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碧靜,女,云南大理人。曾用筆名阿伊莎。200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品見于《民族文學》《大家》《四川文學》《回族文學》《山東文學》《邊疆文學》《鴨綠江》《滿族文學》《歲月》《海燕》等刊物,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百家》等選刊選載,短篇小說《宰牲》獲云南省第二屆金盾文化獎,短篇小說《美容師》獲第二屆馮夢龍杯全國短篇小說征文優(yōu)秀獎。小說被大理大學文學院本科生選入畢業(yè)論文選題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實績入選《中國回族文學通史》,有作品入選《新時期云南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回族卷》、2019年《云南小說年度選本》等。新聞作品及深度報道獲獎若干。
一
老王單肩挎著一個女式紅皮包,站在一棵淡紫色的藍花楹樹下,耐著性子等劉三妹一瘸一拐地走近。剛剛立夏,日頭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風城的風卻是隨時尋找著存在感,它將花樹搖擺得披頭散發(fā),光線趁機曲徑通幽地鎖定老王的老眼,稍頃,他便被陽光刺射得眼前飛舞起黑蛾子。他掏出手帕拭拭眼角,繼續(xù)虛瞇著眼睛看越來越近的劉三妹。
劉三妹穿著紅黑細格子的布襯衫,黑色闊腿長褲,平底黑皮鞋,扎個短馬尾,短馬尾隨著她的走動左右搖晃,幅度還不小。不知是好玩,還是通曉了一點男女的世故人心。以往她有意識加大馬尾左右擺動的幅度時,老王總喜歡捏著她大白桃子一樣的大臉龐喊她“憨姑娘”,語言是責罵,語氣是寵溺。那以后有事沒事劉三妹總喜歡晃動她那根短馬尾,有時是為了爭取到老王點個頭,有時是歡喜起來撒個嬌,現(xiàn)在呢,是心愿達成的滿足!老王半虛著太陽一照就愛淌淚水的老眼,視線抓著那根瀟灑地滑翔在半空中的短馬尾游動,心里滿溢著只需奉獻一點點,就讓別人快樂很多的滿足感!就像逗引一只小狗狗,狗糧那么多,但只需一小把,小狗狗就會搖尾致意!這是只多么依賴他的小狗狗?。」戮€里的那根“短馬尾”真的就像一根真正的馬尾巴!又黑又亮,根根扎手心、根根扎老王的心,然而那種“扎”愉悅大于疼痛。劉三妹在吃一根“巧樂滋”冰棍兒,此時外層的巧克力殼已染黑了她肥厚的嘴唇,褐色的冰棍兒汁順著手心流向手臂,像一條不屈不撓、蜿蜒著身體迂回向上的蚯蚓。
哎呀呀呀,你看你,這么大個人了,也不曉得講究……老王微鎖眉頭,蒜頭鼻翕動著,他一把將劉三妹拉到藍花楹花樹下躲蔭涼,他摸到褲包里特意為劉三妹備下的餐巾紙,卻來不及拆開了,便用剛才拭眼角的手帕救急。老王先挽起劉三妹的袖口,用那塊天藍色的手帕給她擦凈手臂上的冰棍兒汁,手帕瞬間就黑了,老王又耐心地將有污漬的一面折疊進去,拿干凈的另一面給劉三妹擦嘴巴。劉三妹依著老王打整,卻并未停止繼續(xù)吃冰棍兒,所以污漬總也擦不凈。老王想想停下了動作,干脆等劉三妹吃完,再一回幫她打整干凈。
劉三妹喜歡粘著老王逛街,她逛街的目的也很簡單,除了看商場里那些花花綠綠的商品外,還喜歡買零食吃。起先老王覺得不好看,一個老大不小的姑娘,一手抱著啃零食,另一手拽著一個老倌兒的手,像什么樣子嘛!不知道的以為他帶了個長不大的囡,知道的也酸溜溜打趣他帶了個長不大的囡。無論知道不知道,他都不愛聽那些狗屁閑話!憑什么?他老王過自己的生活,出門帶的也是合法的屋里人,你們有什么資格對我老王說三道四的!???為了少聽那些狗屁閑話,老王就把零食往家里搬:什么真知棒棒糖、旺旺雪餅、旺仔小饅頭、大好大瓜子、德芙巧克力、美好時光海苔、盼盼法式小面包、嗨吃家酸辣粉、陳村牌火雞面、泡椒鳳爪、孔府牛肉干、QQ糖、AD鈣奶……凡是劉三妹喜歡吃的,或者是市面上流行的,再就是大姑娘小孩子經(jīng)常買的,他都換著花樣給劉三妹買。開始憨姑娘樂呵了一陣子,抱著一大堆零食再也不提上街逛逛的話,不過沒多久老王就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頭。憨姑娘干脆正經(jīng)飯也不吃了,一天不分頓數(shù)地守著吃零食,直吃得肚圓嗝滿,不是鬧上火,就是不消食,白白生出些病痛來。兩回后老王搞清楚了憨姑娘的“憨想”,自此再不敢將零食打包回家。既然劉三妹愛逛街,那就盡由她逛唄!還是那話:我老王過自己的生活,出門帶的也是合法的屋里人,你們有什么資格對我老王說三道四的!話是說得理直氣壯豪氣沖天,實際做起人來,老王還是覺得有些困難。這以后和劉三妹上街,她要吃零食他就給錢讓她自己買去,而他則在附近一旁等她回來。開始老王給她十塊二十塊,憨姑娘拿了東西給了錢就走人,不曉得找錢回來。后來老王換下些零錢,打聽好每樣零食的單價,要一個“巧樂滋”就給三塊五毛,一個旺旺碎冰冰就給一塊錢,一瓶李子園牛奶就給五塊錢……總算沒再出過錯。
老王看著劉三妹一瘸一拐地走近商場,眼光漸漸柔和起來。自從三年前老伴過世,他孤老倌兒一個,就沒再有過等待、牽掛和操心的感覺。現(xiàn)在不同了,他必須守在不遠的地方,等著劉三妹買好心愛的零食,完好無損地走出來,然后再好好地將她領回家。見不到劉三妹這幾分鐘,有時他也會有一閃念:劉三妹會不會發(fā)生什么突發(fā)狀況?有幾次劉三妹被貨架上的商品吸引住耽擱了時間,老王都等不及想要沖進商場找她,轉念一想還是打消了這個沖動的念頭。老王不是多心,活了五十幾個年頭,他咋個還不曉得人的這張嘴算是怎么回事!就說他的名字吧。老王就叫老王,不是綽號,不是調侃。他姓王名明,幼時被人稱為“小明”,上了年紀就自然過渡到老王了。無論是幼年的“小明”,還是現(xiàn)在的“老王”,他都認為脫不了被人惡搞的嫌疑。
網(wǎng)絡上說:“小明”是一個霸占無數(shù)年代小學語文、數(shù)學課本,乃至政治習題的人物。除了習題,關于小明的笑話也很多,比如:小明理了頭發(fā),同學們看到他的新發(fā)型,笑道:小明,你的頭型好像風箏哦!小明很委屈,就跑到外面哭??拗拗?,他就飛了起來…………
再比如:小明在車禍中失去了一條腿,后來在一次車禍中他又失去了一條腿,接著他在另一次車禍中失去了另一條腿,然后,又一次車禍中他又失去了一條腿……它痛苦地喊啊喊啊喊啊……其實小明是一條狗。
隔壁老王的梗呢,最早出自漫畫《大頭兒子小頭爸爸》。作為廣大網(wǎng)友耳熟能詳?shù)亩巫尤宋铮舯诶贤踅?jīng)常出沒在男女感情不和出軌時。
漫畫劇情是:大頭兒子帶朋友來家里吃飯,圍裙媽媽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讓小頭爸爸去把他們的鄰居隔壁老王請來吃飯。這邊大頭兒子的朋友好奇地問他“你的頭為何那么大,你爸爸的頭那么小”,大頭兒子說自己也不知道。小頭爸爸把隔壁老王請了來,隔壁王叔叔和大頭兒子長得幾乎一樣,還親昵地抱起大頭兒子說“乖,又長大啦”。從外貌看老王才是大頭兒子的親爹啊好不好!該情節(jié)引起網(wǎng)友們的大量討論,“隔壁老王”一詞因此走紅網(wǎng)絡……自從“隔壁老王”走紅網(wǎng)絡,再有熟人鄰居喊他“老王”總讓他有訕訕的感覺。原本他沒這么小肚雞腸,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在中國百家姓里“王”姓不就是一個平常的姓。據(jù)公安部治安管理局,最近對全國戶籍人口的一項統(tǒng)計分析顯示:王姓是我國第一大姓,有9288.1萬人,占全國人口總數(shù)的7.25%。如果被喊老王的都被含沙影射“隔壁的”,那計較得過來嗎!只是不曉得喊他“老王”的人腦子究竟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每回喊完“老王”都會如夢初醒地加個“呵呵”,或者喊“老王”時就自帶一種含意深長的“呵呵”,讓老王都渾身不自在起來。仿佛他真是大頭兒子家的那個“隔壁老王”。如果之前的一切都是老王單方面的臆測,自從和憨姑娘劉三妹成一家后,這種臆測便坐實了。特別剛結婚那段時間,喊他“老王”的人總會下意識地打量劉三妹的肚子,這比對方直接罵自己是流氓還令他難受。
