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皇帝與臣僚之間的信息溝通

曹家齊

【關鍵詞】宋朝 驛傳 信息渠道 信息博弈

唐宋之際發(fā)生了諸多變化及社會轉(zhuǎn)型，比如土地官有與私有數(shù)量比例轉(zhuǎn)變、租佃關系擴大、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程度加深、科舉取士成為選官的主要途徑、城市與集市實現(xiàn)較大發(fā)展等，這些歷史特征不僅是有宋一代的新氣象，亦反映出宋代社會較前代更為復雜化。而社會復雜化形成的信息增量，是宋代的突出特征。另外，兩宋時期，中國境內(nèi)有宋、遼、吐蕃、回鶻、大理、西夏、金等政權長期并存，政治格局的復雜與緊張前所未有。對于宋朝來說，一直面臨著外部敵對政權的政治與軍事壓力。這種外部憂患與內(nèi)部繁榮并存的形勢，亦是宋代突出的歷史特征。而這一特征背后，同樣是信息的空前增量。各方面空前的信息增量，不僅對人的生活造成影響，也給宋代的社會控制和國家治理帶來挑戰(zhàn)，要求宋代政府必須面對新的社會現(xiàn)實，掌控好各類信息，做好應對之策。

宋代在官方文書傳遞方面，形成了不同于前代的驛傳系統(tǒng)

唐以前，驛和傳各有所指，驛專指文書傳遞系統(tǒng)，傳則專指官吏出行的接待系統(tǒng)。因二者多使用同一條道路，業(yè)務又多有交叉，故歷史上驛和傳兩個系統(tǒng)時分時合。唐代前期驛傳合一后，二者又漸漸分離，唐后期出現(xiàn)了專門承擔文書傳遞的遞鋪系統(tǒng)，驛則與館合并，演變?yōu)閷ｉT接待官員出行的系統(tǒng)。宋代沿襲這一做法，驛傳系統(tǒng)中驛遞分立之勢正式確定。遞鋪主要負責文書傳遞，常制每十八里或二十里一鋪;館驛主要負責官員接待，間距由唐代的三十里，演變?yōu)榱?，即一日程的距離。但館驛與遞鋪在功能上仍有關聯(lián)，即館驛一般沒有馬匹，官員出行若需乘馬，須到遞鋪里面請領。館驛雖不負責文書傳遞，但于內(nèi)張貼的邸報，登載官員任免等朝廷信息，無疑亦起到信息傳遞的作用。另外，宋代驛傳系統(tǒng)與前代不同之處，還在于遞鋪服役人員不再是吏，而是大多由士兵承擔，從而形成一支具有一定專業(yè)技能，且便于統(tǒng)一管理的鋪兵隊伍。

文書傳遞是官方信息溝通的最重要方式。宋代通過遞鋪傳遞的文書分為三個等級，即步遞、馬遞和急腳遞。一般常程文書，用步遞傳送，形式是鋪兵肩挑步行，日行二百里;軍期、盜賊、刑罰、災傷等緊急文書，用馬遞傳送，日行三百里;急腳遞是軍興之時臨時設置的傳遞等級，日行四百里。馬遞和急腳遞只是文書傳遞的等級，并非由傳遞方式規(guī)定。其傳遞可用馬，亦可用步，視傳遞時具體時、地形勢而定。宋神宗在位時（1067-1085），又創(chuàng)置了日行五百里的金字牌遞，即在文書上另附一紅漆黃金字長木牌，上書“御前文字，不得入鋪”八字，專門用于傳遞御前發(fā)下和直抵御前文字，三省和樞密院不得過問。這一做法，被宋朝以后歷代皇帝沿用。南宋時，因舊有遞鋪系統(tǒng)遭到部分破壞，為應付對金和蒙古的戰(zhàn)事，先后在行在所（主要是臨安府）通往前線的要路上新置斥候鋪和擺鋪，與舊有遞鋪并存，專門承傳緊急軍期文字。斥候鋪后來變成常設系統(tǒng)，擺鋪則是兵興設置，兵罷則罷。

