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忠
2009年,四川省圖書館報來初刻本陳老蓮《水滸葉子》(亦名《水滸牌》),申請參與全國珍貴古籍評選,經(jīng)過有關(guān)專家勘核,確認的是初刊,因而入選第三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
陳老蓮所畫《水滸葉子》,是極負盛名的版畫杰作,繪、刻均達到了極致。歷來的文人雅士,特別是美術(shù)家、版畫作家及版畫史家,都難得一睹其真。當年鄭振鐸酷好老蓮畫,力不能得真跡,而“思得其刊木之本”,然亦“屢求而未獲一睹”。后遇抱經(jīng)堂朱瑞祥攜來一部,細細翻閱,不忍釋手。朱瑞祥看出其至愛真意,謂“必五十金乃售”,鄭毫不猶豫,立刻應之,于是“持書而歸,喜悅無藝。胸膈不飯而飽滿,陶醉若飲醴酒。求之廿載,而獲之一旦,誠堪自慶也”。此本卷前無張岱《緣起》,有江念祖小引,中脫劉唐、秦明兩圖。鄭先生審定為“明末刻本”。鄭氏所編《中國版畫史圖錄》中的《水滸葉子》,即以此本印入。然鄭氏以五十金所購之《水滸葉子》,并非是初刻之本,乃是翻刻的翻刻,時間大概已屆清初。還好,鄭氏購得此本之后不久,又遇上海潘景鄭先生,潘謂亦藏一本。鄭謂“當假來補足序文及劉唐、秦明二圖。”待到親見潘氏藏本后,則說“刻者自署黃肇初,疑即刻《博古頁子》之黃子立”(上述引文均見鄭振鐸《劫中得書記》第86則陳章侯《水滸葉子》)。后來潘本亦歸鄭振鐸,再印《中國版畫史圖錄》時即以所得潘本替換之。1958年鄭氏出國訪問,途中飛機失事,不幸遇難。其家屬遵先生生前遺囑,將其全部藏書捐贈國家圖書館,鄭氏所藏原潘景鄭之本隨之入國圖。而鄭氏當年以五十金所購朱瑞祥那一部,流落何方,現(xiàn)在不得而知。風聞顧炳鑫先生曾收藏一部,與鄭購本相同,不知即得自鄭氏,還是另有來龍。顧炳鑫,筆名甘草、朽木,1923年出生,上海寶山人。版畫家、連環(huán)畫家,收藏并研究中國古代版畫。他所庋藏者是否還在天壤間,亦不得而知。
20世紀70年代末,羊城王貴忱館長(時任廣東省中山圖書館副館長)來京,有幸與其晤面于國家圖書館文津街舊館。寒暄之后,先生以所攜陳老蓮《水滸葉子》見示,展卷翻閱,為之一驚。忙請人從庫中提取本館珍藏鄭先生所捐贈者,兩相對讀,則以王先生見示者為勝,因知其為原刊,我為翻刻,于是再次握手,以示贊嘆。而后先生掩卷,慨然曰:“吾此次來京,將以此圖送一氓老?!闭f罷,握手別去。今又過30余年,居然從四川省圖書館報來,睹物思前,故謂之再現(xiàn)?!吨袊偶票緯俊肥铡?/p>
陳老蓮(1598?1652)名洪綬,幼名蓮子、胥岸,字章侯,號老蓮、小凈名等,浙江諸暨人。青年時受業(yè)于劉宗周、黃道周。崇禎時國子監(jiān)諸生,授舍人。召為內(nèi)廷供奉,不就。明亡后,魯王、隆武帝曾先后授其職,亦不赴。
清兵入關(guān),勢如破竹,南方各省先后失陷。他的老師黃道周就義于南京東華門外;杭州失守,他的啟蒙老師劉宗周絕食23天殉節(jié);與其齊名的北方畫壇旗手崔子忠,更在李自成進北京時,匿居土屋絕粟而亡。這些重義守節(jié)的師友,深深影響著陳老蓮。順治三年(1646),清兵陷浙東,老蓮雖未以身殉節(jié),卻也在紹興云門寺落發(fā)為僧,并改號悔遲、悔僧、九品蓮臺主者。然一年之后,他又還俗,居杭州、紹興、蕭山間,以賣畫為生。
