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宣辰 賀安芳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shù)學院,浙江寧波 315000)
禮貌是人類文明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在言語交際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它不僅是個人思想道德水平、文化修養(yǎng)和交際能力的外露,也是每個民族素質(zhì)修養(yǎng)和道德規(guī)范的內(nèi)顯。為了最大限度地維護交際者的面子,交際雙方往往會在實施威脅面子行為時采取禮貌策略。對禮貌策略(politeness)的研究可以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以Lakoff提出的“禮貌三原則”為起點,禮貌現(xiàn)象逐漸成為語用學和話語分析的重要研究領(lǐng)域。
Geoffrey Leech(1983)基于Grice的合作原則和Austin的言語行為理論等基本理論提出“禮貌原則”,視禮貌為交際過程中言者聽者間的價值轉(zhuǎn)移,“將研究重心放在一般會話含義層面上的話語禮貌”[1]。相比之下,Brown&Levinson認為“禮貌意義本質(zhì)上不由語言形式?jīng)Q定,而是語言及副語言形式在具體語境下推導(dǎo)產(chǎn)生的特殊會話含義”(向明友,賈勉,2020:3)[2]。Brown&Levinson“從社交中的面子問題出發(fā),探索人們?nèi)绾卧谘哉Z行為中采取禮貌策略解決面子問題”(王虹,2006:129)[3]。他們提出的禮貌策略包括:1)直接性策略。說話人不采取補救措施,直截了當?shù)叵蚵犜捜吮砻骺捶ā?)積極禮貌策略。說話人通過迎合聽話人心意和取悅聽話人的言語,滿足聽話人的正面面子需求。3)消極禮貌策略。說話人在實施威脅面子行為時,尊重對方的行動自由和不受干擾的自由,以減輕對聽話人負面面子的威脅。4)間接禮貌策略。說話人以暗示的手法實施了威脅面子的行為,讓聽話人去決定如何理解用意。5)不實施威脅面子行為。說話人為避免對聽話人可能的冒犯而放棄實施威脅面子的行為。五種禮貌策略的提出使禮貌現(xiàn)象變得清晰有條理,為言語禮貌的分析提供了理論支撐和分析框架。
早期以禮貌原則為研究對象的文章在提及禮貌策略時往往會從話語分析的視角進行闡釋。隨后,以Linda Schueler、何震為代表的一批學者開始嘗試將禮貌策略運用于其他領(lǐng)域的研究。以戲劇研究領(lǐng)域為例,戲劇語言以交流互動為本質(zhì)特征,在社會交往中達成交際目的是戲劇人物使用禮貌策略的動力,“禮貌策略對戲劇實踐有獨特意義,這些策略能通過維護雙方面子而形成和諧局面,也可以被用來威脅對方的面子,從而形成沖突局面”(David Birch,1991:61)[4]。將禮貌策略運用于會話分析除了揭示人物性格的塑造外,“能夠幫助闡釋戲劇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揭示他們在追求各自目的時如何互相操縱利用,以及理解戲劇情節(jié)的進展”(Jonathan Culpeper,1998:83)[5]。禮貌策略研究綜合考慮了社會交往中的面子問題與社會關(guān)系中的基本變量,從中探索人們達到交際目的的途徑。
自西方文學理論家(Mick Short 1989[6])成功將戲劇文體學從文學文體學中細篩出來后,國內(nèi)一批學者(楊雪燕,1991[7];俞東明,1996[8])致力于將語言學和文學研究結(jié)合起來,力圖指出戲劇作品是如何通過語言來表現(xiàn)沖突,刻畫人物,表現(xiàn)主題及加強表達效果,從而幫助讀者從語言技巧和思想內(nèi)容的關(guān)系角度去合理解釋和充分欣賞戲劇作品?!秾φ铡繁蛔u為“第一出美國戲劇”,表現(xiàn)了美國在建立文化體系的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的國家意識沖突,費春放(2010)[9]、鄭曉屏(2009)[10]、胡鐵生(2011)[11]等學者皆撰文探討過《對照》中所體現(xiàn)出的平等意識,泰勒借劇中人物的言行“將美國本土價值觀提升到與歐洲價值觀的同等水平之上”(胡鐵生,2011:213)[11]。Brown&Levinson的禮貌策略理論“作為迄今為止最有影響力、最具可操作性的禮貌論”(冉永平,張新紅,2007:188)[12],為研究《對照》中的人物話語特征、思想交鋒和時代意識提供了具體的研究方向。
