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餐飲人筆記

      2021-01-25 16:10:37趙文輝
      牡丹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關(guān)大國兒子

      趙文輝,1969年出生,河南輝縣人。作品見《北京文學(xué)》《長城》《長江文藝》等刊物,部分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刨樹》入選《2011中國年度短篇小說》。曾獲第一屆河南省文學(xué)獎和第二屆杜甫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新鄉(xiāng)市作協(xié)主席。

      回 家

      大巴車自焚的第八天,他回到生活了36個年頭的小鎮(zhèn),趁著暮色,急匆匆往家趕。一想到即將撲入懷中的一雙兒女,還有與他一齊白手起家打拼這么多年的妻子,他的雙眼馬上潮濕,喉嚨也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他和妻子一直在賣麻辣香鍋,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一個實體店外加七個商超攤位,每月流水下不來30萬。他們的店鋪被收錄在南太行旅游手冊里,美團上密密麻麻的好評每天都在增加,外地游客進入小鎮(zhèn)后會覓蹤而至。他們打算進入全國連鎖模式,招募加盟商,但是不知道從何下手,一家類同的餐飲培訓(xùn)機構(gòu)吸引了他,他決定去學(xué)習(xí)招商經(jīng)驗。他是從服務(wù)區(qū)被漏乘的,當(dāng)時一個勁罵自己不爭氣:該死的拖延癥!手機、身份證、錢包全被大巴帶走了,車上一個熟人都沒有。他想打電話求救,又突然放棄了。生活需要一個急剎車,需要“停下急馳的腳步,等一等我們的靈魂”。他忘了在哪看過這句話,很符合他一個人在高速輔路上步行回家的心態(tài)。

      他并不知道大巴離開他一個小時后就撞在隧道洞口自焚了,車上無人幸免。當(dāng)他一頭撞進小鎮(zhèn)東邊的獨家小院,看見大門兩側(cè)的白色挽聯(lián),還有一張108.6×78.1cm的全開白紙上的知客名單時,才大吃一驚。他猛然想起,剛才過紅綠燈時一個外賣小哥驚訝地看著他,接著驚慌失措地往前沖去,全然不顧紅燈的危險。外賣小哥一直在替他們送麻辣香鍋。

      這時一陣熟悉的咳嗽聲傳來,房門開了,他趕緊藏到竹子后面,他怕嚇著家人。他思忖著要不要明天天亮后再出現(xiàn)。出來的是他的妻子,他差點就要喊出聲來。妻子繞過兩只鐵皮箍成的移動鍋臺和在這一帶白事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大案板,去關(guān)街門。他想起每次參加葬禮,他都控制不住吃兩大碗米飯,地鍋熬制的大燴菜太好吃了,全鎮(zhèn)的飯店都做不出那個味。顯然,這次“白事”之后,這些東西還沒有被送走。他記得父親母親的葬禮一結(jié)束他就把鍋臺大案板送走了,可是現(xiàn)在他“死”了,誰來做這些事情?他的心突然像被人使勁揪了一下。他要真死了,妻子怎么辦?還有他的一雙兒女。

      妻子進屋了,看著她富有活力的肩膀,寬大而堅實的臀部,他無限傷感。他環(huán)顧一下住了不到兩年的別墅,竹子和假山,帶有全自動噴水裝置,夏日里能噴灑出完美的弧線。如今已過初冬,褐色的枯荷占據(jù)了整個水池,在水面底下還有未來的冰在等候著。院子很大,西南角建了一個車庫。上禮拜的上禮拜,倒車出庫時他把心愛的奧迪Q5擦出一道小劃痕,心疼了好幾天。他還記得買回這輛車時,兒子和女兒有多興奮。他們盯著速率表和里程表看,要求摸一摸方向盤。這幾年,當(dāng)他和妻子找不出更好的理財方式時,一口氣買下五間公寓,用來租給那些單身女子和想甩掉什么人的人。行情很不錯。

      這時屋里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他聽出有一個聲音不屬于他們的家庭成員。他一驚,撲到窗子上往里面看。沙發(fā)上坐著一個男人味非常濃烈的男人,留著足可以讓他再年輕十歲的飛機頭。和這個男人并排而坐的,是他的妻子。他們之間的距離,正是他每次和妻子一起看電視的那個距離。燈光下他把妻子仔細看了又看:蜂蜜色的皮膚,大大的眼睛,一張豐滿而孤線優(yōu)美的大嘴。他看見妻子在削一只碩大的梨子,汁液飽滿酥甜酥甜的碭山梨,薄薄的黃色梨皮被削成螺旋狀往下懸墜。

      那個男人在訓(xùn)斥他的兒子,“你們爸爸不在了,誰來照顧你們?我有這個責(zé)任!”

      “我爸爸沒有死!我們家不需要你!”他看見兒子小臉憋得通紅,在同那個男子爭辯。幾天不見,兒子前額添了一個小蟲叮咬的丘疹般的皰腫。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兒子鼻子上有結(jié)痂的血塊。兩歲的女兒站在哥哥身后,全身顫抖。她甚至還夠不到家里放置棒棒糖和老式面包的廚房擱架,自己還擰不開果粒奶優(yōu)的瓶蓋子。他抱著她的時候,她會緊緊摟著他的脖子。

      這時男人沖他的女兒伸出一只手,“來,乖,聽話的乖,叫爸爸!”女兒往她哥哥后面退縮得更厲害了。

      妻子開始說話了,“不要勉強孩子們,孩子們慢慢會適應(yīng)的,你就是個急性子!”她又轉(zhuǎn)過頭勸說兩個孩子:“你們的爸爸沒了,往后咱一家全靠你叔叔了,咱們不能沒有一家之主!”妻子有一張過于誠懇的臉。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兒子拉起女兒走了,進了他們的房間,狠狠地關(guān)上了門。

      他望著妻子那只舉在半空的右手,手里握著削皮器。那只手因為常年握勺而結(jié)滿厚厚的繭子。她是一個很能吃苦的女人,一年四季,從沒離開過炒灶。她做的麻辣香鍋無人能比。她的炒勺就是全家的財富。

