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婷
這里的雨,逢到冬天,大多落得拖拉,淅淅瀝瀝,若嫌落地寂寞了,便叫著霜雪結(jié)伴,走在外頭的人摸到頸脖子里冰凍的水珠,也只曉得是落雨了,只有親眼看見親吻在玻璃上的六角冰晶,才明白這回是雪也跟著雨,一道來了。
四個人坐在車?yán)?,空氣里的氣味是?fù)雜的,等待開始變得折磨。
他們盯著被雪花漸漸覆蓋的擋風(fēng)玻璃,半晌竟也不講話,待到雪花蓋滿了視野,反倒是雨刮器再也看不下去,自動地工作起來。馬路對面的醫(yī)院大門里,緩緩地駛出一輛救護(hù)車,它依舊響著令人躲閃的鳴音,但行駛中卻不見了往常的急速,駕駛位的師傅沖著這車揚(yáng)了揚(yáng)手,便朝城北方向開去了。
緩緩地,父親立了立僵坐已久的身子,掛了檔,帶著母親、大姨、大姨夫跟著救護(hù)車出發(fā)了。開過跟前第一個紅綠燈的時候,父親又像被什么東西叫住,遽然剎車排在了路邊,剩余三人也像是被根繩擰住了喉嚨,紅著臉不說話看著父親,見他雙手從方向盤上倏地滑了下來,反手?jǐn)傇陔p腿上開始顫抖,隨即卷縮了十指,握緊拳頭努力不讓自己抖動得厲害,可情緒馬上就從手逃竄似的到了面部,父親的臉開始隨著雙唇的顫動而顯得撕扯,他咬住下唇,緊閉著雙眼,母親一手捂著嘴,一手伸過去覆住父親的手,這一覆,他像是被人撬開了體內(nèi)生了銹的鎖芯,潸然地看著母親,趴在了方向盤上,踏踏實(shí)實(shí)地大哭起來。
這場等待終于以悲慟告終。
愛開玩笑的雪姑娘下了凡世這一遭,十分鐘就沒了興致,招呼不打就回去了,留了雨姑娘還在人間意興闌珊地滴滴答答,車?yán)锏奶殂翡桡蛦鑶柩恃蕸]人能聽得見,救護(hù)車發(fā)現(xiàn)了后頭的車沒跟上,便停在了下一個紅綠燈拐彎處,忽閃,忽閃,來往的車馬行人,誰愿去想這兩輛車是一道的,他們一道要去城最北邊的殯儀館,他們要送的人,叫法寶。
今年的冬天說過得,也過不得,一場突如其來又似蓄謀已久的疫情,南南北北地,帶走了許多人,本就癱床數(shù)年的法寶,怕是自己都不曉得在一場高燒里,連夜被送去醫(yī)院后,就再也沒出來了。
法寶是帕金森病晚期,各器官衰竭,跟著吞咽功能喪失,喂湯水的時候嗆了氣管,嚴(yán)重感染了肺部。醫(yī)院有規(guī)定,特殊時期,連家人也見不得,所以在法寶入院后的一個多月里,他出不來,我們也進(jìn)不去,愣是到了昨天下午,醫(yī)院來電話通知家里人去急急忙忙地排著隊見了最后一面,法寶便像約著報到似的,今天就上了黃泉。
作孽的。
有時候人真的很奇怪,迷糊了六年的法寶,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明明白白地吊著一口氣兒見完了掛在心上的人。
在殯儀館租了個靈堂,簡單弄個儀式送送,法寶就算是過完這一生了。節(jié)約了一輩子的法寶,連上路的日子,都挑在了這樣一個時期,這個錢省的,聽起來都全是委屈,子女們沒辦法送的風(fēng)光,送的隆重,只有花錢打點(diǎn)了個位置最好,地方最大的靈廳,再請了個價位最高儀式最全的送葬隊伍,就這樣,法寶帶著他消瘦如柴的軀殼,開始了在塵世間的最后三天。
我抱著女兒站在堂口的時候,看到了那張一個月前還被我夸“阿公最近紅潤了,病要好了”的臉,永恒地定在了堂頂上方正中間的白綾布上,那哪像是一個病著的臉喲,分明還是威風(fēng)正色的老干部,還是我紅顏白發(fā)的阿公啊。
“媽媽,你不要哭,我怕?!迸畠翰潘臍q,四歲懂不得人世間的出出進(jìn)進(jìn),四歲要帶紅帽子。
“不要怕,那是你的太公公呀,”我蹲下身子拭了拭自己的面頰,“來,我們?nèi)ソo太公公磕個頭?!?/p>
我牽著女兒一步步靠近棺靈,顫巍著的身子終于在見到法寶的那一刻倒下了,本以為面色枯槁的他卻被涂抹的異樣,白得不自然,雙頰的紅又紅的不像血色,這樣的想法也著實(shí)荒唐,死人又怎會自然,又怎會有血色。他像是閉著眼睛吸著氣,把紙一樣的面皮吸進(jìn)腮幫。不曉得法寶走到了哪兒,倘若能回頭看見,發(fā)現(xiàn)自己讓人弄成了這般模樣,定是要罵咧起來的。
