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權文 南京傳媒學院
李滄東第一部在電影界產(chǎn)生影響的是編劇的作品《美麗青年全泰壹》,這是一部有強烈政治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影片用黑白和彩色講述了兩個故事,一個是全泰壹帶領工人組織運動失敗后,采取了烈士的行為,自焚抗議;另一條線索是躲避樸正熙政權的知識分子在寫作全泰壹的故事,兩條線索都暗合了歷史背景,尤其是全泰壹的塑造,一方面是純真的男孩,另一方面又是極度殘酷的現(xiàn)實,折射出韓國歷史的真實面貌,讓觀眾對于當下現(xiàn)實提出質(zhì)疑。
《綠魚》同樣是個具有強烈現(xiàn)實感的故事,退伍軍人莫東回家,在路上認識了黑社會大哥的女人美愛,由此他逐漸進入了黑社會,他最大的希望是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生活,最終卻和理想漸行漸遠,在黑社會斗爭中喪命。影片反映了韓國社會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人際關系的異化,家庭人員疏遠了,愛情被資本肢解了,友情之下卻只有利益,記憶中的美好再也難尋回。李滄東在采訪中談道:“我要描寫,所謂新城市,它本身就是實現(xiàn)韓國人30多年來的夢想的空間,可是一瞬間破除一個農(nóng)村,在那兒短時間內(nèi)就建成新城市的構思和其過程本身就是暴力?!盵1]
《薄荷糖》用倒敘的方式,展示了二十年間韓國社會的重大事件,從1979年樸正熙政權結束到1980年的光州民主化斗爭,再到1987年反對軍政的民主化斗爭,1994年文人政權的建立,一直到1999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一個在夜校上學的純真青年最后變成了一個絕望而無處可以發(fā)泄的中年人,最終在鐵軌上等待火車的到來。以個人走向毀滅的過程對應著國家歷史,使這部影片有了史詩的質(zhì)感,對韓國社會提出了強烈的質(zhì)疑和反思。
《綠洲》講述了兩個社會邊緣人的愛情故事,一個是腦癱患者恭洙,一個是有多次犯罪前科的忠都,兩人都被各自的家庭拋棄,也被社會所遺忘,卻相互產(chǎn)生了愛情,只是這樣的愛情注定不被其他人認可,最終忠都被誤以為強奸恭洙入獄,恭洙等待著忠都的歸來。與正常人相比,這兩個不正常的人卻顯得正常,他們相愛保持著人性的溫暖和純真,而周圍的人都是利益的奴隸。李滄東這部影片在折射社會現(xiàn)實,批判社會偏見的同時,對于愛情的本質(zhì),人生的意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愛情在最不可能發(fā)生的地方依舊熠熠生輝。
從《綠洲》的主題可以看出李滄東的一些轉變,他不再直接對社會問題抨擊,而是對普遍的苦難提出自己的想法,用側面展示社會,直面的是人本身的問題,之后的三部作品則走得更遠。《密陽》講述了失去丈夫的申愛帶著兒子俊兒回到丈夫的老家密陽,企圖彌合心中的痛楚,雪上加霜的是她又失去了俊兒,面對生命中巨大的悲痛,她在基督教里尋求慰藉卻發(fā)現(xiàn)了宗教的虛妄,便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對抗”上帝,最終申愛自殺被救,生活還在持續(xù)。《詩》仿佛是《密陽》的反面,它寫的是施害者家屬的應對,一個逐漸癡呆的老婦人與叛逆的外孫生活,外孫強奸害死了學校的女同學,老婦人一方面想換取外孫的良知,應對著同樣是施害者的幾個家長的安排,想寫一首詩,最終詩歌寫出來了,外孫被警察帶走了?!度紵匪坪趸氐搅藢ι鐣栴}的關注,折射了當下韓國社會貧富差距,年輕人沒有出路的問題,但是主題并非僅僅停留在現(xiàn)實,而構建了一個開放的現(xiàn)代性迷宮。