二
劉三妹終于將整根“巧樂滋”冰棍兒都消滅干凈了。不僅如此,還將扁扁的木質冰棍兒簽含在嘴里。那根扁扁的小簽子,因為曾經(jīng)承載過一根冰棍兒的糖分,那比真正的糖還要甜200倍的阿斯巴甜的甜味,早已像經(jīng)過漫長時間腌漬過的咸菜一樣深深浸入。這就讓她舍不得扔。劉三妹像品嘗一片甘草,不僅將木簽子吮吸得“嘖嘖”有聲,還在這種速生楊樹制成的泡軟簽子上細細密密咬出一排牙印。嗜甜的欲望使唾液分泌格外旺盛,涎水順著下巴流出。
哎呀呀呀呀你看你……老王搶過簽子扔進一旁的垃圾桶,翻開手帕子,沒找到一方還能用的角落,只有翹著手指拉開褲包,用兩個剪刀手的手指夾出餐巾紙。他的雙手都被巧克力冰棍兒汁污染了,手指黏黏的難受。他將餐巾紙遞給她,指揮她從粘口處撕開,掏出紙巾擦涎水。劉三妹服從命令聽指揮,胡亂在自己手臉上擦了擦,就跳著腳順帶連老王的臉也一塊兒擦了。老王躲避不及,被她擦了一臉她的涎水。
老王徉怒,鼓著腮幫子說我打你。
我打你。我打你。我打你。劉三妹不怕老王,聲音比老王的還高,她臉上掛著頑劣孩童般的嘻笑,瞪著一雙白眼仁明顯多過黑眼仁的大眼睛,齜牙咧嘴地沖著老王喊。
唉!走吧走吧,別和老王鬧了。老王喊不過她,自動繳白旗投降。劉三妹果真就不喊了,他拉過劉三妹軟白的手,捏在手心,兩只黏黏糊糊的手粘在一起,慢慢朝前走去。
有時老王回頭想想,就會恍然大悟:哦!原來命運是這么安排的!他今年五十六歲,因大半輩子跟“電”這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威力無比的物質打交道,落下了眼疾,強光下常莫名流淚,算是工傷,三年前前妻病逝不久,他便辦理了內退。以現(xiàn)在六十歲才退休來比算是太早了。在他前面五十多年的歲月里,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命運是在這里分岔了。就好像一個人的生平寫滿了一本,現(xiàn)在重新開了一本。另一本卻風格大變!仿佛命運之神調了個皮,女主角變了,故事情節(jié)有些雷人,通常只會出現(xiàn)在電視劇和小說里,目的是吸引觀眾和讀者,產(chǎn)生營利和效益??蛇@卻是他真實的人生,很大程度上還是自己選擇的人生。三年前前妻突然檢查出乳腺癌晚期,前后三個月不到人就沒了。平常吵吵鬧鬧、風風雨雨大半輩子就過來了。前妻在時覺得一切都滿滿當當?shù)?,生活不是被工作和瑣事充滿,就是被前妻事無巨細的嘮叨填滿,甚至滿得都像水一樣地溢了出來。讓他覺得潮濕,讓他覺得煩膩。讓他逐漸關起了眼睛和耳朵,做到了視而不見和充耳不聞,一旦關閉了眼睛和耳朵,也很容易關閉心門。心不在場,老王變得對什么事都不上心不在乎了,生活平淡得像不放鹽的湯。他以為這樣的生活漫漫無期,長得像午后打的那個盹沒有盡頭。直到前妻突然診斷出癌癥晚期。短短三個月時間啊,老王還沒從震驚與無措中回過神來,前妻就與世長辭了……
懊悔、哀傷、留戀、愧疚是隨著回憶一小點一小點遞增的,像頭發(fā)和指甲生長的速度,一天兩天看不出來什么,一個月兩個月便會發(fā)生量變到質變。老王首先感受到的是“空”,沒了前妻的嘮叨,日子像那只被掏空了內臟等待上烤的烤雞,空且煎熬。起初他用工作充斥多余的空白,無奈工作總有個盡頭。況且他的眼疾已嚴重影響到不能含糊的高空作業(yè)。為了表示對老同志的照顧,也害怕發(fā)生安全事故,單位領導一再對老王的工作進行調整與縮減。退休前,他已由不可或缺的高級電工調整為倉庫保管員。剛退休那段時間,老王成天無所事事。他不愛打麻將,確切說是不太會打。他不喝酒不抽煙,一輩子中規(guī)中矩。愛好也是良性的愛好,比如他愛好下個象棋。每天午飯后,他就往人民公園那兒逛過去,那里常年有個老倌兒擺殘局,老王每天必和他對戰(zhàn)三五盤。一個個難熬的日子就那樣被忽悠過去了??上Ю腺膬喝ツ瓿蹙蜎]再來過,聽知情人說,老人是農(nóng)村上來帶孫子的,孫子考上高中住校去了,老人完成了使命便回老家了。那以后,老王仍往人民公園跑,卻是晩上跑去看與自己同齡的老倌兒老嬤們跳廣場舞。老王喜歡看廣場舞又討厭廣場舞,這好像哲學范疇的矛盾辯證。喜歡看是打發(fā)時間,看那些半老徐娘和干癟老頭穿紅著綠地扭屁股作態(tài),老王覺得比耍猴還好看。老王一邊看得津津有味,一邊也不留情面地批評。老王五十歲不到就禿頂了,腦袋四周裝腔作勢地圍了稀拉的一圈,像粘上去的動物毛發(fā)。頭頂卻禿得一毛不剩,整個像沒底的鍋蓋。老王眉毛像頭發(fā)一樣長得敷洐了事,要不是眉骨突出充了數(shù),好歹長出個形狀,那眉毛便可忽略不計。大蒜鼻頭一著急上火就發(fā)紅,近距離看得清顆顆毛孔賁張,像刮凈毛的豬皮。總的來說,老王的長相是有點對不起觀眾的,但這又有什么關系!長相是爹媽給的,再說他已是奔六的老倌兒了,相貌在他更是無關緊要了。
不過老王的長相仍是讓人糾了錯!就像被人從一籮有模有樣的綠豆里揀出了一顆屎豆子,就像作業(yè)題被人打了個鮮艷的大紅叉,別人回報他的與他批評人家的廣場舞一樣不留情面。老王除了批評老倌兒老嬤老臉抹得像猴子屁股一樣難看外,最喜歡批評那個人稱“楊師”的人。那個與著名影星唐國強形神兼似的老男人不但長相儒雅俊美,更絕的還是他的舞蹈。那屁股扭起來就像把篩糠的漏篩,頻率快得讓人目不暇接,比妙齡女人扭得還妖嬈。老王最愛看也最討厭看,老王一邊跟左右圍觀的人搭話,一邊努著嘴罵“騷老倌兒,比個娘們兒還娘們兒”!其實這話說不上是罵還是夸,古人還寫了《離騷》,詩人也稱“騷人”呢!這地方的方言“騷”字也帶有夸贊的成分,也是,沒本錢你又靠啥子張揚呢!再說“娘們兒”,舞蹈本女人擅長,你說你舞得比女人還好,這句“比娘們兒還娘們兒”就是夸獎而非貶損了!只是他那習慣性嘬出面部兩厘米的嘴巴暗示了一個厭惡的肢體動作。發(fā)表下個性化批評也不犯法,平常多半沒人搭理他。哪想這回一個尖刻的女聲馬上接話了:你扭得好!你扭得好!底線脖子橄欖頭,篩簊肚子麻桿腳!完了橄欖頭還頂個破鍋蓋,破鍋蓋還罩著頭破蒜頭,留晌飯呢?好看不贏了……“不贏了”是小城的一句方言,相當于一個語氣助詞,就是強調“非?!薄疤貏e”的意思,用在這里就是“相當?shù)暮每戳恕?,當然是反面意思,再加上女聲故意將這三個字拖長了幾個音頻,更增強了調侃意味。那女聲說完可能覺得特別逗,便“吃吃吃”地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老王扭頭看去,一個長相端麗的老嬤掩著嘴巴笑,老王認出這老嬤也是廣場舞隊的人,不知今晚怎么沒跳。老王平常見她和那個楊師走得挺近的,這么幫他,不會是老相好吧?老王雖然喜歡絮絮叨叨,多半是習慣性的自言自語,大半輩子活過來了,別說沒跟女人交鋒過,同性之間都沒交過手。女人這么一譏諷打趣,圍觀的老倌兒老嬤們“哄”一聲都笑炸了,這些老人本就是出門尋開心的,這么容易就拾到個“笑笑”,還不笑個痛快,這現(xiàn)成便宜誰不愛占。老王臉上下不去,一張衰樹皮老臉“刷”一下紅得像被抹了紅油漆,濃郁得化不開。他嘬緊嘴巴,那是他預備說話的動作,卻一個字也憋不出。
喲喲喲,又裝八戒呢?快上場去抖篩子呀,沒準還能抖出兩錠金元寶呢!這端麗的老嬤也太尖刻了,軟柿子好捏,接著接著來。在她“妙語連珠”的啟發(fā)下,老人們笑得東倒西歪。這下真是比耍猴還好看了!
老王一咬牙一跺腳,心下說:好男不跟女斗!我讓你!
