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平小小說兩篇

神龜

葛半仙提出要承包龜蛇山的時候，村里和鄉(xiāng)里的干部都很猶豫。

葛半仙這人，一輩子鋤鐮不上手，?？拷o人算命、看風水過活。如今老也老了，突然說要改邪歸正，綠化荒山，不由得使人對他的動機、目的充滿猜疑。

但是葛半仙卻像著了魔一般，無論如何都要把那龜蛇山拿到手。他說，我一輩子沒干過什么正經事，再不拉個糞蛋給人瞧瞧，死了都沒臉進祖墳了。

他一趟趟往村委會和鄉(xiāng)政府跑，遞交申請，慷慨陳詞，最后他說：你們不信，我可以立下軍令狀，如果五年之內龜蛇山不綠，提頭來見。

當然沒人稀罕他的人頭。干部們便要他提交詳細計劃，特別是資金如何籌集等，但是他卻拍著胸脯說：這些你們不必操心，我既然要承包荒山，就自然有我的辦法。你們等著看結果就行了。你們就信我一回，給我一個機會不行嗎？

最后鄉(xiāng)長拍板說：反正那龜蛇山荒著也是荒著，就放膽給他，看他怎么折騰。不過合同只能先簽五年，五年內荒山不綠，不但合同不能續(xù)簽，還要繳納100萬元違約金。

條件如此苛刻，但那葛半仙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簽罷合同，人們便拭目以待，且看葛半仙如何動作。

然而第一年，葛半仙除了在山上建了一排房子，他一個人搬到山上去住以外，其他就沒有什么舉動了。

第二年，據說他又養(yǎng)起龜來。不是養(yǎng)很多只，就養(yǎng)一只。還神神秘秘地不讓人看。

村干部就有點沉不住氣，上山找他。誰知葛半仙卻很不高興地說：我既然已經和你們簽了合同，一切后果由我自負，你們來管我干啥！你們回去看下《三國演義》吧，看看那“草船借箭”是怎么回事。誰都不信的事情，諸葛亮最后不是照樣辦到了嗎？

村干部看他自信滿滿的樣子，只好相信他就是諸葛亮轉世了。

第三年春天，葛半仙突然請來戲班，在龜蛇山他的住處前唱了三天大戲。大戲開演之前，他首先上臺，宣布了一個“重大消息”：龜蛇山上的神龜顯靈了！

他說：那天晚上，天黑如漆，磨盤雷一個接一個地在頭頂上轉。我睡不著覺，出門查看。這時候，我看見龜蛇山頂上火光一閃，好像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從那里滾下來。一聲響亮，一聲驚雷，山搖地動，嚇得我趕緊跑回屋。早晨，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只神龜，它正在草叢里沖我點頭呢。我好生養(yǎng)了它一年，現(xiàn)在，它終于答應出來普度眾生了。

接著，他就讓他的兩個兒子把神龜抬出來給人看。但見那龜，有臉盆大小，披紅戴綠，靜臥案上，瞪一雙溜圓的小眼看人，似乎真有仙風道骨。

葛半仙又說：自古龜蛇有靈，此龜更能洞察人間是非。它前知五百年，后曉五百載，如果手撫龜背，閉目不語，不但可以看見自己的前世今生，還可除災去病。不信的話，現(xiàn)在就可以上來試驗。

果然就有人上前去摸龜背，接著就大喊大叫，有的說，他看見自己上輩子是頭豬;有的說，他看見自己以前是個土匪;還有的說，怎么一摸龜背，我這頭疼病立馬就好了呢。

謊言重復多遍就是真理。葛半仙在每場戲前都神吹一通，等到三天大戲結束，“神龜顯靈”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四面八方。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一下子會有那么多的人涌來看神龜、摸神龜，對著神龜磕頭下跪。與此同時，有關神龜?shù)墓适乱苍骄幵缴瘢絺髟竭h。

前村王姓老太太，腿疼多年，無法行走，她讓兒子背她去摸神龜，給神龜喂食青菜，她馬上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后村李家兒媳，多年不孕。摸了神龜，立即開花結果。

