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新
美國作家詹妮弗·伊根(1962— )的普利策小說大獎作品《惡棍來訪》(2010)對“數(shù)字時代下關于成長和老去的獨創(chuàng)性探討,顯示了對于飛速發(fā)展的文化變革的強烈好奇心”。伊根本人憑借該作入選2011年度《時代》100位全球最具影響力人物第15名。美國評論界對《惡棍來訪》的贊譽接踵而至:甫一出版即獲得2010年度美國全國圖書評論獎,超過600個專業(yè)書評人盛贊其在小說形式上的“實驗性”;《華爾街日報》認為它是“后后現(xiàn)代”小說,無法用以往小說的定義去解說;《時代》雜志甚至贊譽它是“美國小說的新經(jīng)典”。
伊根出生于芝加哥,在舊金山長大,先后就讀于賓夕法尼亞大學和英國劍橋大學。學生時代的她曾背包旅行了歐洲各國、蘇聯(lián)、中國、日本等國,廣泛的游歷為她的第一部小說《看不見的馬戲團》和短篇小說集《翡翠城》提供了素材。伊根的第二部小說《看著我》曾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作品,第三部小說《塔樓》則是美國全國暢銷書。
《惡棍來訪》故事情節(jié)及人物關系錯綜復雜,很難簡單地為《惡棍來訪》寫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梗概,對此作者伊根本人在接受訪談時也承認“極難描述”。小說由13個相對獨立的章節(jié)片段組成,時間跨度超過50年,并且各章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均不相同。小說的時間段經(jīng)過精心安排,根據(jù)時間先后大致可分為四個時間段:1970年代、9·11前的1990年代、9·11后、2020年代。小說圍繞一個事業(yè)走下坡路的唱片制作人班尼和他的有盜竊癖的女助手薩莎展開:薩莎因盜竊癖接受治療,班尼是中學時代的朋克樂隊的貝司手,吉他手史考帝愛慕成員喬斯林,而喬斯林則被四十幾歲的音樂制作人盧勾引,班尼后來成了盧的門生并成為一個成功的音樂制作人,史考帝則落魄成看門人。班尼的妻子斯蒂芬妮負責策劃已經(jīng)過氣的前搖滾明星博斯科的復出及巡演,博斯科將其命名為“自殺之旅”以吸引觀眾,并將獨家報道權授予了斯蒂芬妮的哥哥朱爾斯·瓊斯,朱爾斯曾是一名娛樂記者,在一次采訪中因試圖強奸采訪對象——小明星凱蒂·杰克遜而鋃鐺入獄。斯蒂芬妮的前老板拉·多爾因一次失敗的晚會組織而聲名狼藉,出獄后為養(yǎng)家糊口不得不改名Dolly,接受了一份為一個犯有種族滅絕暴行的獨裁者洗白形象的工作。薩莎在青少年時期曾混跡于意大利那不勒斯盜竊、賣淫,回到美國從紐約大學畢業(yè)后為班尼工作,從實習生做到接待再到助手共12年,之后與大學時期的男友德魯生兒育女,定居沙漠邊緣。多年后的2020年代,班尼重新發(fā)掘了中學時代朋克樂隊的吉他手史考帝并大獲成功,班尼的助手阿萊克斯是薩莎以前的一個約會對象,阿萊克斯與班尼故地重游希望能再見到薩莎,卻發(fā)現(xiàn)已是人去樓空。
《惡棍來訪》各章彼此獨立,故事情節(jié)結構看似松散,實則互為存在、互相襯托、整體統(tǒng)一,在敘述形式上巧妙地形成了回環(huán)結構,隱約有一條主線貫穿始終,說明和探討了一個重要主題——“時間的流逝”。伊根借用小說中的人物之口說出 “時間是個惡棍”,流逝的時光殘酷地吞噬著一切——青春、激情、冒險、友情、愛情、夢想等,在數(shù)字時代飛速發(fā)展、瞬息萬變的背景下,故事里的主人公在追憶逝去時光與命運的失落、無奈、惆悵中不斷成長,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試圖走出文明困境的“荒野意識”。
“復調敘述”是《惡棍來訪》的一大特點,“小說猶如狂歡般的樂曲在進行多聲部的對話”。作為“反文類”作家,伊根本人不止一次地在訪談中提到復調敘述,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將復調敘述“盡可能發(fā)揮到極致”。得益于“復調敘述”這一獨特的形式,《惡棍來訪》打破了文體限制,涵蓋了后現(xiàn)代小說幾乎所有的重要主題:人的異化、吸毒、濫性、暴力、環(huán)保、全球化、同性戀、種族滅絕、恐怖主義、未來等。小說將所有這些發(fā)揮到極致,共同形成“后后現(xiàn)代”的復調狂歡。
