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梅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紅樓敘事提到的水滸人物有三:一是第22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①出現(xiàn)在戲文《魯智深醉鬧五臺山》中的魯智深,再是第30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出現(xiàn)在戲文《負荊請罪》中的李逵和宋江。前者取材于《水滸傳》第3回“魯智深大鬧五臺山”②,后者事本《水滸傳》第73回“黑旋風喬捉鬼 梁山泊雙獻頭”。前者(一出)和《西游記》(一折)同為寶釵所點戲文,清代《紅樓夢》評點③一般認為,《西游記》和《五臺山》都是和尚戲,“寶釵可謂有緣于和尚者矣,兼以直射寶玉之結(jié)局”(姚燮第22回眉評)[1],而僅此已涉互文深意[2]。后者《負荊請罪》事涉李逵和宋江,清代《紅樓夢》評點數(shù)回多次提到二人,其中與李逵有關的批語計有七則,與宋江相當,但不及宋江取義廣泛[3]。錄之如下:
1.看他(薛蟠)舉止,聽他言語,真是《水滸傳》中李鐵牛,真嫵媚煞人!(姚燮第26回眉評)
2.快人快嘴,竟似《水滸傳》中李大哥。(姚燮第34回眉評)
3.薛大哥真是可人!《水滸傳》評李逵為嫵媚煞人,吾謂薛大哥亦然。(姚燮第35回眉評)
4.與《水滸傳》李逵不許他人姓宋一樣深情。(張子梁第57回夾批)
5.薛姨媽寫得不堪,竟有鴇母光景,用一李嬤嬤直破之,此從《水滸傳》李逵罵宋江處套出,而喻言獨絕。(張新之第8回總評)
6.一語破的,乃李逵罵宋江。(張新之第57回夾批)
7.(寶釵)借李逵以為奚落,搖唇鼓舌,刺刺不休。(佚名氏《隨筆》第22回批)[4]
顯然,清代《紅樓夢》評點中,只有姚燮、張子梁、張新之、佚名氏四家論到水滸人物李逵,五處出以李逵,以李鐵牛、李大哥出之者各一。就數(shù)量而言,七則中姚燮占三,最多;張新之占二,其次;張子梁、佚名氏各一,最少。就內(nèi)涵而言,姚燮直擬紅樓人物以李逵,張子梁、張新之、佚名氏則由人及事,比例紅樓情事以李逵情事。析之如次。
這一組全由姚燮批出。天殺星李逵,長相黝黑粗魯,小名鐵牛,江湖人稱“黑旋風”。姚燮或稱之曰李逵似作者,或親之曰李鐵牛似鄉(xiāng)人,或尊之曰李大哥似小弟,愛賞之意溢于言表。以李逵擬之的紅樓人物是人稱“金陵一霸”的薛蟠,外號“呆霸王”(第4回)。姚燮亦尊之曰薛大哥似寶玉,情意殷殷。一是梁山步軍第五位頭領,一是綺襦紈绔的世家公子。姚燮之所以對舉李薛,關鍵是《水滸傳》評李逵為嫵媚煞人,吾謂薛大哥“亦然”——“嫵媚”。
按嫵媚,指人時形容姿態(tài)美好可愛,多用于女子;姿態(tài),指容貌神態(tài),風格,氣度等。水滸敘事未及“嫵媚”一詞,《水滸傳》評中累見“嫵媚”七次,而且只用于李逵一人。七評李逵“嫵媚”皆出金圣嘆,金氏認為“李逵是上上人物”,《水滸傳》寫李逵色色絕倒,“一片天真爛漫到底”(《讀第五才子書法》)[5]。結(jié)合金評“嫵媚”諸多出處,即“寫他說謊,偏極嫵媚”“鐵牛作此軟語,越可憐,越無理,越好笑,越嫵媚”“三字(沒奈何)越可憐,越無理,越好笑,越嫵媚”“何等嫵媚,其疾如風”“何其嫵媚”(以上見第37回夾批)、“妙人妙語,全是嫵媚,毫無粗鹵,令我讀之解頤”“全是嫵媚,毫無粗鹵,妙人”(以上見第51回夾批)等,可知“嫵媚”作為評語,其妙處正在李逵的“天真爛漫”,而其容貌神態(tài)、風格、氣度等亦可想見。