畫才天授。朱彝尊《曝書亭集》卷64《陳洪綬傳》,謂老蓮“四歲就塾婦翁家,翁家方治室,以粉堊壁,既出,誡童子曰:‘毋污我壁。洪綬入視良久,紿童子曰:‘若不往晨食乎?童子去,累案登其上,畫漢前將軍關(guān)侯像,長十尺余,拱而立。童子至,惶懼號哭,聞于翁。翁見侯像驚,下拜,遂以室奉侯。”可知其很小已顯出極高的繪畫天賦。稍長,拓杭州府學李公麟七十二賢石刻,而后閉門臨摹十日,出示于人,人曰“似矣”,則喜。又摹十日,再出示于人,人曰“勿似也”,則更喜。原因是數(shù)摹而變其法,由形似而入神,人莫能辨。老蓮詩、書、畫皆能,以畫為功。山水、花鳥,尤以畫人物見長。與北方畫壇高手崔子忠齊名,時有“南陳北崔”之稱。
老蓮性格怪僻,“好游于酒,人所致金錢,隨手盡。尤喜為貧不得志人作畫,周其乏。凡貧士借其生者,數(shù)十百家。若豪貴有勢力者索之,雖千金不為搦筆也”(周亮工《讀畫錄》卷1《陳章侯》)。傳說有一齷齪顯貴者,久欲得其畫而不能,就以鑒定宋人筆墨為由,將他誘入舟中。船剛離岸,顯者就拿出絹素強迫他作畫,老蓮則科頭裸體謾罵不絕。顯者仍求不已,則欲沉水,顯者遂先去,又找他人代為之求,最終一筆不施。如此古怪孤傲的性格,反映在他的畫作上,就顯得另有風骨。
一、老蓮作《水滸葉子》的緣起
前邊說過了,老蓮生性疏財仗義,濟困扶危,“尤喜為貧不得志人作畫,周其乏”?!端疂G葉子》之作,正反映了他的這種品格。而這種品格,恰與水滸人物生氣相通,畫來活靈活現(xiàn)。此本《水滸葉子》卷前有張岱所寫的《緣起》,由于年久蟲蛀,有的字跡已被蠹蝕,難以辨認。雖然在張岱的集子及其《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中都能找到這篇《緣起》,但收入他上述這些作品時,已時過境遷,文字上作了刪潤,故有異同。為使這篇《緣起》不再謬傳,現(xiàn)將其全文抄錄如此:“余友章侯陳子,才足天,筆能泣鬼。昌谷道上,婢曩嘔血之詩;蘭渚寺中,僧秘開花之字。兼之力開畫苑,遂能目無古人。有索必酬,無求不與。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賈耘老之貧,畫水滸四十人,為孔嘉八口計。頓使宋江兄弟復睹漢官威儀。伯益考著《山海遺經(jīng)》,獸鳥皆拾為千古奇文;吳道子畫《地獄變相》,青面獠牙盡化作一團清氣。收掌付雙荷葉,能月繼三石(?)米,致二斗(豆斗合字)酒,不妨持贈。珍重如柳河東,必日灌薔薇露,薰玉蕤香,乃許解觀。非敢阿私,愿公同好?!?/p>
這篇《緣起》寫得簡短優(yōu)美生動,但扯得太遠,于作畫緣起卻只說了“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賈耘老之貧,畫水滸四十人,為孔嘉八口計”這么四句。郭恕先即郭忠恕,恕先乃其表字,五代末北宋初人。籍河南洛陽。其人工書善畫,尤以畫房屋建筑見長,藏其畫者以為寶。有《汗簡》《佩觹》各3卷行世。恕先嘗為富人子畫《風鳶圖》(即風箏畫),子以酒肉餉之。由此留下話柄。此處說老蓮“既蠲郭恕先之癖”,就是說陳老蓮揚棄了郭氏為富人作畫之癖,而獨喜為貧病交加的老人施筆,所以才“畫水滸四十人,為孔嘉八口計”??芍惱仙徶援嬎疂G40人物圖,乃為周濟一位八口之家的窮人?;驶室黄獣啊毒壠稹?,有用之話只有這么四句,似是過于簡單,仍需進一步探討。
