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大學科學技術(shù)學院,浙江寧波 315000)
“安史之亂”后,唐朝元氣大傷。但安史之亂所帶出的政治、經(jīng)濟制度問題,才是促使一個鼎盛朝代衰敗乃至滅亡的重要原因??鬃釉唬骸翱琳陀诨⒁玻 卑傩蘸蛧蚁⑾⑾嚓P(guān)、相輔相成,國家面臨分崩離析百姓民不聊生,而在男權(quán)社會中處于社會下層的女性的命運更令人哀嘆。
史載:薛濤姿容美艷,生性敏慧,八歲能詩,洞曉音律,多才藝。幼時隨父親薛鄖定居成都。父歿后,飄零動蕩,十六歲入樂籍為歌妓,脫籍后終身未嫁。作為女冠詩人杰出代表,薛濤善歌舞,工詩詞,曾創(chuàng)深紅小箋寫詩,人稱“薛濤箋”。[1](P81)本文就以薛濤為例,探究漸中唐趨亂世的政治、文化對于女性命運的影響。
唐朝設(shè)立“節(jié)度使”導致藩鎮(zhèn)割據(jù),德宗宣戰(zhàn)卻難敵唐朝問題積重難返,此后德宗便重用心腹宦官,埋下了宦官專權(quán)的禍根。白居易在《百煉鏡》寫道:“太宗常以人為鏡,鑒古鑒今不鑒容。四海安危居掌內(nèi),百王治亂懸心中?!卑拙右滓锰铺诘牡涔剩瑒裾]德宗學習初唐統(tǒng)治者施行仁政,善于用人,禮待賢士。這從側(cè)面映襯了當時社會政治的黑暗。
關(guān)于薛濤的父親薛鄖的史料非常少,但據(jù)他因直言不諱、敢于進諫得罪當朝權(quán)貴而被貶謫到四川的記載,不難看出當時官場腐敗之嚴重。父親因公事被革職抑郁而亡,薛濤和母親的生活失去依靠,靠積蓄度日,這也是日后薛濤入樂籍的主要原因。
薛濤十六歲應韋皋之召入幕府,由此加入樂籍。不排除母親去世后,薛濤獨自生活處境窘迫,難以維持生計的因素,但在尚權(quán)力地位的男權(quán)社會,一個弱女子沒有資格和能力去拒絕西川節(jié)度使的要求。女性的社會地位本不高,入了“樂籍”后的女性更是低賤的社會底層,是一個以聲色娛人的群體。在唐朝地位雖有些提高,但仍被人輕視。落入樂籍對于出身不凡、潔身自好的薛濤來說實為一件痛苦的事,以聲色侍人的美艷官妓即便才華如何橫溢,眾人也會以異樣的眼光打量,不堪入耳的聲音議論。薛濤卻沒有因此墮落,沉淪于燈紅酒綠的生活,而是廣泛交友,與才子名流吟詩作對,在痛苦中找尋自己的價值所在。入節(jié)度使幕府后的薛濤備受韋皋寵愛,雖未能成為“校書郎”但被人稱為“女校書”,甚至于使節(jié)拜訪韋皋都要給薛濤送禮。在旁人看來風光無限的生活并沒有讓薛濤覺得滿足欣喜,反而在《柳絮詠》中寫道:
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
薛濤用美麗易散的“楊花”暗喻自己的官妓命運看似羨煞旁人卻前途茫茫,不知何處是盡頭,流露出對于自己無依無靠的不幸人生的無奈哀嘆和感慨。另一方面,她渴望自己能像柳絮一般自在逍遙,不受制于人。自古詩人都渴望人生的自由和人格的獨立,而薛濤此時的命運卻被掌控在他人手中,詩歌表達出了詩人對自由的強烈向往。
《鑒誡錄》記載:“應銜命使車每屆蜀,求見濤者甚眾,而濤性亦狂逸,不顧嫌疑,所遣金帛,往往上納,韋公既知且怒?!睒芳矸莸唾v,韋皋位高權(quán)重,薛濤收取賄賂、恃寵而驕引起韋皋不滿,就被流放至松州軍營。
薛濤被韋皋貶至松州之后在《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其一中寫道:
聞道邊城苦,今來到始知。