《紅樓夢》及其評點則不然。據(jù)統(tǒng)計,以“嫵媚”寫人計有五次六人,有男子如蔣玉函等,有女子如寶釵等,無有薛蟠;以“嫵媚”評人計有十七次九人,有男子如柳湘蓮等,多為女子如黛玉、香菱等,而評薛蟠者為最,多達七次。再者,上舉“嫵媚”之數(shù)人又皆與薛蟠深有關切:“嫵媚溫柔”(第28回)的蔣玉函,是薛蟠“見了十來次”卻未說過親熱話的“琪官兒”(第34回);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第28回)的寶釵,正是己妹;“怕吃茶,何等嫵媚”(有正本第62回回前總批)[6]的黛玉,使薛蟠一瞥便“已酥倒在那里”(第25回)④;“形容嫵媚”(佚名氏第66回批)的柳湘蓮,是苦打薛蟠又救下薛蟠的“小柳兒”(第47回);“嫵媚之至”(庚辰本本第48回雙行批)的呆香菱,被薛蟠收為妾室后又扶正。黛玉、香菱是寶玉言中水做的骨肉,琪官、湘蓮亦是寶玉類聚的須眉濁物。薛蟠能入“嫵媚”一流,除是時在寶玉口頭的“薛大哥”外,當亦有評者于其直抵人性的“一語盡之”(許葉芬《紅樓夢辨》)[7]的領悟,于其“倫類中復時時有可歌可泣之處”(涂瀛《薛蟠贊》)[8]的考量。不過,評語中一現(xiàn)“風流”(涂瀛《薛蟠贊》)的薛蟠,七現(xiàn)“嫵媚”之性;七現(xiàn)“嫵媚”的李逵,一現(xiàn)“風流”(金圣嘆第66回回前總評)之舉。數(shù)字連帶之間當能意會兩書“作者有此筆墨”(同上)之妙,只因前者實為“花柳之門外漢,風月之假斯文”(涂瀛《薛蟠贊》)而有出藍之喜。
七評薛蟠“嫵媚”者有姚燮三次,張子梁四次。張子梁評集中在第35回,薛蟠因冒撞了寶釵向她賠不是,一番言說“真性宛然”(張新之第35回夾批)。張子梁不禁許之“真好薛蟠”,是“哭也哭得嫵媚”“笑也笑得嫵媚”,末了“搭訕亦搭訕得嫵媚”,兄妹釋然如見;故與“人人都道他呆”不同,自稱“我只見他純是一段嫵媚”。姚燮更是慨然。認為不但薛蟠的一句“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何其“嫵媚乃爾”(第28回眉評),向?qū)氣O賠不是一節(jié)更是“嫵媚煞人”。特別是自愧之言說得“直捷”“痛快”“真切”“淋漓”,至情至性,令人不得“以呆子目之”;而搭訕寶釵的一味張羅,亦足見薛蟠“真是可人”(第35回眉評)。雖然李逵首以“黑凜凜”的形狀示人,薛蟠帶著命案于紅塵亮相,而人事到處李逵有的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薛蟠有的是“純是一段嫵媚”。李逵固是“為善為惡,彼俱無意”,無成心亦無執(zhí)念(《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yōu)劣》),而薛蟠“真堪絕倒”的粗枝大葉、風流自喜,亦屬“天真爛漫,純?nèi)巫匀弧?涂瀛《薛蟠贊》)。二人風格、氣度之所近,單從薛蟠的“舉止”“言語”,尤其“快人快嘴”的印象,姚燮就已喜曰“真是”李鐵牛、“竟似”李大哥了。而“李鐵?!薄袄畲蟾纭睌?shù)字為清代《紅樓夢》評點中僅見,“薛大哥”亦然。因之,吾謂姚燮堪只眼獨具⑤,想曹公當亦有所本。
這一組的評者包括張子梁、張新之、佚名氏三人,論及李逵兩段情事,紅樓四段情事。一者,張新之和佚名氏以李逵罵宋江比出紅樓三段情事,分別喻說李嬤嬤“直破”薛姨媽、紫鵑“破”薛姨媽之“的”、寶釵“奚落”寶玉。二者,張子梁以李逵深情喻說寶玉深情。
清代《紅樓夢》評點中數(shù)次比及的“李逵罵宋江”,事在《水滸傳》第73回。按李逵本敬宋江是條好漢,因誤會宋江搶人家女兒,不僅罵宋江“原來卻是畜生”“原來正是酒色之徒”,殺閻婆惜是小樣,養(yǎng)李師師是大樣,還嚷著早做早殺、晚做晚殺地要殺宋江,后愧“性緊上,做錯了事”,向宋江請罪。而“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薄八谓稳缛艘玻俊痹唬骸凹偃艘病!?金圣嘆第25回回前總評)李逵不貪生怕死,不負慚忍恥,人品超絕。金氏聲稱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詐”,常以李逵之樸誠“做個形擊”(《讀第五才子書法》),宋江被罵自不例外。評者并提的紅樓情事雖與此相關,然情形不一,各有側(cè)重。
張新之認為,為謀金玉之事,薛姨媽行止頗多不堪,而寶釵之和終屬“薛姨自獻”(第8回夾批)。紅樓敘事對薛氏“鴇母光景”的描繪是:
薛姨媽忙一把拉住了他,抱入懷中,笑說:“這么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他在里間不是,你去瞧他。那里比這里暖和,你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來和你說話兒?!?/p>
