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塊點心和三顆水果糖

@韓松落

44 年前，他們住在距離唐山市100 多里地的村子里。地震是半夜里來的，那次地震給他們村造成的損害并不嚴重，那時，通信也不發(fā)達，他們無從得知別處的情況究竟如何。地震之后，天剛亮，父親就帶著他到大隊的小賣部買了20 塊點心，準備去看爺爺奶奶，他們住在市里的伯父家，父親擔心他們一家出事。

說實話他很開心。他從小賣部偷了三顆水果糖。更重要的是，那是他第一次出遠門。遠方傳來一種磅礴而幽深的聲音，也不知道來自何處。他們在這種聲音的陪伴下，路過了許多村子，每過一個村子，他們都會聽到形形色色的哭聲。父親始終不說話，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嘆息。后來村子越來越少，他們的旅程也越來越艱難。馬路兩旁的大樹全倒了，隔不多遠，大地上就會出現(xiàn)一條又寬又深的裂口，里面是渾濁的污水。父親只有先把他抱到安全的地方，再將自行車拎過去。

等到達一個叫獨寞村的地方時，他們再也沒法騎車前行了，村子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一個廢墟。父親將自行車停在一邊，跑到一間坍塌的房子里。他也跟著跑過去。然后他們看到了一個人，那人的腿被墻壁壓著動不了，可他仍耐心地用手往肚子里塞腸子，看到父親走過來時，那人說：“我好餓，我好餓，有吃的嗎大兄弟？”也許他知道自己快死了。父親開始搬壓在那人腿上的石塊，父親雖是他們村工分掙得最多的，可仍搬不動那塊石頭。父親吆喝他把那包點心拿過去，從里面掏出兩塊，往那人嘴里塞。那人很耐心地嚼，嚼著嚼著就不動了。

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景？世界那么靜，又那么嘈雜，到處是喊“救命”的呼聲。父親用自行車推著他，每每聽到喊聲，爺倆都忍不住停下，去看看是否能幫上忙。到唐山市郊時，他們走得更慢了，父親幫著幸存者從廢墟里摳人，幫著用鐵鍬撬石板，遇到壓在廢墟下的傷者，父親就去發(fā)一塊點心。他們探望祖父母的點心漸漸快要發(fā)完了，他不時提醒著父親，還剩下八塊……還剩下六塊……還剩下四塊……父親踢了他一腳，大聲吼道：“這個時候你還計較啥！”

他當時很傷心，不是一般的傷心。他只有在過年時才能吃上塊點心，他是那么喜歡吃那種又脆又甜、粘著芝麻、泛著油花的點心。他噙著淚，繼續(xù)幫他們從土里摳人。其中有個小女孩，整個身體和頭顱都被壓在里面，只有雙小手伸出來。他想了想，把一顆偷來的水果糖放在她手心，他不知道她后來是不是吃了那顆糖。

在勝利橋他們遇到了一個男人。他正蹲在廢墟邊上發(fā)愁。父親問他為什么不救人？這個人就號啕起來，他說：“我爸、我媽、我大弟、我二弟、我大妹、我二妹全壓在里面了，我先救誰呢，我先救誰呢？”父親就說：“先救活著的，誰還活著先救誰！”說著父親突然也大聲哭起來。他極少見到父親哭。后來他想，父親那時可能已經(jīng)想到，爺爺奶奶很可能已經(jīng)遭遇不測了。

快天黑的時候，他們才到了伯父住的地方?？墒堑搅擞钟惺裁从?？他們已經(jīng)找不到伯父的房子和爺爺奶奶了。他和父親站在那里誰也不說話。他們的點心一塊都沒有了，而他們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他從兜里掏出剩下的兩顆糖果，分了一顆給父親，另外一顆自己吃了。巨大的黑夜又要來臨了，父親和他，就站在那里，猶如兩個找不到洞穴的、哀傷的螞蟻。

那是1976 年7 月28 日的唐山。在這次地震中，他父親失去了自己的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在這趟憂傷旅程中，他和父親從廢墟里摳出了五個人，他們的20 塊點心也都給了不認識的人。

【名師有話說】 父親買來20塊點心打算帶給自己最親近的人，孩子偷來三顆水果糖想讓生活變得甜蜜。災難突如其來，父親一直記掛著親人卻還一路救人，一路分享著僅有的食物點心。當孩子將一顆水果糖放于小女孩手里時，他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人生第一節(jié)課的學習——不論自己身處何種境地，都能友善待人。

文章多處以“對比”凸顯人物性格完成人物形象，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親一直的冷靜與突然的大哭，孩子從偷水果糖到送給不幸的小女孩，20塊自己舍不得吃的點心卻送給了不認識的人。

點評者：陜西省合陽縣城關(guān)中學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