在 《惡棍來訪》的寫作中,伊根進行了有目的的“文體風格的實驗”,巧妙地運用多種文體甚至非小說文類,從而形成文體的復調。這種文體的復調也正是米蘭·昆德拉所推崇的“把非小說的體裁整合到小說的復調之中”。在米蘭·昆德拉看來,復調小說的一個革命性創(chuàng)舉就在于對傳統(tǒng)小說以外的多種文體成分的引進,多種文類統(tǒng)一展現(xiàn)于同一部小說之中,用以表達一個共同的主題,這就如同復調音樂中兩種或更多的聲音(旋律)同時呈現(xiàn),并被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表現(xiàn)音樂主旨。
對《惡棍來訪》文類體裁的界定各方似乎有些分歧:該作品獲得的是普利策小說獎,其2011版平裝本也在封面明確注明為“小說”,而亞馬遜書店則將其精裝版列入短篇小說集。然而伊根本人卻明確表示“不傾向于稱其為小說”,并認為稱作“小說集似乎也不太恰當”,拒絕為《惡棍來訪》貼上傳統(tǒng)的文類概念標簽;在她看來,《惡棍來訪》更類似于20世紀70年代的一種音樂專輯的形式——“概念專輯”。音樂意義上的“概念專輯”由圍繞相同主題的多首樂曲構成,《惡棍來訪》這部“專輯”則由在文體、敘述視角等方面各不相同的13個章節(jié)統(tǒng)一在同一“時間”主題之下,在形式上也采用了1970年代概念專輯磁帶的AB面形式,將整個故事分成A和B兩大部分,分別統(tǒng)領6章和7章,各章又具有各自的標題,如同概念專輯中的13首樂曲。
“概念專輯”的形式為伊根進行文體風格的實驗提供了絕佳的載體,《惡棍來訪》中采用的非小說體裁的文體包括八卦雜志訪談文章、論文、書信、幻燈片(PPT)、網(wǎng)絡體語言等。其中最值得一提也最為奇特的敘述方式出現(xiàn)在第12章。整個第12章完全使用幻燈片這一從未在小說中出現(xiàn)和使用過的文體,用76張幻燈片進行敘事,開創(chuàng)了使用幻燈片進行小說敘事的先河。伊根在談到PPT章節(jié)時充分肯定了其重要性及必要性,指出“PPT章節(jié)不可以換成其他方式”。與傳統(tǒng)敘述方式相比較,PPT幻燈片有著其無與倫比的優(yōu)勢,它綜合了視覺語言,成功突破了文字描述的局限,形象而又節(jié)省筆墨。伊根在幻燈片中使用了各種常見的幾何圖形、箭頭、坐標和各種標注圖形,其中穿插使用各種常見的分析圖表,包括柱形圖、餅形圖、三維面積圖、散點圖、氣泡圖、金字塔圖等。她還利用各種圖形繪制出了一些具體的形象以配合文字描寫:在提到薩沙的兩個孩子艾麗森和林肯住隔壁時,幻燈片中間繪制出了一個立方體表示分隔兩個房間的一堵墻;在描寫林肯戴著耳機出現(xiàn)時,用兩個橢圓加一個弧線繪制出一副耳機;用一個三角形加一條直線繪制出一臺天平;用四個矩形繪制出一個燒烤盤;用九個箭頭形狀繪制出太陽能電池板;用八個矩形繪制出指向前方的手指等。在形式上,一張張幻燈片如同一幅幅連環(huán)畫,或者更類似于現(xiàn)如今較為流行的漫畫形式,只是伊根無需像畫家那樣去手繪作品,她充分利用了幻燈片的優(yōu)點,將比語言更為直接和具體的形象通過幻燈片畫面呈現(xiàn)給讀者,為讀者創(chuàng)設了全新的閱讀體驗。
小說第9章在形式上是對八卦雜志訪談文章的戲仿,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篇名人訪談又與通常意義上的訪談文章截然不同,它發(fā)自獄中,其 “作者”——娛樂記者朱爾斯因企圖強奸采訪對象凱蒂而入獄。文章為博人眼球、提升銷量竭盡八卦之所能——挖掘名人隱私、丑聞等,對采訪對象進行事無巨細的觀察描寫,甚至明星用餐,如“她吃了所有的萵苣葉,大約兩口半雞肉,幾片西紅柿;她沒吃橄欖、藍奶酪、煮雞蛋、熏肉和鱷梨”;繼而利用八卦記者常用的提問伎倆,通過詢問隱私、傳言、性等八卦話題,配合旨在激起受訪對象厭惡的肢體動作,一步步“刺激被訪對象”,使其“反應過激失去理智”,從而暴露“本性”,以“揭示(名人)鮮為人知的另一面”。該章還借用學術論文的寫作風格,頻繁使用論文寫作中常見的注腳、文內注,而諸如“同上”“同前”“原文如此”等詞語的使用也被賦予了嘲笑、諷刺的意味;全部注腳的篇幅幾乎相當于本章正文部分的三分之一,在“注腳4”中更是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書信體,包括稱呼、正文、結束語、署名等書信必要格式,朱爾斯以諷刺口吻致信編輯,建議在中央公園設立檢查點對欲進入者進行身份核查,以杜絕類似的強奸及其他惡性犯罪。