人們之所以會在會話中采取禮貌策略,是因為交際的目的是維持和諧的社會關(guān)系。然而,有時人們也會反其道而行之,不采取禮貌策略以達到抬高自己、羞辱對方、制造事端等目的。然而,不禮貌行為不會在所有場合都引發(fā)人際關(guān)系的不和諧,最終結(jié)果取決于交際雙方社會關(guān)系的距離。關(guān)系親密者,其對禮貌程度的要求會相應(yīng)降低,反之亦然。Brown&Levinson也曾指出,“直言不諱策略與親密關(guān)系有一定的聯(lián)系,在親密關(guān)系中,丟失面子的危險減少,導(dǎo)致帶侮辱性的語言有時可以用來強調(diào)親密無間”(1987:229)[13]。
利蒂希婭與夏洛蒂是《對照》中兩個主要女性角色。兩人是密友,具有相似的階級地位和感情經(jīng)歷,她們皆為貴族小姐,同時被花花公子狄姆皮爾追求。受社交距離和權(quán)勢關(guān)系之利,利蒂希婭在與夏洛蒂交談時采取直言不諱的話語策略,她的行為凸顯二者關(guān)系的親密而非敵意的表示。例如,當夏洛蒂向利蒂希婭訴說她和狄姆皮爾約會發(fā)生的小插曲——被其他異性贊美了腳時,她感嘆道“我的心在聽到這些欣喜若狂的聲音時是多么激動”,她認為能憑借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來吸引男性是一件引以為傲的事。利蒂希婭作為夏洛蒂關(guān)系親密的朋友,在回應(yīng)時毫不顧忌她的面子,反駁道:“為什么我們要為了取悅誰而穿衣打扮,那些人有資格評判我們著裝的價值嗎?”但夏洛蒂仍固執(zhí)己見,她稱“我們?yōu)榱四腥硕b、走路、跳舞、交談,疲憊不堪時仍面帶微笑”,認為女性理應(yīng)為了獲得男性的青睞而著裝精致、走路優(yōu)雅、舞姿雅致、交談有禮。見此,利蒂希婭也放棄勸服她,無奈地說道:“算了,我不想和你爭辯?!庇纱丝梢?,利蒂希婭對于夏洛蒂“女為悅己者容”的觀念心懷鄙夷,也無法忍受其自比為商品的態(tài)度,她通過直言不諱實施威脅面子的行為,宣揚內(nèi)心的性別平等意識。
萬花筒般的戲劇舞臺是美國建國時期社會的一個縮影?!秾φ铡氛Q生之際恰逢美國女權(quán)運動第一次浪潮初期,于1776年發(fā)表的《獨立宣言》中強調(diào)的天賦人權(quán)思想為其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其中資產(chǎn)階級上層婦女對性別歧視的不滿和對男女平等的追求尤為顯著”(季正矩,方庭奎,1994:44-48)[15]。利蒂希婭在有關(guān)“女性著裝”的話題上態(tài)度強硬,在交談中直截了當?shù)貙嵤┩{面子的行為。她看似出格的言行背后是美利堅人民正在接受一場名為“平等與自由”的思想變革,“美國的建國文獻《獨立宣言》中體現(xiàn)了基督教所包含的天賦人權(quán)觀念,平等權(quán)和自由權(quán)等因素,推動著美國社會不斷進步?!保ㄍ跤丽危?014:29)[16],上層階級女性在社交時潛移默化地受到了社會新風的影響,她們試圖剔除“女子依附于男子”的舊觀點,創(chuàng)設(shè)“女為己容、女為己活”的時代新局面。
劇作家泰勒在同一幕的第二場中設(shè)置了類似情景,兩者形成的對照極具諷刺性。此幕中商人范·羅夫正在開導(dǎo)女兒瑪麗婭放棄對精神食糧的汲取轉(zhuǎn)而為物質(zhì)財富奮斗,即嫁給狄姆皮爾并與其共享家族財富。作為父女,范·羅夫與瑪麗婭之間有著無可爭議的親密關(guān)系,因此范·羅夫在勸誡瑪麗婭時選擇忽視她的面子,直截了當?shù)睾鸬溃骸伴喿x這些書對你又有什么益處呢?”,瑪麗婭坦言道“百分之一的土地和我愛人之心的終身租約便可以讓我滿意”,這段發(fā)言蘊藏了瑪麗婭的性別平等意識,她作為接受過知識熏陶的上層階級女性,認為女性的價值并不取決于她所嫁男人的身價,但范·羅夫固執(zhí)己見且不留情面地否定了她。由范·羅夫為例,他暗含性別歧視的發(fā)言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普遍觀念,即女性沒有必要擁有豐裕充實的精神世界,這種“擇優(yōu)而棲”的陳舊婚戀觀是對女性個人價值的全面忽視。
