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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花記

      2021-01-11 08:46:27姜貽斌
      清明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四毛楊師傅兄長

      姜貽斌

      1

      水井頭老街照相館西側(cè),是老街跟潭寶路相連的西出口。

      出口再往西三四十米,有間矮瓦房,土木結(jié)構(gòu),木板鋪門,門板黑麻麻,像千年文物。

      這便是楊師傅修車鋪。

      專修自行車,我們當?shù)亟芯€車。

      楊師傅大名叫楊五明,比照相館劉師傅大四五歲,瘦黑個,長方臉,沉默寡言。在我小時候,很難看到他穿干凈整潔的衣服。雖說日子還算溫飽,最大的不足便是整天跟爛線車和機油打交道,衣服總是油膩膩的。

      用不著猜測,唯有過年那幾天,楊師傅才能換上干凈衣服。

      那個時候,修線車無疑是個令人羨慕的行當,回報很快。修車人為了降低成本,一般是在街頭巷尾設(shè)個攤點而已,撐一把遮陽擋雨的油布傘,置一個大木箱子,里面裝有榔頭,扳手,螺絲刀,打氣筒,膠水,銼刀,黃油,機油,線車的零部件。然后,在樹枝上掛些新舊輪胎,像幾個黑色大句號。

      像楊師傅這樣單獨開修理鋪的極少,所以,他是街上最早,也是唯一的修車鋪。

      那個時候,線車是中國人主要的交通工具,而且需要購車票。購車票還要開后門方能獲得。憑我記憶,當時品牌有鳳凰,永久,飛鴿等,某些雜牌子不在其列。楊師傅修線車時,不僅我們細把戲最愛觀看,連后生們也喜歡圍觀,因此,修理鋪常有水泄不通之景觀。人們眼珠子鼓得牛卵大,除了欣賞跟羨慕,恨不得把線車騎走,一飆而飛,或歸為己有。

      有時候,楊師傅修好了線車,車主暫時還沒有來取車,某些后生便趕緊張煙,央求道,楊師傅,給我韻一盤味吧?

      楊師傅雙手拒絕,把煙退還對方,軟中含硬說,煙就不要了,線車是別個的,絕對不能給你騎,這個要請你原諒。甚至加上絕對兩字,似乎不加上這兩個字,他很有可能就會把煙收下來。

      我曾經(jīng)觀察過,某些后生厚著臉皮,無數(shù)次求他,楊師傅一次也沒有答應(yīng)過,似乎顯得比較古板,一點也不通融,不給對方面子。還說,等人家來拿線車了,你就試著問問吧,看別人愿不愿意給你韻一盤味?其實,他還是比較理解某些后生的心情,卻又有自己的原則。

      我們所在那個煤礦,叫牛馬司煤礦。

      這個名稱很古怪,不知從何演變而來。煤礦很大,五個工區(qū),職工家屬共計四千多人,再加上附近農(nóng)民,人數(shù)便更多了,具體多少,沒有統(tǒng)計過。一些年輕工人便常常推著新線車來修,說是要換這個,要換那個。其實,他們只是一個借口而已,弄得楊師傅有點困惑,他娘那個腳,這些后生是不是錢多了呢?實在沒有東西可換,他們也要推著線車來鋪子里借打氣筒,說輪胎沒有氣了。楊師傅想,打氣就打氣吧,為什么慢吞吞的,半天也打不足氣呢,難道是沒有力氣嗎?沒有力氣,又怎么挖煤呢?望著這些年輕工人,楊師傅停下手里活計,撐大眼睛斜看,既像醫(yī)生望著某個病情復雜的患者,又像被他們所設(shè)之詭計迷惑了。

      我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還有某些年輕工人,明明是騎著胎氣滿滿的線車出現(xiàn),快到修理鋪時,竟然故意拔掉氣門芯放出氣來,又安上去。然后,推著線車停在修理鋪門口,喊聲楊師傅,說要借打氣筒。打足氣了,還要故意拖延時間,說要歇息片刻,慢吞吞喝完楊師傅婆娘遞來的茶,然后,抹抹嘴巴邊的茶水,才不舍地推著線車走開。

      年紀大了兩歲,我方才明白,別小看水井頭這個小地方,竟然還有著名的五朵金花。據(jù)我猜測,這肯定是受了電影《五朵金花》的影響——而且,還是民間推選出來的,當然官方也不可能推選。在那個年代,審美活動是不允許的,它屬于資產(chǎn)階級腐朽的東西。不管怎么說,這也是大家認可的吧。

      五朵金花十分著名,楊師傅家里居然占去了兩朵。而且,排名第一跟第二,這讓人羨慕不已。另外還有三朵金花,一朵是小學的姜老師,一朵是公社的劉小芳,還有一朵是區(qū)公所的張小曼。盡管排列在后的三朵金花都吃國家糧,而且都有工作,卻不及楊家兩朵金花乖態(tài)——盡管楊家兩朵金花吃農(nóng)村糧,追逐者卻如過江之鯽。所以,這便不難理解,那些年輕工人,為何總要借故來楊家修理鋪。其實,楊家并不住在修理鋪,而是住在老街上,離修理鋪約有百米左右。那么,他們?yōu)楹晤l頻光顧修理鋪呢?這無非是為了取悅楊師傅。他們始終認為,如果取得了楊師傅的好感,一舉拿下楊家姐妹便指日可待了。

      后來,楊師傅當然就明白了,原來那些后生心懷鬼胎,都想打自家兩個妹子的主意。所以,他十分警惕,總是借口阻止他們跟兩個妹子來往。其實,他每天守著修理鋪,又怎么能夠阻止他們之間來往呢?