      他決定去看看兒子和女兒。他悄悄往另一間窗子移動,碰到了那張知客名單,不看他也知道,總理還是三爺和老村長,多少年了一直是這兩個老頭,他倆似乎都在長生不老的藥水當(dāng)中浸泡過。每一場白事結(jié)束,老村長都要稱贊大燴菜、白酒和娘家人的祭禮。

      兒子坐在床邊,懷里抱著加了黑框的照片。兒子表情凝重,他在忍不住抽泣。女兒跪在床上,幫她哥哥擦眼淚。他突然神志清醒,后悔這次“急剎車”剎過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也許會收獲另外一種東西,他決定從這次危機中找到?jīng)Q心和力量。他的手觸無意間碰到窗臺上的一柄斧頭,是他出差前新買的,打算把竹子旁野生的雜樹叢砍掉。斧刃閃著冷光,像一頭沉睡的豹子。

      他又移過去。妻子在和那個男子一起吃那只碭山梨,一替一口。妻子高高的顴骨,大大的眼睛,似乎因近日的悲痛而顯得浮腫的臉龐上出奇地顯出當(dāng)姑娘時的艷麗。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那個男人已經(jīng)沒了火氣,像個男主人一樣吃完梨子,又用一張地方加油站贈送的抽紙擤了擤鼻子。男人不是別人,是自己的發(fā)小,哥們中的哥們——就是那種一天抽掉兩包紅旗渠香煙、坐下來能干掉一瓶“牛二”和一件“雪花”的朋友。他對這位發(fā)小的記憶,就是只要他遇到麻煩或與人口角,發(fā)小就會拎著一對大拳頭第一時間趕來。這些年,發(fā)小離婚后一直跟著他,司機兼采買。發(fā)小知道他每天的流水,并沒有流露過羨慕之意。

      后來,發(fā)小和他妻子一齊站起來,沿著他平時和妻子走向臥室的路徑上樓,發(fā)小那結(jié)實的背影,透出某些可怕的東西。

      客廳的燈“啪”一下關(guān)了,沉寂充滿了這座院子。冷氣順著青石板升上來,漸漸包住了他的腳踝。真相在黑夜里可以活躍。

      楊兄弟

      飯店納入正規(guī)后,尤其還清了貸款,我松了一口氣,時不時去桑個那,擼個串,放松一下。有一回,剛躺下一條熱毛巾就蓋到臉上,我心里一陣驚喜:久違了。當(dāng)時他和所有搓澡師一樣,用澡巾在我身上試探?jīng)]幾下就問:“灰不少呵,哥,要不要來個搓泥寶?”

      我說不用。要是別的師傅,從接下來的手法我就能感覺到他們掙不到提成后的失望和敷衍,他卻不一樣,自始至終都是那么認(rèn)真、賣力,特別是在后背上的過多停留和腳趾間的細心扣撓,讓我對他一下子產(chǎn)生了好感。接近尾聲時他又問:“推鹽不推,還有牛奶、硫磺、蘆薈……”仍然是搓澡的程序。

      我真不喜歡那些膩膩嗒嗒的東西,我只喜歡洗頭,也是為了不讓他失望。他用手指頭肚給我撓頭,沒有讓指甲去野蠻地工作,這個年輕人讓你沒法不喜歡。一邊洗頭一邊閑聊,他問我是做啥的。我讓他猜,他吸了吸鼻子,說我頭發(fā)上有股炸油條的味。我一愣,旋即告訴他我是個廚師。往下越說越投機,最后我倆互留了電話,加了微信,我在備注名一欄存了一個“楊兄弟”。離開時他問我:“去你們飯店吃飯,能不能送個湯?”

      “小事一樁?!?/p>

      “能不能打折?”

      “小事一樁,免單都沒問題?!蔽也铧c說出自己就是老板,于是趕緊改口:“請你撮一頓沒問題。咱這人,愛交朋友?!?/p>

      他聽了兩眼放光,說:“我哪天真去找你了?我也愛交朋友!”我回答他沒問題。

      我以為只是說說而已,忽然有一天,我正在廚房檢查灶臺衛(wèi)生,對講機里說有人找。楊兄弟和一個白凈的胖子站在大堂等我。楊兄弟介紹,胖子是他最好的朋友,李社勇,一個盲人按摩師。那天我請他倆吃了我們飯店的拿手菜:戳開鋁箔包裝,露出澆過汁的鱸魚和洋蔥絲,這就是我們用鐵板上的招牌鮮魚。還請他倆喝了一瓶當(dāng)時比較流行的“江小白”,打開“江小白”之前我先拿出熟客留下來讓我喝的半瓶酒,每人倒了一杯。楊兄弟驚為天人地叫出酒的名字,李社勇也大為吃驚,“我長這么大可是頭一回碰這玩意兒。”他一說話,兩只眼珠就在眼眶里拼命轉(zhuǎn)圈,好像控制不住似的。他很健談,喜歡提問題,跟所有對生活充滿憧憬的青年盲人一樣。他剛抿了一口就問我:“聽說假茅臺都要加一滴‘?dāng)硵澄穪硖嵯?,不知是真是假,趙哥?”我說你要怕下藥,你那份兒讓楊兄弟替喝了?他一聽趕緊捂住酒杯,我們都笑了。

      沒過幾天,楊兄弟回請了我一頓,在一家著名的穆斯林大排檔,帶著那個一張嘴總是閑不住的按摩師。李社勇好像吃過縣城所有的館子,一個盲人美食家。我和楊兄弟一邊剝毛豆花生,一邊等待燒烤,李社勇不碰毛豆花生,他對夜市攤的涼菜有所畏懼。他二舅也開夜市,心里老裝著這個外甥,隔三岔五請他去撮一頓。有一回吃了一盤素拼,肚子一夜都沒能消停,差點拉死,輸了三瓶液體才算完事。還有一回,是個大冬天,二舅請他吃熗鍋面,湯太濃天太冷,吃到一半湯都凝固了,上下嘴片差點粘住。楊兄弟打斷他,那是你太能說了。我們一起大笑起來,李社勇忽然轉(zhuǎn)向楊兄弟,用什么都看不見的眼睛盯著楊兄弟:

      “你舅舅不行,老家伙不地道!”