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聞”和“始”相互呼應,曾經(jīng)聽說邊城生活苦,今日親身體驗才真正得知,更突出戍邊戰(zhàn)士生活的辛苦。薛濤作為營妓是給將領(lǐng)唱歌、吟詩、娛樂的,詩中卻說羞愧于吟唱門下曲。細細品味之下,不難得知其中緣由。詩人用質(zhì)樸的語言大膽地將將領(lǐng)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與戍邊戰(zhàn)士生死難料的艱辛日子做比較,體現(xiàn)了當時政治的黑暗與腐敗。
從伏案幕府、酒宴賦詩到軍營吟唱起舞,這種落差讓生于官宦人家的薛濤難以接受,于是寫下《十離詩》組詩。薛濤將自己比作離主的犬、離手的筆、離巢的燕、離掌的珠、離池的魚等,生動地描繪了自己失去依附、凄慘孤苦的生活。比如其七《魚離池》:
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薛濤以“魚”尾擺斷“芙蓉朵”暗喻自己因張狂而犯錯,失去了韋皋的庇護。十首詩,十個“不得”抒發(fā)了薛濤痛徹心扉的悔改之情,也隱隱流露出對飄零人生的無奈。詩中的討好懇求讓人不禁噓唏,縱使萬丈才情,在男權(quán)至上的封建社會,也得委身于男性和身份。
中唐僅61年,相對于其他朝代來說十分短暫,但它處于萬變之際,在歷史和文化上都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章太炎曰:“中國廢興之際,樞于中唐?!盵2]雖然安史之亂使中唐受到了不可逆轉(zhuǎn)的創(chuàng)傷,但兩稅法的實行使生產(chǎn)力繼續(xù)發(fā)展,社會經(jīng)濟依然處于繁盛階段?;鹿賹?quán)、經(jīng)濟畸形快速發(fā)展導致文人開始追逐聲色之娛。文化交流、外交頻繁形成的開放風氣提高了女性地位,女性自我意識也開始獨立。
戰(zhàn)亂后納稅人口大幅減少,稅收加劇,平民百姓備受剝削和壓迫,畸形的經(jīng)濟發(fā)展趨勢使社會矛盾不斷加劇。世族式微,門第沒落,世族不再壟斷仕途,把持政權(quán)……科舉出身的士人占高級官僚的比率已占八九成,新興庶族地主知識分子逐步占據(jù)文化的領(lǐng)導地位……[3]新型文化形態(tài)的產(chǎn)生和中唐內(nèi)憂外患的外界環(huán)境使文人對于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無所適從,疲于尋求內(nèi)心的寧靜,只能沉入紙醉金迷的世俗生活來慰藉自己,詩歌文賦的重心也由理想仕途轉(zhuǎn)而變?yōu)楝F(xiàn)世生活、個人情感。
文化世俗化、文人享樂化對于聲色產(chǎn)業(yè)起著一定的推動作用。唐朝從樂籍中專門分化出了“營妓”和“官妓”。中唐的士人科舉出身占多數(shù),所以“官妓”不僅需要外在條件優(yōu)越,其自身內(nèi)涵、文化素養(yǎng)的要求也比“營妓”高出不少。由此可見,薛濤入的樂籍應屬于“官妓”這一類。薛濤的樂籍身份需要她去迎合融入男性的詩歌體系,這就造就了她“無雌聲”的獨特風格。在《寄張元夫》中,薛濤寫道:
前溪獨立后溪行,鷺識朱衣自不驚。
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弦絕已無聲。
日日在溪邊徘徊,連白鷺都熟識了她,為什么會感到愁苦孤寂,是知音不在。這首送別詩不似其他女性詩人把離愁別緒寫得纏綿悱惻。薛濤將自己和友人的感情比作俞伯牙和鐘子期,字里行間滿是知音得又失的遺憾和感慨。
男尊女卑的封建倫理觀念,自西漢儒學家董仲舒提出“貴陽而賤陰”的陽尊陰卑理論起,就一直影響著中國社會。現(xiàn)代社會仍存在著封建思想的殘留,更何況在儒學復興的中唐。歷代男性在政治思想上都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即便相較于其他朝代,唐朝有著開放開明的政策、包容多樣的民風,但根深蒂固的男權(quán)思想不會被輕易改變。