檢張岱《陶庵夢憶》卷6《水滸牌》一節(jié),謂“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鎧胄、古器械,章侯自寫其所學所問已耳,而輒呼之曰宋江、曰吳用,而宋江、吳用亦無不應者。以英雄忠義之氣,芊芊,積于筆墨間也。周孔嘉余促章侯,孔嘉之,余促之,凡四閱月而成,余為作《緣起》。”這就將陳老蓮作《水滸葉子》的緣起說得十分清楚了。原來陳章侯作《水滸牌》,完全是受張岱之托。而張岱則是受周孔嘉的乞求與催促,故用4個月時間,完成了水滸40人物畫的不朽之作。
據(jù)張岱《文集》卷1《越山五佚記》中《蛾眉山》條記載:“天啟五年,姑蘇周孔嘉僦居于軒亭之北,余每至其家,劇談竟日?!币蛑芸准文颂K州人,異地租房居住在紹興的蛾眉山軒亭之北。明天啟五年(1625)張岱常到他家坐客,并且劇談竟日,看來是無話不說的莫逆之交。揆之“周孔嘉余促章侯,孔嘉之,余促之”語義,蓋在此前張岱或曾答應過為其向章侯求畫,或尚未與章侯說,或已說而章侯尚未作,因此才有上述那翻催促之話。而這一催,果然在4個月后,章侯便以《水滸葉子》相贈送。因此這天啟五年便成為老蓮《水滸葉子》完成的關(guān)鍵性年份。
考張岱《西湖夢尋》卷2,有《岣嶁山房》一條。岣嶁山房乃李茇所造,李茇號岣嶁,故以岣嶁山房名之。李茇是杭州人,其岣嶁山房在靈隱山下,環(huán)境優(yōu)美,風景宜人。與天池徐渭友善。凡朋友至,則呼家僮駕小舟暢游于西泠、斷橋之間,笑詠竟日?!疤靻⑺哪昙鬃?,余與趙介臣、陳章侯、顏敘伯、卓阿月、余弟平子,讀書其中。”因知天啟四年(1624)張岱與陳老蓮在杭州李茇的岣嶁山房有過一段讀書接觸的日子,這時張岱或已替周孔嘉向老蓮求畫,可是到天啟五年于蛾眉山軒亭之北再見周孔嘉時,老蓮畫作仍未攜來,因而才有上述“周孔嘉余促章侯,孔嘉之,余促之”的說法。因此我們可以推知,陳老蓮《水滸牌》之作是天啟五年在張岱的催促下完成的。
檢黃泉《陳洪綬年譜》,“明天啟五年(1625)”之下有如下內(nèi)容記載:“是歲,趙頤光卒。先生年二十八歲。是年,先生作《水滸圖卷》,凡四十人?!保ù颂幹端疂G圖卷》是否就是《水滸葉子》,美術(shù)史家尚有不同說法。)黃泉之所以定陳老蓮《水滸圖卷》作于天啟五年,根據(jù)是孔尚任《享金簿》所記《陳章侯水滸圖卷》中卷首有“趙頤光草篆題曰:‘英武神威?!倍w頤光的卒年即是明天啟五年,因此趙氏篆題必在他下世之前,不可能晚于這一年,故認定陳老蓮《水滸圖卷》作于明天啟五年。此說應該是可信的,是有根據(jù)的。