接著一溜煙逃離了現(xiàn)場……
這以后老王廣場舞也不大去看了,他咂摸出沒意思!他并非小氣,而是咂摸出他自己的沒意思。他大半生貢獻給了電力事業(yè),性情也如電工管理電一樣,小心謹慎,不敢錯半毫。直到老了退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個孤家寡人。老婆走了,兒子不在身邊,社會就是大家庭,要融入就得有通行證,那通行證就是交際能力,就是人緣,就是才藝,或者厚臉皮。前幾樣自己一樣也沒有,臉皮也不夠厚。原來人這一輩子不但要在崗位上展示,退了還得到社會大舞臺展示。就比如那個廣場舞,你得放得開,得拉下臉皮跟人學習,完了放開手腳上場展示,慢慢才會得到人家認可。可他老王,最缺乏的本事就是在人前露臉,那會讓他手足無措、雙腿打顫、無地自容。那些什么柔力球、太極拳、健身操、練劍、花燈、秧歌等等,凡是具有表演成分的,他都無法上手。其實打心眼里,他才是真正佩服與羨慕楊師的那種人,因為隊友們對楊師的佩服與羨慕更多是因為技不如人,還是脫不了攀比的成分。而老王卻是在低處仰望別人能做到無拘無束的隨心生活!這樣想想,他就會從心底泛起一層悲涼。
三
其實前妻過世不久,省城的兒子曾將老王接上去住過一段時間。不過老王只待了短短一個月。兒子住的房子是岳父岳母家的小別墅,因為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兩親家舍不得女兒嫁出去。當初說好的是“不招不給”,理論上兩邊老人都得照顧。不過老王心里清楚得很,兒子對親爹親娘是鞭長莫及,真實情況是兒子已經(jīng)是別人家的上門女婿了。親家兩口子退休前都是有些身份的領導干部,親家副局級,親家母好賴也是個正科級。老王從年輕時參加工作開始就是個供電局的電工,退休前更因眼疾被調整為倉庫保管員,除了專業(yè)技術,與“身份”絕緣。這就造成前者與后者“細”與“粗”的為人處世風格及性格差異。
這是老王第三次上兒子家。第一次兒子結婚,第二次兒媳生孩子,不同的是前兩次都有老婆陪著,這回是他單打獨斗。其實老王不喜歡上兒子家,他是想孫子了,當然他更希望兒子帶孫子回來看他。只是孫子放暑假了,還得上各種補習班。七歲的娃娃就瞎折騰,想當年你爺爺這么大的時候天天跳河里洗冷水澡滾沙子,你爺爺我……老王嘬著嘴摩挲著孫子的后腦勺,要說孫子長得最像他的地方就是那個后凸而高聳的后腦勺了,像一方“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懸崖。一摸到這個后腦勺,老王就有一種想要淌淚的溫情充溢心中,這是他老王家的血脈呀,是血濃于水的親情呀……孫子腦袋溫熱溫熱的,似剛出籠的饅頭往上冒著熱氣,剛下補習班,走得急了滿頭滿臉大汗。孫子眨巴著一雙機靈的眼睛,紅撲撲著臉蛋,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他只見過不多幾次叫“爺爺”的老人,一臉茫然。
小哲,吃塊西瓜快寫作業(yè)去。親家母端了一盤西瓜從廚房里走出來,先給孫子遞了一塊。孫子抬嘴就咬。親家母又招呼老王吃西瓜。老王吃了一口,脆生生的,甜里夾酸,溫里溫吞的,根本起不到消暑的作用嘛。便順口感慨現(xiàn)在的大棚瓜不及我們小時候的好了,小時候那麒麟瓜才是瓜!又沙又甜,一口下去都是蜜汁……
嗐!怎么比呢!這黑美人還老貴,四十老幾一個呢。這在省會城市生活呀,一根蔥一瓣蒜都不便宜……親家母客氣地笑著,扳著保養(yǎng)得白膩的手指頭算一蔥一蒜,話是家常話,臉上卻難掩炫耀優(yōu)質生活的優(yōu)越感。
冰鎮(zhèn)的可能口感會好些。老王說這話是實打實。他想起小時候沒冰箱,瓜地里買到西瓜就放水桶吊水井里去冰鎮(zhèn),那瓜,刀子輕輕一碰便炸開了,炸開的瓜冒著冰爽的白汽,陽光下沙瓤晶瑩、甜香四溢,整個夏天都被瓜果香包圍。
嗐!西瓜不能冰鎮(zhèn)的,我家小哲吃了會拉肚子的。親家母臉上仍笑著,眼神里卻一副精致“省會人”的高貴做派。她頭發(fā)染成板栗色,往腦后盤一個優(yōu)雅的髻,單眼皮卻畫了細細的眼線,襯托得眼睛流光溢彩。怎么看都是個大氣明朗的人??赡窍蚰橆a兩邊撇下的薄嘴唇讓老王讀出了些許不屑。最令老王不舒服的還是那句“我家小哲”,如果小哲是她家的,那他這個正牌爺爺又算咋回事?這樣一想,表面上粗枝大葉的老王還是生出些許失落感。更難受的還在后邊。老王自小有喝生水的習慣,那時喝的是井水,后來有了自來水,仍改不了幼年就跟來的毛病。老婆在時會用玻璃水瓶給他晾涼白開,他總不去喝,說是沒有自來水解渴,幾十年了,老婆直到去世也沒為他改去這個壞毛病。老王在兒子家吃飯,菜混飯“呼嚕呼嚕”劃得飛快,完了舀勺湯旋轉著涮涮碗,連同涮碗水一同喝到肚里。最后直接端著飯碗進廚房擰開自來水龍頭接碗水喝。這“咕嚕咕?!币煌牖旌现追鄣淖詠硭鹊蕉抢铮贤醪庞X得一頓飯落到了實處。這才長長“嗝”出一口舒坦的長氣。經(jīng)他喝過水的飯碗,亮堂得照得清人影,和洗出來的也差不多了。
老王倒舒坦了,親家公親家母卻難受了。他們是為親家老王難受。茶幾上擺滿了普洱生熟餅、鐵觀音、碧螺春、毛尖、金彈子、小青柑、金駿眉、滇紅等各種各樣的好茶,親家公不去喝,偏要去喝洗碗水。在他們看來,親家公喝的就是不干凈的“洗碗水”,雖然那個碗是他自己的,看他“咕嘟嘟”接碗自來水喝個干凈,仍然要犯惡心。那可是自來水啊,平常他們都只用來洗洗涮涮,哪能直接就喝呢?也不怕害??!正經(jīng)喝的水在飲水機里他不去喝。況且吃飯碗又不是水杯茶杯,這習慣實在是上不了臺面?。∫獊韨€客人怎么看!還有老王歷來是重口味的人,平常在家炒個菜都干椒青椒花椒放個夠,親家母的菜卻以清淡為主,說這樣才養(yǎng)生,親家母的“養(yǎng)生”在老王嘴里就是沒味道。剛來時因不對胃口老王吃不下,半夜餓得肚子嘰咕叫。后來老王將親家母炒菜剩下的蒜頭蔥頭拍拍加鹽巴生抽辣椒面做成涼拌,這下好,直吃得額頭冒汗鼻頭發(fā)紅。老王吃舒坦了就摸著圓圓的肚皮打嗝,整間屋子充斥滿一大股難以言說的蔥蒜味。惹得親家兩口子常常側目。兩口子希望老王改一改這些不好的毛病,又不好直接把這話跟老王說,就交待女婿把這層意思給老王表達了。
雖然兒子小王跟父親老王表達得十分委婉,老王聽了還是很不高興。原來在人家家里,連吃口飯都得照人家的規(guī)矩來。這到底還是不是自己辛辛苦苦撫育長大的兒子的家?老王回憶起兒子還在上小學,老婆還很年輕的美好時光。那個時候,兒子是他的小跟屁蟲,他是兒子的偶像,無論他做什么,兒子都是一副崇拜的目光。特別左鄰右舍請他去接個保險絲、分條線路,兒子都要屁顛屁顛跟著跑,因為這時候,平常對他們這些小屁孩不理不睬的大人會變得異常熱情,不但瞇著眼睛夸他可愛,還給他抓瓜子和糖果吃,在他懵懂的認知里,知道這都是他能干的老爸為他帶來的。不知不覺間兒子就長大了,大得有了跟他那時候差不多大的兒子,大得有了自己新的家庭和新的家庭成員,而他老王這個父親,這個曾經(jīng)的家長,兒子眼中無所不能的超人,不知不覺間就被單獨從家庭成員中分割出來,成了一個孤獨的外人……這樣想想老王就有點莫名的傷感。
