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蘧草”的生成
——李一談王蘧常書法

口述人：李一（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王蘧常一生鉆研章草終成“蘧草”獨特風貌。王蘧常書法的總體特點是镕秦鑄漢，氣勢恢弘，結(jié)體奇古，筆致盤屈，渾厚蒼茫，直入化境，風格極其鮮明，卓然獨立于書壇，開前人未有之境，世稱“蘧草”?！稗静荨庇兄毺氐拿缹W追求和藝術語匯，在筆法、結(jié)字和草法上都有其鮮明的個性特點。其用筆，用篆、隸、魏碑的筆法寫章草，盤繞曲動；其結(jié)字，于三代遺跡、秦漢刻石及簡牘帛書中取精華，豐富多樣，奇趣橫生。

王蘧常的章草，可謂博采眾長，融會貫通，其書法大致可分為早、中、晚三個階段。50 歲前為早期階段，主要是打基礎，側(cè)重于北碑入章草。早期階段盡管其書法已以章草名世，也初露個性，但還不突出，有著學習前人的痕跡。50歲至75 歲左右為中期階段，主要是重塑章草。中期階段側(cè)重于將先秦篆籀、漢簡、漢碑融入章草，高古渾厚，風格初顯，藝術創(chuàng)作漸趨成熟。75 歲左右至謝世的十幾年為晚期階段，晚期人書俱老，藝術創(chuàng)作推向極致，精品代表作頻出，成獨樹一幟之“蘧草”。

博采會通、碑帖相融是王蘧常學書的一大特點。他既學帖也學碑，采取二者包容而不是排斥的態(tài)度。這種包容的態(tài)度在其學書的早期階段就已顯現(xiàn)出來。他早年學習書法正是碑學盛行之時，許多學碑的書家對“二王”帖學一脈持排斥的態(tài)度，而王蘧常對帖學尤其“二王”是包容的，盡管他后來是以碑學為主，主要取法唐代以前，但在植基之始是以帖學為開端的。最初他臨習的草書是今草，以王羲之的《十七帖》作為開端。早年對今草的基本功練習，為日后的章草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這在其后來的章草創(chuàng)作中對筆法和字形結(jié)構的處理上也時常顯現(xiàn)出來，而且終其一生。他崇敬王羲之，以“書圣”后裔“瑯琊家世”為榮。從其早期學書經(jīng)歷看，他先學唐碑，后學北碑。北碑的臨習，先是在其兄長建議下學習“斜畫緊結(jié)”的《張猛龍碑》和“平畫寬結(jié)”的《鄭文公碑》，而后在沈曾植指導下學《爨龍顏》等碑，到了中年才用功于章草。他遵照先師的教導，從傳本章草《急就章》《月儀帖》《出師頌》入手，一面臨習章草的字形草法，一面研究其來龍去脈，如20 世紀40 年代撰寫的《跋漢魏法書漢章帝千文斷簡》，在顯示治學為藝一體化的同時，已初顯書法個性。他善于把魏碑凝重的用筆和欹正相生的體勢融入到章草的結(jié)構中去，峭拔生動，巧拙互參，已不同于以往帖學一路的章草，而顯示出碑學章草的面貌。

到了中期，王蘧常進一步向上追溯，進入先秦兩漢，主要以篆、隸、簡帛入章草。先秦篆書《毛公鼎》《散氏盤》《虢季子白盤》，秦之《嶧山碑》，漢之《封龍山碑》《夏承碑》等以及新出土的《流沙墜簡》《敦煌漢簡》等都是其涉獵的對象。著重探討篆隸之間、正體與草體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心追手摹，精研考辨，將篆籀的遒勁雄渾筆法，漢魏的樸茂厚重結(jié)體，漢簡的生動奇古字形，吸收消化，融入章草之中。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探索，其章草的個性特點逐漸顯現(xiàn)：用筆趨于中鋒圓轉(zhuǎn)，節(jié)奏平緩，結(jié)體趨于平穩(wěn)與寬博，字形草法別具一格。王蘧常書法創(chuàng)作晚期最為輝煌，創(chuàng)作欲望更高，創(chuàng)造出的精品更多，個人風格更為突出。大字如《贈亭林紀念館四言聯(lián)》，小字如《十八帖》等，結(jié)體奇古，筆致盤曲，氣勢博大，渾厚蒼茫，直入化境，形成了極其鮮明的風格特色。