      若有年輕工人買了新線車,便故意騎到楊家姐妹跟前,一只腳尖驕傲地抵在地上,說,來,騎一盤線車吧。

      新線車油黑發(fā)亮,實在吸引眾人目光。他們還在兩個車輪中間安上小彩圈,轉(zhuǎn)動起來極其醒目。大妹子望著線車,眼睛也油黑發(fā)亮,很想去韻一盤味。二妹子腳一跺,說,姐姐,你難道忘記了,爺老倌不準我們騎別人線車嗎?

      大妹子似乎生怕車主聽到,嘴巴溫柔地湊到妹子耳邊,輕輕說,我只騎一盤怕什么?你不要告訴爺老倌。

      二妹子聲音便大了起來,那我也要騎一盤。

      楊家姐妹不會隨便騎誰的線車,她們很挑剔。一要看車主長得是否順眼,如不順眼立即換人。二要看線車是否嶄新,而且要擦拭得一塵不染。然后,再決定騎某輛線車。她們很講究,像乘客挑選車夫。開先她們不會騎車,后面自然有人扶持,邊扶持,邊告訴其要領(lǐng)。楊家姐妹坐在線車上,操作還不熟練,又有點緊張,輪子拐來拐去,簡直是花枝亂顫。慢慢熟練了,速度便快了起來,不再需要別人扶著了。

      從水井頭老街上往左首方向,騎到宋家塘,六里路。朝右首方向騎到范家山,足有八里路。她們姐妹妖嬈的身姿,她們姐妹鈴鐺般的笑聲,在馬路上一線燦爛。薄薄衣服被風一吹,緊緊地貼著凹凸有致的身子。馬路兩邊栽著一行行苦楝樹,掛滿金黃色果實,小小的,圓圓的,像在為她們鼓勁加油。尤其是她們的頭發(fā),飄揚起來像黑色旗幟,讓過往路人驚異。后生兼車主興奮得漲紅著臉色,大聲,慢點慢點。似乎生怕別人不曉得是他們的線車。我們這些細把戲呢,便興奮地跟著線車跑來跑去,也不怕累,哦哦大叫大喊,共同把氣氛推向高潮。楊家姐妹要么齊頭并進,像雙龍競賽。要么相互追趕,似魚蟹搶食。要么雙手抱在胸前,似閑庭信步。要么雙手高高地舉起來,像勝利在望。她們各種美妙的姿勢,都會引起我們陣陣的歡呼聲。試想,那條細沙鋪就的馬路上,如果沒有兩朵金花在進行騎車表演,那該是多么單調(diào)跟寂靜。甚至有些汽車司機都驟然停下來,觀賞她們姐妹的車姿,嘴巴叼著煙,吐出贊賞而飄渺的煙霧。楊家姐妹每次都要騎到汗水淋漓,才肯罷休。

      楊家姐妹在馬路上瘋狂表演,幸虧楊師傅并不知情——她們選擇楊師傅看不到的地段,不然,楊師傅肯定會罵死她們。楊師傅不準兩個妹子在外面瘋野,擔心野出什么丑聞來,自己沒有面子。楊師傅家風端正,其口碑無話可說,如果兩個妹子沒有盯住,那將前功盡棄。當然,楊師傅不聾不啞,也隱隱感覺到了,許多后生已向兩姐妹發(fā)起了猛烈進攻,只是還沒有膽量,不敢在他眼前猖狂,盡管雙方心知肚明,卻還是沒有把這張薄紙給戳穿,維持著表面上那點稀少禮節(jié)。殊不知,這已經(jīng)醞釀著大戰(zhàn)前的絲絲硝煙了。其實呢,作為兩朵金花,暫時還沒有把誰看在眼里,她們眼光很高,出現(xiàn)在跟前的這些后生,還不足以引起她們多少興趣。她們似乎自命不凡,這些后生還無人能夠走進她們法眼。楊家姐妹騎線車,僅僅是出于好玩罷了,僅僅是宣泄著青春過剩的精力罷了,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更不能提到談對象的地步。當然,這里面也有楊師傅管束很緊的原因。楊師傅經(jīng)常敲打說,你們兩姐妹不要跟他們來神哦,他們是挖窯的。俗話說,這些人是死了還沒有埋嘞。到時候,你們守寡哪個來管哦?

