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晨 煒
(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在美學研究中,美感的表達是審美討論的一個重要維度,美感自身的表達涉及審美的表達機制問題?,F(xiàn)代意義上的審美已經(jīng)超越了對純粹形式美的討論,審美與社會之間存在著重要而密切的關聯(lián),審美的表達機制問題就是要討論審美在內(nèi)部感官與外部文化及社會因素的共同影響下所展現(xiàn)出來的形態(tài)是如何被表達出來的。當代的美學研究在突破傳統(tǒng)形式論的同時積極引入人類學、社會學等其他學科的理論資源,特別強調對社會文化因素的重視。這種跨文化的研究視野擴展了美學研究的話題與方法,從經(jīng)驗主義的角度探討了諸多小型社會中具有特色的“美”的理念以及他們把握美感的方式的形成,并從活態(tài)文化的角度超越了傳統(tǒng)的研究方式,思考非西方社會所存在的其他美學樣態(tài)。語言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在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中都有著重要的地位。通過對語言表達方式的探索,美學家們能夠感受到不同文化背景下審美的表達方式,進而捕捉其中反映出的具有共性的審美特質。借助審美語詞這一概念,學界能夠從文化的角度為美感的表達機制研究提供全新的思考路徑。
在西方語境下,自古希臘哲人柏拉圖以來,就不斷有學者試圖努力去揭示美的發(fā)生機制,從內(nèi)部對這個概念加以闡釋概括。然而學者們長期以來的努力顯示,試圖給美作出一個確切的定義是困難的。而在鮑姆嘉通建立名為“美學”的新學科的嘗試之后,理論界認識到審美活動與主體感官鑒賞之間存在密切聯(lián)系。從這一點出發(fā),比起去討論“美是什么”,對美更好的認識方式則是尋找它內(nèi)部所可能包含的要素,將它與人類的感官知覺經(jīng)驗結合以探索美的內(nèi)涵。美是一種關于人類經(jīng)驗的普遍化對象,但是試圖用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特質來概括美又是困難的。19世紀末隨著人類學田野調查的開展,西方世界的學者看到了越來越多來自歐陸世界以外的小型社會的藝術形式:它們與歐洲的藝術形態(tài)不同,也與他們之前所認知的東方藝術不同。這些新的報告讓學者們意識到美的具體展開形式因人種族群、文化背景的不同而不同,表現(xiàn)出了形態(tài)迥異的面貌。正如博厄斯所言:“世界各民族盡管對美的鑒賞千差萬別,但卻都以某種方式獲得美的享受……這一事實本身不僅證明這些民族渴望創(chuàng)造那些以自己的形式使人得到滿足的東西,而且證明人類都具有享受美的能力?!盵1]在20世紀之前,西方學者們就美學與藝術問題的討論往往局限在歐陸文明,而對于世界其他地區(qū)可能存在的不同的美學或藝術形式則關注不足。審美人類學的出現(xiàn),正是為了彌補這方面的缺憾,它借助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法和研究對象將視野投向了西方世界以外的微型社會、邊緣族群,以此豐富美學的既有研究。
在對審美問題的討論中,盡管學者們都承認要從定義的角度對審美活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加以把握是困難的,但是他們同時也都不約而同地對知覺感性進行了強調。從審美主體的知覺出發(fā)認識美學現(xiàn)象也許是研究審美的一條重要途徑,這也是鮑姆嘉通以來所開辟的傳統(tǒng)。主體和客體之間進行雙向的互動時,對美感對象的把握首先離不開的就是人們的感官知覺感受。審美主體借助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多樣的知覺模式綜合性地把握待鑒賞的審美之物,在多重感官經(jīng)驗的共同建構下塑造了美感經(jīng)驗。從人類的知覺出發(fā),是古希臘以來思想家們面對美的問題時的基本思路。不過,傳統(tǒng)的美學研究方式過于注重美的內(nèi)部形式問題,對美所形成的外部社會環(huán)境關注不夠。正因為如此,審美人類學才主張關注審美表達的文化和社會維度,這樣才能全面認識美感對象的表達。而“審美語詞”概念的提出,正好補充了感官知覺經(jīng)驗的不足,從內(nèi)部和外部因素綜合把握,為當代的審美問題研究提供新的思考。