遞鋪系統(tǒng)的主要職能在于維持行政信息溝通，特別是中央與地方的信息溝通。宋代中央設有進奏院，掌受皇帝詔敕及三?。ū彼吻捌跒橹袝T下）、樞密院宣札，六曹、寺、監(jiān)百司符牒，頒于諸路。凡臣僚章奏遞到，則具事目上門下省，若案牘及申稟文書，則分納諸官司。進奏院相當于中央的文書收發(fā)總機關，連接通往全國各地的遞鋪系統(tǒng)，承傳皇帝和在京部門發(fā)往各地，及各地上呈皇帝及在京部門的各類文書。當然，遞鋪同樣承擔著地方與地方之間的文書傳遞、官員的私人信件傳遞。唐代以前，官員的私人書信是不允許利用官方驛傳系統(tǒng)進行傳遞的，到了宋代，則正式允準官員私人書信可以通過遞鋪傳送?！度挝摹返任墨I所見大量宋人書信，亦正是這一制度背景下形成的結(jié)果。隨意翻開宋代文獻，便可見異地官員頻繁書信往還，或叮囑家事，或交流政見，或詩詞唱和。行旅之中，亦可收寄家書。

盡管如此，我們并不能把驛傳系統(tǒng)看作宋代官方主要的信息渠道。確切地講，驛傳只是長距離傳遞信息的一種制度保障，或可稱一種傳遞手段。信息渠道則泛指信息流通的種種途徑和方式，這種種途徑和方式更多地是由復雜的制度設計和人事安排來決定。從此意義上，上自皇帝、中央各部門，下至地方政府，乃至官員個人，獲取信息的渠道都有多種，即便通過遞鋪系統(tǒng)傳送的信息，其來源和性質(zhì)亦有多種，或可說有多個渠道。從此角度言，有宋一代的官方信息渠道，難以盡說。但其中最值得說的還是皇帝的信息渠道。

宋代皇帝的信息渠道多樣，但皇帝與臣僚之間常常存在信息博弈

關于宋代皇帝的信息渠道，學者們常引南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魏了翁向剛親政的理宗皇帝所上《應詔封事》予以言說。其中言到：“所謂宰輔宣召、侍從論思、經(jīng)筵留身、翰苑夜對、二史直前、群臣召歸、百官轉(zhuǎn)對輪對、監(jiān)司帥守見辭、三館封章、小臣特引、臣民扣匭、太學生伏闕、外臣附驛、京局發(fā)馬遞鋪，蓋無一日而不可對，無一人而不可言?！?/p>

此段文字中的這些做法被當作是自北宋以來便呈現(xiàn)出的慣常之制，故常被學者用來證明宋代君臣溝通的途徑，或稱“言路”。盡管魏了翁這一說法，被認為即便在宋人引以為傲的“祖宗朝”，也是“非?！钡默F(xiàn)象;他出于對下情不通的憂慮，才以集萃的方式將“祖宗舊典”合并托出。但所列舉的方式，除“京局發(fā)馬遞鋪”屬于一個特例之外，其他諸如御前會議、近臣宣召、官員入對等，在歷史上確實多能尋得例證，且都是君主了解外情的方式，也都曾行之有效。但這些并非皇帝信息渠道的全部，除此之外，皇城司的譏察，走馬承受公事（徽宗政和六年改為廉訪使者）偵探，御藥院宦官的出入，以及派專官到各地對人事的“按察”“體量”等，亦是皇帝的信息渠道。其中不少溝通途徑確是甚具宋代特色的君主信息渠道。

宋朝皇帝擁有如此多元的信息渠道，亦是宋代官方信息渠道有別于前代的突出之處。這種特征的出現(xiàn)，不僅與宋代社會復雜化帶來的信息空前增量相適應，亦是宋至明清中國政治體制中君主專制強化之表現(xiàn)。由于中國歷史發(fā)展的獨特原因，秦漢以后，皇帝始終未能徹底完成象征化，而多是作為政府首腦，越來越走向執(zhí)政的前臺，宋以后這一特征尤為突出。皇帝既要對煩難的政務作出決斷，又要時刻防止大權旁落及皇位傾覆，故必須充分了解群臣動靜及真實之民情，所以建立了多種信息渠道，并采取多種措施以防信息壅蔽。