      楊師傅吐詞清楚,神色嚴肅,兩姐妹自然也很警惕。所以,跟年輕工人交往時,雙手都沒有讓他們摸過。

      這讓后生們有點沮喪,卻也是事實。

      2

      我發(fā)現(xiàn),追兩姐妹追得最緊的有兩個后生,而且,這兩個人迅速把那些后生淘汰了。

      其中一個叫伍四毛,掘進工,喜歡大妹子。伍四毛約一米七,皮膚白凈,并不太像走窯人,倒像是縣城某個工廠的工人。伍四毛下班后喜歡穿咖啡色網(wǎng)鞋,鞋沿上還有一圈細條白線。伍四毛有點幽默感,凡事從他嘴巴里說出來,都會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比如,他說有人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線車西施。我們便明白,他是故意說給大妹子聽的,以此證明他是何等有趣。他是飛鴿牌線車,每天必定把它擦拭得錚亮。另一個是劉照明,個子估計在一米七二至一米七三之間,采煤工。很喜歡戴黃軍帽,帽檐還有意弄成半月形,很酷的樣子。他喜歡二妹子。劉照明不善言辭,卻很心細,每次都扶著二妹子上車,生怕她摔了下來。二妹子卻不喜歡他扶上線車,說我曉得上去嘞。這兩個后生似乎早已約定好了,各喜歡各的人,用不著爭風吃醋,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來。有意思的是,他們幾乎都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或在馬路上,或在大操坪里。

      其實,以當時各人的經(jīng)濟條件,無人能夠憑一己之力購買線車,都是通過朋友湊份子打會獲取一筆錢,才能夠買到心愛之物。另外,還要想方設(shè)法搞購車票,沒有購車票,即使有錢也是無用。所謂打會,便是每人出十至二十塊錢,共同借給某人買線車,然后,下次再輪到別人。這種打會方式,可以馬上滿足某個人的意愿,是民間一種籌資智慧。當然,買其他高檔物品(縫紉機、收音機等),也可采取這種方式。

      楊家姐妹跟伍四毛們頻繁來往,楊師傅當時還蒙在鼓里,他每天在修理鋪忙碌著,姐妹倆每天出工,田里土里,楊師傅哪里又管得到呢?當然,楊家姐妹雖說也比較忙碌,卻還是有點空余時間。比如中午歇息時,比如下午散工時,還有晚飯后,這都是她們謹慎地揮霍青春的時間。

      說實話,不要說那些年輕哥哥,就連我們細把戲也喜歡看楊家姐妹。我們喜歡她們那種純樸,她們黑溜溜的眼睛,她們像蘋果般的臉龐,還喜歡她們身上散發(fā)出的青草氣息,似乎都把那三朵金花忘記了。忘記的理由是,聽說那三朵金花已名花有主,因此,便不在我們視野之內(nèi)了。再說吧,排在前面這兩朵金花,已讓我們歡喜不已,所以,對于后面那三朵金花,就有點無暇顧及了。

      我們這些細把戲,雖然家在煤礦,卻閑著沒有讀書了,其原因是學校無限期放假。那么,欣賞楊家姐妹便是我們必做的功課了。她們無論站在水田里,還是彎腰在菜地,或是在扯豬草,我們竟然都跟著她們,蹲在邊上靜靜觀看,臉皮很厚。這弄得楊家姐妹既得意,又似乎有點討厭,好像我們還沒有資格欣賞她們,這讓我們有點不高興。我們是你們姐妹虔誠的欣賞者,按說,你們姐妹應(yīng)該要高興才是,才能對得起我們跟隨所付出的辛苦,才能對得起我們放棄自己玩耍的時間。有些農(nóng)民說話實在粗鄙,竟然嘲笑說,你們卵毛都沒有長出來,就曉得近女色了。這個時候,楊家姐妹立即改變態(tài)度,跟我們站在一邊,并予以狠狠反擊,說他是嚼草長大的,說他是在豬欄里睡大的,等等。其炮彈反擊得極其猛烈,讓那個嚼草者迅速舉手投降,聲明說,哎呀,我不敢惹你們了,好不?唯有在這個時候,楊家姐妹眼神里才沒有流露討厭我們的意思。說來也很有趣,我們?nèi)绱烁S楊家姐妹,居然也不怕丑,不怕別人嘲諷。似乎我們是堅定的審美主義者,人家嘲諷又算得了什么呢?

      伍四毛劉照明跟我們很熟悉,也喜歡我們這幫人,因為有我們在場,便可以給他們營造熱鬧氣氛,可以引來更多羨慕的目光。這是因為他們跟楊家姐妹的來往,還沒有發(fā)展到能夠私下活動那種地步,所以,我們具有給他們鼓勁的意味,也是一支排斥他人插手的不可忽視的力量。幾乎每天空閑之時,伍四毛劉照明騎著線車出現(xiàn),便要問我們,兩朵金花在哪里?我們回答說,我們曉得。說罷,便派人立即去通知楊家姐妹。也可以說,我們是他們的聯(lián)絡(luò)員。因此,楊家姐妹應(yīng)該也不會小視我們吧?

