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1
母親去世后,老楚差不多有六年沒怎么和兄長們來往。他心里有怨氣——母親中年喪偶,老來因病臥床不起時,兄長們卻各有借口,很少騰出時間來看護(hù)母親。母親的最后五年全靠老楚這個幺兒和兒媳婦楚嫂端湯端飯、洗衣擦身地照顧。
有一年春節(jié),哥嫂八人好不容易來老楚家聚齊,老楚喝了兩杯悶酒,就把憋了好久的話說了出來,“老媽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老媽,多次跟你們講,平日要多來看望,你們勤謹(jǐn)了沒兩個月,又憊懶了。要不,咱干脆讓老媽吃派飯,一家照料兩個月?!?/p>
一言既出,眾人沉默。三哥先開口:“老五,媽跟著你和弟妹生活,幫你們帶女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今老人沒有余熱可以發(fā)揮了,就推給大伙兒?你家明川小的時候,你怎么沒有讓老媽吃派飯,也幫我們帶帶孩子?”
二哥似乎也流露出不滿:“要說經(jīng)濟(jì)上,咱也沒有讓你吃虧。老媽的退休金在你手上。每次老太太住院,自費藥的部分咱都搶著付了,你看老媽身上穿的,鋪上蓋的,不都是你嫂子們張羅的?”
聽聞此話,老楚氣得青筋暴起,按捺不住要來理論,楚嫂用力拉著他的袖管,使眼色讓他別意氣用事。大哥也趕緊出來打圓場:“老五消消氣!誰都沒有否認(rèn)你的功勞,服侍老人,出錢的永遠(yuǎn)比出力的輕松。老媽都快90 歲了,跟著你和弟妹生活也習(xí)慣了,要是每兩個月收拾一次包袱,等著住另一家,這讓老人家有多恓惶。”
老楚沉默了,母親過了40歲才生下他,又幫他帶大女兒,他與母親的感情也最深。大哥這番話,分毫不差地打在了他的軟肋上。他繼續(xù)挑起了照料母親的重?fù)?dān),心底卻也默默積攢起對哥嫂們的埋怨。
2
母親去世五年后,大哥在家庭微信群里發(fā)出號召,呼吁每家人出資10萬元,在安徽合買一棟農(nóng)家宅院,作為兄弟們今后常來常往、舉家團(tuán)圓的基地。老楚看到后,發(fā)了一個翻白眼的表情就默默下線了,他跟楚嫂說:“早年負(fù)擔(dān)重的時候,似乎也沒人當(dāng)我是親兄弟,這會兒他們退休了,想要‘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了,忽然又覺得我是兄弟了。誰會上這個當(dāng),咱家可不出這個錢!”
楚嫂聽罷心里暗樂,她知道老楚就像煮熟的鴨子,就硬在一張嘴。這兩年,她經(jīng)??吹嚼铣低捣喭陼r代的照片,回憶兄弟們年少玩鬧的場景?!袄蠇屌挛覀兂鍪?,出門前會在我們小腿上用劃粉做好記號,回來發(fā)現(xiàn)記號沒了,就是一頓打。大哥二哥挨打最多,因為心疼我,撲上來把我的也受了?!?/p>
老楚還回憶:在武漢上大學(xué)時,三哥已經(jīng)工作,每個月一發(fā)工資,就給他打生活費。有次為了給他買軍大衣,硬是不肯給三嫂買羊毛衫當(dāng)生日禮物,差點跟三嫂分手。那時沒有快遞,三哥趁出差在武漢換車的間隙,狂奔到武漢大學(xué)送軍大衣。當(dāng)老楚下課回到宿舍時,三哥已經(jīng)走了,軍大衣留在了宿管阿姨那里。只見軍大衣被疊成了一個鳥巢的模樣,里頭放著冬天要用的棉鞋、帽子、手套、暖水袋和凍瘡膏。那時老楚心里頭一陣暖熱,他這個哥哥面冷心熱,嘴巴不饒人,可幺弟說過宿舍在頂樓,晚上看書凍得縮手縮腳,他可是全聽進(jìn)去了。
三十年時光倏忽而過,這份兄弟情反而稀薄了,不管是老楚還是哥哥們,心底都存有某種遺憾吧。楚嫂沒有告訴老楚的是,在老楚幾乎與兄長斷絕來往的六年間,她一直試圖縫綴好老楚與兄嫂們的關(guān)系。楚嫂一直嘗試為老楚的生冷態(tài)度做解釋——
“媽媽去世,最傷心的是老楚,他有可能不是在怪你們,而是在生自己的氣,后悔還有一些細(xì)節(jié)沒做到位,沒有完成媽媽的心愿。”
