紅樓夢補》第三十五回)
(25)素云聽言,暗自好笑,隨手將那簡帖接住,在月光下細細一看,順口念道。(《仙俠五花劍》第十三回)
(26)正思慮,又聽那人相問,良才只得順口應道:“我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保ā睹鄯溆嫛罚?/p>
(27)小弟偶然順口應承,望先生大度包謊。(《春柳鶯》第五回)
(28)提勘時,見犯供皆順口而出。(《北東園筆錄》四編)
形容詞“順口”的產(chǎn)生和“順”與“口”最早在南朝時期構成的動賓短語無關,其來源于唐代“順”和“口”在線性序列上連用構成的動賓詞組“順口2”,具體見下:
(29)案上古真人行用此書此圖,兼掌訣受本師付受口訣,修行精熟,立思立念,便是立成,俱使應心順口,無不得者。(《金鎖流珠引》卷九)
(30)先步木入火,火即入金,即克伏彼人神龍鬼之災害賊祟。即得應心順口,消滅災害不生也。若使唐將軍擊北方鬼賊,先步東方,入中宮土,即擊北方兇惡災害,應口自消。(《金鎖流珠引》卷六)
《太玄金鎖流珠引》為道教論集,主要記載諸如收鬼驅邪、斷瘟除病等道法眾術,語言晦澀。句法上,上例中的“順口”均位于“V+N+VP1+VP2”這一句法格式中,例(29)即“俱使口訣應心順口”,“順口”語義指向[-自主][-有生]的“口訣”,位于“VP2”的謂語位置,由此可見“順口”謂詞性的突出。語義上,就例(30)來分析,“先步木入火……災害賊祟”以及“先步東方,入中宮土”均為口訣所授的消滅災害賊祟的方法,可見,“俱使/即得應心順口”表示的均是“使口訣應于心,順于口”之義,“應”“順”動詞義突出,為“順應;符合”義,“口”“心”的語義也十分具體實在,均為其本義,即身體名詞。例(30)句末的“應口自消”亦證明了“口”語義的具體性,即“嘴”。綜上,這里的“順口”應為動賓詞組,在唐代僅能和“應心”連用,表示“使口訣順應于口(讀起來流暢)”。
元代,這一“順口”出現(xiàn)于口語性極強的元雜劇中,其所出現(xiàn)的句法格式極為固定,為“NP1+順口+V+我/他+做+NP2”。例如:
(31)家中頗有萬貫家財,人順口都喚我做王半州。(關漢卿《雜劇 錢大尹智勘緋衣夢》)
(32)父母生我時,眼上有一塊青,人順口叫我做青眼李屠。(岳伯川《雜劇 呂洞賓度鐵拐李岳》)
(33)我又有個結義的哥哥,平日織造羅段為生,又在羅家入贅,他姓李,人順口兒都喚他做羅李郎。(《雜劇 羅李郎大鬧相國寺》)
(34)自家李文道便是,開著個生藥鋪,人順口都叫我做賽盧醫(yī)。(《雜劇 張孔目智勘魔合羅》)
(35)自家張屠的便是,街坊每順口叫我做小張屠。(《雜劇 小張屠焚兒救母》)
(36)這個小押獄蔡慶,生來愛帶一枝花。河北人順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慶。(《水滸傳》第六十二回)
觀察例(31)至(35)“順口”在元代用例,可見其句法上的局限性及固定性,其后接的謂詞性成分均為由“稱呼類”言說動詞作謂語中心構成的固定短語結構,即“V+我/他+做+NP2”。明代出現(xiàn)了“順口”之后停頓的用例,見例(36),這說明元代“順口”所出現(xiàn)的固定句法格式從語音結構上可劃分為“NP1+順口//+V+我/他+做+NP2”,可見,“順口”前均可補上表動作行為目的的介詞“為了”,如例(31)(32)分別可變換為“家中頗有萬貫家財,人為了順口,都喚我做王半州。”“父母生我時,眼上有一塊青,人為了順口,叫我做青眼李屠。”句意上未發(fā)生任何改變。由此可知,“NP2”均是“順口”所聯(lián)系的主語在基于存在的事實基礎之上,給“我/他”所取的念起來流暢、不繞口的外號。句法功能上,“順口”對“NP2”具有修飾作用,即“王半州”“青眼李屠”“羅李郎”“賽盧醫(yī)”“小張屠”均是“順口”的稱呼。由于此時“順口”的使用頻率有限,且句法局限性極強,還不具備形容詞特有的句法功能,因此這里的“順口”仍為動賓短語,語義上僅用以表示“(稱呼)順應于嘴、讀起來流暢”。