城里的一個大領導，他手撫神龜，閉目冥想，他赫然看到自己的前世是個屠夫，而未來則是囚徒?；爻且院?，他立即投案自首，坦白退贓，得到了寬大處理。

“神龜效應”恰如水中波紋，一波波持續(xù)擴展，專程來龜蛇山的人越來越多，步行的、騎馬的、騎驢的、開車的，絡繹不絕，源源不斷。

正當村里和鄉(xiāng)里的領導準備去制止葛半仙的封建迷信活動時，這日葛半仙卻突然宣布：從今以后凡是來看神龜者，必須先在龜蛇山上栽種20棵以上的樹木，多多益善。否則，神龜不予接見。

一聽葛半仙把摸龜背和種樹聯(lián)系在了一起，干部們只好暫時睜眼閉眼。

隨后，葛半仙雇用了兩撥人馬，一撥由大兒子帶著，專門飼養(yǎng)看守神龜，維持秩序;另一撥由小兒子帶著，負責在神龜山上規(guī)劃地皮，給人發(fā)放植樹多少棵的證明。

這一下，龜蛇山熱鬧起來。每天天不亮，便有人懷抱樹苗上山，按照指定位置栽起樹來。他們相互攀比，你栽20棵，我栽30棵，你栽50棵，我栽100棵……爭先恐后在向神龜表達真心。同時葛半仙山上的屋前，每天來膜拜神龜?shù)娜硕寂牌鹄祥L的隊伍。緊接著，簡易飯店、旅店，賣樹苗的、賣青菜的……也都應運而生。

只用兩年時間，龜蛇山上就已遍植樹木，再無空地。葛半仙身不動，膀不搖，就提前超額完成了合同內容。

這日，葛半仙得意揚揚請村里和鄉(xiāng)里的領導上山視察，望著滿山綠色，干部們一個個驚嘆不止。最后還是鄉(xiāng)長說：樹是栽上了，但是迷信活動你也搞了。要想續(xù)簽協(xié)議，必須立即停止。

葛半仙點頭猶如雞啄米。

第二天，葛半仙又請來戲班唱戲。開演前，他上臺宣布說：神龜已經完成使命，昨晚它已經回山靜養(yǎng)去了。今天這戲，就是為它送行的。

前來拜謁的人大失所望，他們里里外外尋找，哪里還有神龜?shù)挠白印?/p>

后來又有人說，神龜不是回山了，而是因為摸它的人太多，造成細菌感染，龜殼發(fā)炎，它已經被送到外地醫(yī)院治療去了。

還有人說，什么神龜，那就是葛半仙從城里買回的一只草龜。那些有關神龜?shù)墓适拢际撬约壕幵斐鰜淼?，所有的人都被葛半仙忽悠了?/p>

但不管怎么說，昔日光禿禿的龜蛇山，畢竟變成一片綠洲了。

靈蛇

十多年以后，龜蛇山上的樹木成了氣候，莽莽蒼蒼，蔭翳蔽日，引來百鳥筑巢，百獸騰躍，龜蛇山成了綠色的天堂。

這時卻有人眼紅了、動手了。他們開始盜伐樹木，偷獵野獸。雖然葛半仙和他的兒子日夜看山，但依然顧此失彼，防不勝防。

葛半仙不勝煩惱。這天，他一個人信步上山，一邊看著路兩側的萬千樹木，一邊在心里合計如何防賊。不覺間，他已經登上了龜蛇山的山頂。

居高臨下，山河村落盡收眼底。原來這龜蛇山，本是這一帶最高的山峰。它從正面看很像一只蹲伏的巨龜，而從側面看，又像一條巨蟒，山便因此得名。過去，龜背禿，蛇身瘦，現(xiàn)在，卻被林海覆蓋，氣象萬千。回想這些年走過的路，葛半仙捋著山羊胡子，不覺暗自點頭。

太陽偏西了，他開始邁步下山，不想剛走幾步，竟然遇見了一條大蛇。

后來據他自己描述，那蛇足有水桶般粗細，正盤在一棵大樹上，對著他吐著長長的芯子。葛半仙登時嚇得三魂出竅，他倒頭便拜，然后就覺得耳邊一陣風響。偷眼看去，只見那蛇正快速向山頂爬去，所過之處，似有旋風卷起，草木自動分開。