      楊兄弟急忙阻止,卻根本不管用。李社勇已經(jīng)轉(zhuǎn)向我,憤憤不平地告訴我:楊兄弟5歲時媽媽嫌棄爸爸沒能耐丟下他們跟人私奔了,失去生活勇氣的爸爸也一走再沒音訊。他跟著舅舅生活,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學(xué)搓澡。舅舅是個酒鬼,酒喝多了就拿他出氣,每次都朝死里揍。李社勇還告訴我,楊兄弟快一年沒吃餃子了,他舅舅卻經(jīng)常下館子,一個人能吃一斤豬頭肉。楊兄弟三十多了還是單身,沒有彩禮誰嫁他?掙的錢他舅舅給他保管著,說是攢著給他娶媳婦的,卻給自己的兒子在城里買房用了。我細細打量楊兄弟,高挑、白凈、英俊得逼人,他不應(yīng)該是個搓澡工。這一刻,我對這個世界非常不滿。

      最后,楊兄弟非常嚴(yán)厲地阻止了李社勇,說:“我好歹是他養(yǎng)活大的,不準(zhǔn)你再說他的不是!”

      不久后我去洗澡,楊兄弟看出我臉色不好,問我有啥心事。那幾天城管局正在找飯店的事,說我們的油煙凈化器不合格。我花4萬多改了一套新的,以為完事了,誰知又接到一張3萬的處罰書。打了又罰,罰了再打,這也許就是他們鼓勵三產(chǎn)為民服務(wù)的招數(shù)。找人說情,沒用,局長是個背景很深的人,除了縣委書記和縣長,誰都不認(rèn)。3萬塊,我得賣多少盤菜才能掙來!楊兄弟聽完哦一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幾天后,城管局法制科讓我去一趟,科長說局長專門交待你的事了,從輕處罰,交5000元,這是最低的處罰了。說著他又拿出一個有關(guān)大氣污染防治法的冊子,翻到第一百一十八條讓我看。一開始我還納悶,不知道誰幫了我。后來才知道是楊兄弟替我求的情,城管局長是楊兄弟的熟客,每次來都點名要他服務(wù)。他很喜歡楊兄弟的“熱毛巾”,尤其是酒后。

      我決定好好請楊兄弟喝幾杯,讓我省了一大筆銀子。還是那家燒烤大排檔,入冬了生意依然火爆。那天我們吃光了桌子上的所有能吃的東西,就像這是最后的晚餐,吃完這頓,就沒下頓了。李社勇比我還興奮,在不久前的一次理療中,他僥幸治好了一個腰疼患者,便認(rèn)為自己成了腰椎間盤突出治療專家,打算辭職回家另立門戶。他提出要跟我劃拳,我一愣,一個盲人……誰知幾個回合下來,我發(fā)現(xiàn)我怎么努力都贏不了他。鄰桌一個熟人好奇,拎著一瓶酒過來問我:“趙老板,我能跟這個小兄弟過兩招不能?”我說沒問題,誰知他也大敗而歸。李社勇哈哈大笑,“沒有這三兩三,不敢上梁山。”

      等我們喝到最后時,兩瓶白酒已經(jīng)見底,長條桌上密密麻麻擺滿了空啤酒瓶。我大著舌頭喊店主過來,把不銹鋼盤里兩支羊肉串和一支板筋拿去熱熱。它們已經(jīng)冰涼,不銹鋼盆里有一層白色的凝脂。我又想起李社勇吃熗鍋面的事。這時,楊兄弟忽然認(rèn)真地望著我,仿佛有話要說。他的眼睛那么清澈,一個年逾三十的男子,還是這么純凈和真誠。

      “你不是廚師,你是老板?!蔽衣犚姛熢谝淮涡运镟蜏绲穆曇簟?/p>

      我點點頭,“當(dāng)初是想和你開個玩笑,沒別的意思?!?/p>

      “我認(rèn)為你不會承認(rèn),你應(yīng)該說你就是個廚師,你不是老板!”楊兄弟突然一下子淚流滿面,我嚇了一跳。寂靜像鉛砣般沉重。

      良久良久,他才抬起頭,“我最不忍受的,就是有人騙我,你欺騙了我?!睏钚值芎舫龅陌讱忪F懸浮在湛藍夜色中,仿佛永遠也不會消失。

      第二天,酒醒后我撥打楊兄弟的電話,電子小姐告訴我“對方不在服務(wù)區(qū)”。給他發(fā)微信,顯示的是“發(fā)送失敗,對方開啟了好友驗證”。我一驚,我知道真把他傷了。過了幾天,還是跟他聯(lián)系不上,我急匆匆去九天洗浴,卻已是人去樓空。李社勇一雙眼白過多的眼珠子不停地轉(zhuǎn)圈,責(zé)怪我:“你不該騙他的,當(dāng)初他媽離開他說去姥姥家,他爸說去打工掙錢給他買電動火車,都他媽一去沒回頭。他被騙怕了,他可從來不說一句假話?!?/p>

      我想起有一次楊兄弟對我說過的話:“如果這輩子可以重來的話,我想當(dāng)一名廚師?!碑?dāng)時我還真動了念想,可如今……那個深夜陪你一起擼串的人,一定是你生命中不同尋常的人。我追悔莫及。

      赴宴

      天慢慢地黑下來,縣城的車道上擁擠不堪。老關(guān)望一眼專心駕駛的兒子,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在老關(guān)心里,一直壓著一塊石頭,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縣城大拆遷之后,老關(guān)一家搬進了一個富人集聚的高檔小區(qū)。老關(guān)家買的是一樓,有一個養(yǎng)花弄草的小院,院門卻經(jīng)常被一輛奧迪A8堵死。車主是一個包工頭,蛋子里滿是泥星卻日進斗金的家伙。老關(guān)家的鹵肉車在后院,每次按門鈴叫他下來挪車,他都愛理不理,沒有半個鐘頭根本不見動靜。有一回包工頭出國旅游,鹵肉車硬是被堵了一個星期,老關(guān)也被迫歇業(yè)一周?;貋砗笪飿I(yè)提醒包工頭,他根本不在乎,先是用鼻子哼了一聲,接著又“切”了一聲。之后一切照常。