我們?nèi)绾螒獙ι械目喑?,它對于我們有什么意義?我們又如何面對生命里的罪惡?如何應對現(xiàn)代性帶來的虛無?這是李滄東后期作品提出的問題,當然社會性的反思一直存在。此外,李滄東前期作品其實也有一種命運感在其中,《綠魚》結尾美愛見到柳樹去翻找莫東給她的照片,是一種巧合卻也是觀眾的期待?!侗『商恰肥孜埠魬?,最初的永浩離開人群,抬頭看著火車過來,面容里透露著悲戚,他好像預感到了二十年后自己的結局。而《綠洲》就像是一個現(xiàn)實夢想交織的童話。
總之,李滄東的電影主題從《綠魚》到《燃燒》有一個轉變,《綠洲》算是期間過渡的一個作品,但也有一以貫之的母題,就是對于普通人情感和生活的關切,對于人性和命運的思索,對孤獨和虛無的體察,悲觀卻不絕望。
對應著主題的流變,六部電影的情節(jié)模式也有一個改變。如果按照羅伯特麥基的分類,大情節(jié)、小情節(jié)和反情節(jié),李滄東的影片幾乎都是小情節(jié),他的主人公基本上都是被動主公人,有欲望,但是情節(jié)線并非是人物欲望與阻力之間的不斷沖突。
從觀感上來說,前期三部作品明顯戲劇性較強,情節(jié)完整,《綠魚》類比于犯罪片,《薄荷糖》類比于史詩電影,《綠洲》類比于愛情片,核心事件相對明確。而《密陽》《詩》《燃燒》有很多游離在主干情節(jié)之外的閑筆,更加自由。如果按照汪流《電影劇作的結構樣式》來看,前三部電影屬于戲劇性電影,后面三部已經(jīng)傾向于散文式電影了,“從小說中學到了用場面的積累來結構劇本,是一種處理漸變的藝術?!盵2]
《綠魚》用了一些黑幫片的元素,某種程度上,是作者電影和黑幫片的一次雜糅,但核心還是作者電影,敘事規(guī)則并非類型片,甚至連超類型和反類型都算不上?!俄n國電影史:從開化期到開花期》中談到韓國的類型片,“韓國類型片的歷史是一邊吸收一邊去神化,通過反復批判發(fā)展而來,是兼具吸收和破壞而漸漸形成的奇特歷史。四種類型片充斥著淚水、悲鳴、暴力和笑聲?!盵3]
《綠魚》中的莫東加入黑幫,一方面是愛情,另一方面是為了家庭,還有就是老大把他當作“兄弟”,而這種關系背后是金錢利益,莫東也因此喪命,他回不去那個記憶里的故鄉(xiāng)了。《綠魚》的內(nèi)核并非是類型片,是帶有一些韓國類型片元素,愛情線索,家庭線索和黑幫線索交替并行,最后匯聚在一起。但情節(jié)緊湊,甚至比很多大情節(jié)商業(yè)片更加具有張力,原因在于每一場戲李滄東都做到了極致的處理,每一場戲的戲劇情境都精心設計。
《綠魚》的開場,莫東與美愛相遇,兩人在扒著火車的時候相見,一塊紅絲巾連接了兩個人,既是愛情又是危險,隨后莫東英雄救美,但是被流氓打了,暗合了后面莫東的結局。之后莫東拿著軍功章去打流氓,沒有趕上火車,曾經(jīng)的榮譽變得一文不值,他也偏離了生活的軌道。極其精煉有力量的一場戲,有強烈的動作性,莫東的魯莽熱心,單純善良,身份的轉變,美愛的神秘和危險,兩人關系的建立,以及主題的暗示都有了。
《詩》的節(jié)奏要比《綠魚》慢得多,兩條線索相互交織,一條是患上老年癡呆,生活困頓卻追求美好的美子想寫一首詩,另一條是自己的外孫強奸使一個女同學喪命,美子如何應對這樣的罪惡。雖然也有犯罪元素,但是與類型片絲毫扯不上關系,甚至犯罪的內(nèi)容僅僅是側面的交代,展示更多的是美子的生活,她寫一首詩的過程。
從故事來說,很多場戲拿掉對于理解整個故事影響并不大,比如影片中段談自己最美一瞬間的詩歌課,老師講理念,同學講自己的回憶。故事的推進也不急不躁,美子知道了外孫犯罪已經(jīng)到了37分鐘,她有壓力要去掙錢的信息交代一直到了42分鐘。從每場戲的設計來看,也同樣如此,《詩》有極強張力的戲,也有詩歌課那么隨性自然,甚至紀錄片質(zhì)感的戲。那么這些場次可以刪去嗎?仔細梳理故事的幾條線索,美子寫詩,美子去看病,美子給老人做保姆掙錢,美子想讓外孫悔悟,美子在其余家長壓力下的行動,其實最終都收束在一起了,因為罪惡的痛苦,讓美子真正理解了詩歌,最終完成了這首詩歌。李滄東把反差極大的兩個事件綁定在了一起,無關的細節(jié)豐富了這個影片的廣度。