張新之評說此處“寫得不堪”,意謂“送花”乃薛母第一要事。文中一“拉”一“抱”寶玉直有清客“抱腰”之丑,“你去瞧他”云云亦有“縱之”之嫌(王伯沆第8回批)[9]。薛姨媽只堪與“養(yǎng)瘦馬、放鴿子”一流的夏家聯(lián)姻,“以女與寶玉,殊嫌仰攀”(王伯沆第103回批)。因此,謀促“奇緣”“巧合”之機后,薛姨媽又張羅吃茶、上酒,閱者方欲看下去,卻被李嬤嬤“嘮叨一個不了,然而正不可少”(張子梁第8回夾批):
“想那日我眼錯不見一會,不知是那個沒調(diào)教的,只圖討你(寶玉)的好,給了你一口酒吃,葬送得我挨了兩日的罵。姨太太不知,他(寶玉)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興,又盡著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許他吃,何苦我白賠在里面?!?/p>
若云薛姨媽迎合寶玉吃酒事出有意,李嬤嬤禁阻寶玉吃酒亦事出有因。只是為免自己“白賠在里面”,李嬤嬤朝薛姨媽數(shù)落“那個沒調(diào)教的”,雖有“不知”引向他者,對樹剝皮的意味還是不難意會的,而李嬤嬤的“嘮叨”也便有了李逵之罵的意蘊。
第6則批語評說薛姨媽被紫鵑“一語破的”亦是此意。第57回“薛姨媽愛語慰癡顰”,說道:
“我這幾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他(黛玉),所以今日瞧他兩人,都也好了?!?/p>
“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憑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
“我想你寶兄弟,……不如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
“這孩子(紫鵑)急什么!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子去了?!?/p>
所舉四段引語,前三擇自薛姨媽愛語慰顰,末段是薛姨媽戲答紫鵑。評者認為,薛姨媽來瞧黛玉偏雙提寶黛,開口便有意藏奸;月下老人的話頭直指寶黛卻又不著痕跡;尤其四角俱全云云正合黛玉心愿卻實直刺顰兒心窩——只覺薛氏母女戲耍黛玉卻“使人無從犯其正面”(王伯沆批)。令人甚或可想黛玉聞后“但愿如此”(姚燮側(cè)批)之深喜,可見紫鵑聞聲“忙跑來笑道”之急問。其實,薛姨媽若心無金玉之系,或有提倡木石之事,怎奈月下老人的紅線不抵她家的一根黑珠兒線,紫鵑的“一語破的”也被她用戲語撇過。針對薛氏這句“尤假而又假”慰顰之語(洪秋蕃批),紫鵑的求實之問不啻李逵怒罵宋江。
要之,薛姨媽如此“奸狡如聞”(王伯沆第57回批),合該被“罵”。評者認為,先以李嬤嬤“不知是那一個沒調(diào)教的”(第8回)喻言出之,后以紫鵑“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老太太說去”(第57回)的急問出之。不想薛姨媽之智“智于奸者”(張子梁第57回夾批),她以堅忍之笑曰安頓了李嬤嬤,又以一戲語唐突了紫鵑且使其敗績,然擬以“李逵罵宋江”的重點在于揭其奸詐而不在頭尾。值得注意的是,張新之明確指出,李嬤嬤“直破”薛姨媽是從李逵罵宋江處“套出”,而“套出”是指襲用前人現(xiàn)成的形式??芍t樓之“破”直承水滸之“罵”的要義,只是李嬤嬤式的“喻言”似有紅樓勢居水滸之右的“獨絕”境界。
與前之“直破”“破的”不同,第7則顯在借以“奚落”。第30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黛玉問寶釵聽了兩出什么戲——
寶釵道:“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兒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這叫個《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么是‘負荊請罪’!”