腦子里被烏云蓋了頂,眼淚就如同雨水,一陣陣汪洋,冬日里的風(fēng)銳利得很,前后吹過來,不一會兒便燥了臉,這個人就在你跟前,但跟前的事兒反而想不起,想的盡全是小時候被法寶馱在肩頭,去學(xué)校,去醫(yī)院,去公園的場景。我努著力地想,用著力地哭,我曉得時光流逝是可怖的,親如血肉的人說沒就沒是可怖的,但我更怕的是隨著時光流逝,這些個親如血肉的人慢慢地叫旁人記不起,甚至連我們自己都不愿再想他。
所以這樣的號啕,除了失去親人帶來的刀絞之痛,更是為了告訴自己,永遠(yuǎn)不會忘記他罷。
見我失了心智地哭倒在地,剛剛平復(fù)些的母親和大姨又像是被我拉動了閘口,淚水再次蹦騰,她們站在棺靈的左側(cè),向每一個前來悼念的親朋們回禮數(shù),她們的身后是我的父親和大姨夫。
小姨和小姨夫去城里同我的外婆,外婆還不曉得陪了她大半輩子的法寶已經(jīng)先走了,半句話都沒有留給她,就先走了。這樣的告知,母親和大姨是不敢做的,怕一個字講不好,再倒下一個,那樣的日子是想都想不得的。
小姨去講,是頂好的,連我都曉得,法寶生前,最慣她。我拂了拂面,牽著女兒站在了父母親身邊,挺著肚的大表妹和妹夫也站到了大姨和姨夫身前。大表妹凝著臉,她快生養(yǎng)了,哭不得。
一個衣履不堪年有中壽的老婆子晃著腦袋在法寶跟前作了個揖,嘆著氣挪著步子到了我們面前,母親大姨哭咧著嗓子用手扶著她,兩個人的身子分別傾在了她的左右肩頭,大喊著“嬸娘”。
“嬸娘”的眼睛渾濁泛黃,皺巴的眼皮子蓋著大半只眼看不清她的淚,或許到了她這樣的年紀(jì),看慣了走留,也就哭不出來了。
好像有種說法,說人啊,最后的眼淚要留給自己,萬一命尾凄涼沒人送,留著些淚,自己也好送送自己。
“法寶命好佬,有你們?nèi)齻€丫頭,老了才曉得丫頭好,享福佬,法寶走的安穩(wěn)?!薄皨鹉铩敝v話利索不顫巍,邊講邊拍打著大表妹的后背,沒見怎么使力,輕輕一擰便推著她到了法寶面前,“法寶啊,我曉得你聽得見,保佑外孫女給你生個曾外孫啊?!?/p>
“嬸娘”講得認(rèn)真,講得虔誠,大表妹帶著“嬸娘”的禱語心情復(fù)雜地盯著法寶,下意識地用手摸著肚子,希望孩子能聽得見,更希望法寶能聽得見。
“磕頭!”“嬸娘”用力拍了下大表妹,表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鄭重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起身的時候嬸娘已經(jīng)在門外,同幾個年歲差不多的老頭老婆子們指點(diǎn)張羅,從里頭往外看,他們就像是常年吃食日月精華的道人,不明其出處,但久活成精。
“阿嫂來了”“生妹來了”“阿姐來了”“阿嬸來了”“外婆來了”“媽來了……媽……”
生妹是我的外婆,她叫王生妹。
一時間靈堂里哭天喊地,所有人拉拉雜雜,像久久得不到戰(zhàn)報的士兵們,等回了出戰(zhàn)數(shù)月的將領(lǐng),懷揣著不知是死是活的恐懼。
外婆進(jìn)靈堂的時候停了半晌,然后拎了張竹椅,一寸寸地坐了下去。
“我來了,法寶?!?/p>
竹椅在法寶棺柩前七八尺,留了人們鞠躬悼念的地方,不遠(yuǎn),也不近。
外婆不做聲響,誰的感情都不敢宣泄的用力。
小姨和小姨夫站在了大姨身旁,前面站著的是我今年參加高考的小表妹。
“媽哪佬?哭沒?”母親腫著眼側(cè)過頭去看著正在幫小表妹戴孝的小姨,只見小姨并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一直這樣?沒哭?”大姨又補(bǔ)問了一句,小姨還是點(diǎn)頭,便拉著她女兒去磕頭了。
“我這第三個囡囡啊,法寶頂頂慣她,”外婆坐在藤椅上,一手指著正在磕頭的小姨,一邊向方才那個“嬸娘”念念叨叨,像是夕陽里相逢的鄰友,心平氣靜地拉著家常。
“外頭人都說我這個名字取得不好,生妹生妹,生了三個,都是丫頭?!?/p>
“哪個講的,要我講丫頭頂好。”“嬸娘”晃著頭半哈著腰。
“沒兒子,棺都蓋不了,法寶一世都沒講過我生不出兒子,臨到最后這下,要怪我咯?!蓖馄趴恐?,藤椅發(fā)出上了年歲的吱吱丫丫?!捌鋵?shí)啊,我從來沒同丫頭們講過,剛生小丫頭的時候,我還沒出院,法寶就叫著我阿娘上來照顧我,自己去了省里,二十一天沒回來?!?/p>
“?。窟€有這樣的事情噠?生妹你沒打電話給法寶?!?/p>
“我哪會打電話給他,我也是犟骨頭好伐啦,生不出兒子來又不怪我,自己是個黨員干部還搞重男輕女,自己不丟人我都嫌丟人?!彼v話的時候嘟著腮幫,怎么看怎么像個孩子。
“那后來回來之后他怎講?大半個月去做嗲了?”