然而,《水滸圖卷》與《水滸葉子》是否是一回事,還是需要考辨。兩者若是一回事,則據(jù)黃氏《年譜》定其繪制完成在天啟五年,不會有爭議;若兩者不是一回事,則前述張岱《陶庵夢憶》卷6《水滸牌》一節(jié)所謂“孔嘉匄之,余促之,凡四月閱月而成,余為作《緣起》”之說便無法解釋了。因為張氏的《緣起》專是為陳老蓮《水滸牌》還真是下了一番功夫。陳老蓮19歲畫《九歌圖》11人物及《屈子行吟圖》,一共花了兩天的時間。以他的天賦,若不是十分認真,畫40水滸人物根本用不了4個月。之所以“四閱月而成”,蓋是老蓮看重張岱的朋友之托,不得草率從事;同時為周孔嘉八口之家生計著想,亦不能馬虎從事。所以一定是先認真畫成40人物圖卷,而到上版鐫刻時才一個個分開而成為《水滸牌》。果如此,則《水滸圖卷》與《水滸牌》當是一回事。
二、時人對陳老蓮《水滸葉子》的評價
張岱《陶庵夢憶》卷6《水滸牌》一節(jié),稱贊陳老蓮所畫的《水滸葉子》,是“以英雄忠義之氣”而“積于筆墨之間”,畫中的每一個人物都飽含著老蓮的深刻理解、認識和贊美,畫者與被畫者心心相印,聲氣相通,所以畫出來的水滸人物形象逼真,各具性格,豪氣滿懷,呼之欲出。而最能集中反映時人對此畫評價者,還要算黃泉《陳洪綬年譜》所引孔尚任《享金簿》中的幾篇跋文。
首先是趙頤光的篆文題贊“英武神威”。這顯然是贊頌陳老蓮所畫的水滸人物“英武神威”。趙頤光(1559?1625),字凡夫,號廣平,吳縣(今屬蘇州)人。一說太倉人?;派形?,喜收藏。長于文字學,工書法,尤精于篆書。與妻陸卿子,皆有名于時。筑寒山堂隱居其中,足不至城市。宋刻《玉臺新詠》當年即藏于他家,其子趙均崇禎時翻刻于小宛堂。后來宋刻原書歸藏于錢謙益,毀于絳云一炬,于是趙均所翻刻者便常被賈人冒充宋版以欺世。
其次是陳繼儒的跋,謂“高秋氣爽,啜茗長嘯,適友人持是卷見示,閱之令人驚訝交集,不能贊一辭。云間陳繼儒觀于笤箒庵”。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又號糜公,明松江華亭(今屬上海)人。諸生。志存高遠,博學多聞,少與同郡董其昌、王衡齊名。年29,焚棄儒家衣冠,隱居小昆山,后居東佘山,杜門著述。工詩善文,擅長書法,兼能繪事,名動環(huán)宇。朝廷屢召征用,皆以疾辭。如此高雅、長于書畫的名家,見到陳老蓮所畫的《水滸葉子》,竟能“驚訝交集”而不知用什么語言來贊頌,可知其畫之妙。
再次是王鐸的跋,謂“凡畫之道,不難于對景寫實,而難于活潑玄妙。予弱冠時見龍眠居士此卷,筆畫纖細,各具勇猛之狀。今視章侯陳君畫法,雖稍遜一籌,而生氣流動,種種合度,非庸工俗子所能造也。孟津王鐸書”。王鐸(1592?1652),字覺斯,孟津(今屬河南)人。明天啟二年(1622)進士,授編修,累官至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入清,仍授禮部尚書。其人工詩文,善書法,擅畫山水竹梅。又是一名懂畫之人。他贊稱章侯所畫《水滸葉子》“生氣流動,種種合度”,不是庸工俗子所能為。
再次是邵彌所題的一首詩,云“陳君妙齡有誰同,四十英賢尺素中,堪羨吾翁精鑒賞,千秋什襲桂堂中”。陳君,指的就是陳老蓮。陳老蓮完成《水滸葉子》之作時只有28歲,故以“妙齡”稱之。多虧吾輩多能鑒賞此畫的藝術(shù)價值,從而使其千秋萬代什襲遞藏在桂堂之中。邵彌字僧彌,后以字行,號瓜疇,明末清初蘇州人。性迂癖不諧俗,好學多才。工書善畫,書法宗鐘繇,山水畫則清瘦枯逸,為吳偉業(yè)畫中九友之一。