禮貌策略從兩個層面上得以體現(xiàn),一是社交層面,二是人際關(guān)系層面?!扒罢咂赜谏婕霸诠_的社交場合中如何得體有禮地避免傷害他人或者自身的面子,以求規(guī)避開不必要的難堪;而后者則側(cè)重于交際雙方如何建立和維持一定性質(zhì)的關(guān)系,通常體現(xiàn)于私人場合的言論行為中”(王虹,2006:137)[3]。在第二幕第二場中,喬納森和杰薩米的對話立于第一個層面上展開,新生美國的眾生平等理念與英國等級制度觀念的矛盾沖突在這段對話中得以凸顯。
喬納森和杰薩米皆為侍從,在身份地位上并無高低之分,但喬納森服務(wù)于愛國主義者曼利,而杰薩米的主人是沾染上英式陋習的花花公子狄姆皮爾,這一情節(jié)設(shè)定暗示了二者將會在社交層面上產(chǎn)生沖突。杰薩米自詡受到了英國高雅氣氛的熏陶,在與喬納森相遇時率先出擊,對其探究虛實。在對話中杰薩米違反了禮貌原則,他在處理二者矛盾時雖沒有強迫喬納森接受他“將仆人稱為‘servant’”的觀點,但卻頻繁采取消極禮貌策略,他假意詢問喬納森是否為曼利擦過鞋,實則在嘲諷喬納森履行了作為一個仆人的職責卻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在意識沖突面前,杰薩米采用意義含糊的句子來表達他對喬納森將自己稱為“waiter”的不以為然,他在實施威脅面子行為的同時,象征性地認可了喬納森的負面面子需求。“servant”意為“仆人”,其背后象征著森嚴的等級制度,而“waiter”則代表平等意義上的“侍者”。在二人的對話中,喬納森自我論證道,“我是名副其實的自由之子”,“我父親有一個農(nóng)場,其程度不亞于上校的農(nóng)場”。他認為所有美國人都是平等的個體,即使是農(nóng)民階級也是獨一無二的,堅持眾生平等的觀點。與杰薩米固守等級制約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從而側(cè)面印證了當時美國的時代特征,即大多數(shù)農(nóng)民階級都秉承著自力更生的傳統(tǒng),以自己的出身為驕傲。對喬納森而言,即使杰薩米對自己采取消極禮貌策略,他也需要為了維持社交方面的禮貌而試圖掩蓋二者的唇槍舌劍,戴著高傲面具的杰薩米卻忽視了這一基本的社交禮儀。
對于戲劇家而言,禮貌策略是展示戲劇人物之間權(quán)勢關(guān)系的重要戲劇表現(xiàn)手法。對此,杰薩米與狄姆皮爾之間的對話能完美論證。二人深受英式等級規(guī)范制度的熏陶,長久維系著一種穩(wěn)定的權(quán)勢關(guān)系,即主仆關(guān)系。在第三幕第一場中,杰薩米進入狄姆皮爾的房間并為他奉上信件,在這一段對話中杰薩米自始至終都采取積極禮貌策略,他稱狄姆皮爾為尊敬的先生,在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回應(yīng)中“honour”被頻繁使用。正如何自然所言,實施積極禮貌策略時,交際者“通過迎合聽話人心意和取悅聽話人的語言,讓他感到自己的行為獲得說話人的承認和贊許(1997:105)。[17]”在杰薩米和狄姆皮爾的對話中始終保持著一個共性,即杰薩米會采用積極禮貌策略迎合狄姆皮爾,狄姆皮爾對此也習以為常,他的態(tài)度與喬納森形成了鮮明對比。泰勒的這個巧妙設(shè)定凸顯出具備愛國主義精神和平等意識的新一代美國青年人對曾經(jīng)的宗主國文化內(nèi)涵心存鄙夷,由此可見,在《對照》中得到贊美的是新生美國的樸實公正,針砭的是英國的虛偽自私(費春放,2010:5)[9]。
《對照》問世之時恰逢美國獨立戰(zhàn)爭硝煙散盡后不久,在此背景下,作品將新生美國與英國進行對照,探索美利堅民族文化身份。劇中狄姆皮爾和杰薩米作為被英式陋習腐蝕、不愿承認美利堅人身份的代表,與之進行對照的則是以曼利為代表的部分美國人民,他們心系國家,致力于創(chuàng)造美國更美好的未來,試圖拆除與英國之間的等級藩籬?!秾φ铡分械囊恍υ捳蔑@了在美國民族中正嶄露頭角的平等主義精神,宣揚了與英國戲劇所傳達的思想中截然不同的愛國主義精神。接下來筆者將以間接禮貌策略為刃,剖析劇作家渴望呈現(xiàn)的美利堅民族與大不列顛民族處于平等地位的景象。