“出差?!蓖馄诺哪樂撼隽斯鈺?,又似有了些笑意,“二十一天。”
“哎喲喂,法寶啊真是的,那妹子你講法寶頂慣小丫頭的,慣在哪頭?”“嬸娘”挺挺腰身,沒多久就吃了力,“要我講啊,要怪還要怪你老娘,你名確實(shí)取得不好,‘生妹生妹’,中間懷過兩個兒子都不曾保得住,是命,‘生妹’,一生就是三個妹?!?/p>
“法寶歡喜就好佬,你們都不曉得,他有多歡喜這幾個丫頭。”我在離外婆最近的地方站著,看見了她眼睛里頭不曾有過的光景。
“法寶家,好笑佬,自己生養(yǎng)了三個丫頭,三個丫頭又生養(yǎng)了三個丫頭,這頭,你看大外孫女吧,還是生了個丫頭,二外孫女快要生了吧,不曉得法寶會不會佑著她……”
人群里不曉得誰沒因沒果地碎念了幾句,聽著無理,可在這樣的氣氛中,卻又顯得敬畏和令人嘆息,敬畏不由人的“命”,嘆息所謂這“命”的不由人。
這幾句話讓本是哀慟著無暇顧及其他的我們臊了起來,就像讓老天爺判了個不及格的分?jǐn)?shù),沒臉在這人世間,在場的遠(yuǎn)近親人都朝著頭披麻身著孝的我們看來,大表妹像臨危受了命,再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倒是外婆,巴巴著嘴,淡定地像看著旁人家的事,仿佛她才是那個老天爺,聽不見人間那樣卑劣之人的言語,應(yīng)該是不曾聽見吧。
八音的聲響刺耳、麻痹,一個上午聽下來仿佛卷進(jìn)了生死的輪回,混沌又低迷,我們腳踩云霧般地站著,在離法寶最近的地方,抬頭不敢望相片,低頭不敢看遺體。
此時外面的老婆子們聚簇在了一團(tuán),像是圍在了一輛黑轎車旁,嘰嘰喳喳一番功夫后,自覺與來人不熟又識相地散去,繼續(xù)談?wù)撝\(yùn),談?wù)撝遄由蠔|西前后哪家的老頭身子也快不行了。
我突然想起法寶同我講過,只有失敗的人才會信命,成功的人都是朝前看。
黑車的司機(jī)下了車立馬轉(zhuǎn)到后座替里頭的人開了門,又打開了后備廂拎了不知什么東西跟了上來,后座下來的人低語了兩句,便拿過了司機(jī)手中的物件,迎著寒風(fēng),走進(jìn)了靈堂,寒風(fēng)下他瘦骨嶙峋,銀發(fā)縷縷。
半刻異靜之后,我們這排隊伍里的男士們出列迎了上去,只有大姨夫遲了半個步子,但隨即也跟在了后頭。
“部長沒回省里?!备赣H同來人握手,遞過去一支煙被婉拒了。
“疫情嘛,也是沒辦法,再來我明年就正式退休了,事情也沒那么多?!边@個被稱作部長的人繼續(xù)講道,“這么多年都沒來看我的老領(lǐng)導(dǎo),一下子,就是這樣的消息?!?/p>
部長轉(zhuǎn)過臉,看著外婆,外婆也看著他,面部神經(jīng)因顫抖而紊亂,她像是久久迷失在無界境地中,突然找到了能和她一起分擔(dān)這份心情的人,皺巴巴的鼻頭因激動而紅脹起來。
部長跪下了身,父親想要上去攙抬,卻又做了罷,廳外頭的鄉(xiāng)下人們像被傳染了瘟疫,緩慢地挪了進(jìn)來,他們不認(rèn)得什么部長,他們只看得懂排場,看外頭的排場只曉得是個人上人,曉得便曉得了,到了他們這個歲數(shù),哪還比這個,只比誰活得久,誰還能平平安安喘著氣講道別人家的事,就算是贏了這輩子,只是這邊的人上人來吊唁,就只帶個十幾年前的踏花被子又是個新鮮事。
部長手捧著一床老破的踏花被子,緊閉著雙眼,把頭輕埋在外婆的雙膝上,沉重地哭了出來。
這年的夏天冗長煩悶,熱浪在空氣里定了格,不呼口氣都以為世界凝固了,法寶拿著廢報紙練著“顏真卿”,汗滴落到了報紙上化開了一捺,他也不覺得熱。
“局長在家嗎?”突然有人在外晃動著紗門。我蹭一下跳下了板凳。
“噓!”法寶躡著手腳放下了毛筆,一把拉住我,“別出聲響,不能讓他知道我在家?!?/p>
“為什么啊?”我懨懨地躲進(jìn)陽臺,法寶的講話都是命令,沒有誰敢不服從命令。
陽臺我倒是是愛去的,里頭都是法寶的寶貝,一屋子的繁花似錦,誰見了誰高興,要不是這樣的時候,平日里進(jìn)陽臺都是要被法寶緊著眉頭跟著的,生怕我這毛娃娃磕磕碰碰,摧殘了他精心澆灌的生命。
上個星期法寶樂呵地喝了瓶封缸酒,邊喝邊講陽臺的茉莉開了,炫耀得緊又不讓我這丫頭看,弄得我心念得很。
生得潔白,也生得剛正。
有人說茉莉性柔,我卻覺得它烈,聚傘花序頂生,通常有花三朵,法寶的這些大多只開了一朵,另兩朵骨出了苞,亦不慌不忙,有分有寸,我被大片的潔白包裹著,幼小年紀(jì)幻想著自己是那茉莉仙子,在叢中起舞。
“哐當(dāng)———”法寶站在門外怒瞪著眼睛看著我,還有地上一些稀碎瓦片,以及那被泥土掩蓋了半身的一束茉莉的尸體。
“局長在家嗎?我聽見聲音啦,沒事吧局長?”
法寶用手指了指我,分明帶著一副“一會兒跟你算賬”的表情。我躲在陽臺不敢吱聲,想著是不是只有和這茉莉同歸于盡才能讓法寶消了這氣。
“你來做嗲?”法寶骨骼粗健,背宇寬廣,旁人站是“站”,他的站是“立”。明明也是年過半百,卻覺不出老態(tài)。
“局長……”來人面貌青俊,只是頭上那銀絲附著黑發(fā)滋長,活活添了30歲光景,“這是阿琴一整個春天做的,緊趕慢趕,滌棉貨色,不是嗲好東西,你不要嫌棄,一定要收下局長……”
茉莉,踏花被上的涂料印花是大朵大朵的茉莉。
“你昏頭了你,你曉得你在做嗲事情吧,人民干部不要糊涂!”法寶的鼻孔一翕一合,不留情面地怒瞪著他。
“你不收下,我這,我這心里不得安生啊局長!”
法寶聽不進(jìn)來人所講,拎著茉莉被褥扯著他往外走,轟人法寶是擅長的,這扇門能進(jìn)來的人連我都曉得,真是太少了。
來人像是鐵了心定了氣,一把把踏花被子往里頭扔,邊叫喊著:“我都聽講了,這個機(jī)會,您連自己二女婿都沒考慮,就給了我,還……還跟你丫頭鬧僵了,這大家都曉得了我最后才曉得,您這讓我以后的工作怎么做才定心?。【珠L!”
法寶鉚足了氣,又呼出了半口,定神看他:“聲音小點(diǎn),鄰里都是群眾,”他說罷又拎起了被子:“我把這個機(jī)會給你,讓你去蘇州,是我覺得你比他要合適,不要讓我失望,去了之后,好好干,將來去省里,當(dāng)部長!”