      包工頭又一次把車停在了他家院門口,老關(guān)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自家的車停在了奧迪前面。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卻讓他目瞪口呆:第二天,他們家的“北京現(xiàn)代”被三面新砌的磚墻嚴(yán)嚴(yán)實實封了起來,只露出一個白色的車頂。數(shù)九寒冬,摻了凝固膠的水泥凍得硬邦邦,鐵錘砸都砸不動。包工頭從樓上下來,站在那里,像一個龐然大物,魁梧的身材,加上一個堅實的腦袋。他將一口痰狠狠吐在地上,又將手指掰得噼啪作響,極度蔑視地看著老關(guān)一家。沖突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只一個回合,老關(guān)就被包工頭打翻在地。老關(guān)從地上爬起來,啐出嘴里的血沫和斷牙什么的。他用目光尋找兒子,小關(guān)站在老關(guān)身后,手心里全是汗水,胳膊軟得抬不起來,兩只腿肚哆嗦著,怎么也邁不動步子。他忽然帶著哭腔叫了一聲:“爸——”

      老關(guān)失望了,帶著恥辱又沖了過去。包工頭毫不猶豫地掄起了一根木棍。

      縣醫(yī)院外科病房里,一身藍白相間的條紋服飾,一根建立靜脈與藥液之間通道的輸液器,讓老關(guān)喪失了行動自由。一個月后,傷情鑒定結(jié)果是不夠輕傷,派出所出面調(diào)解。包工頭一口咬定只出醫(yī)療費,其他的一分也不拿。最后調(diào)解失敗,派出所把案子轉(zhuǎn)到了法院,老關(guān)又踏上了漫長的訴訟之路。要知道,包工頭喘氣都比別人粗,哪里都有他的人,每一個關(guān)口都下了血本。

      打官司期間,包工頭絲毫沒有收斂,奧迪A8依然我行我素蠻不講理。老關(guān)望著堵在后門的奧迪A8束手無策,每到下午該出攤出不去的時候,他都幻想著自己要是突然病倒就好了。

      后來,經(jīng)常來買大腸頭的秋子給他出主意,讓他去找九哥擺平這事。老關(guān)一聽,點點頭又搖頭。在這個小縣里,九哥只要咳嗽一聲,二十九層的高樓也要往下掉灰土,這個誰不知道!縣長都跟九哥稱兄道弟,拆遷拆不動了就得求九哥出面。九哥在對付釘子戶上很有一套,釘子戶沒有不怕他的。這樣一個大人物,老關(guān)咋能夠得著?秋子對老關(guān)的擔(dān)心很不滿:“不是有我嗎,我和九哥的交情你還不知道?”接著秋子告訴他,九哥的千金出嫁,下周五請客。秋子說到時候他可以把老關(guān)引薦給九哥。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暮色讓位給夜色,空氣滯重,有股沉甸甸的分量。“北京現(xiàn)代”在一家酒店門前停下,小關(guān)扭過頭問老關(guān):

      “爸,你說九哥會答應(yīng)嗎?”

      “我也說不準(zhǔn),不過秋子已經(jīng)跟他打過招呼了,秋子好像還挺有把握的?!崩详P(guān)打開車門,伸出一條腿,“一會兒九哥答應(yīng)了,我就微信給你?!崩详P(guān)說著,將一只寬厚的手掌放在兒子肩上,隔著冬衣,小關(guān)居然感受到了那只手掌的溫度。想起上一次爸爸倒在包工頭的木棍下,小關(guān)猛然一陣內(nèi)疚:“爸,我不會一直懦弱下去的,相信我。今天要不是發(fā)小請客,我真想跟你留在這里見見九哥,我從來就沒見過九哥。可是今天不行,爸,你知道的,那都是發(fā)小中的發(fā)小,特別鐵的,必須在場?!毙№n說著,打開副駕駛前面的儲物箱,拿出一件家伙來讓老韓看,網(wǎng)上經(jīng)常兜售的那種錳鋼甩棍,泛著青光。小韓突然惡狠狠地說,“再遇見有人欺負(fù)咱家,我就打爛他的腦袋?!崩详P(guān)嚇了一跳,讓他趕緊收起來,又說:“去吧去吧,這里一有消息我就微信通知你?!崩详P(guān)啪一下關(guān)上車門,沖兒子擺擺手。

      北京現(xiàn)代緩緩開動,又?jǐn)D進了糟糕的車流。

      酒店門前的車位已經(jīng)滿了,還有更多的車輛正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大家焦急地等待著九哥的出現(xiàn),有消息傳來,九哥正在縣長辦公室商談一個制藥廠的拆遷事宜。秋子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老關(guān)請教秋子:“我還沒封禮呢,你說我封多少合適?”

      秋子說你自己定吧,九哥不缺錢,封多封少只是一個面子問題。

      老關(guān)按住自己的口袋說:“一個整數(shù)吧?!苯o九哥封禮的機會這輩子不會有幾次,他必須把它做到最大,做到一鳴驚人,得到改變命運的程度。于是他顫抖著雙手,掏出一沓鈔票,厚厚一沓鈔票,下午剛從銀行取的,捆扎鈔票的白色紙帶上還蓋著驗鈔員的姓名。

      秋子立即用手機拍了照片,通過微信傳給了九哥。停了三四分鐘,九哥回過來一個雙手抱拳和一個翹大拇指的動畫表情。秋子趁熱打鐵,在微信里又重提了小關(guān)認(rèn)干爹的事,九哥只回復(fù)了一個字:中。秋子每操作一步,都讓老關(guān)看一下他的手機,見到那個“中”字后,老關(guān)腦袋一熱差點暈了過去。他打開手機迫不及待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兒子。無論如何,這個夜晚突然變得金光萬丈。

      小關(guān)還在路上,發(fā)小催了他幾次,說等著他記禮賬哩。到了縣政府十字路口,又是紅燈。這時手機“嘀咕”一聲,一條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了過來。他突然獲得了一種力量,一種猛然的力量,來自微信的那條消息,讓他仿佛一下子換了一個人。