對“審美語詞”這一概念的認識首先需要學者們重新審視語言在美學和藝術研究上的重要性。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語言在任何文化背景里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了解某個族群所共同使用的語言是認識他們所處社會文明方式的最直接路徑,因為它“是一種社會和集體的構造,是一個群體的文化寶庫和文化傳遞者”[2]。早在18世紀問世的《新科學》一書里,維柯就借助對神話故事中原始語言的還原來考察早期人類先民的原初詩性智慧,并以此探究語言和其他文明方式的發(fā)展。他通過講述那些反映人類早期生活狀況的神話故事,以及分析這些故事中所出現(xiàn)的對某個詞的追溯來立體式考察人類語言的演變情況,據(jù)此初步得出符合各民族統(tǒng)一規(guī)律的“原則”并進而研究了人類在無文字時代的社會生活狀態(tài)。維柯關注到神話故事所蘊含的語言起源,從神話和對原始語言的還原中認識人類先民的原始思維并借此探究語言的發(fā)展規(guī)律,進一步認識人類的早期生活。他充分肯定了語言對于探索人類早期文明演進的重要意義,試圖借此描摹人類的“詩性智慧”,將神話、語言與人類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理念被此后諸多探索人類早期文明形態(tài)以及不同地區(qū)間文明差異的學者所沿襲,他們將各種包含在當?shù)孛耖g傳說、神話故事中的語言要素視為先民們早期對外部世界認知的體現(xiàn)。19世紀的德國學者麥克斯·繆勒將語言研究與神話研究聯(lián)系了起來,認為神話是“語言疾病”的結果,人們對于同一個詞語的矛盾心理就成了神話的基礎。他指出:“詞與神話之間的聯(lián)系環(huán)節(jié)就是隱喻,而隱喻就植根于語言的本質和功能,并賦予想象以導向神話建構的趨向?!盵3]正如卡西爾總結的那樣:“在某種意義上,言語活動決定了我們所有其他的活動。我們的知覺、直觀和概念都是和我們母語的語詞和言語形式結合在一起的?!盵4]從這個角度來看,研究審美語詞,特別是傳統(tǒng)西方文明體系以外的社會里的審美語詞,對于學者們認識一個更加全面的美學世界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雖然語詞的具體使用對美感的表達意義重大,然而由于審美自身的抽象化,試圖對美感加以具像的語詞化描述無疑充滿著困難。因為研究者很難將抽象的審美感受直接轉化為具體的語言表述,在這種情況下審美客體的展現(xiàn)主要依賴于觀者自身情感的投入和認知。此外,在諸多非西方小型社會中,書面文字的表達并不十分流行,這使得很多情況下研究者們難以用相對精準的語詞對那些傳統(tǒng)西方藝術之外的美感對象加以把握。盡管現(xiàn)代學者并不否定“審美”這一概念在廣大非西方社會的存在,但在具體的表達上卻存在著語言上難以表達以及傳播上難以接受的困難。審美語詞概念的提出,正是從解決這一難題出發(fā),借助審美人類學的跨學科視野,肯定了這些具有特殊審美意義的情感與生活實踐的內(nèi)容是可以語詞化的,并在此基礎上試圖尋找那些可被具體詞語來表達和描述的審美感受。通過把握那些能夠用語詞修飾的審美感受,學者們得以捕捉到某種具有普遍通約性意義的美感,從而更好地認識這些小型社會不為人所知的“美”,把它們納入到更廣泛意義上的研究集合。因此,“人類學家想要了解某個地區(qū)的美學的第一路徑就是更加深入地考察這一地區(qū)人們所使用的語詞或者概念”[5]194。