曼利的首次出場是在第二幕第一場,在這段對話中,他遵循了禮貌策略中的間接禮貌策略,以暗示的手法實施威脅面子的行為,將真實情感隱藏于禮貌用語后,在交談間為恣意妄為、不拘言行的妹妹留有余地。當夏洛蒂坦言無法將身著樸素軍服的哥哥介紹給自己交際圈的朋友們時,曼利原本可以借參加謝司起義為由來捍衛(wèi)軍服的重要性,但他卻采用暗示的手法,面對妹妹的不屑一顧,并不直接反駁,而是娓娓道來軍服的由來,道明其珍貴性,強調(diào)其意義,從而得出平凡之物也應(yīng)得到平等對待的結(jié)論。
狄姆皮爾作為留洋歸來、鄙棄美利堅人身份的代表,而曼利則作為欣然接受此身份的代表,這兩者的沖突結(jié)局也呼應(yīng)了劇作家想呈現(xiàn)給觀眾“美國是個不再依附母國的獨立國家”的創(chuàng)作目的。狄姆皮爾善于借用自己在游學過程中習得的切斯特菲爾德式言論來吸引貴族女子,在此之前他一直采取積極禮貌策略在夏洛蒂和利蒂希婭之間開展虛與委蛇的社交,用貶低未婚妻瑪麗婭來抬高利蒂希婭的身價,又在利蒂希婭離開后稱夏洛蒂為世上最可愛的天使,但他享齊人之福的愿景未能長久。在第五幕第二場中狄姆皮爾試圖強吻夏洛蒂未果,他們爆發(fā)的爭吵聲引入其他人物的登場。范·羅夫的詢問給了他誣陷曼利的機會,他采用了間接禮貌策略,借關(guān)懷曼利是否是“身體里住進了一個惡魔”來暗示曼利才是抑制不住殺人沖動的人。他將自己的心虛偽裝成對他人的擔憂,企圖消除自己的嫌疑。然而,對真相心知肚明的喬納森并未如其所愿。他本該尊稱狄姆皮爾為先生,但在怒氣的驅(qū)使下他扭曲了二者的權(quán)勢關(guān)系,以直言不諱取代了過往對其再三斟酌的對話語氣。面對曼利和喬納森的壓制,狄姆皮爾仍采取間接禮貌策略以求息事寧人,這不合人設(shè)的討好行徑揭示了他正陷于窮途末路的處境,暗示了其正在走向命運的末路,從而表現(xiàn)作者對此類崇洋媚外者的鄙棄。全劇中被狄姆皮爾一直尊崇的切斯特菲爾德是一位英國政治家,他教導(dǎo)自己的兒子要把貴婦人當作躋身上流社會的跳板,作者借狄姆皮爾的人物設(shè)定表達了他對英國社會風氣的不認可,直指其讓一名忠貞淳樸的美國小伙沾染上英式陋習,變得虛偽自私、玩世不恭。狄姆皮爾的形象幻滅呼應(yīng)了美利堅人民打破對英國的歷史濾鏡的社會現(xiàn)實,意識到廣受推崇的英國文化也存在劣處,而新生美國的建國理念正在逐漸被接納,由此,在具有平等意識的新一代美國人面前,這兩個在綜合國力、歷史背景等方面都具有差異的民族擁有了同等的地位。泰勒借這個結(jié)局表現(xiàn)出美國人民不再只附庸、聽從于母國,而是有了自己的文化意識,具備了作為一個獨立國家說話的底氣,將文中的平等意識從性別層面、階級層面升華到了國家意識層面。
《對照》是由美國劇作家編排并由專業(yè)的美國劇團在美國本土上演的第一部喜劇,其時代背景、人物設(shè)定與社交用語皆與當時美國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共鳴。劇作家泰勒通過巧妙的人物塑造和對話中體現(xiàn)出來的意識沖突,進一步刻畫了觀念相左的人物之間的風起云涌。沖突主要表現(xiàn)以下三組人物中:以利蒂希婭為代表的堅持“女為己容”的上層階級女性和以范·羅夫為代表的認為女性擇優(yōu)而棲的男性;以喬納森為代表的追求眾生平等的“waiter”和以杰薩米為代表的固守等級制約的“servant”;以曼利為代表的坦然接受民族身份的美國人以及以狄姆皮爾為代表的鄙棄這種身份的美國人。本文基于禮貌策略對《對照》中的人物對話進行分析,揭示了建國時期美國社會中眾生平等理念與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之間存在矛盾沖突,結(jié)合劇作家泰勒的性別、階層、民族平等話語,進而宣揚新生美國平等公正的民族價值觀。
注:Tyler·Royall, The Contrast, National Humanities Center, 2010/2013.AMERICA IN CLASS.(以上譯文皆譯自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