一天老王一個人在家,兒子兒媳上班,孫子上興趣班,親家兩口子逛商場去了,說是想看下最新款的變頻空調,現(xiàn)在用的這個噪音有點大了。你不曉得啊親家公,一個上檔次的空調都會提高整個居住環(huán)境的格調呢……親家母眨巴著流光溢彩的眼睛,行家里手地跟老王普及所謂的“格調”,老王用泛紅的蒜頭鼻打著哈哈不置可否,只偷偷從鼻孔壁細哼出一聲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全都走了,老王用遙控狠狠摁掉“更更”作響的空調機子,整個世界安靜了。他將客廳正對小院的落地窗拉開,又將直沖大馬路的后窗也打開。帶著幾分狠勁。平常親家是不開窗戶只開空調的,說是小院花樹有飛蟲會飛進來,馬路灰塵和汽車尾汽大更不能放進來。上來快一個月了,老王除了有時去小庭院走幾步,就只有悶在客廳看電視吹空調,整個腦袋被吹得昏昏沉沉。這會兒老王帶著莫名其妙的情緒推開東西方向的所有窗戶,涼風習習涌入,老王覺得周身舒暢起來。這一舒暢他就有些忘形,干脆將白襯衫和小背心都脫了,光著膀子和腳丫,吹著自然風斜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很快忘記了這不是在自己家里。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老王是被兒子推醒的。老王至今還記得當時小王的神情,隱忍中帶有慍怒、厭惡中含點憐憫。老王就是被兒子這種眼神刺痛了,第二天,他就離開了兒子家。老王沒等兒子中午下班回來送他,也沒等孫子放學,他怕見到孫子自己會難受。而兒子,那個白眼狼,老王心頭氣還沒消呢!親家母和親家公將他送到門口,親家公說來都來了,也不多住段時間。老王嘴上說已經(jīng)一月老幾了,也該回家看看了。心下卻冷哼一聲:平常屁也不見你放一個,不曉得當年領導是咋當?shù)?!今天倒難得,真是“殺雞問客”啊!親家母將兩包碧螺春遞到老王手里:這個茶不錯,親家公拿回去喝。親家母顯得很客氣,這是禮貌。老王心說都說省會人口氣大手摳門,果真不假。想自己乘動車還大包小裏,什么竹蓀木耳香菌蕨菜山核桃柿餅大米麥面都給備齊了,完了人家就回贈兩包碧螺春,還當成施舍了什么寶貝。老王實在不想要,又推讓不過。出了小區(qū)門多了個“小人之心”,翻出來看看生產(chǎn)日期,一算居然真是個臨期產(chǎn)品,再有倆月就過期了。老王那個氣呀,是真把他當土老冒欺負了。老王擰著一股氣往回沖了幾步,他想把茶扔兩親家臉上。想想又忍了,他駐立馬路牙子半晌,平息著心頭的怒火和憂傷,順手將茶葉扔進了路邊垃圾桶。
四
回來后老王很是生了一陣子悶氣。期間兒子給他打了兩次電話他都死命摁斷,這樣兒子就會曉得他的情緒。又不至于擔心他有什么事情。老王曉得這個兒子是不算數(shù)了,不但性情氣息不對了,對他這個老爹也有了一種冷漠與避讓。老王想若沒有特殊事情,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去兒子家了,這樣想想他心頭就升起一種悲壯感。養(yǎng)兒養(yǎng)女究竟是為了什么?他不知道。
退休后的生活慢得像蝸牛拖車,老王每天睡到自然醒,趿著拖鞋拐到西大街拐角早點攤,那里有個村里老鄉(xiāng)專賣稀豆粉燒餌,每天賣到中午十二點,無論人多人少,必給他留一缽頭。他吃了十幾年,就認那個味。稀豆粉用半人高的大銻鍋稠稠攪一鍋,下面生著火,“撲嚕撲?!泵爸?,餌熱熱地燒出來,黏黏地撕在稀豆粉碗里,除了食材的純粹,還講究佐料,不但要加蔥花芫荽油辣子花椒面花生面,秘訣還在加姜面,這個地方習慣將“粉”喊作“面”,強調細膩和綿軟的質感。姜面就是姜粉,做法是將生姜切片爆曬至干脆,再細細磨出來。一碗好吃的稀豆粉,靈魂就在于加不加姜面。可惜現(xiàn)代人講究快節(jié)奏生活,已經(jīng)很少有人弄這個姜面了,當然食客也不挑剔。在他們吃來,加不加姜面一個樣。只有老王覺得不一樣?;盍舜蟀胼呑?,他像一株植物從鄉(xiāng)下移栽到小城市,生活和習性都被改變得面目全非,對于姜面這一味覺的堅守,恐怕是他最后的保留了吧。他實在害怕有一天,也像兒子一樣染上省會人傲慢無禮的脾性,最后連本都忘了。
想到兒子他就來氣。只是氣那么一陣,心底又會因為憐惜而柔軟起來。他想兒子沒家世沒背景,一個人從考上大學就開始單打獨斗,后憑著努力考上了省城的公務員,又因為各方面優(yōu)秀被兒媳婦喜歡上喜結連理,最終一無所有的兒子才得以在省城安了一個不錯的家。說句良心話,兒子的房子是親家家拱手相送的別墅,別管人家暗里有多少私心,只說這就為自己這個當?shù)氖∠铝硕嗌馘X多少事,從這點看,他是打心眼感激親家家的。真要他拿,他也就拿得出五萬塊錢,剛好兒子結婚他當禮金給了。當然不是他這當?shù)纳岵坏媚菑垬俗⑸蠑?shù)目的紙,實在是囊中羞澀。早年沒工作的老婆跟著他從鄉(xiāng)下來到這個四季被風吹拂的城市,除了管兒子就是附近打打零工,她掙的錢只夠給兒子買個零食或是買把小菜,全家開支包括這套單位內部拿的低價房的房貸全靠他一人的死工資。這房子雖然當時只值十萬塊,也讓他扎緊褲腰帶還到了兒子上高中。之后兒子上大學,鄉(xiāng)下父母贍養(yǎng)費,老婆住院治療費用……一個普通職工,在城市里討生活,沒有哪件事是容易的!老王覺得自己那口氣,從來就沒喘勻過。
直到兒子成家立業(yè)安頓下來,老王懸吊了幾十年的那口氣才算喘勻了。氣倒是喘勻了,心卻是空了下來。像是一間當初塞滿了雜物的房間,順帶也堵住了洞眼,現(xiàn)在雜物都搬空了,風也從漏洞里漏了進來。用時下流行的網(wǎng)絡語形容就是:孤獨寂寞冷。舒坦地吃完老鄉(xiāng)那碗加了姜面的燒餌稀豆粉,老王照樣“啪嗒啪嗒”趿拉著拖鞋拐過巷道,慢悠悠走回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分老舊的小區(qū)。早就耳聞小區(qū)列入了小城鎮(zhèn)建設規(guī)劃要拆,一直沒見動靜。老王扶著鐵銹剝落的樓梯扶手上樓,迎面撞見那只經(jīng)常出沒的鬼頭鬼腦的小老鼠,老王嘴里“噓噓”著跺腳嚇唬它,小老鼠不怕人,或者是不怕他,那個小東西對著老王搓搓手“唧唧”哼兩聲才轉身跑了,這讓老王有一種挫敗感?;氐郊依贤跸葻蓍_一杯本地的大葉子茶,這種茶味釅湯色濃,下苦力的農(nóng)民工拉車的小販最愛喝,老王也愛喝。茶過三巡,老王有微醺的感覺,便四仰八叉開始刷微信朋友圈。老王的朋友圈好友多是從前電力公司的同事,也有幾個在這個小城市工作和打工的老鄉(xiāng),朋友嘛,似乎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這可能跟老王孤僻的性格有關系。不過表面上朋友多的,實際上可能也就那么回事!這個老王很想得通。
老王一條條慢慢往下刷,看人家拍的美食,美景,還有過度修飾好看得都不真實了的“美照”。有時老王也會選中某一條標題吸引他的推文,比如:人這一輩子,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比如:當我想盡孝時,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再比如:怎樣提高你的幸福指數(shù)?有一天,他刷到一條“兒女應該怎樣看待父母的‘黃昏戀’”。他心跳加速了一下,鬼鬼祟祟地環(huán)顧了家里四周后才點進去看。大多數(shù)時候,他還是看兒子發(fā)的圖片。老王有兒子的微信。是老王主動請求兒子通過申請,兒子三天后才通過了老王。兒子的圖片一般是一家三口加上岳父岳母的“全家?!?,這張“全家?!钡谋尘坝袝r是在一個山莊或飯莊,有時是在兒童游樂場,有時是在一家櫻桃園或草莓基地,還有幾次是在環(huán)境優(yōu)美的溫泉洗浴場所……
照片里,兒子的躊躇滿志、兩親家的怡然自得,整張畫面的融洽與完美總讓老王心尖泛酸。他想自己上去省城一個月,就從未聽見親家和兒子提起出去走走的話,倒是兩親家經(jīng)常自己出去逛街,把他冷在家里的事常有。這樣想想老王才覺懊悔,那其實是在變相地攆自己呢!時間長了,老王也懶得再去看親家一家秀幸福給他看了。他干脆設置了不看兒子的朋友圈,也是在這時,他才理解當初兒子通過申請不積極的原因所在。
五
老王覺得人與人之間,甚至兒女與父母之間,感情可濃可淡,關鍵要看緣分走到哪一步了!佛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既如此,又何必執(zhí)念太深!想到這,老王身心便有了一種從入世升至出世的通透。他決定放下兒子,放下過往,追尋當下的幸福!