說罷,法寶雙手托起了那被子,騰龍一般甩了出去,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茉莉像在空中綻開了,踏花被子跳啊跳啊,跳到了一樓,來人生噙著淚,轉(zhuǎn)身奔著那被子去了。
“阿公,你這么歡喜那茉莉,為嗲茉莉被子不要呢?多好看啊……”
“打破我的花盆,你給我站壁去。”法寶的臉換得快,我來不及反應(yīng),耳朵邊就被他碎念開了,“做人要站得直,頭要抬,胸要挺,氣才會正……”
再見曾經(jīng)那個銀發(fā)青年,不曾想已是耳順年紀(jì),而我,也早已搬離那個房子,成家生娃,外婆見著他在自己坐下抽動,臉上逐漸出現(xiàn)了愁苦的表情。
這時,大表妹的一聲尖叫刺破了所有的聲響,我回頭一看,大姨被大姨夫托著腰慢慢倒在了地上,母親也隨手幫忙托扶,一時間整個靈堂再次亂成一團(tuán)。
父親疏開了靈堂里的人,保持通風(fēng),一堆人七手八腳的用著各種民間的、科學(xué)的應(yīng)急救援方法,各種穴位使了勁兒的按,大姨總算是緩慢地睜開了眼睛,這眼睛就不該睜,一睜就是淚,眼淚似病毒具有傳染性,看她撿著半條命躺在大姨夫懷里婆娑,誰又能幸免。
“是我啊……是我害死了阿爹……我曉得是我……”大姨瞇著眼用盡力氣撕扯,一門心思想再去趟鬼門關(guān),看樣子是不想再回來了,“是我……是我把阿爹氣倒的……是我……”
除夕。
法寶坐在里屋看新聞,手上盤著頭兩天從花鳥市場里帶回來的核桃,退休了的法寶比前半輩子更加寡言少語,他倚著靠背,轉(zhuǎn)著大核桃,聽著電視頭的“觀眾朋友們,除夕夜我們歡聚一堂,”面色飽滿紅潤。
外婆前廳后廚進(jìn)進(jìn)出出,一盤盤冒著熱氣的菜肴被端上了桌,她嘴里頭罵道:“就曉得看電視,不曉得幫幫忙,這么多菜我一個人弄得過來?。俊?/p>
外婆年年碎叨,法寶年年不動,事實(shí)上就外婆一個人還真忙得過來,而且忙得不錯。子女們陸續(xù)回來了,一進(jìn)屋子就被菜的香氣和電視里的喜氣醺的樂呵,一年再忙,最高興的日子還是盼到了。
我們?nèi)齻€外孫女進(jìn)了門就洗手剝螃蟹,照樣又為“公的好吃還是母的好吃”發(fā)表了層層言論,且這些言論一年比一年不著調(diào)。
菜都上齊的時候,馮鞏終于說出了那句“我想死你們了”,大家都笑著松了口氣,這句話像是固定項(xiàng)目,如果哪年開始聽不到了,那自覺就不是除夕了。
馮鞏下場的時候已然八點(diǎn)半鐘,大姨還不曾回來,電話打不通,法寶咪著酒停下了筷子,大家就都停下了筷子,邊看春晚邊等著大姨。
紗門老舊,一次兩次關(guān)不上,用力一把,響徹樓道。
“門鎖要上油了?!贝笠袒貋砹?。
她悶著頭,鞋也不換,拉著表妹,推了推大姨夫,“先回家吧,我身子不太舒服?!?/p>
大姨夫酒正在肚子里作用,喝的歡暢,哪有離桌的道理。一把兩把推不動,大姨徹底咆哮起來:“喝死你拉倒吧,沒用的東西,除了喝酒還會干嗎?回家!”
這樣的轉(zhuǎn)折是誰都沒有想到的,至少,不該在這樣一個夜里。
“你神經(jīng)病啦?!”誰都曉得男人的面皮是金貴的。
法寶放下了酒杯,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大姨,目光里盡是威嚴(yán)和不可撼動。大姨抱著手提包坐了下來,也給自己倒上了一口,她仰著頭喝盡,嗤笑了一聲,“都講今天是好日子,你們都是好日子,只有我,我今天被開除了?!?/p>
“你不是要升總經(jīng)理了嗎?怎么會?”母親跳起來問她,“你上禮拜不是講,大家民主投票,都是投的你,沒有人投原來那個史什么的嗎?”
“是啊,她們都講投的我,其實(shí)只有我一個人投的我自己?!贝笠贪c坐在凳子上,含著淚給自己倒酒。
一杯,又一杯。
“我就曉得,就曉得哪有什么,啊,什么民主投票!叫你不要投自己,你偏不聽,真是蠢,蠢貨!”大姨夫?qū)τ谄拮拥氖I(yè)顯然喪失了理智,再加上點(diǎn)酒,越講越聽不得。
“是啊,我蠢貨,你看別人家的男人,機(jī)關(guān)單位少的三年一升,多的也就五年,五十歲之前說說一個都是副科級正科級,你是什么東西?我聽聽,你是什么級?”
“好了!”法寶的腦袋在強(qiáng)烈抖動,臉色幾近煞白的時候,他摔了手中的杯子。
“我今天,就把想講的都講了,反正我以后沒工作,就是坐吃等死,阿爹,你一個人事局局長,安排了整個市的大小干部,我倒想問問你了,你自己三個丫頭,你管過哪一個?”
大姨扔下包站了起來,她直面著法寶,哭的無聲息,冷漠而消沉。
“阿姐自己中專畢業(yè)去了廠里,之后下崗,要不是憑本事考進(jìn)了銀行,現(xiàn)在也是個廢物,妹子大專畢業(yè),自己找了個幼兒園當(dāng)老師,馬上她那個幼兒園也要關(guān)了,估計也是被開掉的多,畢竟也這個年紀(jì)了,我呢,快五十歲,失業(yè)了,你一個堂堂的,堂堂的,堂堂的局長,哇,講起來好聽的喲,就為了群眾講你好,講你清,講你正,三個子女的死活你就不管了,是伐?”
“你坐下!”外婆一把拉了大姨,“你要走就走,不要喝點(diǎn)酒跟你老子這樣講話,沒輕重!走吧!”
