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杰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北宋詞人周邦彥寫過四首《少年游》,分別是《少年游·并刀如水》《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輕絲》《少年游·黃鐘樓月》《少年游·黃鐘》。其中,《少年游·并刀如水》最為著名,后世稱賞者頗眾。全文為:“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1]176-177關于此詞文義和藝術手法等方面的分析,目前已有不少深入的成果,不容再置喙。而此詞亦頗能映現北宋時期的風物時俗,惜至今尚缺乏系統(tǒng)的專門論述,本文即著眼于此,冀能發(fā)掘詞作背后的文化生活意蘊。
在正式論述之前,有必要對詞作的內在情境略作分析。此詞的文字風格,總體上較為清麗,然其情境發(fā)生,應在青樓。詞中所謂“纖手”,已足為女性的表征。后文“調笙”的舉動,以及低聲問宿的聲氣,亦皆為證。詞中的男子,雖并未直接顯露,不過既能“相對”而坐,自然應是女子所問的對象。女子問男子夜宿何處,可知二人不是夫妻或者穩(wěn)定的歡好關系,否則不會在言語間充滿如此的不確定。然而,這種不確定的試探,結合后文來看,其實是故作婉轉。
后文中,女子站在男子離去的角度,來描述時間太晚、道路不便,目的顯然在于留人夜宿。心中期待卻又嘴上相問,雖然是聲音不高的“低聲問”,卻見得女子的細微幽怨;結合問句中的“向誰行宿”之語,可知女子的問句是含著醋意,以增添男子作出離去選擇時的內疚感,從而減小乃至杜絕此種選擇的可能性。后文的“不如休去”,在語氣上是雙重否定,似乎還帶著女性的婉轉與嬌嗔,但態(tài)度卻已經表露得堅決無疑。凡此,足見女子內心的主意是早已確定的,但在語言聲氣上,卻欲擒故縱、迂回試探,經歷了溫軟到強硬的變化。這種充滿策略和情趣的話語,絕非男子與妻子或妾室之間的生活情態(tài),而應出自青樓女子。詞中下闕,應是青樓女子留客的言語。
從字面上看,此詞不僅具有強烈的畫面感,敘事的時間脈絡亦十分清晰:男女會面后,先是刀剖新橙,共同品嘗;而后相對而坐,欣賞曲子;之后已至深夜,男子可能要離去,女方挽留男子夜宿。三個時間段落,非常恰當地表現出了時間發(fā)展中雙方關系的演進態(tài)勢。女子意在挽留,態(tài)度由試探而堅決,語氣由幽怨而撒嬌,情意綿綿,亦含漸進之勢。
此種畫面切換般的敘事方式,與此首作品的追憶性質有關。傳世《清真集》某些版本中,此詞題下徑曰:“感舊”[1]176。俞陛云先生曾評論此詞:“此調凡四首,乃感舊之作。其下三首皆言別后,以此首最為擅勝。上闋橙香笙語,乃追寫相見情事。下闋代紀留賓之言,情深而語俊,宜其別后回思,丁寧片語,為之詠嘆長言也。”[2]283其言周邦彥四首《少年游》均為“感舊之作”,并非無稽。其余三首《少年游》中均有明顯的今昔對比之語,如《朝云漠漠散輕絲》中有“而今麗日明金屋”和“不似當時”[1]183,《黃鐘樓月》中有“當時面色欺春雪”和“今日重來”[1]180,《黃鐘》中有“而今麗日明如洗”和“舊賞園林”[1]181,足證周邦彥的《少年游》都是追懷既往之詞。既為追憶,人的思想必然不能也不會悉數映現過往,而必然挑選印象深刻或者意味深長之事。形諸語言文字,亦必然不能悉數鋪排,而是有所剪裁,有所選擇。相應地,作品在時間節(jié)奏上,就會存在一定的跳躍。這種特性,在不少追憶性質的作品中都有呈現?!渡倌暧巍げ⒌度缢氛且源朔N方式來鋪設作者的記憶,從而構建出循序漸進的時光情境。
關于“并刀如水”的來歷,前賢已言其化用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盵3]并刀,意即并州出產的刀子。言刀如水,應非著眼于水之柔弱,乃取其善入之義,以此來形容刀身輕薄,亦可由此推知刀之鋒利;又可見刀之色澤明亮,如一泓泉水,可映二人幽會之燭光,足證此刀做工之精良;同時,亦可知刀之潔凈,即便不是新刀,亦應常獲擦拭,保養(yǎng)甚為得當。