老王的“幸福”很簡單,他想有一個人陪著他,跟他吃飯,跟他說話,跟他變老??墒窍袼@樣一個年近花甲靠有限退休工資過活的老倌兒,既沒有廣場舞隊長楊師的貌,也沒他的才,性情內向一跟異性打交道就怯場,他如何找這個“伴”?有次老王出門瞎溜達,不知怎么就轉到了一條小胡同里,起先吸引老王的是那些花花綠綠的招牌:鏗鏘玫瑰、夜來香、艷影魅香、眉眼盈盈處……然后透過一道道粉色紅色的紗簾,看到那些曖昧燈影下染著黃頭發(fā)穿著暴露的女人,老王馬上明白這是什么地方了。老王抽身欲走,哪想早有一個面色疲憊的小姐搭上來一條手臂:大哥,上我屋里玩玩嘛!老王一驚,慌忙“不不不不”地一迭連聲,轉身就往回跑。只聽背后噼哩啪啦掀簾子的聲音,一伙放肆的女聲攆著老王腳后跟跑,像一群故意使壞的小麻雀。還有一次,老王走到了婚介所門口,正獨自發(fā)怔,早有一位唇邊長顆媒婆痣的老孃喜滋滋迎了上來,中介熱情地將老王拉了進去,老王干脆也半推半就,他也想了解了解這個行當是個什么情況?靠不靠譜?老王問登個報多少錢?中介“咻”了一長聲,說大哥現(xiàn)在是信息化時代都不興登報了。現(xiàn)在是上網(wǎng)絡平臺,特惠價兩百塊,包能見上面,至于能不能處上,處到個什么程度,這要看雙方的情況。老王覺得這家中介靠譜實誠,便上交了兩百塊錢準備試試。沒幾天中介果真通知見面。老王和女方約在了相對偏僻的靠山公園,老王害怕遇見熟人。女方很早就到了,比準時的老王還早了十分鐘。那是個精明的女人,帶著點探究與急迫。短短的燙發(fā)、油亮的大臉盤子、略微發(fā)福的身形,一件黑底大紅花的外衣顯得喜歡“老來俏”的夸張。她一見面就笑成了一朵花,絲毫沒有相親男女慣有的羞澀與難堪,后來老王想她恐怕是相親次數(shù)太多了都練出來了。老王這樣想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女方一開始就打聽老王的退休工資啊,養(yǎng)老保險啊,兒女情況啊等問題。那個樣子不像是談對象,倒像是公安局查戶口。老王心說你打聽我也打聽,你都不怕我怕啥?你還是個女的呢!這樣一想老王也放開了,大大方方實實在在有問有答。輪到他問時,他也學著樣兒一二三的來了一回。女方回答得比他還干脆:年齡上女人比老王小八歲,離異,有二孩都在省外打工,自己現(xiàn)在家政服務公司務工。接下來女方侃侃而談理想中另一半的基本條件:最好是有退休工資,打底也得小五千啊對不?現(xiàn)在生活水平多高啊!水電費物管費電梯費垃圾清運費……對了還有物價,一把小白菜都要四、五塊錢,老火了喲……“老火了”也是當?shù)氐姆窖?,意思是“麻煩”“不好辦”,女人鼓著腮幫子一項一項給老王清算,一副管家婆的架勢。老王瑟縮了一下,口里應著“那是,那是。過日子哪有便宜的!”老王的計謀是不得罪她,順著她的意思瞎聊了半天。大盤臉女人很高興,完了一拍大腿說:那找個時間讓兒女見見?一副一槌定音的架勢。老王心下卻喊:壞了!這是要讓兒女見未來繼父繼母的意思?。±贤踅杩趦燃币闲l(wèi)生間,一轉身就溜。幸好女人沒追上來。
之后女人給老王打過幾次電話老王都沒接,一天一個叫“笑看人生”的人加他微信,頭像是繁華似錦的牡丹花,驗證信息是:你這個禿頭酒糟鼻老騙子!同樣的信息發(fā)了三次。老王掃一眼立馬面紅耳赤。他猜一準是那個大盤臉女人,這是想辦法罵他呢!幸得他跑得快,真是驚險啊!以后再上街,老王提溜著一份小心,專留意看那些燙著短卷發(fā)愛穿花衣裳的富態(tài)女人,他害怕被當場逮住,害他在人前下不來臺。幸好這樣的事從沒發(fā)生過,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人從此告別了他的生活。原以為這事情就這樣完了,哪想大約半個月后,媒婆痣中介又給老王打了個電話,中介說有客戶看中了他的資料,想見個面。老王心說這還買一送一呢!可要是再給我送個強勢管家婆來,這種好事我情愿不要。老王張張嘴想要回絕,中介又說了:嗐!你這老倌兒還扭捏哪樣嘛!你這是遇上大好事了曉得不?對方退休前可是歌舞劇院的臺柱子!那模樣!那身材!你就是打著一萬瓦的聚光燈也找不著……不見的話我可重新安排人了哈!中介一副想要掛斷的架勢。老王忙討好:“別別別,我見我見,謝謝了哈!”
這次老王將地點定在了開發(fā)區(qū)一家咖啡館。媒婆痣中介果然沒說嘴上跑火車的話!“臺柱子”模樣白皙俊俏,即便笑起來便明顯的眼紋和法令紋也無法遮掩住她的美麗。老王初一見心下便動了一下,當然這不只是因為對方的美,還因為老王第一眼,將她看成了那次在人民公園肆意打擊貶損他的那位端麗老嬤,后來他知道那女人名叫董芳,單身佷多年了?!芭_柱子”不愧是“臺柱子”,不光長得好,氣場也十足,高挽的發(fā)髻,分寸合適的淡妝,素白的棉麻長裙,就往那一坐,腰板挺直脖頸修長,一顰一笑都那么有味道。老王心下就納悶了,他自嘲地想:這么好的條件隨便什么人不好找,偏找他這么一個“隔壁老王”?老王打算沿途觀風景——走著瞧!“臺柱子”言談果真不是俗人,她不像“大盤臉”盡問些又實際又讓人吞吃蒼蠅的愚蠢問題。她只說說天氣,云彩,喝的咖啡,平常聽的音樂,讀的書,看的音樂會。她就那么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就將一個注重生活品味又懂情調的雅致女人呈現(xiàn)在了老王眼前。老王又坐不住了,這樣一個女人!用一句時下流行的網(wǎng)絡語形容就是:他老王完全hold不??!
老王很清醒,“臺柱子”也根本不是他想要找的女人!他完全“保護”不了她!對了,想到“保護”這兩個字,老王才幡然醒悟自己想要找個什么樣的人!這個人應該能永遠陪著他,不離棄他,相信他甚至依賴他。像小貓小狗一樣的依賴他。心不大,目光不遠,因為小,因為沒野心,所以才走不遠!老王心下大致有了個方向。
六
雖說老王和劉三妹結婚才三個月,認識卻已三年多。
那時老王前妻剛病故,老王開始并沒有體會到有多么大的憂傷,只覺得云里霧里的有些不太真實。他每天夢游一樣地出去吃稀豆粉餌,再夢游回家睡回籠覺,直睡到午后,突然被一個念頭嚇醒:婆娘不在了!老王蓬亂著不多的幾根頭發(fā)坐床上發(fā)怔,喉頭干燥,舌苔發(fā)苦。老王慢慢平息著狂跳的心臟,瞄向往常婆娘常睡的靠衣柜位置。婆娘有頭風病,夜里靠窗睡吹到風頭就疼,只能避開窗戶。老王恰巧喜歡夏夜涼風助眠,所以一直靠窗睡?,F(xiàn)在婆娘不在了,可她留在衣柜的衣服還在,床頭柜的面霜和兩枚發(fā)夾還在。老王能清晰地捕捉到遺留在空氣中帶有她體溫的面霜氣息、發(fā)夾上殘留的發(fā)油氣息。老王鼻頭按耐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一陣陣悲從中來。從那天起,老王的悲傷和思念亡妻的情緒一點點與日俱增。為避免睹物思人,老王準備將她留下的痕跡清理清理,老王將她的衣服都打了包,郵寄給老家嫂子,讓她給不嫌棄的困難人家,只留下一條棗紅色的昵圍脖作個念想。那些面霜夾子類的小物件都收成一小盒,反正留著也沒用了,就扔了吧。臨出門,老王又從床底下翻出兩盒親朋鄰里看望婆娘時送的營養(yǎng)品,寫著什么鹿茸啊蟲草啊的名字,透過塑料包裝,看得見大大小小好幾個小瓶小罐,也不知這些小瓶小罐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仔細算了下生產(chǎn)日期和保質期,才發(fā)現(xiàn)都已是過期產(chǎn)品。本來嘛,這些擺在店面的東西就是為了面子上的排場存在的,并不是送給你吃的。它的使命就是從張三家送到李四家,再送到王二麻子家,送的人一般不會看日期,收的人同樣也不會看日期,送過來送過去,沒準什么時候“面子”就過期了,可被“面子”蒙在骨子里的人還是照舊賣著過期的面子。
老王攤腿坐在地板上,自嘲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都想不起來這兩盒東西來自誰誰的“面子”?是老同事?還是親戚朋友?只是他現(xiàn)在不打算再拿這些東西去糊弄人了。本來就不曉得什么材料制成的,這又過期了,萬一真被什么人吃了,那不害人嗎?老王坐在低處,視角剛好與床底平行,拉出了這兩盒過期營養(yǎng)品,老王又看到被擠到墻跟的一大袋紙包著的中藥,上面用黑體字打印著“煎服、一日三次”等字樣,那是亡妻沒煨完的中藥。當時一檢查出來就是晚期,病灶醫(yī)院是不敢動了。主治醫(yī)生佛性地指點老王:去吃幾付中藥吧。中藥是國粹,中醫(yī)博大精深,沒準還有奇效!“這些國粹”“博大精深”“奇效”之類的大詞讓老王聽來格外驚悚,還有那句去“什么什么吧”的語式,如果不是指點迷津,那便是超度!結果成讖!老王一起拾掇著下樓去小區(qū)垃圾桶扔,東西“撲咚”悶悶地落到垃圾桶深處,老王心顫了下,莫名的悲從中來。
中午就暈暈地刷手機視頻,抖音快手小紅書愛奇藝輪番刷,老王愛看那些為了賺取流量花招用盡不計其余的二傻子,有的憨吃愣脹撐壞胃,有的丑態(tài)百出嘩眾取寵,有的為了網(wǎng)民的一個“雙擊”恨不能撓破屏幕喊你親爹親娘。嘖嘖,好不要臉!老王扔了手機起身活動了下,已是下午六點,又一個下午六點。無數(shù)個下午六點。老王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在重復翻頁,沒意思!老王翻翻冰箱,在角落找到一小袋餌絲,隨便打了個肉花湯煮煮吃了。