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從分句間的關系來看,上例中的“順口”均位于因果復句的后半句,“順口”帶有明顯的承接功能、關聯(lián)作用,即具有[+順承性]的語義特征,而情態(tài)化和關聯(lián)化是互相促進的,因而,動賓短語“順口”在向形容詞發(fā)展的過程中所具有關聯(lián)性無疑對情態(tài)副詞“順口”的產(chǎn)生也具有一定的橫向促進作用。
到了明代,“順口”不再局限于“NP1+順口+V+我/他+做+NP2”這一句法格式中,其句法功能得以擴展,出現(xiàn)了作謂語,以及作定語修飾名詞性成分的用例,見例(37)(38),“順口”結構、語義凝固,已詞匯化為形容詞。但形容詞“順口”的高頻使用,及句法搭配趨于豐富的時期卻是在清代,“順口”作謂語、定語以及補語的用例都占據(jù)了一定的數(shù)量,還出現(xiàn)了和能愿動詞、否定副詞、程度副詞等的搭配,“順口”作為性質形容詞的特征也得以完全凸顯,且其所指向的名詞性成分,無一例外,均為詩歌、文章、詞話等的語句、詞語,見例(39)至(45),應理解為“(詞句)念起來流暢”義。
(37)《詩經(jīng)》開首便是后妃之德,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學生家傳,習《詩》罷。(《牡丹亭》第五出)
(38)蓋宮中內(nèi)侍伴讀,俱依注釋,不敢更易,而儒臣取平日順口字面,以為無疑,不及詳考,故反差耳。(《谷山筆塵》卷二)
(39)智化道:“很好,我就是王二,丁二弟就是俏皮李四。你們叫著也順口。”(清《三俠五義》)
(40)但這十一字,必須分句,方能順口。(《鏡花緣》第三十一回)
(41)先生再導學生讀兩遍,仍令學生自讀兩三遍,必句讀都能順口。(《恒春縣志》卷十)
(42)“懶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構,此句便覺生澀,讀不順口。(《閑情偶寄》卷一)
(43)有許多調,平仄頗不順口,多讀數(shù)遍,始覺其諧適。(《蕙風詞話》卷二)
(44)拿起來讀了兩遍,雖不深知其味,念來卻十分順口,不似自家的七扭八拗。(《玉嬌梨》第六回)
(45)大眾看他說得這樣,委實老捕班訪案,打蓮花鬧都不得他唱得順口,不由得就唱成一條聲彪道:“你們這些人好狠心,我褚彪倒死了,你們還笑呢?!保ā独m(xù)濟公傳》第二百回)
民國時期,“順口”還被作為構詞成分用于三音節(jié)復合詞中,見例(46)“順口溜”。到了現(xiàn)代漢語中,“順口溜”的使用更是達到了57.9%,而形容詞“順口”的單獨使用,據(jù)文全民(2009)[7]統(tǒng)計,僅占7.2%??梢?,形容詞“順口”發(fā)展至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遠不及副詞“順口”。
(46)在她的努力下,婆婆的病慢慢好轉,奶奶婆也不像過去那樣多事了,因而鄉(xiāng)里人為她編了個順口溜說:“新婦孝,病姑好;新婦順,嚴姑馴?!保ā豆沤袂楹!肪砣?/p>
馮勝利(1996)[8]指出,作為在語音上結合最為緊密的自由單位的音步,其組成成分之間的距離更近,因而它們間的句法關系就更有可能在不斷地使用中變得模糊,以致于最終成為一個在句法上無需做分析的單位,韻律詞就進而發(fā)展成為詞匯系統(tǒng)中的詞了。就“順口”而言,構詞語素“順”與“口”在線性序列上的緊鄰連用構成了“1+1”式的音步,也就是一個韻律詞,這就為其詞匯化為形容詞、副詞提供了所必須的外在形式上的基礎。