詞中女子能用并刀,可見并刀當時已為流行習見之物,是故青樓常備。而并刀受到的歡迎程度,與并州的地理位置密切相關。并州自西漢建制以來,州治屢改,宋代初期亦有變改,至宋仁宗嘉佑四年(1059)改名太原府,并州之名僅沿用于路名,如并州路。周邦彥時當北宋晚期,并州已非正式州名,其詞中所用,既有運用古典的因素,亦顯然是借古為名,所指即為古之并州。觀歷來并州所轄,主要在今山西地區(qū),北接諸多游牧民族,故戰(zhàn)略軍事地位相當重要。既然地處要沖,并州必然經常遭遇區(qū)域戰(zhàn)爭或武裝沖突,中原地區(qū)與北方游牧民族之間的多次戰(zhàn)爭,并州皆無所避。北宋與遼金等北方政權長期對峙,并州地區(qū)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在此種情形下,并州的軍需品必然發(fā)展迅速,其刀劍等器具的制作技術必然較為發(fā)達,做工亦自然較為精良。
不過,《少年游》中的“并刀”,絕非用于戰(zhàn)場拼殺之大刀、戰(zhàn)刀,應是小巧玲瓏、可敷日常之用的刀具,類于今日所謂“水果刀”。足見北宋后期的冶鐵技術,已廣泛應用于相關日常用品的制造。同時亦可知,北宋時期的山西地區(qū)應有相當充足的金屬資源,如鐵礦、銅礦之類,可資冶煉鑄造。據研究,宋代山西地區(qū)不僅是重要的產鐵區(qū)(僅晉州一處每年所收鐵稅額即在30萬斤以上),而且在大通、晉州等地設置有官方鐵冶,同時亦有相當數量的民間鐵冶[4]??梢姟安⒌丁敝a出,擁有雄厚的物質資源與技術基礎。而此日常所用的“并刀”,能出現于京師開封的青樓之中,亦可證北宋時期的貿易交通已達至相當程度的繁盛地步。其時并州已不是正式的地理區(qū)劃名稱,而“并刀”之名猶存,說明當時的刀具貿易中,很可能是以古并州之名號召或者標榜,乃至形成當時社會的習稱??梢姡乩砻~在歷史發(fā)展中,往往會承載社會文化的相關意義,甚至可能成為文化符號,從而呈現出一定的延時性和超越性。
詞中所狀并刀,極為潔凈,可知其平時應常得保養(yǎng)。以古典時期青樓的產業(yè)分工而論,小刀具等日常生活用品的保養(yǎng)工作,應有雜役等專人負責,而無需接客之女子親力從事。詞中女子以樂器娛人,且能留客夜宿,在整個青樓的產業(yè)鏈條中,應處于較高級別,無需從事日常的體力勞作。詞中“纖手”之稱,可為側證。從其享受“新橙”和“吳鹽”,房間又有“錦幄”和“獸煙”來看,該女子飲食用度,皆精致不凡。據此可推,作者追憶當年,恐不僅由于人之難忘,亦以物之精美所營造的舒適氛圍。
吳鹽,顧名思義,即吳地出產的鹽。此鹽出現于開封,應與隋唐以降大運河的開鑿,密切相關。大運河所帶來的漕運繁榮,使得富庶的江浙地區(qū)物產可以較為便捷地運往北方黃河流域,尤其是皇都所在地。北宋定都開封,亦得力于開封豐富便利的水利交通環(huán)境。北宋時期吳地與開封的貿易,應主要通過大運河的漕運。詞中言“吳鹽勝雪”,明面指吳地之鹽色澤潔白,側面則可證其精工細作;此外,亦足見此鹽之新鮮。這樣的描述,既可說明當時南方地區(qū)鹽業(yè)必然較為發(fā)達,且已具備生產精鹽的能力,又可知當時,南方之鹽已通過貿易惠及北方地區(qū);而吳地之鹽運輸至京師的時間,距離其生產時間,間隔并不很遠。由此亦可推知,北宋時期大運河的漕運能力應相當之強。據歷史學家研究,“北宋定都開封,每年通過運河從全國調運大量物資到開封及其附近地區(qū),僅糧食一項就多達600萬石以上,其數量超過唐代向都城附近輸送的數倍,達到有史以來向都城地區(qū)輸送糧食的最高水平?!盵5]足見運河對于當時南北物質文化交流的重要作用。
詞中“吳鹽”,出現于京師開封的青樓之中,說明北宋時期的青樓,已經具有較強的商品消費能力。此種消費,不僅促進了南北的經濟交流,也帶有一定的文化交流意味。以青樓而論,其所接待的客人并非皆當地土著,外地人亦往往有之。所以,青樓的飲食用度等規(guī)制,往往隨客之便,而呈現出較強的豐富性和容納力。這就間接促成了多種地域、多種類別的文化習俗,至少是某些要素,在同一場域中的共存,以及交流乃至融合。尤其是地處京師的青樓,要照顧到八方來客的各自習慣和感受,必然會呈現出多樣的文化色彩及相應的融合態(tài)勢。
《少年游·并刀如水》中的“吳鹽”,主要是用來配合“新橙”。新的橙子加點鹽巴,既可以消除一部分酸澀之味,又可以突出和增加橙子的清甜鮮潤。此種吃法,至今仍廣泛留存于我國南方地區(qū),而北方則極為少見。置諸北宋時期,想必亦非北方地區(qū)所習見之俗。其于該詞中出現,原因蓋有兩端:一方面隱約應和了作者周邦彥的浙人身份,故青樓女子以南方食果習俗來取悅之;另一方面也暗示出這種南方習俗在當時的京師,可能已經成為一種流行的時尚。所以,詞中“吳鹽”與“新橙”的搭配,無論是出于有意的遷就,還是南俗北漸的結果,都應視為北宋時期南北文化交流在日常生活習俗方面的表征。