吃完晚飯老王照例去小區(qū)散步。這剛走完一圈,就看到一個大姑娘攤腿坐在垃圾桶不遠的一棵櫻花樹下擺弄幾盒東西。老王先瞅一眼,覺得那幾盒東西有點眼熟,再瞅心里就“哎喲”了一聲。原來那姑娘擺弄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老王中午扔下來的營養(yǎng)品和前妻用過的零碎物品。老王眼神不好,虛了眼睛看,看到余暉下姑娘頭上的發(fā)夾銀光閃閃,老王認出那是亡妻的發(fā)夾,紫色的水鉆花朵,落一只采蜜的粉蝶。這再往下看,老王心一緊。兩盒營養(yǎng)品都被拆得七零八落,一個棕黃色液體的玻璃小瓶被姑娘攥在手里,翻來覆去研究如何打開。老王緊趕上前,離姑娘幾步遠又猶豫地停了下來。她會不會是個秀逗?老王心下一嘀咕。實際上疑問即是答案。姑娘并未發(fā)現(xiàn)老王,或者是不愿理老王,她目前只有一門心思,就是盡快把手中這個小瓶瓶弄開。那里面隨著瓶體傾斜、在余暉下流光溢彩的棕黃色的濃稠液體,一定比蜂蜜還甜!老王確信這秀逗的姑娘一定是這樣想的。因為那張白面饅頭一樣有點嬰兒肥的臉上,一雙黑眼仁專注地集中在鼻梁中間,那個小瓶瓶就被貼在鼻梁上。
現(xiàn)在老王才反應過來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不管,如果秀逗姑娘真吃出了問題——雖然不直接是他的過失,但他會良心不安。管吧,老王還真不曉得如何管。正躊躇間,瓶子已被姑娘弄開了,她把瓶蓋扔一邊,舉起瓶子就往嘴邊塞。老王再不能坐視不管了,他三兩步急沖上去,一把搶過姑娘的瓶子說這個可不能吃?。卸镜模」媚镆娡蝗幻俺鰜淼娜讼仁巧嫡艘徽?,旋即反應過來有人搶了她的東西,這可不得了,她笨拙地從地上爬起,使著蠻勁和老王搶奪瓶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喊著“我打你,我打你”。當然姑娘沒有真打,她的喊叫只是虛張聲勢,目的是為她奪回瓶子助助威,讓老王害怕她。開始老王真是被她粗脖大嗓的喊叫嚇住了,這種類似嬰兒開口學話的口齒不清的聲音,令他心里生發(fā)一種異樣的感覺。姑娘力氣再大也只是個姑娘,老王再是朽木也是個男人,所以爭奪戰(zhàn)暫時以老王小勝告一段落。姑娘搶不過老王,重又一屁股坐地上了,她大口喘著氣,胸口因氣憤強烈起伏。
我打你,我打你……姑娘翹著粉嘟嘟的嘴唇,沖老王罵道。
姑娘,這些東西不能吃,扔到垃圾桶的東西怎么還可以吃呢!老王重又將營養(yǎng)品扔進垃圾桶。哪想姑娘撲上前就搶,情急之下,老王干脆擰開瓶蓋將液體倒進了垃圾桶,一瓶、又一瓶。老王在姑娘的圍堵下左突右沖,難免有了些肢體接觸。那些散發(fā)著溫熱的女性敏感部位的碰觸,讓他心生異樣。
姑娘見搶不過老王,愣怔了幾秒,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叉開白胖的粗腿嚎了起來。她的嚎哭很嚇人,聲音奇大,光打雷不下雨。老王著急地四處張望,顯得鬼鬼祟祟。已經(jīng)有出入小區(qū)的人注意到往這邊看了。老王曉得和這個姑娘是講不成道理的,急中生智,忙從口袋里掏出十元錢。他半躬下身,將錢展示在姑娘眼前,用哄小孩的口氣和她商量:你不要哭了,我給你十塊錢,你拿去買糖吃好不好?
果真姑娘在對錢的認知上一點不傻,哭聲還在裝模作樣地繼續(xù),力度明顯減弱了。關鍵是她將一直緊閉著嚎哭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悄悄地。待看清十元錢后,她終于忘記了嚎哭。仍然是笨拙地爬起,臉上卻已顯出欣喜神色,她毫不留情地一把搶過老王手上的錢,小跑著出了小區(qū)大門。直到這時,老王才發(fā)現(xiàn)姑娘的腿腳有點瘸。
七
在老王,這事雖然也算個事,但不過是枯燥生活的一小段三弦,聽聽樂樂感受下也就過去了。絕想不到這事還有源源不斷的后續(xù)。先是大概小半年后,有天老王剛從大門進小區(qū),保安朝站門口的兩女的喊一聲“他就是老王”,語氣有些說不出來的興奮。真是莫名其妙。然后他就被一瘦一胖兩女的堵門口了。待定睛細看,才認出胖姑娘是撿過期營養(yǎng)品的傻姑娘,那瘦的看年齡和老王相仿,老王猜可能是姑娘她媽。老王猜測果然不錯,身形消瘦的女人將老王上下打量一番,雖眼光不是太直白,有滿臉笑意遮掩,但仍給人一種隔著門簾被偷看的不適感。
女人將一直攥在手里的十元錢展開,在老王眼前亮了個相,便笑盈盈地往老王手里塞:我家這憨姑娘,給你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哈。要不是樓上那秦媽告訴我,還不曉得是你給她的錢呢……
老王下意識地抬頭瞅瞅與自己樓房相對的二單元三樓,有點渾身不自在。原來自己一直在別人視線里呢!秦媽是老王一個老同事的愛人,平時就喜歡幫人介紹個對象配個鴛鴦,想不到八桿子打不到的這瘦女人她也認識。
別還了別還了……不就十塊錢,給孩子買個糖吃。老王拘謹?shù)赝俗屩?,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件小事還惹出些他不喜歡的麻煩。
哈,囡,來謝謝王大哥……更意外的還在后頭,女人并未強行退錢,而是輕描淡寫地引出了她家憨姑娘,好像她與之前堅決還錢的并不是同一個人。最奇特的是:她居然讓可以做他女兒的姑娘喊他“大哥”,這是什么意思?
王大哥。姑娘很響亮地沖老王喊了一聲,聲音清脆,并且還麻利地給老王躹了一躬。一看就是專門在家里訓練過的。瘦女人滿意地沖著女兒笑,老王也只好跟著笑,訕訕地,然后借口家里還有客人,迅速地逃離了兩母女。
再后續(xù)便是一年后了,秦媽找上了老王,一番顧左右而言他的“太極拳”后,終于還是將瘦女人想將憨姑娘嫁給老王當老婆的事合盤托出。重點是憨姑娘嫂子馬上要生孩子了,這以后她媽要帶小孫孫,更不可能二十四小時盯緊她了。以后出門被人拐了、被車撞了、被人打了罵了都只能聽天由命了。
唉,我也勸過她:你就認命吧!你姑娘那情況,誰遇上誰曉得!你說老王好歹曾經(jīng)也是個國家干部,咋會想攤上這么一個長不大的累贅?可她求我讓我好歹問問你,夸你是個難得的大好人,要是別人,別說給她姑娘錢,就是憨姑娘誤喝了毒藥馬上死掉,恐怕也沒人管……
老王同意了,他只說了三個字:我愿意。
婚禮很簡單,只在附近一家小餐館擺了兩桌。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年輕丈母娘說話一根腸子通屁股:你就待待她好,娃娃一樣淘淘她。好歹托生成個女人,也讓她曉得做個女人的滋味。若能當一遭母親,便更是她的大造化了……丈母娘說話直接,令年齡相仿的老王一陣尷尬,但丈母娘的語氣又那么的掏心掏肝,所以老王的尷尬才生發(fā)便被感慨與酸楚替代了。
老王沒說話,只是狠狠點點頭。他的情意全都在這個點頭上了。
轉眼“三月街”民族節(jié)到了。
兒子難得地給老王打電話:喂,爸,小哲五一放假,我們正好帶他來看看您……嗯自駕……明天見……
這次老王絲毫沒有掩飾作為父親和爺爺?shù)捏@喜:真……真的嗎兒子?那可巧了!剛撞上民族節(jié)啊哈哈這日子巧的……好好好……來了多住幾天……
兒子一家三口果真次日中午就到了。算好了時間,老王忙里忙外弄好一大桌子家常菜。頭天劉三妹知道家里要來客人,來的還是老王的兒子兒媳孫子,激動得一晚上偷看手機上的時間,鬧得整晚沒睡好。別的不知道,想必是知道“兒子兒媳孫子”是自己人。第二天老王忙做飯她也里里外外跟著瞎轉悠,結果啥子忙都幫不上還差點撞翻老王炒好的菜。老王說三妹你就別——添亂了好吧?你乖乖坐沙發(fā)上瞧電視就是在——幫忙了??赡芾贤跽Z氣重了一點、聲音拖了一些,三妹一時真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乖乖站住不動了,但沒坐回沙發(fā)看電視。她嘟著嘴低著頭,兩只白胖的手蓮藕樣地絞在一起。老王見她這樣,心疼了一下。忙說哎喲,那些蘋果葡萄不是還沒洗嗎?你快端來洗洗……
三妹一聽老王給她派事,一下子又歡天喜地起來,忙不迭地趕緊去端水果來洗。老王重新操動鍋鏟,“唏哩唰啦”的摩擦聲里禁不住感慨萬分:現(xiàn)在這個老婆真的是不一樣啊,所以讓他老朽枯萎的生活也變得不一樣了。對,像是枯木逢春!她是“老婆”,那個陪伴他后半生的人,也好像在養(yǎng)育一個新生的嬰兒。一切都需要從頭開始。他好喜歡這個“開始”!這意味著一切的開端,代表后面還有漫長的無盡的路。想想就是希望!只是這個嬰兒是“巨嬰”,一個“大寶寶”,可能也是永遠長不大的“大寶寶”。這讓老王有了責任,有了充溢的精神和心力,因為他要照顧他的“大寶寶”……
一家三口摁響門鈴,出現(xiàn)在家門口時,老王眼眶熱了一下,他有一種樂享天倫的幸福感!只是,兒子一家給老王帶來的幸福感實在太短暫了,短到讓老王猝不及防。
首先是三妹的過度殷勤。當然,誰都知道劉三妹是個秀逗,秀逗往往會做出一些超出規(guī)范的事情來。外人糾正這種“犯規(guī)”的行為是善意,對自家人來說就是責任了。只是令老王想不到的是,兒子一家不但沒有履行這種責任,還懷著占便宜和看笑話的心態(tài)享受著老婆的“犯規(guī)”。老王事先給兒子一家準備了拖鞋,當然不只拖鞋,還有臥室和牙具。老王的房子是三室一廳,剛好滿足了住宿條件。劉三妹見一下子來了這么多老王親戚,歡喜得無所適從,一直就屁顛屁顛跟在他們后面,先是拎拖鞋。劉三妹將三個人的拖鞋像懷抱嬰兒一樣抱到他們面前,又一雙雙整齊地擺放好,除了小孫子好奇地盯著她說了聲“謝謝”,兒子兩口子一句話也沒有。然后是拎行李進臥室、放洗澡水、削蘋果、盛飯?zhí)頊撟霾辉撟龅氖聞⑷枚家?guī)規(guī)矩矩學了一遍,這些都是平常老王幫她做的。無論劉三妹幫他們做什么,小倆口都沒說過一句感謝的話,當是理所當然。非但如此,看劉三妹的眼神總是新奇的異樣的,有時兩人會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看一陣,又嘻笑著咬耳朵,只在老王看過來時才有所收斂。這點最令老王受不了!這讓他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侮辱。老王的不快是一點點積攢的,每積攢一點,都有理智提醒他:這是一個難得的家庭聚會,千萬別鬧翻了!
