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士強
懇求春天——悼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黑鳥與睫毛沉浸于復活禮的時候,他們回到了巴黎鄉(xiāng)村,懇求春天。一個世紀過去了,你才回來,土地一片焦黃。像一個圣誕天使的光環(huán),籠罩一支羽箭,涂滿起伏不定的格言。我們失去了打字機,敲打的鐘聲,步步緊逼。誰又期待長期的首領(lǐng),是不同的符號,轉(zhuǎn)回升入空中的沉悶。總會給別人留些快樂,在森林里,狼一樣和著鹿的蹦跳,絕不沉睡。我們告訴很多人,包括維納斯的雙臂、巴比倫的權(quán)杖,一切不可表達的事物,都明白了。你是唱著哪一種圣歌,目光中充滿哀悼,衣服都起了褶皺。這黑色的陽光,遮掩空曠的大地。配一座山林墳?zāi)拱桑@兩旁的男女必不會就此別過。因為這是春天啊,森林里繁星點點,沒有火爐?!霸改銈兤届o,愿生者、死者、未出生者平靜?!?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三個天使》
讀《未來》
這世界萬古常新,該發(fā)生的已發(fā)生過,像鏤空的影子。而我們附在脊梁上的血肉,是生長著泥土的河流,沿著鎖骨傾瀉如注。藏身在金色石頭里,飛天的壁畫,再尋一幅幼年的前世今生。修辭張著赤裸裸的羽翼,驚起一灘雨,像荷花下墜時碾碎的波瀾。這透亮的夏天,淪落到了晚秋,浸泡在水里的汗衫褪去了一盆殷紅。我拾起侵入體內(nèi)的鳥,霧氣騰騰地展開音喉,抵消掉東海沉溺的白沫。濕潤的耳朵,婆娑的泊舟,生命也不曾記載過的青綠色月亮。那使我們豐富的二十歲、三十歲的年紀,路邊的閑蕩歷歷在目。“不要擔心啦。我說。大不了就不愛了?!?夜正深,這個瓦解的聲音,那么大。我們和所有風塵仆仆的世界一起,憑肉眼可觀。
*黑辭《未來》
清明·頤和園
雨中禁火,故園三十二年前。我且把自己切割成小半個水塘。藻荇交橫,未盡的流石搖擺其間。我見到樹下乘涼的老者,他在吐出最后一口煙霧,計算一個無盡的白晝。而不遠處,枝葉開張,猶如揮動的斧頭。潮濕開始如被水草纏繞的泥漿,豢養(yǎng)馴服的兩棲動物,擊打修剪墨綠的鳴叫。那些沙鷗失蹤前的聲音沿一段履帶傳來,是一些少男少女積下的廝磨。沒有什么會被遺忘追認,“可以寄望的年輕人幾乎被殺光了”*。我隱匿在坍塌的縫隙中,捕撈已經(jīng)枯萎的葉子,遮掩住苔蘚的疤痕。短暫的春天擁有了所有沉淀,這園子尚且屬于曾經(jīng)交叉的過去,誰又能獨占清洗的秘密?夜以繼日,滿城的孔洞,無聲的母親。如此轉(zhuǎn)進頤和園,鳥鳴依舊,時日曷喪,可虛而亡。
*朱朱《傷感的提問——魯迅,1935年》
棗紅色馬駒
“花津河會不會永遠枯竭?”當我問出這個問題,無邊的風拂動著我。伸出左手,而桂香正纏繞一匹單薄的馬駒。我只好縮回一個完整的倒影,聽半夜落雨,在敬文館關(guān)閉的時刻推門而入。摩挲棗紅色馬駒低沉的嘶鳴。秋日駘蕩,棗紅如血。待躍身于此,路過的昆蟲都被驚醒,忘掉攀爬月亮。緊跟著產(chǎn)生一點引力,讓每一片寒冷的葉子都在涂抹馬尾容納的聲響。四蹄的沉沒和鋸齒的咀嚼,濕漉漉地把我揉成一團草灰。我不知三葉草是否裸露了水滴,但這并不妨礙一條河流繼續(xù)存活。一年多后,仍有人提起那匹馬駒。而夜已大旱,很多賴以為生的活計,正在干癟?;ń蚝永铮次酿^每天都要“坍掉一次”。*
*陳先發(fā)《披頭頌》
讀《消夏小史》
那么,我也像一雙坦然的皮鞋,晾掛在時間的支架上,滴下雨的印痕。和那些眾多不變的風氣,散發(fā)出褐色的鵲鳴,深藏在陳舊的面容。你絕非偶然喜歡上這夜的曲調(diào),涌動的潮聲覆蓋了全部感知,尾音顫抖。在這個消暑的夏夜,吹口哨、看對方的臉,路過濕漉漉的管道,消化掉整個腹中的燠熱。未能辨解的枝丫,遁隱在舊書封面上,你便能讀出一些不必要的句子。到如今,夏夜霧氣騰騰,我們能夠吟誦起昨日的詩。多么陌生的語氣,清朗的青年,毫無暗示的聲響,只在夏夜言說。我們不愿見證另一個夏夜,云層也不停歇,甚至沉郁頓挫。山月不知,夏夜涉險,何以在我一度沉默的跫音中,復制出一份供詞。使那些本就發(fā)綠的葉子,布滿了跋涉而來的行草隸篆楷,露出史書的底色。我是否要和你對望一眼,抑或在殘年的陳跡中留下考古的蹤跡、緘默不語的全部證據(jù)。而我的友人們,吞食了五石散,幾乎聽不懂人話。秦時五千年,城墻的夏夜,堆積如山的遺忘如長夜難明。我們夜里打坐,互相施舍妄語,告知不存在的日子。無人能獨占什么秘密,時間就如夏夜這般驚人的尋常。那么遙遠了,夏天,我只度過一個夏天。*
*付煒《消夏小史》
讀《葛蘭西的骨灰》
青年,泡沫般的年紀,五月擠壓下的印痕。那曾十年不得結(jié)束的歡娛,在異國的朗姆酒中,一臉天真地詰問戲臺上失勢的君王。你第一次脫離了你那潮濕的工場,錘子和銼刀的碰撞,一片冬眠在外的飛地。遠望,日落,嗜睡的警察,細細啄食散落的果核。如同所有可以咀嚼出的凍梨,口齒不清。太陽沒能引燃雪地里的柴草,冷凍的生命一直被劫持。我們手捧著葛蘭西的骨灰,黯淡的白晝,骨灰和雪都是紅色。我們火中取栗,喇叭高聲地鼓噪,鸚鵡吐出的句子越來越稀薄。世代耕種的土地,生長的糧食下落不明。這桌角的空杯子,軍官與士兵的暢飲,拾起的是醉后的青年空洞的腹腔。你按下不表,而投壺者為勝,箭鏃里射出的黑,有著現(xiàn)實的土。天地一牢籠,多困衰朽之青年。古老而又微小的墮落,是光的冠冕,細聲寫道:青年,在那個五月,犯下錯誤,表明你還活著。*
*帕索里尼《葛蘭西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