詞中既曰“新橙”,可知此橙應屬時鮮水果,其產地應距當時京師開封不遠。以橙子的成熟季節(jié)而論,北方地區(qū)多在深秋以后。后句的“錦幄初溫”,亦可側證當時天氣已然較冷;而“霜濃”之語,與此相合,說明詞中節(jié)令很可能已至冬季。此時橙子新鮮上市,而男子客坐青樓,故女子以“并刀”破橙,請男子享用。這既是作者記憶深刻的生活細節(jié),又不露聲色地提供了此段回憶的時間坐標,且滿含當時的風俗意味,令人回味無窮。
詞中女子留宿男子時,有“馬滑”之勸,明面上固然應和了當時的天氣以及“霜濃”的夜路,但男子的身份或可由此略窺。如果承認此首作品確乎用語精工,那么詞中言“馬滑”而未說車滑,已足證男子并非乘馬車,而應是騎馬而來。揆諸北宋的社會情境,男子以馬為交通工具,且有夜宿青樓的可能,可知其應非豪強富貴之人,而極有可能是以文士為底色的身份在青樓娛樂。這與作者周邦彥曾宦游京師的人生經歷,是較為合拍的。
詞中言食橙之事后,女子即與男子“相對坐調笙”。此語已標示出二人俱曉音律,故能以樂曲相娛。這與周邦彥的音樂才能和職官經歷,亦可互相印證。笙,屬于吹奏樂器,《詩經·小雅·鹿鳴》曰:“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盵6]可見作為樂器的笙,產生年代甚早,而且古典時期多用于接待賓客的場合。周邦彥詞中“調笙”之語,或出于記憶的真實描摹,但也巧妙地應和著笙這一樂器的使用傳統(tǒng)。這種或許是不經意的共鳴,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示出清真詞作的精妙與細膩。
詞中女子娛客以笙,除了文化傳統(tǒng)的因素之外,還應有現實的考量。因為笙在所有樂器中,雖然分量不算最輕,但比起琵琶等樂器來,仍然便于隨手攜拿。而且,笙的形制特別,一般由吹奏者雙手握持,無需別尋支撐物,這種較為便利的操作,更有利于在私密空間如女子秀房內進行演奏。同時,笙作為吹奏樂器,音色較為悠揚,共振不似弦樂那般強烈,且音量大小可隨吹奏者氣息而隨時調整,故其更適合在夜間演奏,而不會過分打擾別人。此亦可證,詞中青樓女子的素質與修養(yǎng)必不甚低,訪宿青樓的男子亦然。
青樓女子以樂曲悅客,似為自來之習俗。唐代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女自言年輕時為樂伎,“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辶昴晟贍幚p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盵7]說明在唐代時期,青樓場所的音樂消費能力已經相當強大,相應地,青樓女子的音樂技能亦常獲專門培養(yǎng)。不過,唐代樂伎,主要還是以音樂娛人,與出賣身體的娼妓,并不完全相同。但《少年游·并刀如水》中的青樓女子,則既有一定的音樂文化素養(yǎng),又可留宿客人,兼有樂伎和娼妓的屬性。這與宋代私妓的特征頗為符合[8]。兩種妓女身份的合流,體現出對于青樓女子的復合型需求,這不僅意味著北宋時期青樓形態(tài)的某些轉變,也標示出此時社會文化生活愈加世俗化的趨勢。
從詞作內容來看,該女子取悅男子的手段較為豐富,其中以肉體娛人的成分,顯然大于音樂和其他的因素。此種情形,應與青樓的經濟分配體制有關。青樓的經營性收入,具有層級差異,根據服務類別和時間的差異,價格標目自應不同。以樂曲娛客的類別收入,往往比不上以肉體娛客的收入。而且,以肉體娛客,在時長方面無疑更具優(yōu)勢。因此,留客夜宿比起聽曲,于增加青樓的收入自然更為有利。而除去相應支出后,青樓的凈收入往往是按比例分成,收入越多,妓女個人所得就越多。在這個意義上講,詞中青樓女子的留客之語,似不能完全排除其個人意欲提高錢財收入的因素。若一味將其理解為女子的深情,恐失于草率和膚淺。
可以如此理解,《少年游·并刀如水》并不是追述什么浪漫或者悲傷的愛情故事,而只是追懷一段舊時光。其中雖有特定的風物和情境,但這些只是構成記憶的意象,而非記憶的本質。所有的記憶,都由時光過濾后的影像構建而出,某種程度上,也都是以后觀前的選擇性書寫。任何作者都不免在其中寄寓自己的今昔之慨,從而為自己的記憶增添色彩和溫度。以此再觀詞作首句“并刀如水”,可知其別有一層意蘊:若將時光流逝視如水之流動,那么,“并刀”即應理解為作者自身記憶的凝結與代表。記憶隨著歲月的流逝,漸行漸遠,直至消融在如水的歲月之中。而歲月在經人過濾之后,又提供著種種記憶和由記憶所構筑的歷史,恰如水之可掬、可觀、可興、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