次日兒子一家睡到很晚才起床,吃完早飯就跟老王說要去轉轉:我也很多年沒去逛三月街了,順便給小哲奶奶帶點三七,他爺爺要點鹿茸……哦爸,你想要點什么?臨出門,兒子回轉身挑著眉頭,神態(tài)似在努力壓制著不耐煩,但情緒就像有毒氣體,老王還是成功接收到了。他敏感地認為兒子的不耐煩是針對他的,似乎真怕他說出要帶點什么。
你老子我一樣也不缺,孝敬好你老丈人丈母娘就行了。老王擺擺手,撅長了嘴巴皮笑肉不笑地沖兒子說。老王心說屁爺爺奶奶,你老子我才是正牌爺爺!
兒子也沒計較,打著哈哈出了家門,劉三妹背著自己那只紅色的皮挎包,黑皮鞋腳尖一下下蹭著地,渴望地盯著兒子一家人下樓。老王一把將老婆拽了回來。
劉三妹撇著嘴,眼神癡呆,兩個嬰兒肥的腮幫鼓鼓的,這是她即將嚎啕的前奏。
三月街說是一周,每年還不是趕上個把月。過幾天他們走了,老王帶你去……老王輕言細語哄著她,心下卻是一陣酸楚。兒子家逛了一整天,晚飯也是在街上吃,回到家已經(jīng)晚上十點來鐘了。第二天一家人睡懶覺,午飯后老王說要出去走走,兩口子窩在沙發(fā)看電視,孫子在小房間打游戲,累了,都不想動。
這樣最好!老王沖著沙發(fā)上的小倆口說:各取所需嘛對不?他極力顯出輕松地擴擴胸抖抖肩,好像滿不在乎,然而終究表演味道濃了點,意識到不自然時他的尾音帶上了悲涼的顫抖。
下樓梯時老王終于還是明白過來究竟怎么一回事了:事實是兒子帶著媳婦孫子來逛月街,圖省錢將他爹這當免費旅館和餐廳了,當然,還外加一個自帶搞笑功能的保姆……什么專門下來陪他老王的話不過是“刷麻”(討好)人的屁話!老王想到這就悲憤難當,這兒子啊,真真不再是他老王的兒子了……暈沉沉帶著劉三妹下到小區(qū)院里,劉三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紅皮挎包忘帶了。那只挎包是結婚時老王特意給她選的真皮包,是她長這么大頭一次用過的好包,她在夾層里裝了一只老王給買的同色皮夾,里面夾著一些五毛、一元和五元的紙幣,那是平常老王給她的零花錢,但是每用一張,她都會規(guī)矩地給老王報備,從來不說謊話。每張皺巴巴的紙幣都被她用老王的《電工基礎知識》壓制得平整,像是博物館展出的標本。
八
老王在院里等了很久,仍不見劉三妹取回她的包,心下狐疑便重又上樓來,這打開房門的那一幕立馬讓他怒火中燒。
兒媳婦居然光腳站在沙發(fā)上,手里舉著劉三妹那只紅皮挎包,她嘴里沒羞沒躁喊著“來拿來拿”,一面嘻哈笑個不停。兒子翹著二郎腿,臉上掛著冷漠而別有深意的淺笑,居然不制止。劉三妹本來個子就不高,腿腳也不好,高舉的手臂、一次次的奮力上跳令她滿頭大汗,但她居然沒有生氣,或者在她有限的認知里:老王的親戚就是和老王一樣的“自家人”,她不應該生氣。
老王就是在這一刻崩潰的,他狠狠一跺腳,沖兒子兒媳怒吼:畜牲,給老子滾出去!
兒子一家當天就“滾”了,臨走,兒子還是沖老王的背影底氣不足地喊了一聲:爸,我們走了……
老王硬撐著沒回頭,孫子喊“爺爺,我們走了”他還是沒回頭,可是當房門闔上那刻,老王再也承受不住,他癱坐在地板上,抱著頭悲痛地大哭起來。
老王明白,可能自己后半輩子無論怎樣努力,無論劉三妹怎樣做,兒子都不會承認她的。他自詡受過高等學歷,又怎會屈尊承認一位和自己一般大的秀逗姑娘當后媽?其實在老伴去世不久,兒子還真關心過一下老王的婚姻。他給老王發(fā)微信:爸,作為兒子,我祝福您找到自己的“第二春”,希望您能“頤養(yǎng)天年”!兒子找的是秦媽,從小住一個小區(qū),秦媽看著小王長大,兒子委托秦媽給爸爸找一位“拿得出手”的阿姨。秦媽起先給老王介紹的人,居然就是那次在公園里奚落老王的端麗老嬤。她叫董芳,聽說曾經(jīng)和那個長相神似唐國強的楊師有一段,可不知為何沒成。
老王當然對董芳記憶深刻,長相端麗、說話刻薄,總有一種將氣勢壓到極致的絕決。老王靦腆、嘴笨,此生最怕跟這種女人打交道。因為他毫無還手之力。但思來想去還是同意見一次面,他莫名地對她有種好奇。
見面地點選在濕地公園。濕地被稱為“地球的肺”,一漫無際的碧綠草海里,無數(shù)白鷺自由棲居,集體起飛時聲音像攜帶了一場大風,像漫天的雪片紛飛,氣氛十分壯觀!這對一個十年也難落一場雪的南方小城是種意象上的彌補。
仍然端麗,仍然絕決。董芳的招牌動作就是撇嘴,像一個時代的表情深刻地印在了那里。
老王很驚奇為什么很多女人都有撇嘴的動作,比如自己那個親家母。那是代表不屑?嘲諷?委屈?或許都有吧。她們每一個都為家庭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然后像董芳一樣的人老珠黃,她們是該不屑!是該嘲諷!是該委屈!當然,同樣是涵義類似的撇嘴,仍然存在本質性的不同。親家母的撇嘴更多是對別人的不滿對別人的姿態(tài),董芳的撇嘴更多是對自己對個人的自嘲。她是個歷經(jīng)磨難的女人。
一見面董芳就笑了,她還記得公園里奚落老王的事,但沒有一點難為情。董芳是個自來熟,三兩下就和老王熟絡起來。
嗨,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和楊師的事居然被個業(yè)余作家寫成了小說……董芳又撇了撇嘴,不過這次沒撇到底便忍不住笑了。她抬手半掩住嘴吃吃笑著,一絲紅暈從臉頰蔓延到耳根。她可真好看!老了還是很好看!
哈哈,還有這種事?這種稀奇的事情老王也是頭一次聽說,什么作家啊小說啊離他現(xiàn)實的生活都太遙遠。
真的!叫什么“老年記”,你聽聽,酸不酸?老年人就老年人嘛,還要記上一記?發(fā)在那個那個與我們相鄰的省份——《四川文學》,對!開始聽我們小區(qū)一個文藝小青年說還不信,后來她給我看了書……哎喲喲……我又專門到郵局征訂了一本,留個紀念嘛!