      紅燈變成了綠燈,“北京現(xiàn)代”開始起步。剛一加油提速,忽然從右邊路口殺過來一個龐然大物,鳴著喇叭,根本無視紅燈的存在,在無禮地霸道地完成他的左轉(zhuǎn)向。是一輛黑乎乎的路虎,它沖“北京現(xiàn)代”直懟過來,“北京現(xiàn)代”如果不采取緊急剎車,一定會被它撞個人仰馬翻。小關(guān)手忙腳亂一個急剎車,路虎擦著它的左前燈跑過,揚長而去。

      小關(guān)的火氣騰一下被點燃了,他想都沒想,一個緊急調(diào)頭,然后猛力踩踏油門,車胎咆哮著轉(zhuǎn)動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向那輛路虎撲去。小關(guān)居然罵出一串連自己都吃驚的臟話。路虎馬上有了察覺,卻相當(dāng)放肆,每當(dāng)“北京現(xiàn)代”要越過它時就故意別“北京現(xiàn)代”,別的尺度很大,根本無視“北京現(xiàn)代”和自身的安全問題。小關(guān)徹底被點燃了!在連闖兩個紅綠燈、無數(shù)次輪胎的尖叫和人們的驚呼后,路虎一個急剎車,“北京現(xiàn)代”根本來不及剎車,懟在了路虎的屁股上。世界一下子靜止了。

      老關(guān)聞訊趕來時,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他看見兒子臉上的怒氣正一團一團地飄著:“也不問問我是誰!我干爹是誰!哼,弄不死你!”小關(guān)的腳下,躺著被甩棍打翻在地的路虎車主,可能已經(jīng)暈過去了,身子隔一會兒抽搐一下。老關(guān)看了一眼地上躺著的路虎車主,臉唰地一下變白了,他一陣猛烈的心悸,仿佛天塌了下來。

      韓大國的失蹤

      十五歲跟著父親學(xué)廚的韓大國也算門里出身,當(dāng)年雄心勃勃,與勺子和“十八子”刀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曾經(jīng)多次參加《東方美食》雜志社舉辦的各類餐飲絕技培訓(xùn)班,苦練過氣球上切肉絲和蓑衣黃瓜的刀功,一心要在全省的廚藝爭霸上取得名次。父親去世后把這個飯店留給他,韓大國就成了韓家廚房的掌門人。

      韓家廚房生意很穩(wěn)定,韓大國卻總嫌掙錢慢。

      那幾年,縣里來了個會拆遷的書記,往哪經(jīng)過只要用手一指某個建筑物,馬上就會被夷為平地,人送綽號“一指梅”。虧了這位“一枝梅”的魄力,加上鏟車、攪拌機、勾機晝夜不停地勤奮工作,一座座比天空還高的大樓拔地而起,窮光蛋的口袋里有時也藏著一筆財富。當(dāng)附有置換面積的拆遷通知書送到韓大國手里時,他被一種突然襲來的驚喜攫住了——父親留給他的一個獨院獲賠了五套單元房!韓大國留下兩套房子,賣掉三套房子,然后將房款一股腦地放進了騰達擔(dān)保公司,讓它們雞生蛋蛋生雞去了。

      那幾年,過橋貸款越來越吃香,根據(jù)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和社會賭徒們的強烈需求,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雄心勃勃組建擔(dān)保公司,手頭資金寬裕的拆遷戶們找到一條不勞而獲的生財之道。韓家廚房原來的廚師徐小胖,脫掉廚師服換上亞麻唐裝,手腕多了一串崖柏手串,搖身一變,成了騰達擔(dān)保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第一次來給韓大國分紅,徐小胖公文包里拿出一只信封,紅色的百圓大鈔簇?fù)碇冻隽祟^。韓大國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沓鈔票,并用舌頭舔了舔手指,數(shù)起錢來,手法嫻熟、專業(yè),表現(xiàn)出了他多年來的一種渴求。

      徐小胖離開時,韓大國已經(jīng)答應(yīng)把剩下的兩座房也押上去,他會去郵政銀行做個抵押貨款,才六厘的利息,而騰達給他的利息已經(jīng)長到一分五。徐小胖知道自己成功了,大屁股扭得跟鴨子一般。

      韓大國在想方設(shè)法獲取他向往的財富,飯店對他已經(jīng)沒有一點吸引力了,他把一切事務(wù)都交給大堂經(jīng)理打理,一個月都不去一回。很多日子里,韓大國脖子上拴著24K的金項鏈,開著“本田雅閣”去健身房學(xué)游泳,去市里的超級商場買衣服,去開封的小吃一條街宵夜,甚至跑到歐洲學(xué)紳士,接受身邊所有人的羨慕和嫉妒,這是一種冒險。

      韓大國正值盛年,一切都妙不可言,但他認(rèn)定更精彩的還在后頭。徐小胖對韓大國說:“韓老板,你還缺什么,你就差人恨了!”

      騰達擔(dān)保公司的前期分紅已經(jīng)讓韓大國走火入魔,韓大國不但把房子和韓家廚房全押上,分紅返投進去不說,他還朝朋友和親戚借款來投資。大家沒有拒絕他,他們都被韓大國的氣勢唬住了。

      忽然有一天,韓大國在本縣一個新聞公眾號上看到一則傷心的消息:騰達擔(dān)保公司因資金鏈斷裂,沒有擠兌就倒閉了。騰達客戶聽到了風(fēng)聲,蜂擁而至,團團圍住徐小胖和他的幾個骨干搭檔,用超市購物袋里的雞蛋西紅柿和臨時從馬路邊大葉女貞樹上折下來的帶著青葉的枝條,表達了他們內(nèi)心的憤怒。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仿佛一記悶拳,狠狠打在韓大國臉上,他揪著徐小胖的衣領(lǐng)不丟,一遍一遍地吼:

      “我們的錢都弄哪了,我們的錢都弄哪了?一張紙燒完還剩一撮灰呢?!?/p>

      確切的消息傳來:客戶的理財資金上交到了上級公司,上級公司卻貸給了那些瀕臨倒閉的企業(yè),根本沒有歸還的可能。韓大國算了一筆帳:由于自己把雞蛋全部放在一個籃子的緣故,現(xiàn)在他已是身無分文,除了把自家房子和韓家廚房一齊抵押給了銀行,他還借了100萬的“雞蛋”。可是現(xiàn)在孵化雞崽的老母雞死了,即將出殼的雞崽也一齊悶死了。就這么簡單:韓大國破產(chǎn)了!

