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慶生
志在明史,戴名世的史學(xué)人生有兩個截然相反,卻又內(nèi)在統(tǒng)一的階段:“鳳凰于飛”和“考槃之境”。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藹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于庶人。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雝雝喈喈……矢詩不多,維以遂歌?!边@是《詩經(jīng)·大雅·卷阿》中的一段,詩人以鳳凰展翅,百鳥相隨,比喻賢臣對周王的擁戴;賢臣獻詩,為答周王盡情高歌,渲染出一種君臣相得的和諧氣氛。
戴名世在《傅天集序》曾記錄下高不騫所說的一段話,可謂“傅天”情結(jié)影響深遠。高不騫(1678—1764),江蘇華亭(今上海)人,字查客,晚號小湖。工詩賦,善書畫,長考據(jù)。歲乙酉(1705),康熙帝南巡至松江,詔求名士,不騫以布衣召試,拜迎道左,恭獻詩篇??滴跤[之嘉嘆,多次召試,恩寵頻頒,后授翰林院待詔。高不騫求戴名世為自己《傅天集》寫序,戴除介紹作品內(nèi)容外,更多的是借“鳳凰于飛”抒發(fā)自己的“傅天”情懷。戴名世稱高不騫的《傅天集》“蓋皆紀恩述事之作”,并引用高不騫所言:“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此《卷阿》之詩人所為歌誦其主之壽考福祿,而兼及于吉人吉士之多也。今天子仁圣邁于成周,搜奇拔滯,鑾輿所至,無遺賢焉。一時人士無不踴躍淬礪,以赴功名之會。在昔余先人為侍從近臣,沐雨露而親日月,實與在廷諸臣雝雝喈喈,同鳴國家之盛。不騫之于先人,譬猶鳳凰之一毛一毳而已,而濫叨異數(shù),其何敢自附于吉人吉士之列?然而歌詠盛美,道揚休烈,竊欲自擬于《卷阿》之詩人,故名其集曰‘傅天,所以志也?!?/p>
和“鳳凰于飛”相反,《詩經(jīng)·考槃》中的“考槃”,是丘樊漁釣的隱者形象?!睹珎鳌氛f:“考,成;槃,樂?!背蓸氛?,謂成德樂道也。在自我的天地之中,獨自一人睡,獨自一人醒,獨一個人說話,早已是恍然忘世。戴名世《傅天集序》中的高不騫也曾是這樣一位視天壤間無一足以欣羨其心者,“其為人也,飄然高寄,有瀟灑自得之趣。愛名山水,每扁舟獨往,經(jīng)旬不歸。性不耽榮利,謝舉場者已數(shù)十年,讀書賦詩無求于世。聞?wù)吣桓咂渲拘小?。真可謂“芥千金而不盼,屣萬乘其如脫”。同為一人,一旦“鳳凰于飛”,一朝“紐金章,綰墨綬”,便“焚菱制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忙著感恩戴德,裒然成《傅天集》。怎不叫人頻生感慨:“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fù)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p>
《傅天集》中的高不騫形象是矛盾的,“傅天”情結(jié)和淡泊名利硬生生地湊合在一起,顯得突兀不協(xié)調(diào),讀來讓人覺得詼諧好笑。其實,這也正是戴名世矛盾心境不自覺地流露。
“出世入世”也讓戴名世糾結(jié)。戴名世長期處于兩難之境,欲仕不成,欲隱不能。悠閑自得的“出世”生活,應(yīng)該有起碼的物質(zhì)條件,起碼的生活必需,必要的親情慰藉,是在這一切基礎(chǔ)上的返歸自然。然而戴名世難有此條件,生活困窘,“非賣文更無生計”,“與世往往不合,人之所不趨者就之,人之所必爭者去之,蕭疏寂寞,其意象獨宜于山林之間”。自二十歲起,戴名世往來于燕、趙、齊、魯、吳、越之間,教家館,做幕僚,輾轉(zhuǎn)各地三十多年,自謂“以筆代耕,以硯代田”。因此確切地說,徜徉山水間,其實是戴名世窮愁潦倒之際的一種精神寄托。在《成周卜詩序》中,有一段他和里老父的對話將此表露無遺。他說:“余少而學(xué)文,恥為趨時之作,有里老父謂之曰:汝之所好者,何境可以象之?余曰:遠山縹緲,秋水一川,寒花古木之間,空蒙寥廓,獨往焉而無與徒也?!敝钡娇滴跛氖荒辏?702),友人趙良冶以戴名世十五、六年來儲存在他身邊的一千兩銀子,為戴名世在桐城南拙岡(按戴氏稱之為“南山”)買地五十畝,房宅一座,稱之為“硯莊”??上Т髅乐浑[居半年就出山了。一以生計所迫,一以經(jīng)世之志未泯,重蹈久棄的科舉之途。