真有這回事啊?那你哪天找來給我看看。老王一聽來了興致,雙手交換在毛發(fā)稀拉的頭頂摩挲著,紅紅的酒槽鼻湊熱鬧般顯得更紅了。
那是。聽隊友說那業(yè)余作家可真有意思,為了積累我們老年人的什么素材,天天跑去人民公園和靠山公園同我們打歌跳廣場舞,難說我們還和她打過照面說過話呢!董芳仍在笑,眼神卻斜斜地在老王臉上一劃拉,這個說不清是否是“拋媚眼”的神態(tài)令老王心顫了顫。
哈,那不像個便衣?嘴上仍在應對,心下有點亂了陣腳。
屁!啥子便衣!娛記狗仔隊還差不多……不過嘛!那作家雖業(yè)余,寫得也還真像那么回事!她寫的那人像我也不像我,即使經(jīng)過了藝術加工,還是讓我看哭了好幾回……可能有些人有些事就只適合留在小說里吧……
董芳的眼光沿著草海望去了,顯得有些飄渺。停了停又說:我們一輩的人啊,是該有人寫寫,也該有人知道第一代獨生子女的父母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董芳眼角濕了,老王心里又一顫。
我也想清楚了,人吶……這輩子就這么回事,那個人只要能對我好,針過得去線過得來……也就可以了。董芳這話聽著像表態(tài),讓老王聽得心臟撲通亂撞,然而她卻不看他,只是出神地盯著石桌上那瓶自帶的茉莉花茶,杯口正有一縷清香的熱氣裊裊上升。她的語氣平靜神情云淡風輕,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而她只是個進入角色的說書人。
僅此那一回,之后老王再也沒和董芳聯(lián)系過,當然她也沒主動和他聯(lián)系。像她那么驕傲的女人!能讀懂任何男人的心!
老王并非沒動心,而是不敢動心。她是個用盡心力的女人,繁花看盡已走到近乎“禪”的境地,某種程度來說,禪即是空。而老王還想實實在在轟轟烈烈地活著,他需要一個人,讓他清晰地感受到“人間”,將他從溺水狀態(tài)的窒息與麻木中打撈。哪怕會再經(jīng)受繁忙與痛苦,這不正是“活著”該有的狀態(tài)嗎?他們不是一路人。
九
老王只想一直這樣和劉三妹過下去、過下去,平靜而溫馨,就他們兩個人。當初答應岳母“讓她做回母親”的話也是模棱兩可的,不僅他的承諾可疑,岳母的請求也經(jīng)不起推敲。他是個年近花甲的糟老倌兒了啊,又有什么能力和精力再去負擔一個孩子?
還是出了意外。先是發(fā)現(xiàn)劉三妹連續(xù)兩個月沒來紅了,緊接著那個肚子便慢慢顯山露水起來。老王慌了,忙領劉三妹去醫(yī)院做了個彩超,單子出來:孕周14周。醫(yī)生隔著醫(yī)用口罩的眼神犀利,像抓住了一個流氓現(xiàn)行,老王視而不見。當問到兩人關系時,老王也沒在那嚴厲探究的語氣下瑟縮。他回答得理直氣壯:夫妻關系。他的口氣倒令那些眼神有內容的轉開了眼睛,想瞎唧唧的閉上了嘴巴。思慮再三后,老王狠下心作了一個決定。第二天,老王早起給劉三妹做了她最愛吃的雞蛋羹,劉三妹樂呵呵吃著,雞蛋黃糊了一嘴殼子,老王耐心地用手帕紙給她擦干凈了,哄她說今天還得去趟醫(yī)院,醫(yī)生說她吃零食吃壞了肚子,要給肚子打一針。
不疼,老王在你旁邊……輕輕的一針。老王憐惜地摸著劉三妹白嫩的臉頰。
劉三妹出乎意料地沒爭辯,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背著她紅彤彤的小挎包順從地跟隨老王出了門。她的不爭不鬧,倒令老王生出許多愧疚。仿佛押送了一名不知情的死刑犯奔赴刑場啊……
一切都成定局。輪到前一名時,劉三妹突然顯得有點煩燥不安。是白大褂?白床單?白病房?來蘇水?還是房門緊閉的人流室傳出的痛苦叫聲讓她意識到了什么?
老,老王……我上廁所。劉三妹將身上的挎包扔給老王,一瘸一拐朝廁所方向跑去。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老王等了好久,久到醫(yī)生出來罵了兩次,又讓后面的人先做時他才反應過來事情不對頭。那天老王找遍了醫(yī)院和周邊也沒發(fā)現(xiàn)劉三妹的影子,直到醫(yī)生下班手術費也打了水漂老王才停止了尋找。老王覺得一定漏掉了什么,這一翻看劉三妹挎包,才發(fā)現(xiàn)她的鑰匙和錢夾都不見了。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驚訝中夾雜來意不明的欣喜。能玩小伎倆,是需要心機的,心機是需要智慧支撐的!這證明他的憨媳婦還是有智慧的!不過老王還是生氣,他氣沖沖往家趕,氣喘吁吁開門撞進去,果真看見劉三妹在家。電視音量開得很大,是她最愛看的云南方言版動畫片“三只小豬”: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房/房子里面/有張大木床/睡著三只豬/大胖二胖還有小三胖……她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像動畫片里的三只小豬一樣,撅著腦袋,一包土豆片灑了一胸口,嘴角還掛些碎沫和涎水。老王見她那個樣子,氣慢慢地順了下來。她不過就是個孩子,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大寶寶”,他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將她吼醒斥責她一頓……
眼看劉三妹的肚子吹氣一樣越來越大,老王心急如焚。想到他已近暮年,三妹又是這么個狀況,要是……唉實在是不敢想。他思前想后,利弊權衡,還是下定決心把這手術做了。這回他得多個心眼,好好守著三妹,一定不能再出差錯!
夜已過半,老王烙燒餅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到明天三妹肚里這個尚未謀面的孩子,即將在他的“預謀”下永遠地離開,從未有機會也再不可能有機會睜眼看一下這個美麗世界,他就覺得自己像個儈子手。其實原來冥冥之中這孩子是有這個機會的,不然就不會出現(xiàn)在劉三妹肚里。只是人為的因素剝奪了孩子降生的機會,這個“人”,就是他的親生父親老王!這么一想,突然覺得好難過!眼淚順著枕頭緩緩落下,喉頭的硬塊堵得他呼吸困難。睡在旁邊的三妹翻了個身,現(xiàn)在面朝向他了。自結婚以來,三妹一直窩在他懷里睡,像只乖巧的小貓咪??勺詮纳洗螐尼t(yī)院回來后,三妹總會有意無意地將脊背給他,自己朝向墻沉沉睡去。那是種拒絕的姿式。老王搞不清一個憨姑娘能有多大心思?難道她知道了些什么?淚眼模糊中他聽到三妹嘟囔了一句話。
你說啥子?他擦著眼睛問,以為三妹醒了??墒侨貌]醒,她像是在做一個只有她知道的美夢,半闔的眼皮不停地顫動著,黑長的睫毛像兩只振翅欲飛的蝴蝶。肥美的白臉頰溢滿喜悅的笑意。厚嘟嘟的嘴唇輕輕地朝上翹起,像和誰生著個小氣,然而這樣的小氣卻又是一點就會像泡沫一樣化掉的。
寶寶……美夢中的劉三妹又輕輕喚了一聲,聲音清晰又溫柔。“寶寶”!像是呼喚她尚未出生的孩子,那么深情,那么滿溢母愛。這回聽清了,老王聽得是真真切切,她在喊“寶寶”,喊的是他們共同的寶寶!這回老王才止住的淚水放肆地奔流不止,濡濕了整張枕巾?,F(xiàn)在,他感覺到心底最深處的那個結界被淚水沖破了,他得到了一個有如天啟的新決定:他和劉三妹要這個寶寶!很確定!
他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頤養(yǎng)天年”,“頤”是舒心、快樂,“養(yǎng)”既是保養(yǎng)、養(yǎng)生,同時也可以是養(yǎng)育、是一種責任,是將種子與希望延續(xù)下去。
他將腦袋輕輕貼在三妹隆起的腹部,感受著一個新的小小的生命破土而出……
編輯手記:
在當下老年人的情感與生活,同樣也是一個突出的社會現(xiàn)象和問題,也應該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所要觸及和思考的一個主題。作家馬碧靜的中篇小說《頤老記》,便是對于這個主題的一次觸及與思考,作家通過在看似不可能與看似有悖常理的故事,對老年人的生活與情感,以及在生活中處于弱勢的群體進行了深刻洞察。老王的喪妻之痛,兒孫的不在身旁,同時自己出現(xiàn)在省城兒子家時感覺到處境之尷尬,都給他的老年生活帶來了那種無盡的孤獨與空。而這種孤獨與空的填滿,卻不是源自兒子,而是源自一個智力發(fā)育不全的女人,作家通過這樣近乎極端,同時在現(xiàn)實中也不是不可能的設計,讓兩個弱勢的人用那種可貴的溫暖相互慰籍,找尋到了一種可貴的幸福。作家也通過這樣貌似的極端,在追溯的那些幸福,那些已經(jīng)喪失的幸福中,努力重構一種幸福,至少是一種可能的幸福,也才可能真正“頤養(yǎng)天年”,真正老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