才剛寶玉以楊妃比寶釵,寶釵聽說勃然大怒,不獨明譏寶玉,抑且遷怒黛玉,指靚兒⑥以發(fā)惡聲,借李逵“奚落”二人,鼓唇弄舌,其聲嘵嘵,竟若“破口而詈,反眼若仇”(佚名氏第22回批),而其利口敢問“閨閣中誰與鼎立”(姚燮眉評)!按寶黛為張道士提親事鬧別扭,鬧至寶玉砸玉,黛玉“剪穗”。后寶玉求諒,說要去做和尚,黛玉才逐漸回轉(zhuǎn)心意——即寶黛版的“負荊請罪”。評者認為,寶釵因問看戲,乘勢奚落寶黛,惡聲冷語不遺余力,若非寶玉羞愧難掩,形景改變,更將喋喋不休——其盡讓涵養(yǎng)何在?依其邏輯,李逵竟是寶玉,宋江竟是黛玉,如此想法究是不倫??芍獙氣O發(fā)作乃借事敲人,非比人說人。然從眾人不解其意的反應來看,寶釵的含容之量固是可疑,寶黛行為寶釵都在“暗中刺探”(佚名氏第30回批)卻是當有。因之,寶釵發(fā)作是主,李逵是借來發(fā)作的,屬次,但對寶玉而言確有奇效。
可見,同與“李逵罵宋江”的情事相關,若云第5、第6則批語著意在李逵之罵而忽略前后,是因事及人;第7則批語則應在李逵負荊的來龍去脈,是借人說事。若云第5、第6則批語是有意“套出”,第7則批語則大不然了;因為《水滸傳》“每每寫宋江用詐處,便被李逵跳破”(金圣嘆第40回夾批),在紅樓敘事中李嬤嬤是,紫鵑亦是。而且若云“套出”,第5則評語更顯自然,畢竟李嬤嬤和薛姨媽一個是寶玉奶媽,一個是寶玉姨媽,某些方面差可相當,而紫鵑絕對沒那個體面。
清代《紅樓夢》評點中,獨有張子梁一家提及“李逵不許他人姓宋”,而此事當在《水滸傳》第75回。要知第40回李逵直叫“晁蓋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金氏認為此話有三“妙”不止:見當時國號大宋,便誤認宋皇帝三字再折不開,“一妙也”;宋江姓宋,忽說是宋皇帝,晁蓋不姓宋,亦說是宋皇帝,“二妙也”;皇帝又有大小兩個,“三妙也”。要知晁蓋大皇帝,全由宋江面上增出來,“妙絕”。尤其是“宋皇帝”之妙義,不意竟成了第75回李逵扯詔罵欽差的大綱:
李逵正沒尋人打處,劈頭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寫來的詔書,是誰說的話?”張干辦道:“這是皇帝圣旨?!崩铄拥溃骸澳隳腔实?,正不知我這里眾好漢,來招安老爺們,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來惱犯著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寫詔的官員,盡都殺了!”