      銀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啟動了法律程序,韓大國走投無路,為了保住房子和酒店不被拍賣,他去找了當(dāng)?shù)匾患颐耖g借貸公司:50萬元,日利息一毛。這是一個叫九哥的道上人開的,他們的買賣規(guī)則很簡單,今天放給你一萬,過幾天歸還時可能就是一萬五。而且絕對不能違約,違約金不合理得讓你聞所未聞。九哥在當(dāng)?shù)孛麣夂艽?,他做生意從不因受道德困擾而猶豫不決。他擁有兩輛“路虎”和一輛“霸道”,每一只車輪上都藏匿著太多暴力和血腥的味道。他養(yǎng)的打手和他的狼狗一樣兇狠,對欠賬戶從來都不會心慈手軟。單憑韓家廚房每天的收入,韓大國很快成了九哥的違約戶,成了九哥砧板上的一塊魚肉。熟人都替韓大國捏著一把汗。

      韓大國把手機關(guān)了,他這是自欺欺人。他以為關(guān)了手機就沒事了,九哥就找不到他了。有一天,韓大國開車去鄉(xiāng)下一個親戚家借錢,滿臉都是絕望,每一個手勢都表示著焦慮——這一段時間,他的好多親戚、發(fā)小都把他的手機號設(shè)置進了黑名單。這時,一輛黑色“霸道”氣勢洶洶地超過他,快如子彈,騎跨在鄉(xiāng)村公路中央。他被帶到一個深山的水庫邊,天空中寒鴉哀鳴。

      那天晚上,韓大國不敢回家住在了職工宿舍,怕嚇著他的家人。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疼得醒過來,大聲尖叫。“他們打我,把我悶在水里。我真受不住了??墒俏覜]有錢還他們,他們會打死我的?!表n大國喘著氣對廚師們說,他臉色蒼白得像一堵石灰墻,脖子上的血管鼓起,中間又仿佛打了結(jié)。

      第二天醒來,韓大國不見了,他失蹤時不需要證人。但是他卻把不幸和災(zāi)難留給了自己的家人。九哥派人來收韓大國的房子和飯店,向韓大國的老婆出示韓大國簽過字的抵押合同和他所打的欠條。九哥收賬從來不需要法院和律師,法院執(zhí)行廳在他們面前也自慚形穢。

      十年過去了,九哥被判了死緩,韓家廚房早已改弦易張,成了一家火鍋店。韓大國還是音信皆無。這些年,很多人都在尋找韓大國,托人打聽,在網(wǎng)站發(fā)帖。他們不止一次打開電腦登錄QQ,那個叫“韓掌柜”的企鵝頭像卻一直沉睡著。

      洗碗工

      幾年前,老笨叔來飯店應(yīng)聘,正好缺一個打荷工。老板收留了他。

      老笨叔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小中專生,原來在供銷社下邊的軋花廠上班,供銷社倒閉后下面的企業(yè)都死了。下崗這些年來,老笨叔一直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工作,越混越差:老婆跟人跑了;在大學(xué)讀書的兒子對他不冷不熱,除了要錢平時一個電話微信都沒有;同學(xué)們除了一年一度的同學(xué)聚會平時很少有人跟他聯(lián)系。這是他的第7份工作了,工資不算高,但管吃管住也算過得去。

      對這份工作老笨叔非常珍惜,也很賣力,可就是做不好:面對淀粉袋子的封口線經(jīng)常束手無策,除了手上不離創(chuàng)可貼外,還不斷招來二灶徐小胖的責(zé)罵——有一回,做燒茄子的時候,老笨叔遞番茄醬慢了(那種鐵罐包裝開起來相當(dāng)麻煩),徐小胖大發(fā)雷霆,手中的勺子帶著熱油在老笨叔頭上猛然一敲。這些年來,老笨叔對這種粗暴的對待已經(jīng)非常有經(jīng)驗了,所以也沒覺得這么一下有多痛苦。

      徐小胖幾次三番去找老板,說老笨叔比個豬還笨,打荷不合格,總是耽誤出菜。他說前廳催菜都是老笨叔的責(zé)任。老板嘆一口氣,“人也不懶,就是太笨。讓他干到月底吧,發(fā)了工資再走?!崩媳渴迓牭搅孙L(fēng)聲,感覺天昏地暗,走投無路的他悄悄去一家輸送海外捕魚工的中介機構(gòu)填了表,還一個人去醫(yī)院做了闌尾切除手術(shù),也許漂泊的漁船才是自己的歸宿。

      那天,老板把老笨叔叫到吧臺,準(zhǔn)備給他結(jié)算一下工資,請他另謀職業(yè)。盡管有心理準(zhǔn)備,老笨叔還是很緊張,額頭上爬滿了密密匝匝的汗珠,兩只手不住地顫抖。

      就在這時,門口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幾個在散臺吃飯的客人站了起來。起因是一位年輕女人拉著她的兩三歲的孩子去尋廁所,或者打算到店外的空地上把事情解決掉,誰知孩子跑到正門口卻憋不住了,蹲下來就把問題解決在了飯店的大堂里。嘴里咬著肉塊的客人放下筷子,臉上露出了不滿和無奈的表情。這是一個大腿肚、雙下巴、發(fā)髻高挽、脖子和手腕上金光閃閃的女人,走路非常有力,高跟鞋仿佛要把地板戳出幾個窟窿似的。她一邊抱怨飯店一樓為什么沒有廁所,一邊拽起她的孩子就走,把一個難題留在了店內(nèi)。

      老板很氣憤卻又不能發(fā)作,服務(wù)員們都退讓著,沒有人愿意上前處理這個難題。正在用餐的客人紛紛抗議,把怒氣全轉(zhuǎn)向了飯店,有的甚至提出了退餐,如果不能讓那團穢物迅速從他們眼前消失的話。是時候了!老笨叔果斷站了出來,一邊對自己嘟囔了一句,一邊抓起餐桌上的一疊餐巾紙,神色凝重地朝那個難題走去。