從人物設定看《綠魚》和《詩》,莫東的行為都完全符合這個人物清晰的設定,比如美愛帶著他的逃亡,因為老大的電話,莫東回去了,莫東本質(zhì)上不是個太出格的人,他渴望的是一家人安靜地生活。當老大讓他殺人的時候,他的愛情破滅了,家庭曾經(jīng)的溫暖也不在,和老大的關系成了他唯一的依托,他去殺人了,之后的慌亂和崩潰也完全貼合這個人物?!对姟分忻雷拥暮芏嘈袨閰s并不是那么清晰,她為什么用殘酷的方式要來了錢,還要把外孫交給警察?她為什么沒有向女兒要錢?她最終的結局怎么樣了?導演沒有給出答案,留給了觀眾。
《綠魚》《薄荷糖》《綠洲》遵循的還是電影戲劇性的敘事,《密陽》《詩》其實已經(jīng)接近于小說式的敘事了,尤其是《燃燒》的文學性很強,情節(jié)的張力不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人物的豐滿以及表達的開闊。李滄東一直對于敘事精密控制著,只是后面三部作品更加自然自由,不著痕跡,當然也喪失了一些觀看的愉悅性,需要觀眾調(diào)動更多自己的感受,主動去理解。
“情節(jié)是人在與世界、與他人、與自我的關系發(fā)展中,其性格發(fā)展的過程,而細節(jié)即是這個過程構成的要素(敘事性細節(jié))及情節(jié)的表現(xiàn)方式(非敘事性細節(jié))。”[4]
李滄東電影的情節(jié)并非有一以貫之的特殊風格,他很多電影的結構依托于細節(jié)的安排。同樣,對于細節(jié)的處理,從第一部作品到第六部也有轉變。
他的電影里有太多標志明確的貫穿細節(jié),包括具體的道具:電視、電腦、紅絲巾、火車、照片、鏡子、基督教元素等;動作細節(jié):打呼嚕、轉圈騎車或者開車、唱歌、郊游等:色彩細節(jié):綠色、紅色……可以說無處不在,一方面這些細節(jié)讓影片富有詩意,另一方面也形成了全片的節(jié)奏和系統(tǒng),達到了意象渲染和敘事推進的平衡?,F(xiàn)代電影其實有一類特別注重詩意的表現(xiàn)而淡化情節(jié),例如阿巴斯、努里·比格·錫蘭、侯孝賢的一些影片,空間或者風土更為重要。還有一些導演敘事功底深厚,結構能力非常強,像阿爾特曼、阿斯哈·法哈蒂、楊德昌等,他們的表達很多基于縝密的敘事。某種程度上,李滄東其實兩種風格都有,一方面是縝密敘事,另一方面是空靈氛圍,兩者反差很大。
《薄荷糖》為例,首先最明確重復的細節(jié)是薄荷糖和火車,兩者都是全片的貫穿意象,薄荷糖代表著純真的愛情,初戀囑咐永浩每寫一封信就放入一顆;也代表著初戀女友辛勤的勞動,她在工廠一天要包一千個;薄荷糖在軍營被踩碎呼應著純真的破碎,軍隊對永浩的改變;出軌的女孩喂他吃薄荷糖是一種反諷和錯位;最后他買薄荷糖騙初戀是曾經(jīng)的薄荷糖,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油然而生。同時,也是薄荷糖讓這個出場無比癲狂的人物有了一個美好的情感維度,讓我們能夠移情于他。
相比薄荷糖,火車并沒有參與太多敘事,一方面作為畫面元素,它見證了永浩的很多時刻,永浩的自殺,曾經(jīng)的愛情,他的出軌,還有看到以往照片的痛苦,更多的時候它分隔全篇為七個段落,是一個節(jié)拍器、一個情感的容器,對于每一段的悲愴,它是一個舒緩。寧靜美好的畫面連接著城鄉(xiāng),連接著過去的時光,是它的重復讓我們沒有覺得最終的故事喘不過氣來。