上述這些贊語頌辭,推想都應在畫卷的馀幅之上,原物不得親見,自然無以言狀。今僅存者,只有菌閣主人王的《陳章侯畫水滸葉子頌有引》,他在這篇頌文中稱:“水滸者,忠義之別名也,文士筆端造化偶爾幻出……而忠義兩字入火燒乎入水泐乎,陳子從幻中點出一段不幻,光明毫端生,果以四十人不燒不泐者正告天下。嗟乎!陳子而為此也,□□陳子而為此也!菌閣主人王漫題”(見本書卷尾)。王字予安,別署菌閣主人,明末清初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是陳老蓮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著有《謫雜外紀》《匪石堂詩》《閩游草》《妙遠堂詩》等。據(jù)老蓮后人陳子良撰文說,正是王會同陳老蓮、張岱將《水滸葉子》刊行于世。因此他這篇頌詞,非同尋常。
國家圖書館所藏黃肇初刻本此書,有江念祖所寫《陳章侯水滸葉子引》,云:“陳章侯復以畫水畫火妙手,圖寫貫中所演四十人葉子上,頰上風生,眉間火出,一毫一發(fā),憑意撰造,無不令觀者為之駭目損心。昔東坡先生謂李龍眠作華巖相佛,菩薩言之,居士畫之,若出一人。章侯此葉子何以異是!”亦贊美老蓮與水滸人物聲氣相通,心心相印。江念祖,字遙止,名末清初安徽歙縣人。布衣。工書畫,字畫皆極力摹古,頗為自得。晚年居浙江金華、衢州間,閉門深山,不與人接。
三、陳老蓮《水滸葉子》的初刻時間
根據(jù)上述材料,我們將陳老蓮《水滸葉子》繪制之年鎖定在明天啟五年(1625),大概不會產(chǎn)生太大的問題,但若將它的初刻也鎖定在這一年,恐怕還值得研究。現(xiàn)在能夠作為其版刻判定依據(jù)的材料只有兩條:一是書內(nèi)第19圖朱武像欄外左下鐫有“徽州黃君刻”字樣,此可作為刻工證據(jù)加以考察。另一是周亮工《讀畫錄》卷1《陳章侯》條載:“初畫《楚辭》像,刻于山陰;再刻《水滸牌》行世。及崇禎間,召入為舍人,使臨歷代帝王圖像,因得觀大內(nèi)畫,畫乃益進,故晚年畫《博古牌》,略示其意。”
黃君(亦作倩),是明代后期徽州派版畫黃姓刻工中的佼佼者,名一彬,字君,其主要活動在萬歷、天啟間。據(jù)王伯敏《中國版畫史》及其他材料記載可知,黃君在萬歷三十三年(1605)曾與刻《程氏墨苑》;又在萬歷四十年(1612)與黃元吉、黃伯符、黃亮中、黃師教、黃谷一道合刻《閨范圖說》;四十四年(1616)又與黃桂芳合刻《青樓韻語》;萬歷間還刻過《王李合評北西廂記》;天啟年間又刻過《彩筆情辭》及《西廂》五劇的插圖。這些版畫都刻在萬歷天啟時期,所以王貴忱先生在其《記明黃君刻本水滸葉子》一文中說:“見于著錄和傳世之黃君版畫,未見天啟以后作品”,此話大體可信。果如此,則出現(xiàn)“徽州黃君刻”字樣的《水滸葉子》,當也刻在天啟年間,不會再晚。