在論及王蘧常在章草書法史中的地位，以及其書法對當今書法創(chuàng)作的影響及意義方面，我在《論書絕句》中這樣評價王蘧常：“镕秦鑄漢勢弘恢，拓土開疆此霸才。河漢朝宗濤九曲，長鳧短鶴謾驚猜。”我稱其為“章草中興之王，書界開疆拓土之霸才”。無論從整個章草書法史，還是從20 世紀百年書法史來看，王蘧常都是杰出的書法大家。王蘧常在書法史上的地位，首先是重振草書，有興滅繼絕之功，在草書復興尤其是章草再造上居功至偉。章草中興不僅是近現(xiàn)代書法史上的大事，而且在千年草書史上也具有重要意義。就書體而言，章草中興改變了千余年草書創(chuàng)作今草盛、章草衰的格局。在百年章草復興進程中，王蘧常發(fā)揮的作用是別人無法替代的。與其他章草書家相比，他專攻章草的時間最長，留下的章草作品最多，成就最高，影響也最大。其次是為章草開疆拓土，擴大了章草的體格和境界。章草原是草書規(guī)范化的產(chǎn)物，千百年來，無論是分意章草還是楷意章草，在規(guī)范化的同時變得刻板，且疆域越來越窄。史學目光深邃的王蘧?？吹搅藛栴}所在，認識到章草一體既要有法度，又不能被固有的規(guī)范所限制。在實踐上，他朝著草書的源頭追溯，追向原生態(tài)的隸草，以及更早的篆書草寫形態(tài)，從草篆、草隸中尋找筆法和字形，吸收消化后用于章草。在章草史上，他完成了傳統(tǒng)意義上楷意章草、分意章草向高古蒼茫的篆意章草狀態(tài)的轉(zhuǎn)化。

王蘧常的影響是很大的，對20世紀后期尤其是改革開放時期章草的發(fā)展具有很大的推動作用。20 世紀30 年代以來，凡學章草者，都會關注“蘧草”，20 世紀末章草書風的出現(xiàn)，更與其有著密切的關系。21 世紀以來，王蘧常的影響依然未減，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顯示出他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

王蘧常 章草 杜甫《望岳》

作為學者，王蘧常的書法追求高古、遠古、奇古之境。早在無錫國專學習時，王蘧常就打下了深厚的文字學基礎。王蘧常青年時期就喜歡研究奇字，曾集《周禮》《漢書》中的奇古之字，研究其來龍去脈。在字體草法上，“蘧草”在繼承傳本章草的基礎上，又參考借鑒今草、簡牘草書的結(jié)構，及先秦漢魏大小篆、古文字的造型，吸收融合于章草，并按文字學規(guī)律增添自創(chuàng)構件，使字形結(jié)構富有變化。其草法或來源于傳本章草，或出自簡帛書，或取法今草，或來自篆隸，或采用文字演變中的異體字，均有所本。

書法審美中的“古”和“舊”，這也是王氏章草給人撲面而來的感覺。他的書法注重“古”，應該說既“古”又“新”。他充分利用先秦兩漢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書法文物，作為學習借鑒的資源。這些書法資源，從產(chǎn)生的時間上說很古，都是兩千年前的舊物；從出土的時間上說又很新，新到明清書家乃至于他的老師沈曾植都沒有見過。而他晚年的作品如《十八帖》，既有古意，又有新境，既奇特古樸，又雄壯渾圓。或者說在章草書風上改瘦硬為圓渾，變爽朗為含蓄，化險峻為穩(wěn)重，寓奇古于平淡，創(chuàng)造了新的風格樣式。其筆法、結(jié)體、草法均有新創(chuàng)，尤其是濃郁的篆隸味道，歷代章草均沒有，可說是前人未開之新境，獨創(chuàng)一格。

王蘧常學識淵博，具有較強的史學、詩學、文字學功底，他的學問造詣、詩文成就被書名所掩，現(xiàn)在許多人只關注其書法而忽視其學問，但實際上他的學問造詣、詩文成就至深且大。應該說他首先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學者、詩人和教育家，其次才是書法家，而且他書法上所取得的成就是依托于其深厚的學養(yǎng)。他書法審美的追求、藝術風格的形成、審美意境的創(chuàng)造，又與其學術興趣和詩文風格特色密切相關。因而，研究王蘧常的書法，不能孤立地僅談論他的書法，而要先了解他的學養(yǎng)、學術和詩文成就，注意其學與其藝的關系，尤其是其學對其藝的影響和造就。

