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冬梅
漁把頭站在冰面上,一千年前這樣站,一百年前也這樣站。他是查干湖的一只魚鷹,心里裝著整個大湖。
有人看見夏季湖面曾攪起的巨浪,傳說一條從未見過的大魚和魚叉對峙過。
人人都在期盼著大魚,可今年冬捕的重頭戲,師傅決意不來了。
剛入冬,師傅就帶著另一隊人馬,跑內(nèi)蒙古了。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對漁把頭說:“查干,就交給你啦!”這讓他想起,大鳥把小鳥喂養(yǎng)大,就離開了那片樹林。
寒冷把天地和大湖凍在了一起,策馬狂奔的隊伍像刀劍割開北風,車馬從切口里闖了進去,馬的影子跑在冰里。馬匹背對著光亮,把頭也背對著光亮,哈氣升騰起來,像躥出的火苗。趕在太陽升起之前,人馬齊備,大戰(zhàn)在即。馬嘶,狗吠,號角聲里,把頭像一個將領,統(tǒng)領著一切。
把頭趴在冰面上,尋找冰層里珍珠一樣的氣泡。“魚知水性,人知魚性!你喘氣兒,魚也喘氣兒!”漁把頭想起了很多年前,師傅趴在冰面上,尋找大魚吐出的氣泡。寒冷凍不僵男人的血性,師傅的臉凍得皴裂流血了,他讓把頭朝他臉上噴一口燒酒,再使勁朝大湖喊一嗓子,就又朝冰面趴下了。
今年的冰層從未有過的奇異,魚呼吸的氣泡都被冰層深深地鎖住了,透過冰面看到的,盡是形狀怪異的花紋。這些異象讓人們對大魚的出現(xiàn)更加想入非非。
風吹得非常猛烈,把頭的心有些亂了,可他不能讓人看出他的亂!
師傅帶著把頭上冰很多年了,每當冬捕遇到情況時,有師傅在,把頭的心就落了底?!肮野堰@個事兒交給咱,咱就得擔得起!”年年冬捕,師傅都說這句話。
冬捕前的那些天,師傅天天帶著把頭到冰面上探冰。查干湖漁場多少口子人呢,一半的日子要指靠著冬捕。一場冬捕在哪兒鑿開冰洞,就像打井找水眼一樣重要。他記得冬捕前的很多天,嗜酒的師傅滴酒不沾,直等到選定冰眼,鑿出湖水的那一刻,師傅才拿出酒壺,狠狠地灌起來,他抓著酒壺的手,都在劇烈地抖動。
這一刻,把頭的手也在抖動。
冰面上是有山丘和低谷的。把頭辨識著那些矮小的山丘,一脈水波拱起一座山丘,山丘下將噴發(fā)魚的訊息。從前他拿不準水眼的位置時,師傅總是說:“你一定要信自己,一半經(jīng)驗,一半信,才能找到魚!”把頭終于選定了一處冰層,堅定地砸下魚鏟,在冰花的綻放里,叩問大湖的安靜。鉆木取火般鑿開一眼泉,黑色的湖水涌出,像新鮮的血液。
鑿出的冰洞一字排開,四匹馬拉著絞盤,拖動大網(wǎng)向湖中布陣。水凍成透明的玉,數(shù)尺之下能看見網(wǎng)在游。把頭跟著網(wǎng),像追著一只鳥。大鳥張開翅膀,自由舒放,仿佛要攬過整個大湖。網(wǎng)入大湖縱橫成田,魚像秧苗布立其間,每個網(wǎng)眼只有四寸大,攔住大湖也放過大湖。
人,馬匹,狗在冰上踢踏,紛亂著破曉的早晨。幾十號人在冰封的大湖上耕耘,索取在夏秋肥美起來的大魚。太陽照在人頭頂?shù)臅r候,該起網(wǎng)了。魚兒帶著熱氣,被網(wǎng)裹挾著出水。把頭抱著第一條出水的魚,在鏡頭面前笑著。人們歡呼雀躍,將把頭抬起,拋向空中。但把頭知道,更多的人在翹首等待傳說中的大魚。
漁把頭拎著一瓶燒酒鉆進帳篷,像師傅那樣,兩手顫抖著擰開酒瓶,把酒狠狠地灌了下去。剛才在鏡頭前的笑容,漸漸褪去,他沒有把握捕到那條大魚。
外面的鑼鼓聲、人聲、歌舞聲,一浪蓋過一浪。把頭知道,那些熱鬧不是自己的。他寂寞地坐在師傅坐過的位置,咧開嘴,用牙齒又咬開一瓶酒的蓋子。
他想起有一次,同樣沒有像人們盼望的那樣,捕到更多的大魚。那時漁把頭還年輕,有些垂頭喪氣,師傅遞過來的酒他也沒心思喝。
師傅獨自喝了幾口,突然給他講起了從前的事:“十六歲那年,聽人說黑龍江有大魚,我們就從白洋淀往那奔。沒想到半道上,火車讓洪水攔下了,我們就在查干湖下了車。沒想到,一下車就在這停了一輩子!人都說一場洪水把我攔下了,其實是大湖把我攔下了。”
漁把頭嘆了口氣:“人人都稀罕大魚,你捕了一輩子魚,可誰知道大魚在哪呢!”
“你記著,人,活不過湖!大魚,一直都在湖里!”
那一刻,兩人站立在查干湖的湖心,像大魚游弋在無邊的湖水里。
注:查干湖冬捕,即查干湖冬季冰雪捕魚,是吉林省松原市前郭爾羅斯蒙古族自治縣一種傳統(tǒng)的漁業(yè)生產(chǎn)方式(習俗),極富民族特色,已被列入吉林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
(來源:《小說選刊》2020年第9期)
【閱讀導引】小說結尾意味深長,大魚能不能捕到不是最重要的,大魚永遠在湖里。這流露出對自然的敬畏,對未來的期盼。
【文本聚焦】請任選一個角度,賞析小說第五段的場面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