“三從四德”等理論控制著男人,也同樣束縛著女性的思想。困頓如斯,一般女子大多選擇婚嫁、做妾甚至于賣身為娼來為自己尋得生活的庇護所。以薛濤的美貌,這并不是難事。但從小受到的教育,使她不愿委身落魄至此。即便薛濤有著巾幗不讓須眉之志,也不得不對現(xiàn)實低頭。每日研墨吟詩、彈琴作賦,不用與粗野之夫談?wù)摬衩子望},而是與高雅之士共話詩辭,入樂籍算是薛濤不得已中最合適的選擇。
韋皋作為蜀地的最高長官,讓薛濤入樂籍不僅為娛樂,更是為自己塑造一個名士風流的門面。薛濤生性狂逸,才華外露,征服了來往的文人,名氣漸漸大過韋皋。在男權(quán)社會,這引起了韋皋震怒。被貶松州后,薛濤一改在韋皋幕府的飛揚跋扈,詩歌都呈現(xiàn)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情感訴求。這與當時《謁巫山廟》所展現(xiàn)的豪邁壯闊、巾幗不讓須眉的氣概大相徑庭?!妒x詩》中的順從哀求把薛濤從神壇上拽落,將她作為封建社會女子的形象飽滿化、生動化。其中語言的卑微哀怨,令為薛濤氣節(jié)而折服的人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女性在男性為主導的社會一直都是依附于男性而生的存在,不論薛濤如何清高自愛,都逃不過為生存而委身他人的命運曲線。
受幾千年男性占主導地位的封建思想的熏陶,女性的自主意識不斷被削弱。但在唐朝開放風氣的影響下,女性擁有了受教育的權(quán)利,社會地位逐步提高?!度圃姟饭彩仗拼娙?200余人,其中女性詩人約有 169人。[4]貞元年間出現(xiàn)了《鶯鶯傳》中勇敢追求愛情、與張生私奔的崔鶯鶯的女性形象。唐代也有出現(xiàn)了許多女性關(guān)心國家大事,參與政治生活的事件。薛濤在《謁巫山廟》中就談到了當時政局: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薛濤巧妙運用楚襄王好色巫山神女,身敗楚亡的歷史,借古諷今,諷刺當朝皇帝德宗李適。韋皋沒有覺得女子議政有不妥之處,反而因這首詩對薛濤賞識有佳。韋皋認為薛濤才華橫溢,為她向朝廷申請秘書省校書郎的官銜,雖未成功,但不可謂不是女性地位提高的表現(xiàn)之一。
薛濤脫離樂籍后,居于浣溪沙畔?!肮偌恕钡娜松?jīng)歷讓她結(jié)識了不少名流文人,如白居易、元稹、杜牧、王昌齡等。薛濤經(jīng)歷過依附韋皋而生的日子,與這些高雅之士的交往更加不卑不亢,用平等的姿態(tài)與他們互通書信、交流感情。士流才子們也為“女校書”的才情所折服。薛濤在《酬人雨后玩竹》中所表達的志節(jié)令人欽佩,其“無雌聲”的詩歌風格也展露無遺。
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姿。
眾類亦云茂,虛心寧自持。
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jié)奇。
此詩以竹為意象,用春雨后青翠欲滴的新竹來突出經(jīng)霜歷雪的冬竹的不畏嚴寒、堅貞不移的美好秉性。薛濤托物言志,委婉表達了自己要成為像冬竹一般堅毅挺拔的人的美好志愿。
薛濤去世后,段文昌在她的墓碑上題寫墓志銘“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
“開放”又“閉塞”的中唐是一個矛盾的時代,對女性來說,既是機遇,也是深淵。不論時代如何困頓,遭遇如何艱難,薛濤由官家墜入樂籍,不屈服于命運,保持清醒自知,獨立自強,識時務(wù)以脫險,不卑不亢,終以才情折服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