但多種信息渠道還只能說是宋代君臣對于信息渠道的一種時代性認識，或只是一種制度設計，并不等于事實上的信息通暢。秦漢以降，中國歷代王朝中央政權結(jié)構一直是以皇帝和以宰相（或相當于宰相身份的人）為首的文武百官組成的集合體?；实酆鸵栽紫酁槭椎陌俟僭谡麄€權力結(jié)構中分屬于不同的部分，既相互合作，彼此依存，又相互制約，常起沖突。雙方之矛盾與沖突，不僅表現(xiàn)在政務決斷權之爭奪上，亦表現(xiàn)在對信息獲取之博弈上。當然，這種博弈并非時刻表現(xiàn)為針鋒相對的競爭與制勝，而更多表現(xiàn)為權力結(jié)構上的對立與制衡。這種狀態(tài)下，史書上經(jīng)常顯示，或下情被壅蔽，皇帝無法知曉實情;或皇帝另辟信息渠道，避開臣僚;而皇帝有意閉目塞聽，拒絕納諫，亦頻頻出現(xiàn)。上揭魏了翁的《應詔封事》，以及文獻中頻繁出現(xiàn)的臣僚向皇帝言及本朝“言路”事，多是出于對下情不通的憂慮，才以集萃的方式將“祖宗舊典”合并托出。其中幾種信息渠道的存在，亦恰恰說明，有時下情不能正常上達，迫不得已才采取的措施。如“京局發(fā)馬遞鋪”一項，既非兩宋制度上規(guī)定的一種臣僚與君主之間的溝通方式，亦不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一種事實存在。作為史實，僅是北宋熙寧七年（1074）監(jiān)安上門這一小官鄭俠違規(guī)操作的一個特殊事例。其他如“太學生伏闕”亦非制度規(guī)定的信息渠道，同屬于下情不能正常上達的非常之舉。

非常之舉只是例外，多數(shù)情況，宋代皇帝獲取信息要依靠正常渠道，但正常渠道中的信息卻未必是真實的，往往在博弈中被篩選或篡改。如神宗熙寧時，實施農(nóng)田水利法，其中有挖開河道利用河水淤田的做法。鄭州原武縣的老百姓因為淤田浸壞廬舍墳墓，又妨礙秋天播種，便相約去京城開封告狀。淤田使者急忙責令當?shù)乜h令把人追回，并欲對追回之人施以杖責。老百姓害怕被打，便謊稱是要去朝廷上謝表的。于是，使者便真的替百姓寫了一份《謝淤田表》，派人送達開封的登聞鼓院。這一信息渠道便是魏了翁《應詔封事》中提到的“臣民扣匭”。謝表上署名的有二百多人，但到了開封的卻只有兩個小吏。收到謝表后，宰相王安石大喜，而神宗亦信以為真。

當然，作為處于執(zhí)政前臺的皇帝，亦會防備臣下的蒙蔽或干預，建立屬于自己的信息渠道，前面提到宋神宗創(chuàng)置金字牌遞便是如此。宋代金字牌遞是以皇帝權威來維持的一種特快專遞，但其主要特征并非只是速度之快，而是不經(jīng)三省和樞密院，直接至御前發(fā)下，臣僚以金字牌上呈的文書亦同樣不經(jīng)過三省、樞密院，而直抵御前，實際上是為皇帝提供專斷之便的一種特別的信息渠道。但這一信息渠道并未因皇帝的權威而始終保持快速高效，甚至亦不能時時滿足皇帝的專斷。如宣和七年（1125）冬，金軍分兩路南下侵宋，次年（靖康元年）正月，東路軍渡過黃河，逼近東京開封府。朝廷發(fā)金字牌勾兵隴西，卻被皇帝最為倚信的內(nèi)侍官暗留不遣。靖康元年正月下旬，鄜延張俊、環(huán)慶韓時中、涇原馬千等至京師，皆稱不見金字牌，但聞京城危，急來赴難。由是發(fā)覺，斬內(nèi)侍官匿金字牌者三人。

造成皇帝的金字牌遞等信息溝通不暢的因素有很多，但其中還有一個突出的原因便是官員私書大量涌入郵傳系統(tǒng)，并有很多冒充緊急文書利用馬遞和急腳遞傳送，導致郵件大量積壓，嚴重影響了官方文書的傳遞效率。朝廷三令五申，并采取種種措施予以解決，但始終未能有明顯改善。由此亦可見，在信息渠道的利用之中，官員與朝廷，臣僚與皇帝之間的博弈，或明或暗，或公或私，或有意或無意，一直都是普遍存在的。

宋代皇帝與臣僚之間的信息溝通，確有其時代特征，以此為視角，可以窺見宋代復雜而生動的政治生態(tài)，并深刻理解一些歷史內(nèi)容的本相。但其中所反映的人情事理，亦多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所共有的，對后世不無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