“老楚也后悔與大家搞得這么僵。幺兒都是犟脾氣,心里后悔嘴上也不肯服軟。大伙兒看在我面子上,別跟他一般見識?!?/p>
“老楚現(xiàn)在天天跟我回憶童年往事,看來,是見面重續(xù)親情的時候了?!?/p>
3
老楚不知道的是,在安徽鄉(xiāng)間買個宅院,讓全家人有機(jī)會團(tuán)聚的主意,其實是楚嫂出的。她和大哥、三哥提議:“媽媽當(dāng)年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哥嫂們和家里老幺的關(guān)系。咱們送走老人,把兒女都撫育成人,往后也該補綴下從前顧不上的親情了。老楚肯做事,肯擔(dān)當(dāng),就是脾氣上吃軟不吃硬,有了這個團(tuán)聚的窩,大家經(jīng)常在一起,說不定就把心頭的疙瘩給解開了?!?/p>
大哥聽后動容:“我家老幺,幸虧是跟你過了幾十年。弟妹,要是你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或者心胸不開闊的,咱們這個大家族早就散了。聽你的,咱們建個窩,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雙休日就來個‘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老幺脾氣硬,這事先不去勞煩他,等裝修好房子,找個老幺心情舒暢的時候,你帶他來宅院坐坐?!?/p>
楚嫂依言而行,等哥哥們把房子裝修好,門前的月季花、芍藥花種好,后院的菜地開好,這才帶著老楚一路向西,開車朝農(nóng)家宅院駛來。
進(jìn)門前,老楚心里仿佛有預(yù)感,近鄉(xiāng)情怯般地磨磨蹭蹭,楚嫂拽著他的衣襟叫他快走:“再晚一點,你最喜歡的柴火鍋巴就要被搶光了,你不是最饞那春筍蝦仁澆上鍋巴時的一聲熱油響?蝦是三哥釣的,野筍子是二哥上山刨的,柴火鍋巴是大哥炕的,四哥還帶了你最喜歡的老白茶,你哪能這般不給面子?”
老楚忽然心虛起來,抱著門前一棵古樟樹不撒手,囁嚅地說:“我怕哥哥們說我不懂事,這么多年不跟他們來往……”那神情讓楚嫂又好氣又好笑,正在兩人僵持間,院門開了,傳來大哥的聲音:“老五,你還愣著干什么?你嫂子洗好晾曬的青梅,就等著你來腌呢!”老楚滿臉的尷尬瞬間被化解了。
一進(jìn)門,老白茶就遞到了老楚手上,一小碟柴火鍋巴和烘青豆也遞來給他當(dāng)佐茶零食。50多歲的人,忽然重獲當(dāng)寶貝老幺的感覺,這讓他心頭莫名生出感觸。喝了幾口茶,趕緊與楚嫂洗手干活。他一邊拿起牙簽在青梅上戳洞,一邊說:“你們攢了一盤大棋,單單就瞞著我一個人。這好山好水的,也不早一點叫我來?!?/p>
大嫂聽出了撒嬌的意思,便打趣道:“老五,一年前是誰翻了白眼就走開的?”
三嫂也幫腔:“得了便宜還賣乖!你三哥說你腌得一手好泡菜,制作楊梅酒、青梅酒也是拿手的。這些活一定要派給你?!?/p>
這一天,芍藥花里的露水未干,院子里稚嫩的絲瓜初結(jié)。院子里的人,有的在釀酒,有的在看書,有的在打理月季的花束。楚嫂則一針一線的將樅樹菇串成一掛又一掛,掛在門廊上晾干。她心平氣和地享受著這祥和、溫馨的氛圍,無意間聽見三哥與老楚的對話:
“三哥,想想我這犟脾氣,差一點就享受不了與你們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好險。”
“幺弟,你多慮了,有弟妹在,你是不大可能把‘車’開到溝里去的。男人要是娶了好女人,人生的方向盤上就會冒出一股勁,讓你轉(zhuǎn)回到正道上。”
楚嫂笑了,她是頭一次聽到兩人這樣文藝。不過,偶爾冒出的文藝言論才是真文藝,就像她剛才聽到老楚在如釋重負(fù)地吹口哨,那是真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