同樣是“考槃”之境,對高不騫來說是終南捷徑;于戴名世而言卻是“以茲所居名焉,著其志也”,就是以班、馬自命,志在明史。這一點和歷史上丘樊漁釣的隱者有很大不同,與不執(zhí)著于實有,無欲念之系累,追求一個實際并不存在的逍遙世界相比,戴名世有實在追求。他對待人生持一種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把莊子物我一體、心與道冥人間化了。戴名世在《與余生書》中曾透露心聲:“余夙昔之志,于明史有深痛焉?!薄敖K明之世,三百年無史,金匱石室之藏,恐終淪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諸書,缺略不詳,毀譽失實?!薄爸劣诶蠈⑼俗?,故家舊臣、遺民父老,相繼澌盡,而文獻無征,凋殘零落,使一時成敗得失,與夫孤忠效死、亂賊誤國、流離播遷之情狀無以示于后世,豈不可嘆也哉。”尤云鶚在《南山集偶鈔》跋中也曾說:“先生留心先朝文獻,十余年來,網(wǎng)羅散軼,次第略備,將欲成一家之言,與《史記》、《五代史》相頡頏。”
戴名世對明朝滅亡深表惋惜,甚至主導(dǎo)著早期對清廷的看法。對于“明史”,更是揆以“春秋”之意,將“本朝年號削除,寫入‘永歷大逆等語”。這種從“明史”情結(jié)所體現(xiàn)的自由意志、獨立見解和心甘情愿聽命于別人的“傅天”情結(jié)是矛盾的,這是他的宿命。悲劇的帷幕已拉開,只不過閉幕的方式不同而已。
隨著清代政權(quán)的逐漸鞏固,“康熙盛世”的出現(xiàn),社會生活的日益太平,戴名世對清廷采取順從與合作的態(tài)度,不再處處與世“齟齬扦格”,從鐘情于丘樊漁釣之跡,到心系“鳳凰于飛”,要人們“左提右挈,共維挽風(fēng)氣于日盛”,為鞏固清廷統(tǒng)治出力。他評價高不騫的《傅天集》:“余讀之,清辭秀句,妙絕一時。以查客之才如此,宜乎其不終淪落于山水之間矣。他日珥筆承明之上,拜手揚言,所謂鋪張對天之弘休,揚厲無前之偉績,可以勒之金石,垂于無窮?!绷簡⒊摷斑@一問題時便指出:“看起來南山不過一位普通文士,本絕無反抗清廷之意?!?/p>
戴名世于桐城南山硯莊“隱而復(fù)出”,就是他改變態(tài)度與清廷合作的突出標志。“志不欲茍焉以沒世”,這是戴名世在《倪生詩序》中評價倪山堂的一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自況。他在硯莊稍作逗留后,即抱著“果有真才實學(xué),何患困不逢年”的信心,以老邁之身開始了其科舉道路上的艱難攀登。不料,當他剛剛邁近武英殿,即在“《南山集》案”中死于非命,成為一個悲劇角色。他嘴上說恥為時文,但一直不愿意拋棄讀書應(yīng)舉這一舊業(yè)而轉(zhuǎn)向他途??滴跛氖哪辏?705),戴名世應(yīng)順天試,中舉人,逾年參加會試,中進士第一名,殿試授一甲第二名(即榜眼),被任命為諭林院編修,時年五十二,終于實現(xiàn)“鳳凰于飛”的人生理想。而金榜題名卻沒給戴名世帶來幸運,雖然身在魏闕,卻紛綸于折獄,還未張英風(fēng),馳妙譽,就陷入和左都御史趙申喬兒子的“名次之爭”,引發(fā)了他的人生悲劇。戴名世會試第一,而殿試只得個“榜眼”,狀元為趙申喬兒子趙熊詔所得。當時便有傳言,是趙申喬幕后活動的結(jié)果??滴跷迨辏?711),左都御史趙申喬為泄私憤,竟據(jù)《與余生書》采錄了同邑方孝標《滇黔紀聞》所載南明桂王事,主張修《明史》應(yīng)保留“南明小朝廷”年號,參劾戴名世“恃才放蕩,語多狂悖”,“逞一時之私見,為不經(jīng)之亂道”,“祈敕部嚴加議處”。戴名世于是被捕入獄??滴跷迨辏?713)二月被處死,時年六十一。此案株連數(shù)百人,凡集中詩文提到的時人“皆獲罪”。這就是清代最大的一次文字獄“《南山集》案”。
諷刺的是,《南山集偶鈔》雕刻行世時,戴名世已買“宅里中之南山,將歸隱,故取以名其集,志歸隱之地也”,只是門人尤云鶚在刻《南山集偶鈔》時,“一時疏略,此書(《與余生書》)未及刪削,亦并列于集中”。清末藏書家、桐城人蕭穆曾說,戴名世“年少氣盛,擇言不精,輕論史實,實非熙朝臣子所應(yīng)出此。然至是已二十余年矣”,為戴名世未能“越名教而任自然”,禮玄雙修而惋惜。
“鳳凰于飛”其實是一種倫理境界,和自適其適的“考槃”境界不同,講的是君臣關(guān)系的和諧,核心是“忠”。而秉筆直書,不虛美,不隱惡的史學(xué)理念是與之相悖的。史上有名氣的史家,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如南史、董狐仗氣直書,不避諱權(quán)勢;韋昭、崔浩之奮筆直書,無所取媚于人。
戴名世的悲劇就在于對清王朝盡忠竭誠時,仍以《春秋》之義對“南明小朝廷”,著其名號,觸犯了大忌,被認為不忠不孝,在“鳳凰于飛”之時死于“文字獄”。這是戴名世史學(xué)人生內(nèi)在矛盾的時代悲劇。甚矣,先生之禍之烈也,后之人為之悲歌詠嘆于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