在人類學探索更多小型部落和族群之前,美學的研究長期以來基本上圍繞著西方文明展開,早期的美學和藝術研究者們有意無意間忽視了西方以外所可能存在的各種審美形態(tài)。一方面,地理的遙遠與交通的阻隔對學者們探索這些地方的審美藝術本身就帶來了挑戰(zhàn);另一方面,近代西方世界在各領域的優(yōu)勢地位也使得知識界長期存在著“西方中心”的基調,這造成了當時學界對于西方以外世界的輕視和關注不足。到了19世紀末,隨著全球性市場的初步形成和近代交通方面的進步,越來越多亞非拉等地的小型社會進入了西方學界的視野,早期的人類學家如泰勒、博厄斯、馬林諾夫斯基等都開始認識到早期先民社會文化的藝術價值。他們在對小型社會的藝術形態(tài)的考察中努力尋找具有共同性的文化特質,主張通過發(fā)現(xiàn)某種根源于特定社會制度和文化習俗中的思維方式來認識這些藝術審美對象。此外,學者們也開始質疑長期以來知識界中流行的“西方中心論”,排除之前的種族偏見,強調對非西方族群的重視。在這一過程中,他們逐漸認識到人類各個族群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都有其獨特的文明發(fā)展軌跡,非西方社會里大量的藝術形式開始被挖掘出來。由此既開拓了美學研究的視域,也開啟了人類學與美學結合的歷程。
此外,近代以來知識界還興起了“語言論轉向”的思潮,這一觀念主張改變片面的工具論式研究模式,將語言視作某種具有本體性和存在論意義上的對象。表現(xiàn)在美學研究中,就是在改變片面關注研究對象內(nèi)部形式的同時,將語言等外部文化因素納入美學視野,在一種交互的語境中全面認識語言對于人的決定性意義。受此觀念轉變的影響,審美語詞能夠有潛力在思維上帶給當代學界以啟發(fā),也進而能統(tǒng)合起審美研究的“形式”和“內(nèi)容”。
從西方學者對“審美”這一概念的認知歷史來看,對美感的認知經(jīng)常需要面對各種無法加以準確概括的心理活動、體驗,因此它被長期視為是一種旁觀者的經(jīng)驗。正如其詞源學意義上所揭示的那樣,英文中的“aesthetic”事關主體在感性上的認知。從這個層面來看,要想準確表達美感體驗無疑是困難的。在人類學沒有得到普遍發(fā)展之前,很多西方世界的美學家和藝術研究者們一度認為在非西方的大量小型社群中是不存在“美”的概念的,更不要說對生活在這些社會中的人進行審美表達研究。然而20世紀中期以后文化人類學的興起與“地方性知識”的流行,從人類學的領域為美學家們提供了諸多田野調查報告,這其中記述了認識當?shù)厮囆g風格和審美活動的地方性審美語詞。非西方世界中指示美感的具體語詞確實存在著理解的困難與意涵的不確定,然而借助于“地方性”的概念,學者們得以把握這些文化系統(tǒng)里相當一部分可以用詞匯言說出來的關于“美”的形式。因而從審美語詞的角度考察美感表達需要綜合兼顧這兩方面的因素進行全面把握,實現(xiàn)審美語詞在地方性和普遍性上的統(tǒng)一。
審美人類學反對非西方社會不存在“美”的觀點,認為不管一個社會有無文字傳統(tǒng),這些社會中的個體都在日常的實踐中發(fā)展了他們的美學潛能,以自己的方式追求藝術之美。這些審美和藝術活動往往與具體的生活實踐混雜在一起,要想更好地認識這些族群的審美現(xiàn)象就需要重點把握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對部分小型社會而言,這可能意味著他們對美感的表達完全融入在平時的活動中而不依賴于語詞上的描述。例如,新幾內(nèi)亞高原地區(qū)的山地哈根人每逢重大節(jié)日或重要人物去世時會將染過不同顏色的黏土涂在身上,以身體代替語言來抒發(fā)某種集體情感。這種身體的自我裝飾,實際上就是“由他自己的象征物,傳遞著其他媒介無法準確復制的信息。換言之,在哈根人的語言中,某些通過裝飾身體表達出來的訊息的確切的含義是無法用語言進行轉譯的”[6]。相比于使用具體的詞匯,他們選擇了以直接的身體裝飾表達情感,而不同場合下不同顏色的黏土配合相對應的肢體動作與面部表情則構成了一種本民族專屬的藝術符碼。