“我哪里講錯了?阿姐,我講錯了?”大姨的淚糊了整面,雜亂的狼狽,憔悴又可憐。
“十幾年前,我家里這個人晉升的事,我也不想說了,都安排上去了,你換了別人,不然現(xiàn)在在省里的一家老小也不能是旁人而不是我們家!還有,我那大領(lǐng)導(dǎo),誰不曉得是你當(dāng)時一手提拔起來的,雖然你退休了,但這就是你打個招呼的事情,我當(dāng)總經(jīng)理絕對不成問題,我能力大家都看得到,現(xiàn)在呢?我被人合計起來害了,阿爹,你女兒被開除啦!但是您老就是不愿意開尊口啊!以后要你們養(yǎng)我啦!哈哈……”
大姨笑得凄涼且猖狂,大姨夫自覺失了臉面,拉著表妹和醉酒的大姨逃也似的走了。
法寶背著身子,一句話不講,好一會兒才慢步走進(jìn)了里屋,沒人能看得見他的表情。
法寶的話真的越來越少了。
那英第七個節(jié)目出場,法寶喜歡聽她唱歌,講她嗓子好,是個練家子,他像是算好了時間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電視前,轉(zhuǎn)起了核桃。
今年那英唱的是《春暖花開》。
那年的春暖花開遲遲沒有來,幾天之后的大年初五,法寶空著手上了大姨領(lǐng)導(dǎo)家的門,大年初八就倒在了自家的床沿旁,一家人慌了神,被送到醫(yī)院的法寶醒過來后,問他去那領(lǐng)導(dǎo)家發(fā)生了什么,法寶不肯講。
大姨當(dāng)然沒有當(dāng)上總經(jīng)理,甚至連開除的決定,都沒能撤回。
“我得個嗲???”法寶在病床前問外婆。
“帕金森?!?/p>
“哦……也不太要緊的毛病嘛……”
話外頭的意思他不講,旁人也能聽得出———治不好。
法寶的右手不受控制的搖晃,安然自若的模樣,像一個鶴發(fā)頑童在聽著老曲打節(jié)拍。他的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抖動地如此厲害,在場的孩子們都不曉得,不由地撇過了眼,自責(zé)地抽搐。
大姨樓上樓下的忙活,繳費(fèi),取化驗(yàn)單子,誰也不提除夕夜的事。
法寶晃著手,撫順了身上的白色棉被,“嵐溪呢?”
嵐溪是我的小姨。
“上班去了,剛走?!蓖馄抛诜▽毶磉?,握著法寶的右手,用盡力氣揉搓。
“哦,曉得了?!狈▽毎擦诵?,“哎呀你別揉了,揉了幾個月了,哪有什么用,不還是越來越抖?!?/p>
“比不揉好!”
“嗲時候能出院,我不要在這里?!?/p>
曉得自己生了病的法寶話倒是比以往多了起來,像是要把前半輩子沒講的,在剩下的日子里講夠本,這樣想著,我鼻頭止不住地酸了,可看到他同外婆一來一去的拌嘴,像一個仰著腦袋同母親據(jù)理力爭的孩子,不管怎么講都矮了一個勢頭一般,又忍俊不禁。
“聽醫(yī)生的,我也不高興日夜跑來伺候你,你能比我還討厭醫(yī)院這地方啊?真是不給我好日子過。”外婆切了片蘋果堵住法寶的嘴。
外婆講這話是帶著委屈的,在生小姨之前,前后兩個半大胎兒都有胎心不穩(wěn),發(fā)育不佳等各色問題,只能成天的往醫(yī)院跑,要不是業(yè)務(wù)能力無人能及,又是主辦會計,可能單位早就把外婆開除了。
幾番計窮力竭之后,兩個孩子分別因?yàn)樵绠a(chǎn)夭折和胎停引流而與這個世界擦身而過,在醫(yī)生兩次告訴夫妻倆是個兒子之后,兩位新時代提倡科教興國的先鋒者,同時認(rèn)定了:這就是命。
我自小吃的就是大家飯,睜眼那刻起就同法寶和他的三個女兒生活在一個屋子里,父親當(dāng)兵的光景,家里就法寶一個男人,其他五六張嘴,開口就是百雀羚,嘰嘰喳喳。
吃慣了大桌飯的人都曉得,一張桌子一個習(xí)慣,誰被誰影響搞不清楚,菜么,反正要么都吃,要么,就都不愛吃。小姨不吃蛋黃,偷摸著飯桌底下塞進(jìn)母親碗里,母親也不愿意,故意扯出聲響叫法寶聽見,小姨就被法寶揪著耳朵一口塞了進(jìn)去,韭菜也不吃,外公就讓外婆每天韭菜餅韭菜面韭菜團(tuán)子換著來,整整不間斷地吃了一個月,讓旁人都跟著遭殃。小姨愛穿裙子,可法寶就偏偏夏天也只讓她穿長布褲子,每次哭著去外婆那兒討說法,卻被外婆用一句“你阿爹最慣你,別不識好歹”給嗆了回去。
小姨當(dāng)然是不能相信法寶是最慣她的,那時連我也不相信。
“又是個丫頭?!狈▽毰吭趮雰捍睬翱粗@個最終保下來的,長不到半只手臂的孩子,“我上輩子可能是個和尚,沒見過女子,這輩子一道還給我了。”
法寶講的逗趣,躺在病床上的外婆卻只聽得出埋怨的意思。
語言漢字從古至今都是強(qiáng)大深遠(yuǎn)的傳播媒介,不知從哪一刻開始,生養(yǎng)不出兒子的女人有了一個新型的、極致統(tǒng)一的定義。
“肚子不爭氣?!蓖馄派碜犹摚v了句只能自己聽得見的話。
查房醫(yī)生叫出去法寶,主任辦公室里簡單地講明了情況:小姨是硬保胎保下來的,還早產(chǎn)一個多月,身體指標(biāo)都不是太好,要先進(jìn)保溫箱,費(fèi)用很高。
“進(jìn)。”法寶半刻都沒含糊,“我們要注意哪些?”