      伍四毛劉照明騎線車出現(xiàn)時,一前一后,或并排而行。車輪在鋪著細沙的馬路上,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像無數(shù)蠶蟲在吞吃桑葉。他們車姿極其好看,有意把坐墊升高十厘米,屁股便高高地抬起來,腰身則長長地朝前面伏著,手指搭在車把上,手腕特意往下陷,這種姿勢很酷。每當他們出現(xiàn)時,我們便嗬嗬地叫起來。當然,如果兩朵金花騎線車時,他們便趕緊把坐墊放回原位,不然,楊家姐妹騎不上去。

      我們很喜歡這種玩耍,它填補了我們少年空虛的時光,也是我們一道精神大餐。因此,每到下午五點左右,我們便不約而同地來到馬路上,充滿期待地等待他們出現(xiàn)。我們希望這種局面持續(xù)下去,讓歡樂跟隨我們成長,忘記世上那種喧鬧及嘈雜。如果沒有在馬路上抖威風,伍四毛劉照明便去操坪上展示高超車技。操坪上有塊草地,還有一些花圃,以防有人踩踏,花圃外圍便用一道水泥墩圍起來。水泥墩并不高,約二十厘米,寬約十厘米。伍四毛劉照明便騎著線車,在狹窄的水泥墩慢慢行駛。這需要高超的車技,不然很容易跌落。我們喜歡觀看這種車技表演,很刺激,時時擔心騎車人從水泥墩上跌落。而且,伍四毛跟劉照明打賭,誰先從水泥墩上跌落,誰就要輸一根煙,而且,還要親自給贏者點火。從他們比賽情況來看,雙方輸贏相當。如果有人穩(wěn)穩(wěn)地騎完一圈,我們便大聲歡呼。如果有人半路上不幸跌落,我們便發(fā)出一聲長長嘆惜。

      我們原以為,這種馬路上的快樂,以及水泥墩上的刺激,會繼續(xù)演示下去,讓我們空虛的時光充實起來。誰也沒有料到,這種難得的歡樂沒多久便被打斷了。

      起因在于,伍四毛跟劉照明發(fā)生了矛盾。

      有一天,我們竟然看到他們打了起來。

      一問,原來是伍四毛叫二妹子騎了一盤線車。應(yīng)該說,這并不是什么大問題,況且,大家都看到了。劉照明卻非常生氣,對伍四毛說,你娘賣腸子,大妹子騎你的線車,為什么還要叫二妹子騎呢?伍四毛暫時沒有生氣,解釋說,是二妹子自己說要騎我的線車,我有什么卵辦法?劉照明性格很犟,根本不聽對方解釋,非要跟伍四毛打上一架不可,兩人便打了起來。楊家姐妹和我們大聲勸說,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伍四毛跟劉照明哪里愿意聽,耳朵都像聾了,居然把在窯下打風鉆的力氣都拿了出來。兩部線車沮喪地擺在旁邊,他們便在馬路邊大顯身手。你進我退,你腿我拳,拳腳擊打在身上,其聲音像沉悶的鼓聲。大妹子大叫,你們快不要打架了。二妹子嚶嚶哭泣捂著臉,似乎在埋怨自己不該坐伍四毛的線車。當時,我們細把戲心理比較復雜,既希望戰(zhàn)火立即停止,又希望戰(zhàn)火繼續(xù)燃燒。因為伍四毛劉照明太幸福了,幾乎天天有楊家姐妹陪著騎線車,一上一下,一唱一和,一追一趕,一笑一鬧。我們呢,充其量只不過是個陪襯而已。所以,我們并沒有去扯架,只是大聲說不要打了。伍四毛劉照明卻繼續(xù)開打,像是要在楊家姐妹面前顯顯威風,不打它個鬼喊鬼叫,鮮血成河,便決不罷休。結(jié)果呢,伍四毛臉上被打得青紅紫腫,像大熊貓。劉照明也沒有占到多少便宜,起碼流了半碗鼻血。我們原以為,走窯人應(yīng)心胸開闊,大度慷慨,哪想到他們?nèi)绱霜M隘呢?

      這一架,便生生地打出了問題。

      終于,楊師傅曉得了兩朵金花經(jīng)常騎別人的線車,不由勃然大怒。等到兩姐妹回來,楊師傅揮起扳手便要打人,罵道,豆子鬼,原來你們瞞著我在外面騎線車,我叫你們不要跟他們來往,你們硬是不聽。你們說,嫁給窯牯佬,又有哪樣好呢?

      兩姐妹嚇得要死,雙手捂著腦殼,半句話也不敢回嘴,生怕爺老倌的扳手舞過來,如果被他舞得破相了呢?