在這些沒有文字傳統(tǒng)的小型社會中,很多情況下人們難以用具體的語詞來表達特定美感,語言在美感的表達中所起到的作用不甚明顯,藝術和審美對于這些社會中的群體來說首先需要滿足在“工具性”上的實踐意義。為了理解這種特殊情形下的美感,人類學家瑪奎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沉思”這一認識方式。他在考察不同族群的審美認知和視覺表達方式時強調了這一心理路徑,從美學本源上的“感性”入手借這一概念把美感的認知體驗變成特殊的沉思模式。通過主體的沉思,他們所面對的客體對象被賦予了某些具有地方性的獨特審美內(nèi)涵,進而成為具有地方性特色的藝術品。美感的表達離不開沉思,然而沉思的特點又是“不分析的、視覺的、接收的、感知全體和非口語的”[7],在此文化背景下對美感的語詞化描述就會變得十分困難,因為研究者很難將抽象的審美感受轉化為具體的語言表述。審美語詞在此情境中需要通過身體表征等其他手段重新編碼,替代這一部分難以用精準語詞所把握的美感體驗,從地方性的視野展開對此類小型社會特殊審美方式的認知。同時,學者們需要注意審美語詞的多重樣態(tài),關注這些社會中相當一部分可以言說的美的形式,認識到在這些社會里不可言說的美的形式與另一部分可以言說的美的形式是能夠并行不悖的,對這些具有特殊審美意義的情感與生活實踐內(nèi)容認可其有語詞化的可能。從這一角度來說,那些體現(xiàn)了某種美感形式的語詞表達一定是地方性的,在這種地方性的塑造下審美語詞有著不同的面貌,了解這些審美語詞可以更好地幫助學者們發(fā)現(xiàn)存在于小型社會中的不為人知的“美”。
長期以來,西方學者忽視了地方性審美語詞對地方文化的表征和地方人審美體驗的表達,過于聚焦建立在“beauty”之上的西方式的美學概念。然而來自人類學的實地考察表明,在非西方的廣大世界里不僅蘊含著相貌各異的審美特質,而且他們也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語言對之進行更深入的解釋和描述。通過對地方性審美語詞的把握,美學的研究者們得以探索不同形態(tài)的審美實踐與藝術風格,豐富審美的表現(xiàn)形式,構建一種更具有普遍意義的美學觀念。通過考察當?shù)刈迦簩Ρ久褡逦幕心承┨囟ㄕZ詞的使用,以及這些語詞和西方審美概念之間的對應關系,學者們能夠從更寬廣的視野認識和理解美感的表達機制。比如,西非的約魯巴人在他們的日常語言中有“ewa”一詞,它“可以指一個人的外在相貌、人工制品或自然現(xiàn)象等特征”[8],有著廣泛的意涵,體現(xiàn)了約魯巴人對美感的認知。類似的還有伊格博人(Igbo)語言中的“nka”一詞,它多用來形容伊格博藝術家們某些熟練的實踐技能,并與該族群中成員對本民族藝術品的鑒賞息息相關[5]75。這兩個民族都有專門的語詞來形容某種具有美感或藝術品特質的對象,盡管上述兩個詞語的意思并不完全等同于西方意義上的“美”,且彼此間的側重點也不同,但是它們對于日常實踐中藝術技能和美學對象的關注與審美活動的內(nèi)涵有相通之處。正因為此,研究者們可以將這兩個地方性審美語詞看作是當?shù)匚幕袑徝赖谋磉_,大致可以用英語世界里“美”的概念來進行轉譯以幫助相關讀者的理解,由此也引出了地方性審美語詞在翻譯上所要面臨的問題。
在跨文化語境中,不同社會間審美語詞的轉換與替代是有必要的,它能夠幫助研究者和普通讀者更好地認識多元文化下美感的不同表達形式。將這些地方性的詞匯譯為其他語言(多數(shù)情況下是英語),有助于讓更多的人了解這些小型社會獨特的文化詞匯乃至其審美表達機制,思考地方性審美語詞和西方審美文化中對應詞匯之間的關系,進而全面地把握審美概念的內(nèi)涵。不過在語言實踐中,許多地方性審美詞匯是難以精準翻譯成其他語言的。這種情況下學者們一般會找內(nèi)涵相近的對應詞匯來轉譯,同時依然保留原詞,以此體現(xiàn)其審美內(nèi)涵。當然從另一個層面來說,這也啟示學者們在審美人類學的研究中應該重視當?shù)貙W者的參與以及研究者本身對當?shù)厣鐣幕牧私猓挥蟹e極融入調查對象的生活,重視地方性,才能更好理解這些詞匯所蘊含的獨特文化價值。