按從李逵的角度,“姓宋”是第一位的,因為他敬重的宋江已然姓宋,“他人”是第二位的,囊括宋江之外的所有人,“不許”是李逵唯對宋江堅定不移的情感立場:在李逵心頭,宋江是他首要的也是唯一的“我哥哥”。而從“宋”字生發(fā)出來的“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的妙論,用情堪比“不許他人姓宋”。李逵這一“不許他人姓宋”的深情,張子梁認為寶玉的“不許他人姓林”有以似之。第57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寶玉聽說黛玉要回蘇州,一時驚厥,有人回林之孝家的等來瞧看——
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沒人來接他的,你只放心罷?!睂氂窨薜溃骸皯{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
評者認為,寶玉對黛玉情有獨鐘,深刻乃爾。且不說寶玉“有個呆根子”,又和黛玉兩個從小處到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如今熱剌剌的說黛玉要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安辉S他人姓林”雖是傻孩子想頭,卻是寶玉“實實從心坎中流出”(姚燮眉評)的。此處作者“寫心病人如畫”(姚燮側(cè)批),而從“林”字生出文義來亦妙。李逵因義氣可把不姓宋的晁蓋“亦說是宋皇帝”,屬無中生有;寶玉因心病能讓姓林的林之孝家的“不許姓林”,實化有為無。前者切合李逵之樸誠,后者直達寶玉之婉曲——心境不同,深情則一。故而“不許他人姓林”之于“不許他人姓宋”,借鑒之跡略顯,改造之能亦然。惜乎張子梁視為“一樣”,就實際情形而論,不如張新之的“套出”說更有見地。
綜上,清代《紅樓夢》評點引入水滸人物李逵的七則批語,集中于人物品評和情事運用,個中易見紅樓敘事對水滸敘事的藝術借鑒。關于人物品評,薛蟠因其“嫵媚”成為李逵同調(diào),諸如“真是……李鐵牛”“竟似……李大哥”,甚或成為評者口中的“薛大哥”。較之紅樓色中“厲鬼”(賈赦)、“餓鬼”(賈璉)、“刁鉆鬼”(賈蓉)等,“冒失鬼”薛蟠[10]庶幾是“上上鬼”,評者以水滸“上上人物”(《讀第五才子書法》)李逵擬之,深有相映之趣。雖說堪稱“嫵媚”者另有湘云、襲人、芳官等,畢竟是“無價寶珠”,沒有“許多不好的毛病兒”(第59回)。雖說堪稱“上上人物”者還有林沖、吳用、花榮等,然較之李逵,林沖“太狠”、吳用“奸猾”、花榮“文秀”(《讀第五才子書法》),李逵乃“梁山泊第一尊活佛”(《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yōu)劣》)。依評者見解,紅樓人物“嫵媚”者,數(shù)薛蟠為最;水滸人物“嫵媚”者,惟李逵擔當。何況姚燮從“《水滸傳》評”標舉“吾謂”云云,“嫵媚”或從金氏而來。其實除卻快人快語,還有無拘無束、野性十足的爽朗氣息,是為薛蟠“吸引”梁山活佛的根本和魅力。關于情事運用,一是“李逵罵宋江”,先是李嬤嬤“直破”了薛姨媽的“煞費周旋”(張新之第8回夾批),再是紫鵑問“破”了薛姨媽“慣作”的“假人情語”(王伯沆第57回批),使薛姨媽之“丑詐”(張新之第57回夾批)恍如聞見:從《水滸傳》“李逵罵宋江處套出”的痕跡明顯。另有薛蟠罵寶釵、李嬤嬤罵襲人等亦是“依樣葫蘆之筆”[11],因評者未及不贅。至于寶釵借“負荊請罪”事譏誚寶黛,更多是為了激蕩情節(jié)、塑造人物,非“套出”意義上的化用,純是信手拈來的借用。因?qū)佟袄铄恿R宋江”事的后段,為行文方便而一并論及。二是“不許他人姓宋”,評者以李逵之于宋江的深情類比寶玉之于黛玉的深情,而且視同一般。無論情事化用還是感情表達,固有類比之理,殊不知李逵乃忠宋者言,既妙且趣又光明正大;寶玉乃心病者言,實平時無以辭達的難言之隱,藝術取徑顯然勝出一籌,張氏看作“一樣”未免粗略??傊瑢氂袷?、紫鵑事、李嬤嬤事皆由李逵事“套出”,且各有分屬,都是絕妙文字;而人云“《紅樓》作者心目中固以《水滸傳》為范本”[12],良有以也。
注釋:
①《紅樓夢》引文據(jù)馮其庸《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版,特殊情況另注。
②《水滸傳》引文據(jù)《水滸傳會評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不另注。
③《紅樓夢》評點,從乾隆十九年(175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評點《紅樓夢》,40多家中可見者有20多家。本文“清代《紅樓夢》評點”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硯齋、東觀主人、王希廉、陳其泰、張子梁、哈斯寶、張新之、黃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張子梁《評訂紅樓夢》今藏山東省圖書館,張子梁評據(jù)此本。
④據(jù)鄭慶山?!吨緟R校石頭記》,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257頁。
⑤劉履芬第34回墨筆眉批“快人快嘴,竟似《水滸》中李逵。甚矣,薛蟠之憨也。”與姚燮同回眉評“快人快嘴,竟似《水滸傳》中李大哥?!钡纫馔?,因劉履芬批語多抄錄自姚燮,不贅。
⑥有的版本作“靛兒”,文中沒說明是誰的丫頭,但屬賈母房中的丫頭可能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