      楊師傅當然舍不得舞,明白舞的后果。他軟硬兼施,命令兩姐妹寫保證書,再也不跟他人來往。楊師傅做得很絕,甚至把兩份保證書,貼于兩姐妹床頭上,讓她們時時警醒。

      自此,伍四毛劉照明已無緣跟兩朵金花玩耍了,談戀愛更是不可能。他們企圖戀愛之錦繡前程戛然而止。我想,他們肯定很后悔,這一架竟然把歡樂打沒了,竟然把他們有可能跟楊家姐妹談戀愛的前景斷送了。有些后生眼尖手快,趁勢而上,騎著線車在楊家姐妹眼前顯勢,企圖誘惑她們,兩姐妹呢,看也不看,已無心理睬。她們是否覺得歡樂已跟自己無緣了呢?是否認為,生活中這個快樂的點綴從此消失了呢?

      這讓那些尾隨者很是失望,他們雖然積極巴結(jié)兩朵金花,終是徒勞。當然,我們細把戲也很失落,馬路上沒有了那道熱鬧風景,重新變得清靜而空曠,像從來沒有過絲毫歡樂的印記。而且,我們都很后悔,當時為什么沒有極力阻止那場戰(zhàn)爭呢?

      3

      春節(jié)到了,我大哥二哥回來了。他們回來,不僅讓家里增添了笑語跟充實,也讓楊家姐妹不再出來的冷寂狀況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這個局面我沒有想到,更沒有想到,楊家姐妹跟我兄長們有什么關(guān)系。

      大哥在柳州鐵路局上班,二哥在郴州機械廠上班。他們都在春節(jié)期間才能回家探親。其實,二哥離家近些,可以多多回來。但是為了節(jié)省車費,他也很少回家。再說,大哥沒有回來,他覺得也沒有多少味道。

      必須要說明的是,大哥是我家的播種機,他播下的是時髦種子。如果沒有他,我們兄弟的穿著仍然很土氣,包括二哥。由于大哥的熏陶以及影響,他們都很喜歡打扮,我次之。黑色呢子鐵路制服,涂銅扣子閃閃發(fā)光,頭發(fā)甚至還搽上一層凡士林,也閃閃發(fā)光。其實,大哥自己打扮也就算了,他還精心地給二哥打扮,把另一件半舊呢子制服送給二哥,腳下是皮鞋,也油光發(fā)亮。他們個子很高,一米七八左右,而且,都長得很英俊,目光深邃,鼻子高高,輪廓分明,簡直像兩個軍官。他們并排走在老街上,吸引著許多人的目光。相比之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煤礦工人,則遜色不少??上Т蟾缍缭诩依锒毫魰r間不長,沒有充裕時間和機會,跟楊家姐妹來往。

      這還不要緊,更讓人注目的是,二哥在大哥的調(diào)教下,兩人在路上走著時,腦殼都要微微地抬起來,含胸收腹,走出幾分謙恭,卻又目不斜視。不用說,這是他們特別出彩之處。

      不說許多妹子的目光在追隨他們,就連那些煤礦后生,也十分羨慕。他們很是驚訝,我兄長們走路的姿勢竟是如此瀟灑,同時,他們也隱隱地生出一種自卑感。有些后生試圖學習這種姿勢,卻又沒有信心,擔心引來別人大聲嘲弄。在老街上,甚至包括整個窯山,有哪個人是這種走路的姿勢呢?我兄長們這種不凡的姿勢,無疑把那些后生們壓了下去,致使他們走路都小心起來,擺手甩腳,生怕露拙。當然,別看許多人羨慕我兄長們走路的姿勢,如果有人清楚我家底細,自然是不會羨慕的了。

      這是后話。

      當大哥偶爾在老街上發(fā)現(xiàn)楊家姐妹時——兩朵金花提著籃子去走人家——心中不由大喜,他娘的拐,真是沒有想到,老街上竟有這樣的乖態(tài)妹子。

      因此,大哥便開始蠢蠢欲動。

      盡管大哥長得不錯,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卻一直沒有找到對象。其時,他已入而立之年。因此,我爺娘焦急,我們兄弟也焦急,大哥卻并不怎么焦急,似乎做好了打光棍的準備。每次面對爺娘問他的個人問題,大哥總是從容不迫地回道,不要性急啰,這都是要看緣分的啰。

      大哥不像那些后生用線車挑逗或勾引楊家姐妹,他沒有如此淺薄,他在大城市生活多年,見多識廣,做事自然老練許多,明白性急吃不了熱稀飯。再說,我屋里也沒有線車,也就沒有武器吸引楊家姐妹。大哥很有意思,每次叫二哥出門時,都要在鏡子前打扮許久,還要相互檢查一番,或幫對方梳梳頭發(fā),或扯扯衣領(lǐng)。然后,每天故意在楊家門口走上兩次,而且,似乎是不經(jīng)意路過楊家門口。