由上文分析可知,在由動賓短語“順口1”詞匯化為副詞“順口”這一路徑中,“順口”始終是位于“順口+VP2”這一句法結構中的,因而可以說,句法位置的改變并非是促使情狀副詞“順口”形成的原因,而應是重新分析及句法組合功能的變化。首先,“順口”由動賓短語重新分析為介賓短語,使得語素“順”謂詞性減弱,“口”的具體性降低,由[+可見性][+實體性]的“嘴”轉指[-可見性][-實體性]的“話語”,“順口”的語義也更為虛化;其次,則要說到“順口”在句法位置中的組合關系的變化,即“順口”后接“應答類”言說動詞的出現(xiàn),這一變化使得“口”的語義完全脫落,僅用以指明“用嘴言說”這一行為方式,“順口”的結構、語義在這一句法搭配中逐漸凝固。
形容詞“順口”的形成也與句法組合功能的變化緊密相關,動賓短語“順口2”于唐代出現(xiàn),于元代和“稱呼類”言說動詞構成固定的句法格式“NP1+順口+V+我/他+做+NP2”,正是在這一句法組合功能的變化下,“順口”能夠用以表示“(稱呼)念起來流暢”義,具備了修飾性,向形容詞演變。此外,句法位置的變化對形容詞“順口”的形成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明代,“順口”大量處于定語、謂語位置,使得“順口”具備了形容詞的特有功能,詞匯化完成。
劉琉(2011)在情狀副詞發(fā)展的趨勢與動因中指出,情狀副詞在發(fā)展過程中,有的時候是情態(tài)化和關聯(lián)化同時進行的,兩者相互促進發(fā)展。[9]她以“順路”為例對此進行了說明,“順路”在具體語境中既能表達說話人對事件的支持態(tài)度,同時也能突出承接性關聯(lián)作用。情狀副詞“順口”的形成與關聯(lián)化也是密不可分的,上面我們已經(jīng)說到,明代,情狀副詞“順口”在與契合類副詞共現(xiàn)的語境中,具有強烈的[+順承性]的語義特征,但同時也具有對言者主觀情態(tài)進行描摹的作用,這正是關聯(lián)化對情態(tài)化的正向作用;此外,“順口”在向形容詞發(fā)展的過程中,于元代在特定句法格式中也獲得了[+順承性]的語義特征,即具有了關聯(lián)化,這無疑對正在詞匯化過程中的情狀副詞“順口”情態(tài)化的獲得與凸顯也起到了橫向促進作用。反之,情狀副詞“順口”在成詞后,隨著其和關聯(lián)副詞“就”“便”的搭配,也使得其在語境中融合了關聯(lián)性,這即是情態(tài)化對關聯(lián)化的促進作用。由此可見,情狀副詞“順口”在詞匯化過程中,是情態(tài)化與關聯(lián)化同時進行的,這也正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情狀副詞“順口”具有[+隨意性][+順承性]語義特征的原因,即不僅能描摹施事發(fā)出言說行為動作時的主觀情態(tài),也能顯示出一定承接性。
綜上,現(xiàn)代漢語中“順口”的形容詞來源和副詞來源并不相同,二者所出現(xiàn)的朝代、句法環(huán)境及語義也不相同。具體而言,情狀副詞“順口”是由南朝時期出現(xiàn)的動賓短語“順口1”詞匯化而來,其語義指向為具有自主行為能力的人,于宋代重新分析為介賓短語,最后于明清時期,伴隨著句法組合功能的變化,在高頻使用下完成了詞匯化。而形容詞“順口”則是來源于唐代出現(xiàn)的動賓短語“順口2”,其語義指向為[-自主][-有生]的“口訣”,于元代在特定句法格式中獲得了修飾性,義域范圍擴大,用于指“稱呼順應于口”,最后于明清時期,在高頻使用下獲得了形容詞特有的句法功能,詞匯化完成。
注釋:
① 本文所用語料,以句子輸出為單位,來源于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CCL 語料庫、北京語言大學語言智能研究院BCC 語料庫,以及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第二版),所引例句全部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