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哲鋒
1 ▲ 展現于平面。抑或呈立體。
當我在遠處將它瞻望,它早已經過千年,向我揮手。
靠近它,它遂將我的現世穿透。
靜態(tài)時,它如處子化身。
動,也可宛如狐尾,迷惑眾人。
既有千奇百怪的外表,同時,也具備諱莫如深的內部肌理。
它是紋。
2 ▲ 紋的存在豐富了人的審美。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的母親也不例外。她通過墻角一張桌、一面鏡,梳理自身外貌的美;她用放置床頭的一根針、一撮花線,詮釋內心的美。這些,都離不開紋。尤其是后者,母親的手,扎下去的每一針都是一條紋。十條,百條,直至萬條,排列下來,最終形成各式各樣的紋飾。
排針,游針,孔針……所有的這些技法經由母親之手,都來自兩千多年的傳承,它連接繡布的白與花線的韌,湘楚大地的悠遠、不屈;連接她個人無言的柔情,連接我饑餓時的哭喊,和布滿星月的夜空。
母親在教我,在我看來,是教我如何把美伸展到極致,并且讓自己投入到極致。
清早,有時母親自己也形同一道佝僂的紋,鑲在繃架上,像等候一個快要沉沒的黃昏。
3 ▲ 紋穿在人的衣服上,蓋在人的棉被上,和人一樣,活在當下,展望未來。
但,這并不意味它就忘記了過去。
關于紋的由來和變遷,同樣在博物館里得到了陳設。
博物館的門、窗,青銅器,瓷器,石,織錦,還有辛追夫人的棺槨上,都有紋的附著。它們是金色的、褐色的、紅色的、黑色的,有著剛毅、柔軟、婉轉的式樣,讓人著迷。云雷紋,夔龍紋,三角夔紋,蕉葉紋,龜裂紋,蟠螭紋,翔鷺紋……單一的紋,我想或許不是展示的核心,但是,紋是它們展示當中的一部分,是另一把解密過去的鑰匙。
正是通過展示,紋找準了自己在歷史進程中的位置。在我觀看的眼里,它變化萬端,它沒有站在中央,而是站得有些邊緣,但它把自己站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這,正是紋描繪紋的歷程、銘記紋的歷史最大的意義。
4 ▲ 偌大的展廳內,一盞燈為它點亮。
繞過包圍它的人群,面對一只青褐色羊頭的側面,仿佛面對一個老鄉(xiāng),它和我的骨子里擁有相同的個性,我們說同樣的方言。我所指的它,叫四羊方尊。
我確定我們之間已經長久地凝視,對于相見,攀談甚為投機,盡管我們都沒有選擇開口。這,在于它身上的紋。
紋和器皿是互相選擇的結果。紋甘愿同它一起經受火的淬煉,時間的鍛造,炮火的洗禮,被泥土塵封。在這其中,紋和器皿有著同等的隱忍、厚重。
它們頭頂懸著的燈,引燃了賦予在它們身上的使命、文明,在我俯首沉思之時,燈,仿佛也懸在了我的心里,照亮我孤獨的旅程。
5 ▲ 終于有一天,母親臉上的紋讓我讀到了時間。
那一天,我落淚了,眼淚飽含青春里強忍的羞愧。我一想到母親生我之前,肚皮上是沒有紋的,臉上是沒有紋的,我就對長大充滿恐懼、反抗。所以,母親身上的紋和我的成長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樹有樹的紋路,人有人的紋路。
母親沒有責備我,反倒是將我的手翻過來,讓我的掌心朝上。母親指著手上乳突線花紋、指節(jié)紋,和密密麻麻的掌紋,告訴我謹言慎行一詞的出處、二十四節(jié)氣流轉的規(guī)律,告訴我,我的命運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
那一刻,我忽然又對長大憧憬起來。我知道那樣的話,母親眉宇的皺紋會越來越深,但我也想知道,我手中緊握的紋路里蘊含的好運究竟是否會成真。
6 ▲ 確切地說,如果你為一件事情實在過不去的話,可以將它紋在自己的身上。曾經一位年輕的師傅這么告訴我。
他戴黃手套,手里握著刀。由于他的這句話,紋在我的字典里有了全新的定義,刀也有了全新的定義,一刀子下去,不光可以稱之為砍,剁,削,割,劈,捅,宰,切,刺,斬,它還可以紋,并且,確切地說,是為一件實在過不去的事情。
再等等。
我決定。
我從下午等到深夜。我在等別人走進門,躺在前面的床上,我等著看他會因為什么而紋。他們有的在背上紋了條龍,在手上紋了朵玫瑰,有的在大腿的內側紋了一條項鏈,這些飾物究竟代表著什么?我不得而知。
而換作是我的話,會如何呢?把手伸過去的一刻,我在想:本該走的人兒已經遠走,不屬于我的東西永遠也不可能降臨在我的頭上。那么,我有什么實在過不去的呢?師傅的刀尖在我的手腕落下,我猛地將手抽回,刀尖遺留下的疼,即已刻骨銘心。
7 ▲ 紋也是一種隱喻。
一節(jié)國畫課堂上,我認識了一種叫皴法的繪畫技法。皴深諳墨的奧妙。通過老師手中的羊毫,皴在高山流水之間、松枝、張果老的驢背上走,走得毫無章法,甚至有些牽強附會,有些潦草。
但紋很清晰,直到把畫掛起來,我才意識到。這個紋是暗含的,沒有直接寫在畫上某一處,但又每一處都不無紋路。它就像藏在了畫的山水里,藏在了每一筆的皴里,只要像掀被子一樣掀開看一眼,就能找到它。
畫,我有過掀開的沖動。紋,我掀不開。這是紋暗含的一種精髓。
8 ▲ 距離家一公里的位置,是一條河。
它有遼遠的河面,寬闊的河灘,以及好聽的聲音,轟轟隆隆,呼呼啦啦,我跳向它時的一聲“噗通”,穿透每個深夜,流入我的夢中。
這導致我在白天長時間守著河。
那時,碧波蕩漾,舳艫千里的光景令人心馳神往。我渴望自己也能擁有一艘船,渴望一次靜默的離開。我把書頁折成船,把瓦片甩向水中央;紙船行走得緩慢,瓦片飛出的速度迅疾,兩者之間存在的共通,在于蕩起的波紋。
這一點,跟船也是共通的。在船前進的時候。
紋代表著前進。船,無數次在片片漣漪中,推著我從家鄉(xiāng)揚帆起航,我年輕的時候這樣認為;紋也代表著后退,當船裝著我老邁的軀體歸來,我站在甲板上,河水中,我皺眉蹙額的容貌映入眼睛,悠悠波紋宛若浮動的蓮,托起我平靜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