      大哥偶爾看見楊家姐妹,便叫我打聽楊家住在哪里。我說,這還需要打聽嗎?便詳細地告訴他,楊家住在老街東頭,隔壁有個舊鋪面,還有個木柜臺。我還告訴他,楊家大門上,掛著一把大牛頭鎖,呈黑色。還告訴他說,她們爺老倌就是楊師傅,在修車鋪,只是楊師傅管束得很緊,生怕兩朵金花掉了貨。我還把伍四毛們跟她們騎線車的那些往事也說了出來,并說,楊師傅再也不準她們騎線車了。最后,我隆重地向他們宣布,楊家姐妹是五朵金花前面的兩朵。大哥聽罷,驚喜不已,伸出鐵路工人那只威武之手,滿意地拍了拍我腦殼,似乎是給我某種獎賞。

      我兄長們便悄然拉開了沖刺戀愛的序幕。

      我兄長們在家的日子里,每天上午到老街走一回,下午又去走一回,估計都是兩朵金花在家的時候,何況,春節(jié)是閑散的日子。我兄長們的用意是,讓楊家姐妹看到他們當然更好,沒有看到也罷,卻總會有讓她們看到的概率。我兄長們便是以這種方式,持久耐心而固執(zhí)反復出現(xiàn)在老街上,像如今的模特在T臺上表演,一輪復一輪,以期能夠博得楊家姐妹兩個評委的好感。當然,他們這個T臺可能是世界上最長的,而且是石板鋪就的街路,我估計,東西起碼有五百米長。他們在這條街路上,不斷地演繹求偶的決心,把青春腳步留在光滑映人的石板街路上。我兄長們邊走邊隨意地說著話,表情自然,談笑風生,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兩朵金花。我佩服兄長們的如此執(zhí)著,又擔心他們的努力會付諸東流,畢竟在家里的時間太短暫了。哪像伍四毛們以前幾乎天天跟楊家姐妹騎線車,打打鬧鬧。如果不是出現(xiàn)愚蠢的打架風波,哪還有我兄長們前來光顧的機會呢?當然啰,我還是希望兄長們能夠收編楊家姐妹,徹底改變其單身局面,以便讓我爺娘放下心來,也讓我家在鄰居面前有點面子。所以,作為老弟,我也有不可推卸之責任,如果我很早就把楊家姐妹告訴兄長們,哪里還輪得到伍四毛們韻味呢?當然,我沒有把這種愧疚說出來,擔心兄長們不僅不會原諒我,很可能還會痛罵我是個蠢豬。

      總之,這兩個男模特罕見頻頻出現(xiàn),而且出現(xiàn)在楊家門口——這自然引起了楊家姐妹注意。她們可能也沒有想到,窯山竟有如此英俊的兩兄弟。她們甚至責怪自己眼界太不開闊,居然被伍四毛們所迷惑所吸引,實在不該。因此,每次估計我兄長們快要出現(xiàn)在自家門口時,她們便故意站在屋檐下,目光油亮地朝他們輕輕掃視,且隨著我兄長們從東邊街路走來,又慢慢地從西邊街路而去。兩朵金花的眼睛,像被我兄長們的英姿所強烈牽引,在老街上拉出無形的長長目光,溫柔而含蓄,似乎要把我兄長們拉回來。頭幾次,兩姐妹默默地望著他們,像在欣賞兩個模特矯健的走姿,以便給他們打出合理分數(shù)。漸漸的,她們臉上便露出了微笑,好像認識一樣。大哥很有經(jīng)驗,早已叮囑二哥,無論她們流露怎樣表情,我們都要視而不見。

      大哥吊膀子很有一套,他這一招非常厲害。無論楊家姐妹目光已流露出挽留之意,我兄長們卻佯裝決絕離開,似乎永不再回頭。他們像模特在耍大牌,一定要等到下午或明天才會出現(xiàn)在老街上。這樣,終于把兩朵金花撩了,那兩顆懷春的心臟怦怦響個不停,像擂鼓。她們好像已經(jīng)商量過了,心情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大哥明白已經(jīng)到了火候,不能再如此蠢蠢地走下去了,不必再做執(zhí)著模特了。所以,那天趁著窯山放電影,大哥終于又甩出一個猛招,且貌似溫柔。

      4

      那天下午四點左右,我兄長們走過兩朵金花身邊時,大哥像特務(wù)般,嘴里清晰地吐出一個暗語——電影。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兩姐妹一眼,她們居然會意地點了點頭。

      走完T臺,大哥才興奮地說,今晚上有戲了。

      二哥問,怎么有戲?

      大哥不齒他,頭發(fā)一甩,引頸高歌,唱起京劇來,是楊子榮的“迎來春色換人間……”卻不愿意揭開謎底,讓二哥暫時摸不清頭腦。

      吃罷晚飯,大哥判斷楊家姐妹一定會來,便叫二哥一起站在草地上,那里離操坪不遠。操坪是放電影的地方,觀眾們大多是自己帶板凳來,他們都往前面擠,恨不得鉆進幕布里。草地上人較少,稀稀拉拉,似乎并不看重這場電影。所以,某些人站在地上就很顯眼,楊家姐妹從草地那邊走過來,一眼便能夠看到他們。