此外,盡管各個民族的語言中都存在著可以用通約的審美概念對之加以概括或翻譯的地方性審美語詞,但是這些文化里的具體詞語內(nèi)涵卻有著細微的意指差異,在具體的應用中它們有自己不一樣的側重方面和想要表達的意義。由于生活環(huán)境、物質需求和實踐能力差異的影響,導致不同文化背景下人們所探索的是關于審美的不同方面。例如,在希臘語中“kalon”表示的是對理想人格的欣賞,包括這個詞字面意義和象征意義上的“光明”,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古希臘時期人們對理想品格追求的理念。而日語中的“wabi-sabi”則是贊美樸實、獨特以及不完美:傳統(tǒng)日本社會并不刻意去追求華麗的美,反倒是對殘缺和不完美有著格外的贊頌。這兩個詞語所要表達的意涵雖然有所不同,但卻并不妨礙研究者們將它們作為當?shù)厣鐣Α懊馈钡囊环N言說,因為它們所傳遞的精神內(nèi)涵在地方性的文化經(jīng)驗中就是美的理念的象征。遵循這兩個審美語詞的內(nèi)涵,古希臘和古代日本也產(chǎn)生了表達各自民族情感和審美追求的本民族藝術品——希臘的巴特農(nóng)神廟和日本的喜左衛(wèi)門井戶茶碗,并讓人們感受到其所包含的獨特審美價值。
審美的具體形式是多樣的,在各種非西方社會文化的背景中它有著豐富多彩的面貌,表現(xiàn)為一種地方性的知識樣態(tài)?!安煌臅r期、文化、群體或個體都有著不同的渴望,他們的對美的經(jīng)驗也將呈現(xiàn)出不同的客體對象?!盵9]審美語詞是認識各個民族美感表達形式的重要途徑,作為一種“可以表達出的美感”在相關社會的美學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地方性審美語詞是地方文化品格的最直接體現(xiàn),同時也向世人勾勒出某種獨特的文化環(huán)境,而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不僅形成了具有地方性意義的審美詞匯,也塑造了人們的審美知覺。換言之,在這種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中生活的人對于某個對象的認識和感知也是被文化和社會共同塑造出來的,人們對審美活動的參與和鑒賞無形中都受到了它的規(guī)約。
審美人類學領域的重要學者范丹姆對可以語詞化的審美語詞進行過大量研究,他將主體的審美活動分為審美反應(aesthetic response)和審美評判(aesthetic judgement)兩大類。審美反應離不開主體感官的直接把握和信息加工,被審視的對象通過審美主體感官的再加工最終輸出某種行為活動,如對某一事物在情感上表現(xiàn)出欣喜或厭惡的具體反應,從心理維度完成對客體的鑒賞。與之不同的是,審美評判則需要主體盡可能地給出某種正面、負面或中性的評價,這些評價“牽涉到一種有關評估原因的語詞上的闡明”[5]141,在很大程度上是可言語化的,離不開語言性的描述。審美語詞所包含的對某個對象的審美評判標準決定了一個族群會將具有何種審美品質的對象認為是“美”的。通過語言上的表達,我們得以認知特定的審美主體是基于哪些因素而對審美客體呈現(xiàn)出偏愛的情愫,以此完成特定文化背景下個體的審美評判。任何審美主體都可以利用其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中的語言來精準地表達他對于某個審美客體的態(tài)度,借助語詞表達自己的審美偏好。通過對某些特定語詞的使用,他們賦予了這些描述性的詞語關于美感表達的意涵,因而對審美評判進行明確的語詞化表達是完全可行的。推而廣之,用明確的語詞化表達來討論小型社會中的地方性藝術活動,描摹具體的美感,展示個體審美偏好,也自然成為了可能。
涵蓋了不同小型部落的田野調查材料證明,來自不同民族的群體可能存在著一些相似的審美偏好:學者們在相隔很遠的族群之間捕捉到了他們在藝術創(chuàng)作和審美感知上的共性,如對“光明”“平衡”“對稱”等特質的共同追求。這種不同社群的人們在審美鑒賞中所表達出的一致性實際上體現(xiàn)了人類對規(guī)則和秩序的推崇,對普遍性審美偏好的追求是因為審美偏好本身即與日常的審美活動有關。從經(jīng)驗主義的視角來看,不同文化背景下個體所共同享有的經(jīng)驗得以表現(xiàn)在集體式的審美偏好,正是因為不同族群之間的人們在某些日常生活實踐方面的一致性。