“精著點(diǎn)養(yǎng),會好的?!敝魅沃v的平靜,很奇怪,這世上最敬畏生命的人是他們,最看淡生死的人反倒也是他們。
第二天法寶沒來,太婆拎著一大包家伙什從鄉(xiāng)下趕了幾里地上來了。
“法寶呢?”外婆眼睛里充滿了這樣那樣的疑慮,卻不曉得自己希望聽見怎樣的回答。
“跟我講出差了啊,開會。”鄉(xiāng)下人手腳比城里人靈便,話沒講完就歸置了一屋,“總不會是嫌你又生了個丫頭借口出去了吧?!?/p>
“法寶不是那樣的人好伐!”外婆動了氣,自家男人自己講得,別人講不得,老母親都不行。
“不是最好哦,你么,也不爭爭氣,不給自己男人留后,跟我兇有什么用?!?/p>
外婆轉(zhuǎn)過身,全然不理會老太太的苦口,蒙著面無聲地將淚落成了一串,在被褥上化開了。
法寶這頭收拾了個大背囊到了普陀山,背囊上還印著“××年工作先進(jìn)”的字樣,金黃。
山腳遇上個背駝竹簍的采茶工,打聽了個便宜的住處,便一刻不敢怠慢地上了山。
“這么快又有新茶了,不曉得曉琴她們鄉(xiāng)鎮(zhèn)今年新茶的產(chǎn)量怎么樣?!?/p>
上山的路上法寶感受著自然的真實(shí),心里卻繚繞著超脫自然的仙氣,他覺得來這樣的地方,盡量“人神合一”,才能“有求必應(yīng)”。
當(dāng)然誰都不曉得神仙到底有沒有感受到法寶的心意,有一點(diǎn)能肯定的是,寺廟里的和尚確乎是感受到了,他在閉著眼睛轉(zhuǎn)著佛珠聽完法寶對上蒼的訴求后,拿起毛筆在一張黃色的散發(fā)著特殊氣味的紙上,寫下了“三七二十一,與山海相依,保佑女平安”幾個不難辨認(rèn)的漢字。
“大師,這個意思是,我連續(xù)祈福二十一天,小丫頭就能一世平安了?”
大師再次閉上了雙眼,幅度微小地點(diǎn)點(diǎn)頭。
“每天都在這里?”
還是點(diǎn)頭。
雖然法寶遇上了一個比自己話還少的對手顯得略有些慌亂,但他仍然手捧著“福紙”,像拿到了佛祖本人給他的通關(guān)卡,眉毛都高興地挑了起來。
每個人下山的路,都會比上山要快很多。
半山腰的時候,法寶再次撞見了那個采茶的小伙子,他趕忙把捂在手中的福紙收回“先進(jìn)工作者”,好像這樣的東西叫旁人看見,靈氣自會少了一半似的。
法寶自覺住在之前那個旅館里頭太花鈔票,小丫頭在保溫箱,每天都消耗一大筆,便沖上前跟采茶工討住處,他講每日上完香就回來幫著他一道采茶,想換個二十一天的床鋪。
每日同大自然打交道的人,自然有自然的淳樸。兩個年歲相仿的中年男人就這樣在普陀山開始了二十一天的忙活。清早,法寶帶著神賜的露水上山,躬著寬廣的背宇下跪,點(diǎn)著散著紫氣的香,堅信二十一天后的生生不息,等到太陽高掛,就同那采茶工結(jié)伴背簍,下了山霧繚繞的茶園,聞著茶氣,聽著山歌。夜晚,二人各自泡一杯,坐酌泠泠水,沁著茶香。
回去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法寶都絕口不提這二十一天的事,但茶山人歌入夢來,忘也不能忘。
意外收獲是到了家就給小姨帶了個名字:嵐溪。
“三七二十一,與山海相依?!?/p>
冬日里的雨承載了冬日的一切。
它倔強(qiáng)倨傲、不留情面。
停了一頓飯的工夫,又開始落雨了。法寶在這世上的倒數(shù)第二日,依舊冷得刺骨,氣象局講今年的冬天是個暖冬,想想真是好笑,江南,哪有冬天是暖的,你想是不是?
外婆仍然坐在那個藤椅上,來去各色人,講來講去都是那些話,許是聽得膩味,又像是根本沒聽進(jìn),很少見她有表情。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嬸娘跑得急,但又生怕跌倒,夾著步子跑,也穩(wěn)當(dāng),到了外婆跟前氣都來不及喘:“你曉得陸陸陸是哪個人?”
“嗲陸陸陸?”外婆虛著眼睛問她。
“哎呀,廳號啊,法寶這個不是捌捌捌?。 ?/p>
“哦,哪個?!?/p>
“曉琴!”“嬸娘”無比激動,唾沫星子在燈光底下沒方向的噴濺,“新陽鎮(zhèn)的魏曉琴!”
不曉得是她猙獰著臉孔甩著唾沫星子的樣態(tài)好笑,還是她講的內(nèi)容好笑,外婆聽完后愣了半晌,竟然旁若無人地笑出了聲。
有人說喜怒哀樂在人的身體里是四條一頭連在一起的十字路口,哪條走到了極致,便由著性子走到另一條道上去了,至于是哪條,自己也控制不了。
外婆在笑出眼淚的那一剎那,又掩著鼻子撲簌。在場誰都奇怪,法寶去了,沒掉一滴淚的外婆,倒因?yàn)閭€“陸陸陸”捂面痛哭。
“總算能分到房子了,這回你別又跟組織說不要!已經(jīng)兩次了!家里這么些人,再不搬個大點(diǎn)的房子,你叫我們怎么???你看看我們灶頭間,我還能轉(zhuǎn)身伐?”外婆收拾著屋子,在為不久前得到的消息做準(zhǔn)備。
“這是嗲?”外婆從一個皮箱底處理出一張黃色的紙。法寶來不及擱下手中的信件,一個跨大步,搶下了它,白紙經(jīng)了年歲泛黃,黃紙卻鎖了時間,變不到哪去了。
“你,你是因?yàn)樘至耍呸D(zhuǎn)不了身,我在灶頭間就能轉(zhuǎn)?!狈▽汋磕_地岔著話頭。
“我堂堂一個主辦會計,以為我不識字吶?”外婆雙手環(huán)臂,“什么時候,在哪求的。”
法寶曉得瞞不過,就將那年去普陀山的事細(xì)講了,見外婆久不吱聲,沒了主意。
外婆別過身子,將黃紙好好地托在雙手,哪處拿的又放回了哪處,上頭的衣服再悉心覆著,兩行串珠從眼里蹦騰滑落,鎖在了皮箱的鎖芯里。
“你個活寶,老講自己是個黨員干部,竟然信這些個愚昧東西?!?/p>
“聽下面的人講過,普陀山靈得很,嘻嘻?!?/p>
“活寶,你應(yīng)該改名,叫活寶,”外婆吸著鼻頭,“嵐溪也大姑娘了,分了房,給她也留一個小房間,別跟二丫頭睡了,曉得伐?”