《惡棍來訪》的第4章看似平常,似乎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實際上是第3章中一帶而過的一幅照片背景故事的具體延伸。第3章中,班尼和他的中學朋克樂隊成員在一次演出后拜訪了音樂制作人盧的家,喬斯林無意中翻出盧和子女的照片,然后作者僅用100個左右的單詞對照片進行了簡單描述。出人意料的是,接下來用整個第4章來講述6年前盧及其子女的非洲之旅?,旣悺獎诶铡とR恩在《電腦時代的敘事學:計算機、隱喻和敘事》中提到“敘事窗口”,指出“一個窗口就是一個敘事單位……窗口的移動就是敘事從一條情節(jié)線索移向另一條情節(jié)線索的過程,其形式標記是撥號敘事時鐘,跳到另一時間和地點”。《惡棍來訪》的第4章猶如點擊網(wǎng)頁中的圖片而鏈接到的新“窗口”,打開之后出現(xiàn)的下一個頁面具體介紹了圖片相關內容。不得不說,伊根的這一寫作手法相當獨到和出新。
《惡棍來訪》第13章即最后一章的標題為“純語言”,這里伊根所指的“純語言”實際上是網(wǎng)絡體語言。她借用人物之口表達了對語言表征的質疑,認為英語中充滿了空洞無意義的單詞,這些詞被剝除意義只剩外殼,語言交談充斥著隱喻,永遠都無法精確達意;而網(wǎng)絡體語言卻是“純粹的,沒有哲理的探討,不含隱喻,不作判斷”,網(wǎng)絡體語言通過刪除不必要的字母以及利用諧音、數(shù)字等形式,對語言進行精簡,去除雜意,是伊根所推崇的“純語言”。伊根還對網(wǎng)絡體語言進行了嘗試,如:
no 1 nOs abt me. Im invysbl.(No one knows about me.I’m invisible.)
在小說最后甚至還使用了網(wǎng)絡體語言寫就的詩歌:
th blu nyt / th stRs u cant c/ th hum tht nevr gOs awy(the blue night / the stars you can’t see / the hum that never goes away)
整首詩中除了一個單詞hum以外,其余均為網(wǎng)絡體語言。伊根在小說中明確指出hum意指時間的流逝聲(the sound of time passing),通過使用網(wǎng)絡體語言改變其他單詞的拼寫,而保留hum一詞未變,借以隱喻只有時間流逝永恒不變。
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伊根勇于革新傳統(tǒng),“樂于就任何可能的方面進行實驗”。就《惡棍來訪》而言,她確實做到了使各章盡可能和而不同、有所創(chuàng)新,并嘗試“為每一章找到一種全新的方法”,創(chuàng)作出區(qū)別于傳統(tǒng)類型的小說。
《惡棍來訪》中人物幾乎個個都有缺點,他們要么吸毒、濫性、偷竊,要么暴力、性無能;而“時間”這個“惡棍”拜訪了小說中的這“一幫惡棍”,演繹出一幕幕傷感和救贖的故事。
小說在2020年代混亂無序、人山人海的朋克音樂廣場音樂會的狂歡中結束,這也恰恰契合了伊根出于“消解中心”的后現(xiàn)代立場和理念,把復調敘述盡可能發(fā)揮到極致,從而形成了實驗性的、多種文體的、“后后現(xiàn)代”的復調狂歡。
作者工作單位: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文學與文化研究所
本文系2018年度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美國普利策獎小說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研究“(項目批準號:2018SJA1202)的部分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