在行動因素以外,強調審美偏好的普遍性還與人體大腦和感官的自然屬性相關。對某些審美特質的偏愛可能植根于審美主體內(nèi)心,在某種神經(jīng)運行機制的刺激下,它引發(fā)了審美快感的出現(xiàn)并強化了對該審美偏好的進一步認同。換言之,來自不同文化環(huán)境中的人們可能需要一種規(guī)律性的評判標準來處理大腦中所接受到的各類審美信息以及美感刺激。在鑒賞某個審美客體時,信息經(jīng)歷了從輸入大腦到輸出大腦的過程,經(jīng)過感官的加工而形成某種有著特定內(nèi)涵的感覺符號,并喚起了某種特定的審美知覺。某一文化里對美的追求可以看作是大腦情感認知方式的產(chǎn)物:“當感官意識到某種具備形式特征的客體可以滿足這種渴望時……這種大腦的系統(tǒng)性發(fā)育……將部分地導致在多元性文化中為了某種程度上視覺刺激的新奇感以及藝術中的相對創(chuàng)新性而尋找符合這一條件的偏好?!盵5]92
審美偏好的普遍性既與人們共同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有關,也與人們基于感官認識的特點所產(chǎn)生的情感結構有關。共同性審美偏好的存在為建構一種“世界美學”提供了可能,在這一概念的統(tǒng)攝下美感表達呈現(xiàn)出“超文化”和“泛人類”的跨文化性,這也給了當代的美學研究一種比較性的全球眼光。不同民族使用著不一樣的語言,然而在這些語言中卻都有對某個共性概念的表達,盡管它們在具體文化里表現(xiàn)為不同的語詞符號??梢哉f審美語詞為探索審美偏好的共性提供了重要的思路。
不過另一方面,對不同群體間“文化界限”的超越又絕非易事,各種形態(tài)迥異社會里的人類在可共享的審美經(jīng)驗之外依然保有本民族獨特的美學表征,地方性審美語詞的不同內(nèi)涵仍然是學者們不可忽視的重要內(nèi)容。審美偏好的概念仍然存在著一定程度的文化界限,具有相對性。因此,在借助審美語詞探索共通的審美偏好時也不能忽視審美偏好的特殊性以及文化界限對其的影響。審美偏好與不同社群中的文化理念息息相關,是某種由文化性所決定的習慣塑造了這種偏好。在審美人類學視域中,社會文化條件成了導致審美偏好產(chǎn)生差異的最大因素,文化理念的各不相同使得它們有著姿態(tài)各異的形式特征,審美偏好被統(tǒng)攝在社會語境的內(nèi)涵之下,成了審美表達的展示方式。
地方性審美偏好的形成離不開特定族群所賴以生存的自然條件和文化習慣,當?shù)厣鐣Z境因素最終塑造了具有特殊性的審美偏好。自然條件方面的差異導致的不同偏好較容易把握,而早期的人類學家和美學研究者們在研究審美偏好時則往往對社會文化方面的因素關注不夠,這一弊病在20世紀以來美學研究的跨學科視野得到極大拓展后逐漸被糾正。審美偏好的普遍性關注的是審美主體對某些美學準則的共同性愛好,而審美偏好的特殊性則強調審美主體對具體形式的偏好。審美偏好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并不是相互排斥的,因此,學者們考察不同社會中的審美偏好時,既要考慮地方性經(jīng)驗對審美偏好的塑造,又要注意到存在一種超越文化邊界的普遍審美原則的可能。由此,審美偏好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便得到了統(tǒng)一,作為美感表達的一種方式,也體現(xiàn)出審美表達機制對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tǒng)合。
有學者指出,從心理要素來看,當一個審美主體將某個審美對象解釋為具有特定意義時,主體會表現(xiàn)出一種心靈的或者可稱之為是認知的運轉機能,這便是指稱式思維的形成。指稱式思維是心靈對某個客體的闡釋并將這一客體與其他物品相聯(lián)系的一種能力。而在當代研究中,“指稱式思維更為明確地意味著它在闡釋確定的視覺數(shù)據(jù)時,將其與特定的語義學數(shù)據(jù)聯(lián)系起來的能力。在解釋性的過程中,知覺依賴于貯存的信息,這與形式在他或她的文化里所表示的意義有關”[5]127。因此,審美偏好的探索離不開對“形式”和“意義”之間關系的考察。范丹姆認為,某種特殊的審美形式(經(jīng)常表現(xiàn)為視覺的)會引發(fā)一種特定的意義,借助于某種文化環(huán)境的培育,這一審美形式可以變成一種代表了其他物體(或所指)的符號(或能指)。通過這樣的感知過程,意義將形式變成了具有某種意義的形式或者是“形式—語義”的刺激物,由此引發(fā)一種知覺反應并產(chǎn)生審美偏好。而因為文化背景的各異,不同社會里的審美偏好也就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表現(xiàn)出特殊性和地方性。作為一種形式表達方式,審美語詞也具有這樣的特性,從而完成了對審美偏好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tǒng)一。