“唔……你過來,過來看看,”打岔岔是法寶的本領(lǐng),“下個月各個省份的接兵隊伍要來了,竟然有個毛頭小子寫了封信寄到了我那里,毛遂自薦了,寫得真不錯,筆頭呱呱叫?!?/p>
“你不要講旁的,”外婆自然嗅出了枕邊人腦殼里的氣味,“房子的事,怎么講了?!?/p>
“我,我讓給魏曉琴了……”講話的后半句微笑如蟲震,但外婆還是聽的如雷轟頂,她剛想拽住法寶的衣襟,被法寶在危機(jī)時刻關(guān)在了陽臺門外,他倒悠心賞花去了。
“糧食作物必須要由生產(chǎn)隊集體種植,個人的自留地是絕對不允許種植糧食作物的!魏曉琴的稻子全部充公!”
講話的是法寶前兩年帶進(jìn)隊伍的生產(chǎn)隊長小張,此刻他站在公社飯?zhí)玫恼虚g,頭頂是比他人還大的毛主席畫像。
“而你,作為我們公社的副書記,竟然沒有制止這樣的反派做法,你怎的同毛主席交代!”小張舉著旗幟,豹頭環(huán)眼。
法寶嗤笑,一個箭步飛沖上臺,搶過他的擴(kuò)音器,“我要先同我的社員們交代,同農(nóng)民們交代!讓他們吃飽飯比什么都要緊!”
1967年,法寶下了東方紅農(nóng)場改造,一同改造的自然有那魏曉琴,農(nóng)場里匯聚了成分不一的社員,有全勞力,自然有半勞力,每日按時出工,按時收工,大家伙的精氣神被批斗地全都留在了農(nóng)場外頭,只帶了個軀殼進(jìn)來,機(jī)械地做活。只有法寶,斗志昂揚(yáng)的很,他講在哪兒干活都是干活,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每天晚飯后,所有人都要去生產(chǎn)隊小張那里記工分,見魏曉琴的工分整個農(nóng)場墊底,法寶替她著急上火,便每日忙完了自己的伙計,還要趕去婦女耕山隊開荒種茶,種農(nóng)作。婦女們心眼子小,肚腸子花,明明心里起了心思,卻也不敢多出聲,本就是來改造的,再要因?yàn)槎嗌嗉恿俗锩?,這輩子別想出去了。
她們不講,不代表法寶不曉得,看見旁人笑里有了內(nèi)容,便講魏曉琴一個人帶著個兒子不容易,都是一個公社的,能幫就幫了。話講歸講,手里可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浪費(fèi)時間,時間就是工分,工分就是糧食。
梅雨時節(jié)家家雨,這年的黃梅天像是落井下石,一改往年的絲絲綿綿,變得粗暴兇猛,一連下了十天,把婦女隊伍的草棚子落的漏了水,被子都濕濕嗒嗒,還有人因此落了關(guān)節(jié)病。
法寶聽說后不曉得從哪兒連夜用木推車推來了一大堆塑料膜,只是這些塑料膜邊緣不齊整,面積大小不一,拼拼湊湊要一些工夫,看樣子像是四處拾來的。就這樣,法寶又花了一天的時間,將女宿舍的棚頂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封了頂。
“任它再落個十日,也不怕了!”
法寶那天沒記著工分,連晚飯也不讓吃,八尺大漢卷曲在床榻上,捂著肚子翻來覆去,盡量不讓它響得大聲吵著別人。
出來后的法寶依舊沒吸取教訓(xùn),照樣忙天忙地地幫著大伙種自家的地,他講“搞政治我不擅長,抓生產(chǎn)我才在行呢!”
法寶當(dāng)上鄉(xiāng)鎮(zhèn)書記的第三年,就因一畝地產(chǎn)了六百斤稻子而受到了省里的嘉獎,只不過,那是東方紅農(nóng)場之后很多年的事了。
靈堂里原先擠擠攘攘的人群,一下子往外輸走了一大半,他們中有些人聽過魏曉琴,有些人見過魏曉琴,更多的不曾聽過,也不曾見過,大抵是旁人都往“陸陸陸”看個究竟,自己不去像是錯過了什么大戲似的遺憾。嗚嗚咽咽走到了“捌捌捌”門口,可那門檻上像澆了火油,把人都攔在了門口,一個都進(jìn)不去,看見里頭登記帛金的人才曉得,哪是澆了什么火油,自覺非親非故,出不得這個錢罷了,看個熱鬧的,隨一筆可不值當(dāng)。
“這個魏曉琴,死都要跟法寶死在一道?!蓖馄乓娢葑永镏皇5梦覀冞@些個人,便低頭嚶嚶啜泣起來,轉(zhuǎn)而越哭越大聲,直到癱軟在自己的膝腿上,明知道這樣的哀事不能往他處想,卻被這啥也不是的巧合弄斷了最后一條緊繃著的線。
那些人大多遠(yuǎn)遠(yuǎn)眺望魏曉琴的遺像,又慢慢吞吞地回到了法寶的靈堂,三三五五講著魏曉琴年輕的時候肯定好看,又或者肯定不好看,它們像雨里的蝸牛,帶著殼進(jìn)出,覺不到冷暖。
“天人同壽,世代安康,陰陽兩隔,吉利流傳,”八音隊伍里一位老者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靈堂一隅,他穿著破舊污臟的長褂,扣子亦參差交錯,像是破了天戒被貶下了人間的失道仙人,“吉時已到,蓋棺———”
雨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下愈大,都講“細(xì)雨上路,”不曉得是我們壞了規(guī)矩,還是法寶舍不得塵世,找著借口停留罷。
法寶沒有兒子,大女婿要帶頭,蓋棺前再繞著法寶細(xì)細(xì)地看一眼,我跟在父母親身后,好好地瞧著他,只有一副骨頭的他,人啊,當(dāng)真就差這口氣,氣沒了真的就沒了,我不敢想以后再也見不到法寶的日子,悔恨著在久病的法寶床前待的太少太少……一時間啼天哭地,像是能把法寶哭回來,又許是心念到了一塊兒,子女們無一不哭的悔恨,哭得旁若無人……
這一圈,走著走著,就走不出來了……
“怎么又是那個魏曉琴?!”外婆跳起了腳,方才看見那祈福紙的感動一下子就被震地沒了蹤影。
“哎一會兒再講吧,你看看這個毛小子的筆頭,條條列列,邏輯縝密得很吶!”法寶還是端著那封信看,對外婆的質(zhì)問不予理會,不曉得是有意無意。
“就現(xiàn)在講!”外婆一把搶過了信紙,“那個魏曉琴,我叫你離她遠(yuǎn)一點(diǎn),一個寡婦,我曉得你們干凈清白,可頂不住外頭的閑話??!你一個局長,叫人講得那么難聽,好意思伐?”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又不是不曉得,曉琴阿爹,多了不起的老紅軍啊,去世了子女沒享受到什么待遇,她丈夫又讓工廠機(jī)器軋死了,咱們能幫就多幫點(diǎn)!這頭她兒子要結(jié)婚了,還住在修車棚里,哪個囡囡肯嫁給他,你肯把女兒嫁給他?”