      最后老板心一軟就改變了主意,讓老笨叔留了下來。技術(shù)活老笨叔真的難以勝任,于是安排他干起了洗碗工。

      老笨叔時常摸著自己的闌尾疤痕,慶幸劫后余生,從此也把飯店當(dāng)成自己的家,開始拼了老命去維護它。要是一連幾天包桌,他就會像個陀螺一樣停不下來。洗碗間的盤子堆積如山,老板雇來的幫工都被老笨叔一個個攆跑了:他想給老板省工資。除了洗碗,他還和老板一起去市里進菜,天不明就起床。晚上義務(wù)值班,陪伴拖臺的服務(wù)員。老笨叔一天就睡四五個小時,其他時間都給了飯店。往往零點已過,拖臺的客人仍然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好多回,睡魔猶如驟雨般襲上身來,剛才還點頭應(yīng)承著服務(wù)員,轉(zhuǎn)眼間身子就從椅子上向前栽歪了一下,夾在兩指間的香煙也掉在了地上,老笨叔一驚,又睜開眼來,去撿地上的香煙。

      有一回排煙系統(tǒng)的風(fēng)機不轉(zhuǎn)圈了,這個家伙確實有些年頭了,里里外外沾滿了厚厚的油泥。先后叫來幾個維修工,他們沒見過這么骯臟的機器,拒絕上去維修。老板不得不從市里的廚具城叫來一個油煙設(shè)備供應(yīng)商,打算換一個新風(fēng)機,供應(yīng)商報過價后老板又猶豫了。這時老笨叔找來一件破衣裳,讓幾個廚師打下手,一頭鉆進了那臺老式風(fēng)機里面。老笨叔幾乎忘了在軋花廠上班時自己還是棉花加工組組長呢,當(dāng)年鼓搗過的風(fēng)機少說也有幾十臺。嗨,今天能派上用場真讓老笨叔高興。等風(fēng)機轟隆隆正常運轉(zhuǎn)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八闼惆?,一大筆銀子啊?!笔欣飶N具城那個供應(yīng)商報價時的臉皮可厚著呢。

      這之后老板更離不開老笨叔了,老笨叔現(xiàn)在一個人干著三個人的差事,除了洗碗,采買還兼顧捅捅下水道,換換水龍頭一類的修理活。三年了,廚師和服務(wù)員都漲過兩次了,他的洗碗工工資一直原地不動。徐小胖鼓動他去找老板,可他高低都張不開嘴。盡管如此,他還是盼望飯店能忙起來,臟盤子越多,他就越興奮,如果一連幾天沒有包桌,他會無精打采。

      老笨叔不提工資的事,老板也不提。老板已經(jīng)離不開老笨叔了,他用老笨叔用上了癮。老笨叔是個正經(jīng)人,他希望通過打拼過上有尊嚴(yán)的生活:換一個比現(xiàn)在大點敞亮的房子,給已到談婚論嫁年齡的兒子分期付款買一輛國產(chǎn)轎車,能有人上自家的門——每年春節(jié)幾個外甥總是放下年禮就走,生怕窮氣染上他們。

      無論怎樣,老笨叔有了一個比較長期穩(wěn)定的工作。用徐小胖的話說,只要老板不攆老笨叔,老笨叔是永遠不會說走的。

      親家來訪

      兩天前,兒子告訴他們:崔穎的爸媽要來家里看看。文剛沒有吭聲,他是一個非常不愛說話的人,村里人都叫他“悶葫蘆”,他的長處在別的地方。新菊卻有些緊張:兒子在縣城一家酒店干廚師——砧板老大,之前在一家火鍋店做花式燴面表演:一身素白,反戴著棒球帽,穿著輪滑鞋,在客人中間一邊穿梭一邊甩飛手中的燴面片,驚叫聲此起彼伏。崔穎和兒子就是那時候認(rèn)識的。崔穎是南關(guān)幼兒園中班老師,爸爸是城內(nèi)學(xué)校的一把手,那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一個人物:城內(nèi)學(xué)校的教學(xué)成績在他手里從沒下過全縣第一名,家長們擠破頭想把孩子往這里送,崔校長的品行也是全縣第一,除了戶口本電費條,天王老子也不認(rèn)。這次來訪,新菊很緊張,把豬場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又一遍,又征求文剛的意見:

      “要不咱搬回村里的家招待親家?”

      文剛和新菊是初中同學(xué),當(dāng)年,他們的同學(xué)有的被上天垂青,考上中專和縣一中,后來又考上大學(xué);有的接班或走后門,轉(zhuǎn)了市民戶口吃上了商品糧。文剛呢,在生他養(yǎng)他的這塊土地上,安心農(nóng)事,并不羞于成為一株坦誠的莊稼。文剛一邊種地,一邊養(yǎng)豬,從不羨慕別人家的日子,也不為身邊任何賺錢的生意動心。圖方便,他們一家搬到豬場已經(jīng)數(shù)年。文剛堅決不同意新菊的做法,他對兒子說:“我們沒有什么可隱藏的,我們身份不如人家,但我寧愿他看到我們的普通?!蔽膭偞蚨ㄖ饕庖堰@日常的生活禮貌而真實地展示給未來的親家。

      兒子也同意他們的做法。他們一家人受人尊敬,是出了名的勤勞能干藐視權(quán)貴的人家,從來不自視高人一等,同樣,也沒覺得低人一等。歉收的季節(jié)或養(yǎng)豬事業(yè)的低谷,文剛會振作精神迎難而上;即便收成很好,毛豬賣出的價錢喜得在地上翻跟頭,他也要在巖石遍布的地里耕種不輟,打碎播種前的最后一塊土坷垃。當(dāng)兒子的花樣燴面視頻在朋友圈和公眾號瘋傳的時候,他讓兒子打了辭職報告,他對兒子說:那不是廚藝。兒子開始與十八子刀建立起感情,刀功練習(xí)入魔的那段時間,他見啥比劃啥,田埂上還未離秧的冬瓜都被他雕成了一只只花籃。

      十點多,一輛白色轎車徐徐馳近豬場,一家人迎了過去。新菊今天穿了一身干凈衣裳,從頭到腳拾掇得整整齊齊,從姑娘起一起陪伴她的大波浪燙發(fā)頭見證了一個60后農(nóng)家主婦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這一瞬間,她突然想起和文剛舉辦婚禮的場面,仿佛就在昨日。這一晃就該做婆婆了。兒子上前拉開車門,崔校長跳下車來,鼻子上架了一幅鎳銅合金無框眼鏡,很斯文很學(xué)究一個人。兒子把他們雙方介紹后,崔校長很有氣度又不失熱情地沖文剛伸出手:

      “親家好!”