因為現(xiàn)場沒有別人，加之以前又有神龜顯靈之說，葛半仙的話無法考證。信的人便說，這肯定是靈蛇顯靈了，親自接見了功臣葛半仙一回。

轉天，葛半仙又在他的山莊前，請電影隊放起了電影。他在開場白里說：他昨天在龜蛇山頂峰親眼看見了一條大蛇，是不是神蛇我不敢說，但肯定不是一般的蛇。以后誰再到龜蛇山上盜伐偷獵，可要小心了。

當天夜里也巧，神龜山一帶又是天黑如漆，電閃雷鳴。第二天葛半仙又說：靈蛇昨晚托夢給我，它已開始正式巡山了。它巡山一圈，需要一年。然后與神龜會合，共商懲處之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靈蛇未到。

很快，“靈蛇巡山”的消息又傳遍了四面八方。

但是也有人偏不信邪。后山的二驢子，就公開揚言說：什么靈蛇，鬼呀！這又是葛半仙那家伙忽悠人呢。

這個二驢子，平日里偷雞摸狗，現(xiàn)在專以盜伐和偷獵為生。他也不大干，只是小打小鬧，所以盡管葛半仙抓住他好幾回，還是不能把他怎樣。這年冬天，一場小雪過后，他又開始行動了。

要說這廝偷獵還真有本事，雖然手里沒槍，但是他會自制弓弩，又會下套，所以他一旦上山，野雞狐貍、獐狍野鹿，就有不少命喪他手。除了自己吃，他還拿去賣，得意揚揚。

這日他又上山，沒走出多遠，便發(fā)現(xiàn)了獵物。那邊樹叢下，分明蹲著一只狍子。他立即張弓搭箭，一發(fā)命中，卻聽見那邊傳來一聲人的慘叫聲。二驢子過去一看，我的媽呀，哪里是什么狍子，卻是他的女兒倒在血泊之中。他十幾歲的女兒是上山來砍柴的，正蹲在樹下撒尿，卻被他的親爹一箭射穿了脖子，立即命歸黃泉。

二驢子也立即慘叫一聲，轟然倒地。他年過半百，只有這一個女兒，平日里視若掌上明珠，這一下簡直是挖了他的心肝。二驢子從此變得呆呆傻傻，別說再上山盜伐偷獵，只要一提龜蛇山三個字，他就嚇得魂飛魄散。

于是人們就說，這就是靈蛇給二驢子的教訓。他屢教不改，口出狂言，必須給他點顏色看看。不然，明明是個人，他為什么會看成是狍子呢！

還有人出來證明說，那天早晨，他曾親眼看見龜蛇山上有朵黑云飄落，黑云隨即變成了一條巨蟒的形狀，左彎右拐，最后游到二驢子出事的地方不見了。這分明是靈蛇前來護法啊，于是二驢子才會把女兒看成了狍子。

不管怎么說，二驢子親手射死女兒這是事實。這就夠了！這事通過成千上萬張人嘴解讀加工，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神乎其神，仿佛龜蛇山上真的有一條巨大無比的黑蛇在那里爬行游動，它頭似磨盤，眼如燈盞，身如巨檁，法力無邊。如果誰敢在龜蛇山上作惡，在太歲頭上動土，它都會記錄在案，嚴懲不貸。正所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這一下，所有的人都被鎮(zhèn)住了。在人們的眼里，龜蛇山從此充滿神秘色彩，青天白日的，都不敢輕易進山，更別說黑夜前來盜伐，或者是單獨進山狩獵了。

葛半仙落得個自在逍遙。他讓兩個兒子該去干啥干啥，就他一個人，時不時上山轉一圈就行了。反正有靈蛇替他巡山，他還怕什么呢！

接下來，龜蛇山進入了太平和諧的時代，簡直成了無為而治的范本。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再丟過一棵樹，沒傷過一個飛禽走獸。

奇哉，妙哉！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