“我呸呸呸!我們丫頭要享福的……”
“那不就行了,”法寶悻悻地笑,“快看看這信,寫得怎么樣?下個月部隊又招兵了,一個毛頭小子,寫了封信給我,毛遂自薦了,才17歲?!?/p>
“是不錯……天生筆桿子啊,”外婆戴上眼鏡,“那哪講?你實(shí)名推薦他?”
法寶擺擺手,“到時部隊的接兵隊伍都會來,他們自己挑人,他們有他們的原則,我不參與?!?/p>
“那倒是希望這個孩子能被選上……”外婆反復(fù)地看,完全忘記了分房的事。
“親朋好友齊散開,不讓影子進(jìn)棺材。”
蓋上棺前的最后一面,我清清楚楚地透過我盈睫的淚珠,看見了一道光,堅定地耀在了法寶臉上。
我望向窗外,雨潺云愁,天昏地暗。
最后一天。
“今天我下鄉(xiāng),可能回來會晚些,不用等我吃晚飯。”法寶圍上外婆給他新打的圍巾,臨走前招呼了一聲。
“怎么又下鄉(xiāng)了?!?/p>
“還是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的事情,昨天我收到了一封反映情況的信件,我懷疑基層落實(shí)還是有難度,下去看看?!?/p>
“曉得了,你總歸這樣,這么小的事情還要你親自處理。”外婆的口氣有些抱怨。
“什么親自不親自,都是做工作?!?/p>
一個身著軍裝的小伙挺拔站在村口,個頭不算高,卻軒昂凌厲,“到底是個人民子弟兵”,法寶心想著,走近他跟前,耳朵有些泛紅,應(yīng)是已等了些時候。
“反映信,你寫的?”法寶穿了雙布鞋,頭兩天下了雨,鄉(xiāng)下的路濘,沒走兩步便沾了一鞋底的土,越走鞋越沉。
“對,就是我寫的。”士兵臉看著前方,面對這個市里下來的“大干部”,瞧不出絲毫畏懼。
“領(lǐng)導(dǎo),既然您來了,而且還是一個人來的,那一定是來探實(shí)情,聽實(shí)話的,實(shí)情一會兒您能看見,現(xiàn)在我把實(shí)話講給您聽,”士兵昂首闊步,眼不看路也能避開溝溝壑壑,十足地底氣。
“我國《憲法》《農(nóng)村土地承包法》等條款中,均提到了‘農(nóng)村集體經(jīng)濟(jì)組織,實(shí)行的是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為基礎(chǔ),統(tǒng)分結(jié)合的雙層經(jīng)營體制,’由此,所謂的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代表一個家庭就是一個經(jīng)營單位,其勞動成功,在完成國家稅收以及集體統(tǒng)籌后,余下的全部歸農(nóng)戶家庭所有。這一點(diǎn),您有沒有異議?”
法寶把步子往士兵的身側(cè)移動,傾耳細(xì)聽,“無異議。”
“好,這是第一點(diǎn),那再來,其實(shí)到現(xiàn)在,我們國家對于到底哪些人具有農(nóng)村集體經(jīng)濟(jì)組織成員的資格,沒有明確定性,但可以肯定的是,主要是以戶口為主,確認(rèn)村民資格,也就是說,只要戶口在一個家庭中,就應(yīng)按照戶口上的人頭算勞動力,從而配畝,這一點(diǎn),您有沒有異議?”
“無異議?!狈▽殐A著頭走路,只有腳底的掊土微塵,看見了他的笑意,“你個小當(dāng)兵的,哪里學(xué)的這些?”
“看書啊,發(fā)了工資我就買書,買電池?!?/p>
“買電池?”
“對啊,部隊里有作息時間要求,熄了燈沒地方看書,我就拿手電筒在被褥里照著看,自然要買電池?!?/p>
涼風(fēng)秋景,四野好靜。
“還有第三點(diǎn)嗎?”法寶蹭蹭腳底,別著手臂看著小士兵。
“暫時沒有?!?/p>
“你以前,是不是也給我寫過信?!?/p>
“是,毛遂自薦去參軍,不過他們幾個部隊的接兵員都爭搶著要我,也不用您推薦,我自己可以?!毙∈勘夭蛔〉尿湴僚芰顺鰜恚械难甯绷?。
“哈哈,”法寶笑地響亮,半入河風(fēng)半入云,“你提出的問題,我馬上就去核實(shí),在這之前我要問你,有一樁好親事,你要是不要?”
母親趴在了父親肩頭,淚水當(dāng)真有哭干涸的瞬間,她的心沉到了深淵里,只有父親才能將它拉起,不然自己也得跟著心,一道跳下去。
外婆在那張?zhí)僖紊献俗阕闳?,蓋棺的時候我看見她雙手撐著椅把,腳微微離了地,但始終沒站得起來。
就那稍一離席的轉(zhuǎn)瞬,我才發(fā)現(xiàn)了她坐了三天的那張?zhí)僖问悄敲词煜ぁ?/p>
“小姨,你們把外公那張?zhí)僖我矌砹税??”我?xì)語問道。
“嗯,媽要帶的?!?/p>
“媽媽,太公公死了嗎?”法寶下葬的時候,女兒問我。
“嗯,”我看著法寶碑上的照片,“死了?!?/p>
人啊,繾綣了一世,最后還于塵土,只甩手扔了一張相片。
“阿爹,不曉得你怕不怕黑……路上走好……”法寶的三個丫頭們輪流磕著頭,滿了一杯他最愛喝的封缸酒。
“不會黑的,他帶走了一束光,比誰都走得亮堂?!狈▽氉吡?。
法寶是我的外公,他姓陳,陳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