      用不著多說了,我兄長們終于跟兩朵金花接上了頭,開始了他們的戀愛之旅。這不是她們跟伍四毛們那般嘻嘻哈哈了,而是進入了正式戀愛的過程。我真佩服大哥,他不僅節(jié)省了跟楊家姐妹周旋的時間——沒有像伍四毛們極盡討好之能事,還要用線車去誘惑她們——甚至還給我二哥也帶來了福音。二哥太老實,很靦腆,又不善言辭,如果沒有大哥的精心謀劃,我估計二哥這輩子肯定會打光棍。

      當她們了解到大哥在鐵路局工作,二哥在郴州上班,兩姐妹不由大喜。她們認為這是緣分來了,命里要動婚姻了。爺娘不是不準她們嫁給走窯人嗎?那么,我們就嫁給他們兄弟,以后還能夠到大城市去安家,走出老街這個狹小之地。再說,窯山那些后生,還沒有哪個像他們兄弟這樣英俊,有姿勢,有派頭,有內(nèi)涵。況且,不需要動一槍一炮,便把她們活活地俘虜了。不像伍四毛們還要拿線車來討好她們。伍四毛們雖說有點痞氣,渾身上下還是免不了許多土氣。因此,楊家姐妹果斷地走上了這條戀愛之路。當然,這也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她們沒有通過楊師傅那一關(guān),楊師傅又蒙在了鼓里。

      二哥在談戀愛方面,還比較生澀。他曾經(jīng)坦率地說過,他至今連妹子手都沒有摸過。大哥聽罷大笑,嘲笑他還是一根嫩黃瓜,沒有見過什么世面。不說,大哥已經(jīng)是個老手了。他曾經(jīng)頻頻出擊,在鐵路局談過好幾個妹子,其中甚至還有個黃婉秋的徒弟,姓劉,劉妹子。黃婉秋是扮演劉三姐的演員,人長得乖態(tài),嗓子也極好,當時,聲名鵲起,世人無人不知。大哥曾經(jīng)把劉妹子相片給我們看過,那真是美人一枚,大眼睛水汪汪,長相氣質(zhì)俱佳。大哥這些戀愛史雖然都是無疾而終,卻也積累了許多寶貴經(jīng)驗。不急不躁,伺機而動。所以,他有資格指點二哥。比如說,你不要慌神,要穩(wěn)住氣。比如說,一定要把握分寸,等待火候。比如說,要大方一點,不要顯得小家子氣。比如說,要主動,不要被動。諸如此類。

      那些電影都老掉牙了,什么《地雷戰(zhàn)》,什么《地道戰(zhàn)》,什么《列寧在十月》,什么《沙家浜》,什么《智取威虎山》,等等。觀眾們夜晚無事可做,便來操坪湊個熱鬧,看電影只是個借口而已。所以,大哥試探地對兩朵金花說,哼,這個沒有什么看頭,我們不如去散步,好嗎?在我們柳州,公園都有好幾個嘞,那真是散步的好地方。二哥沒有說話,其實,郴州也有公園。

      兩朵金花自然附和,要得。

      然后,他們離開操坪,脫離了黑壓壓的人群,慢慢朝鐵路那個方向走去。鐵路并不太遠,千米左右。鐵路軌道像兩把尺子,沉默地丈量著長長的路線,一寸一寸向遠方伸去。夜晚,鐵路上不失為談戀愛的好去處,沒有來往行人,安靜。

      夜色籠罩下,兩對戀人踩著一條條枕木,開始丈量他們的浪漫。鐵路似乎沒有盡頭,想走多遠就走多遠。高高的鐵路兩邊,有礦區(qū)或農(nóng)舍昏暗的燈光,在低矮地眨著眼睛。當然,井架那邊燈光則要輝煌些,并不時伴有礦車撞擊聲清脆地傳過來,還有天輪轉(zhuǎn)動的聲音,像大風嘩嘩呼嘯不止。

      這時,大哥暗暗扯了一下二哥,意思是叫他們快點走,這樣他便跟大妹子落在了后面,方便說話。二哥稍稍加快步伐,帶著二妹子朝前走去,似乎要把她帶到郴州去。

      以前,兩朵金花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伍四毛們在馬路上騎線車,嘻嘻哈哈,像一匹匹騾子快樂不已,并無實際意義。現(xiàn)在,初次接觸我兄長們,兩朵金花還是有點羞澀,身體之間起碼隔了半米遠。大哥這個老手,一邊大聲說著城市里種種妙處,一邊側(cè)過腦殼望著大妹子,希望從她眼睛里獲取某種羨慕的神光。二哥聲音很小,簡直像做錯事的學生,竟然不敢瞟一眼二妹子。

      鐵路上寒風很大,且無所遮擋,因此,風吹得有點肆無忌憚,似乎這里是它們的天地。他們卻沒有感到冷意,好像寒風是一臺推動器,或是他們戀愛的黏合劑。二妹子很有味道,看見自己跟二哥走了很遠,不斷地回過頭來叫姐姐,哎,還走不走了?