一方面,審美偏好在實踐中因為社會因素的影響而呈現(xiàn)不同的樣態(tài);另一方面,借助于美學準則的一般性和泛文化性,一部分美學特質不需要跨越文化邊界就可以被意識和欣賞到。從審美語詞的實際運用來看,盡管不同民族間的詞匯意義有所不同,但也存在著大量具有普遍通約性、表達某種共同審美特質的語詞。審美偏好的普遍性關注的是審美主體對于某種美學準則的共同偏愛,而審美偏好的特殊性則強調審美主體在實際經(jīng)驗中對審美客體的具體形式性偏好。需要注意的是,談論審美偏好的關注點到底是指向對確切準則的偏好還是指向對本質上是真實形式的偏好。事實上,正如當代審美研究對普遍主義和相對主義的努力聚攏一樣,審美偏好也是一個包含了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復雜事物。因此,學者們在借助審美語詞考察不同社會中的審美偏好時,既要考慮地方性經(jīng)驗對審美偏好的塑造,又要考慮到存在一種超越文化邊界的泛人類性普遍審美原則的可能。
研究者們還需要格外注意,無論是審美偏好的普遍性還是特殊性,它們的具體語詞化呈現(xiàn)都離不開所處社會情境的影響。對審美偏好普遍性的討論立足于人類的共同經(jīng)驗生活,而對特殊性的討論則更加依賴于社群個體所賴以生存的文化習慣:對共有審美鑒賞準則的尋找和對具體群落審美偏好的考察都是基于語境式的。正是基于不同的社會背景,才誕生了面對相似美感特質的不同審美語詞。不同族群間審美偏好的問題是一個建立在語境主義之上的混雜了普遍主義和相對主義的美學話題,而審美語詞則能夠成為連接這兩個屬性的紐帶,從而全面地把握特定族群內(nèi)部的審美偏好問題。
面對美學領域的新問題,20世紀以來的審美研究發(fā)生了重要的改變,康德以來所形成的解釋話語在現(xiàn)代美學思潮的沖擊下需要進行新的嘗試。為此,當代的美學研究開始努力借鑒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理念,以跨學科的方法將傳統(tǒng)純形式的審美內(nèi)容與作為社會文化塑造的美結合起來。審美語詞問題的提出,與美學研究范式的轉變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它注重當代美學研究中社會與文化因素的積極介入,從不同群體的日常生活入手,通過語言這一重要的文化符號重新認識非西方社會的美學現(xiàn)象。在這些傳統(tǒng)美學研究關注不夠的地方,具體的審美現(xiàn)象蘊于地方化的活態(tài)文化現(xiàn)象中,研究者們需要在此基礎上考察這些異于西方文化背景的“美”,以此更加全面地討論審美表達的機制問題。
審美語詞反映了某一特定族群的共同情感結構,他們借助語言這一工具將本民族對美的認識加以表達,完成了對審美活動的地方性訴說。因此,學者們要想認識某個社會的美學特質,從審美語詞入手是一種直接而有效的進入路徑,因為它能夠直接反映出特定文化背景下人們的審美偏好,從而全面把握相關群體的文化心理。審美偏好賦予了審美語詞特定的含義,這些含義既有人類普遍審美追求的共性,又具有符合其文化背景的獨特經(jīng)驗,這也使得審美語詞這一地方性知識完成了對審美偏好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tǒng)合。作為一種外部社會因素的直接體現(xiàn),審美語詞從文化的角度展示了審美實踐活動在不同群體內(nèi)的多重可能。這啟示研究者們在當代的審美研究中必須重點關注情境性對于審美樣態(tài)的塑造,將內(nèi)部形式因素與外部社會因素相結合從而描摹美學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