至若上引周亮工《讀畫錄》中所說“初畫《楚辭像》,刻于山陰;再刻《水滸牌》行世。及崇禎間,召入為舍人,使臨歷代帝王圖像……”的表述,忖其語義,似是個因果句式?!俺醍嫛冻o像》,刻于山陰”,是說陳章侯早先畫的《楚辭像》,版行于山陰。山陰即今紹興,古稱越州,是說老蓮的《楚辭圖》最早刻于紹興。這里所謂的《楚辭像》,指的當是陳老蓮所畫的《九歌圖》。據(jù)黃泉所撰《陳洪綬年譜》載:“萬歷四十四年丙辰(1616),先生年19歲。冬,先生與蕭山來風季學《騷》于松石居,擬李長吉體為長短歌行,燒燈相詠。來風季輒取琴作激楚聲。先生作《九歌》人物十一幅,始‘東皇太一,終‘禮魂。復作《屈子行吟圖》一幅。凡兩日而就?!闭f明陳老蓮畫《九歌圖》是在萬歷四十四年,那一年他19歲。起因是這一年他來蕭山向來風季學習《離騷》,對屈原及其《離騷》有了深刻理解,故用兩天時間畫出了《九歌圖》。崇禎十一年(1638),來欽之《楚辭述注》鋟木時,陳老蓮為之作序,亦說“丙辰,洪綬與來風季學《騷》于松石居……便戲為此圖,兩日便就”。亦證明他的《九歌圖》確是畫在萬歷四十四年。周亮工《讀畫錄》謂老蓮“初畫《楚辭像》,刻于山陰”,具體的刊刻時間應該在萬歷四十四年(1616)《九歌圖》產(chǎn)生之后,到天啟五年(1625)《水滸葉子》繪制之前這9年時間里。周亮工《讀畫錄》在“初畫《楚辭像》,刻于山陰”之后,緊接著說“再刻《水滸牌》行世”。表明陳老蓮的《九歌圖》與《水滸牌》是相繼刊刻的,也許正因為這兩件畫作的相繼刊版行世,在畫壇產(chǎn)生了相當?shù)挠绊?,所以才有“及崇禎間,召入為舍人,使臨歷代帝王圖像”的事情發(fā)生。這里的“及崇禎間”顯然是“待到崇禎間”之意。如果這樣理解確是周亮工的原意,則《水滸葉子》之刻,確當在“及崇禎間”之前。前到什么時候,前到的時間跨度非常狹窄,即當在天啟五年《水滸葉子》產(chǎn)生之后,天啟最后一年即七年(1627)之前。如果突破了天啟七年,那就到了崇禎間,不符合周亮工《讀畫錄》所說“及崇禎間”之語意了。因此,將陳老蓮《水滸葉子》之刻定在天啟五年,缺乏足夠證據(jù);而定在天啟五年至七年,可能比較符合事實?;蛘呋\統(tǒng)定為明天啟刻本,也未嘗不是一種著錄方式。
陳老蓮《水滸葉子》初刻本已如上述,其珍貴之處在于它能反映陳老蓮《水滸葉子》原作人物的精神面貌。而翻刻,在人物神態(tài)、眉眼須發(fā)、衣服皺褶等細微之處,與原刻有了明顯的不同。最要緊的區(qū)別是在朱武像左欄外的刻工,由初刻本“徽州黃君刻”變成了“黃肇初刻”。黃肇初,名一中,字肇初,與黃君為昆仲輩,亦是有名的刻工。生于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較一彬君從事刻印版畫的最早年份至少晚有20年。其生既晚,而到他再翻刻《水滸葉子》時,很可能已屆崇禎之時,甚或已屆清初。
四、《水滸葉子》初刻本的遞藏
《水滸葉子》天啟初刻本的遞藏傳承關(guān)系,現(xiàn)能說得清楚者只有四傳,即嚴邦英—王貴忱—李一氓—四川省圖書館。
嚴邦英(1891?1950)字炎南,廣東順德大良人。此人能文,喜篆刻,尤好收藏,凡金石書畫、圖志古籍,皆嗜搜羅,并建崇寶閣以貯之。能親自手拓金石碑記,割裱整理。輯有《崇寶閣印存》。天啟刊本陳老蓮《水滸葉子》,即是他家的插架之物。今書中所鈐“順德嚴邦英印”“順德嚴氏崇寶閣藏書記”“嚴氏家藏”“邦英私印”“邦英之印”“炎南珍藏”“炎南過目”等印記,便都是他的收藏印鑒。嚴氏得此書后,曾經(jīng)重新裝裱,裝裱之后在卷前附有另紙內(nèi)扉,內(nèi)扉下半葉寫有“大清宣統(tǒng)元年歲序己酉夏五月端陽節(jié)日,順德嚴氏書香齋重裝并藏”長方形題記四行。表明嚴氏得此書大概在宣統(tǒng)元年(1909)五月之前,或更早一點。而嚴氏得之誰手,現(xiàn)已難以說清。