另外《薄荷糖》里重要的重復還有代表愛情的照相機,永浩的腿疼,叫波比的小狗,“人生是美麗的”,河邊聚餐等??v觀六部影片,其實很多元素也在影片之間重復,比如李滄東特別喜歡用的聚餐,唱K,繞著騎車,綠色,記憶的美好等,這些成了他的作者標記,可以透露出韓國社會的很多特征和心理。
“復現(xiàn)所扮演的角色和音樂中的‘主題與變奏’有相近之處。變奏呈現(xiàn)的是一種持續(xù)性的二分法帶來的愉悅:兼有認出某事物的快活(因熟悉而產(chǎn)生的安全感)和略有改動的新鮮感(未知性)?!盵5]
說到細節(jié)的重復,其實完全的重復是不存在的,很多細節(jié)復現(xiàn)的時候有了變化和反差,這些變化暗示著人物的改變或者凸顯出主題。比如之前說的薄荷糖每一次不同的意味,比如《密陽》里的打呼嚕,先是俊兒裝著學父親,是對過世父親的思念,后面俊兒出事后,申愛自己裝睡,也打呼嚕則是更加強烈的痛苦。再比如《綠洲》中綠洲圖案上面的樹的陰影,綠洲是愛情和希望的象征,陰影是恭洙的恐懼,也是兩人愛情和生活的阻隔,最終忠都跳上樹砍掉陰影構成了全片的高潮。
綠色三部曲《綠魚》《薄荷糖》《綠洲》各自的片名都是影片重要的細節(jié),具有象征意味,到了《密陽》《詩》以及《燃燒》其實這種特點也有了變化,更加順暢和自然,《密陽》中貫穿的意象變成了無處不在的陽光,沒有具體的符號了,開頭隔著車窗的仰拍天空,到結尾處的俯拍土地完成了呼應;而《詩》中,呼應的是自然,是健忘的人工詞匯,是美子逐漸形成的詩句,意象在逐漸減少,也逐漸開闊,可以看到李滄東的技法更加純熟了,意象不再直接對應著敘事,自身有了意味。
在所有作品的細節(jié)處理上,李滄東都做到了極致化,總能用另外一極的元素來調(diào)和這種悲愴,要么人物陷入更極致的悲痛,要么被化解,要么被調(diào)和。陷入更深悲痛的比如《綠魚》中莫東殺人后給腦癱大哥打電話回憶綠魚,現(xiàn)實是自己殺人后內(nèi)心的崩潰,電話里卻是最美好的回憶;《薄荷糖》中永浩當著初戀的面去捏酒家女的屁股,眼前的是最美好的初戀,行為卻展示自己已經(jīng)臟掉的手;《綠洲》中忠都被抓,恭洙以頭撞墻,卻被誤以為對忠都的憤怒,兩個相愛的人被“關心”的名義拆散,無從辯解;《詩》中美子在大家討論如何應對孩子的犯罪時,她忽然失憶般出去看一朵花構思詩歌,罪惡和詩歌的并置?;獾谋热纭对姟分忻雷硬恢肴ヒ娛芎θ四赣H,忽然看到的落地水果,感受到的詩意。調(diào)和的比如《綠魚》莫東殺人后,慌亂中照鏡子時從廁所里出來的醉漢,一種荒誕感油然而生。
李滄東處置這些細節(jié)尖銳有力,甚至有一種無情在里面,這種無情并非冷漠,而是置于天地之間的一種蒼涼。
作家出身的李滄東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作品直面社會和人性的黑暗,直面痛苦和虛無。他作品的核心都是人,那些被主流社會拋棄遺忘的人,在他們身上找到人性閃光的部分。他的敘事從戲劇性較強到后期更加自由,但是情節(jié)的布置,細節(jié)的安排無不準確尖銳深刻,心慈手狠,用極致的情境拷問人性的真實,折射出一種“天地不仁”的悲憫。他認為電影本質(zhì)就是生活,電影要發(fā)掘出掩藏生活之下的真實。
李滄東這樣談電影:“我的電影一直在努力縮短現(xiàn)實和夢的距離,這讓很多觀眾不舒服,因為他們進影院,是想遠離現(xiàn)實。我不想制造華麗的幻覺讓觀眾陶醉,我希望電影能離現(xiàn)實近一點,再近一點,每次創(chuàng)作我都圍繞這一點在努力?!?/p>
從前期作品綠色三部曲到后期的《密陽》《詩》《燃燒》,李滄東作品逐漸褪去了技巧和戲劇性,貼近生活,文學性增強,也逐漸靠近了真實。從敘事和風格來看,他與楊德昌更為接近,在對于現(xiàn)實的看法上,李滄東有貼近侯孝賢的地方,世間有情,走向現(xiàn)實的深處,生發(fā)出人生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