王蘧常集教育家、學者、詩人、書法家于一身，是一位文、史、哲、藝俱通，且有多方面建樹的學者型書法家。多有建樹是他有別于一般學者，又不同于一般書家之處。比較而言，他的同代人中，有突出成就的學者不少，但真正成為大書法家者少。他的同代人中以書法名世者也不少，但真正是大學問家者稀。應該說，歷史走到20 世紀，隨著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學科越來越專門化，學問和藝術在一個方面取得成就已屬不易，而王蘧常在學問和藝術兩方面都非常突出，兩者同行并進，協(xié)同發(fā)展，最終達到“兩難并”“雙美俱”，確屬難得。

縱觀王蘧常近九十年的人生軌跡，可概括為三個方面：一是以教書育人為己任，高校執(zhí)教60年，傳道、授業(yè)、解惑，為人師表，桃李滿天下；二是以學術研究為安身立命之本，在史學、經(jīng)學、文學諸領域碩果累累，堪稱通人碩儒；三是以書法為終生之好和精神寄托，孜孜矻矻，努力探索，創(chuàng)造出卓然獨立之“蘧草”，是20 世紀書法史上的一個特例。從其少年時期的家庭教育、青年時期的求學經(jīng)歷、中年時期的校園執(zhí)教和老年時期的書齋生活來看，王蘧常走的是一條學藝相成、文墨相兼的道路。他始終執(zhí)著于學問，又耽于書藝。學問和書藝，是他大海行舟的兩楫，又如同鳥之雙翼伴其翱翔長空。也就是說，學者王蘧常和書家王蘧常既一分為二，又合而為一，其學術追求和藝術追求是相通的，學術之路和藝術之路是相連的。兩者并行不悖，相互補充，相互成全，交互為用。學問是其書法的根基，書法是其學問的顯現(xiàn)。他在書法上所取得的成就，與他的知識背景、學術思想是密切相關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其學術上的深厚造詣和不懈追求，就沒有其書法上的突出成就。

王蘧常治學范圍寬廣，涵蓋經(jīng)、史、子、集多方面，著述宏富。成就以史學最為突出，其主要興趣和主攻方向都在上古三代。史學研究對上古三代的偏愛，對先秦諸子哲學思想的探本溯源，撰寫《秦史》的補苴罅漏，對其書法的研究、書體的選擇、書風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影響。其學術興趣和著重點在上古，書法學習取法的重點也是三代和秦漢篆隸、章草。學術上好古敏求，書法則追求高古之意。寫《秦史》，敢寫前人所未寫，書法則拓展章草之領域，開前人未開之境。

王蘧常又以文學見長，一生寫了大量的詩文歌賦。其文雄深雅健，直追漢魏，樸實中見神采，縝密中見雅致。他自幼吟詩，一生詩書相伴，相比而言，詩名早于書名。1930 年，他與同門錢仲聯(lián)合刊了《江南二仲詩》多卷。王蘧常的詩歌，慷慨激昂、沉雄老辣，字字鏗鏘，情真意切，其文風的雄深雅健和詩歌的浩然正氣深深影響了其書風的形成。

與弟子書風過于接近老師風格不同，王蘧常師承沈曾植而不落窠臼。王蘧常19 歲至上海拜外族叔祖父沈曾植為師，是其人生道路的一個節(jié)點。不過要看到，沈曾植長王蘧常50 歲，拜師時沈曾植已是古稀之年，王蘧常親炙沈曾植的時間并不長。沈曾植對王蘧常的影響主要是“毋走常蹊”的治學和學藝的思想，后來王蘧常一直遵循先師的教導，朝著先師指引的方向，為藝也如其治學，將書法作為學術來對待，以章草為突破口，進行興滅繼絕的探索。在書法的師承上，王蘧常的可貴之處在于“師心不蹈跡”，各有靈苗各自探，努力挖掘自身的潛力，不斷突破和完善自己，探尋獨特的風格。如果把沈曾植的草書稱為“寐草”的話，那么，比較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蘧草”和“寐草”在用筆、結(jié)字和草法，乃至于審美追求上，有著很大的不同，應該說“蘧草”在“寐草”的基礎上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在20 世紀的章草探索上，沈曾植是領路人，而王蘧常則邁向了高峰。

當然，作為特定時期出現(xiàn)的杰出的大家，王蘧常的章草仍給后人留下了可以進一步探索的空間。如多字章草作品章法的變化、章草與今草的進一步結(jié)合、新出土書法資源的利用等方面，有志者可在前輩取得的聳立的高峰上再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