嚴氏藏書散出后,一部分為羊城王貴忱所得。王氏在《水滸葉子》一書后跋中說:“余所得順德嚴邦英氏舊藏圖籍,多率題識,印章累累,蓋亦好事者”,證明他確曾得到過一些嚴邦英的舊藏。然此《水滸葉子》卻不在其所得嚴氏舊藏之中,而是“往承一位書友見贈”(見1996年廣東教育出版社出版之《學士》創(chuàng)刊號王貴忱《記明黃君刻本水滸牌》一文《后記》)。今書中鈐有“貴忱印信”“王貴忱印”等印記可證。
王貴忱,號可居,1928年生,遼寧鐵嶺人。1945年8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遼沈戰(zhàn)役后隨軍入關(guān)南下,直抵羊城。1952年轉(zhuǎn)業(yè)地方,曾任粵東銀行經(jīng)理,汕頭地區(qū)建設銀行行長。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1978年平反,先后任廣東省中山圖書館副館長、廣東省博物館副館長、廣州市地方志編委會副主任。王先生喜收藏,尤喜古錢幣,并有較深的研究造詣。李一氓先生是我國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中喜好書畫典籍收藏的名家之一,所以20世紀70年代末王先生攜這部《水滸葉子》來京時,便慷慨割愛將之送給了一氓老。今書中有“一氓精鑒”“一氓讀畫”“一氓所藏”等印記可證。
“文化大革命”風起云涌時,很多收藏家的藏品被查抄。有些單位的負責人為避免他們所保護之人的收藏受損,主動將其藏品送至有關(guān)單位保管。一氓老的藏書便被當時他所在的單位送到了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北京圖書館收到后逐一清點造冊,連同送來的書柜一起妥加保管。落實政策后,書及書柜全部原樣還回。一氓老晚年將自己藏書分成了三份,一份贈送北京圖書館;一份贈送四川家鄉(xiāng);一份留下自己使用。這么一分,那部我見過并知道在李老手里的《水滸葉子》便不清楚在哪份里了。2002年啟動的《中華再造善本》第二期選目時要選此書再造,因而就東打聽西問問,甚至問到當年在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協(xié)助李老工作的中華書局的沈錫麟,他也說不上來,內(nèi)心就非常沮喪。明知國圖所藏黃肇初所刻之《水滸葉子》是翻刻本,用它來再造,心有不甘??沙蹩淘谀膬海粫r又說不清楚。2009年我去四川省圖書館參觀,大膽問他們此書是否在貴館,古籍部主任彭邦明回答就在本館。當時心中的喜悅難以言表。因而建議他們盡快向國家古籍保護中心申報,參與國家珍貴古籍評選。這才有了“陳老蓮《水滸葉子》初刻本的再現(xiàn)”這一目?!吨腥A再造善本》也有了當選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