      沒想到崔校長這么隨和,文剛感到一陣溫暖,開始給崔校長讓煙——幾十年來他一直抽這個牌子的香煙:軟紅色與金色搭配,河南產(chǎn)的紅旗渠“銀河之光”,他一直有勇氣把這款五塊一盒被當(dāng)?shù)厝朔Q作“普渠”的香煙當(dāng)作自己的口糧。正是柿子變紅的季節(jié),他們頭上方,一只只紅寶石般晶瑩剔透的果實,預(yù)告著一個北方的豐年。一只白色田園犬跑出來 ,一個一個去嗅客人的褲管。屋前有一個劈木柴用的墩子,上面斧痕顯明。木柴在自砌鍋臺的爐膛里熊熊燃燒,五層高的蒸籠咝咝冒著熱氣,里面是當(dāng)?shù)厝舜偷摹笆笸搿?。新菊伸出一雙北方農(nóng)婦的手,一手攥住崔穎一手攥住兒子未來的丈母娘,往屋里請她們。

      崔校長一下車文剛就覺得眼熟,跨進門檻的一剎那間,倆人認(rèn)出了對方:“老同學(xué)!”原來當(dāng)年倆人在縣二中復(fù)習(xí)班呆過,應(yīng)該是八五屆。兩雙手握得更緊了。

      “我今天早上五點就起床了,幫一只脫肛的豬做縫合,還給三天前剛下的一只豬崽割了一個小屁眼?!甭渥?,文剛打開了話題,崔校長呵呵笑著,想繼續(xù)聽下去:面前坐著的是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這些年,文剛的豬越養(yǎng)越多,地也越種越多。那些在外打工的、做生意的,都嫌種地沒利潤,文剛聽說后會主動上門跟人家商量承包的事。這個漢子,從來沒有對腳下的土地失去信心。

      之后他們又聊起了縣二中,聊起當(dāng)年的自帶咸菜疙瘩和食堂夾生的鹵面,還有鹵面上面那一層裝模作樣的黃豆芽炒肉絲。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們都跟那個打菜的獨眼廚師吵過架,并一致同意那是個討厭鬼。

      他們交談的時候,崔穎跑去外邊幫未來的婆婆燒火做飯,她對這里可一點都不陌生?!笆笸搿泵爸鵁釟舛松献溃戮彰χ蜷_一桶果粒橙,文剛拎出一只白色塑料壺,咕嘟咕嘟倒?jié)M兩大碗。當(dāng)?shù)厝税堰@種零酒叫做“皮壺大曲”。崔校長端起碗聞了聞:“不錯,應(yīng)該是酒頭?!?/p>

      飯局開始,新菊好幾次欲言又止,她想問問親家,倆孩兒臘月能不能結(jié)婚。最后下定決心剛要張口,結(jié)果又被文剛用眼睛制止了。文剛給崔校長夫婦敬過酒,他們又回敬了他。他感覺到了,每一次酒碗與他對喝時都沒有潦草。

      飯局結(jié)束后崔校長沒有立即告別,他很喜歡這個地方,很想跟眼前這個地道的農(nóng)民多待上一會兒。新菊清了清桌子,沏上一壺信陽毛尖。兒子在一邊提醒她水溫不能超過80度。崔穎建議大家“斗地主”。兩副嶄新的撲克牌上到桌上,兒子自告奮勇來洗牌:只見他將撲克分成兩沓,分別在兩只手里彎成弧形,接著,撲克牌發(fā)出咻咻的風(fēng)聲,相互飛進對方的陣營。

      見女兒又忙著把洗牌的視頻發(fā)朋友圈,崔校長夫婦笑了。他們知道女兒沒有走眼,他們未來的女婿受到了實打?qū)嵉募彝ソ逃?。這是另一個世界,未來的女婿會閃閃發(fā)光,盡管他是個農(nóng)民的兒子,盡管他干的是廚師。一如門前那棵沉甸甸的柿子樹,果實永遠重于枝干。

      責(zé)任編輯 ? 婧 ? 婷

      猜你喜歡
      老關(guān)大國兒子
      吐槽大國
      趣味(語文)(2021年3期)2021-07-16 06:46:10
      打兒子
      故事大王(2020年11期)2020-12-10 06:48:46
      多想記住你的臉
      歌海(2020年2期)2020-05-12 01:07:09
      從器官捐獻大國到移植大國還有多遠
      誰的兒子笨
      你養(yǎng)的好兒子
      哈尼族“老關(guān)工”白文達二三事
      中國火炬(2014年2期)2014-07-24 14:17:01
      兒子
      短篇小說(2014年11期)2014-02-27 08:32:34
      “想事謀事干事”的老關(guān)工
      中國火炬(2012年4期)2012-07-25 10:44:06
      讓他陽光地活下去:記錫伯族“老關(guān)工”張忠文
      中國火炬(2010年5期)2010-07-25 07:47:57
      恭城| 蒙城县| 内丘县| 当阳市| 加查县| 桃江县| 中西区| 涿鹿县| 扬州市| 邹平县| 灵山县| 湟源县| 区。| 长白| 民乐县| 鹤庆县| 荆门市| 资溪县| 章丘市| 色达县| 莒南县| 漳浦县| 盖州市| 塔城市| 田阳县| 定陶县| 锦州市| 玛多县| 景洪市| 桐庐县| 南皮县| 揭阳市| 金阳县| 同仁县| 宜阳县| 平定县| 惠东县| 武川县| 潜江市| 德阳市| 曲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