      大妹子回答說,走。這是大哥在暗暗鼓動她。

      其實,大妹子也不敢走得太遠,夜色蒙蒙,寒風呼呼,心里還是有點害怕,盡管舍不得這種散步,因為它避開了人們的視線。她覺得,散步跟騎線車那種感覺大不一樣,既神秘又刺激,還可以說些悄悄話。騎線車能夠說悄悄話嗎?那都是暴露在大家目光底下,根本算不上戀愛環(huán)境。

      所以,大妹子總是小聲地問大哥,城里好耍不?妹子們喜歡穿什么衣服,穿什么涼鞋?大哥不厭其煩地予以解答,還說起黃婉秋,以及其徒弟小劉。大哥當然不會說他跟小劉談過戀愛,只是說跟她認識而已。大妹子收獲不小,說她喜歡黃婉秋,說她扮演劉三姐再合適不過了,還輕輕地哼起劉三姐唱的歌,大哥便有節(jié)奏地打著拍子,兩人興味盎然。二哥跟二妹子沒說什么話,似乎就是沉默地散步。誰也看不出來,二哥雖說極其羞澀,卻大膽起來,暗暗地拉著二妹子,兩人的手指頭緊緊扣在一起,溫暖,緊張,很溫馨。所以,他倆覺得比大哥兩人實惠得多,至少不是空談主義者,而是兩個務(wù)實者。

      又走了一程,大妹子忽然說,我爺老倌有規(guī)定,電影放完了就要回家,不然,他要罵人嘞。

      大哥說,怕什么?聽說,你們爺老倌把你姐妹管得像坐牢一樣,這哪里要得呢?難道能管一世嗎?他是否想把你們關(guān)在屋里養(yǎng)老女?

      大妹子承認說,你說得有點道理,只是我爺老倌是個木頭腦殼,不蠻開竅嘞。

      大哥還是比較老成的,不為一時之快樂,斷了以后的往來。他估計電影快要放完了,便說,那我們打轉(zhuǎn)身吧。

      分手后,二哥忽然說,哥哥,我跟二妹子一直是牽著手嘞。

      大哥驚訝地說,哎呀,你這個悶頭骨,真是太厲害了。

      那天晚上,大哥回家便對爺娘吹牛皮,在這個春節(jié),我跟老二收獲大大的。

      燈光昏暗,父親抬起花白腦殼,苦著臉色,問,你們有什么收獲?

      大哥興奮地說,我們都找到對象了。

      哪里的?娘問。

      大哥笑著說,哦,是修線車楊師傅的兩個妹子,水井頭老街上有五朵金花,她們姐妹是第一跟第二。

      父親放下鋼筆,懷疑地說,靠得???又憂慮地說,她們都吃農(nóng)村糧,將來你們崽女也要吃農(nóng)村糧,那是半邊戶嘞。

      大哥滿不在乎地說,半邊戶怎么啦?我單位好多人都是半邊戶。

      父親高瞻遠矚地警告說,將來你們肩上的擔子蠻重嘞。

      大哥說,管那么多做什么?邊走邊看吧。

      然后,我兄長們便開始下象棋,這是他們唯一的愛好。我兄長們很有意思,在談對象的問題上,立場趨于一致,而在下棋的問題上,卻爭吵不已。他們經(jīng)常為下棋吵鬧不休,面紅耳赤,甚至,還有動手之趨勢。

      我勸他們不要爭吵,為這個小事爭吵,實在劃不來。

      他們又一致對付我,說這怎么是小事,那你說什么才是大事?

      我說,跟兩朵金花談戀愛才是大事。

      他們竟然說,談戀愛是大事,下棋也是大事,楚漢之爭,難道不是大事嗎?說罷,又爭吵起來。所以,我對他們這種邏輯感到不解。

      總之,他們下棋時水火不容像敵人,只要走出屋門,又像一對戰(zhàn)友親密無間。

      5

      我兄長們在家那些日子,幾乎每天都跟兩朵金花談戀愛,連我都不太齒了。這兩個豬腳,真是兩個可恥叛徒。當然我也理解,探親假僅僅半個月,若不抓緊,時間就飛快地過去了。我估計,他們每晚只能在鐵路上走走,沒有其他場所供他們談戀愛。春節(jié)期間氣溫很低,晚上就更低了,他們難道都不怕冷嗎?

      那些天很寒冷,他們四人卻熱情似火。有一天,竟然還徒步去了范家山,范家山有八里路遠。要經(jīng)過聯(lián)合工廠(紅磚廠),莫家大院子,然后再到范家山。路途上有大片農(nóng)田,莫家院子十分龐大,聳立在田野中間。院落青墻黑瓦,樹木環(huán)繞,還有顯赫飛檐,形狀各異。他們沒有叫我,我也不想去,那里沒有什么東西吸引我。我猜測,他們是去看一口古井,還有古井邊上一棵大樟樹,聽說,樹齡跟那口古井都有八百年歷史了。其實,古井又有什么可看呢?樟樹又有什么可看呢?我想,這只不過是我兄長們一種借口罷了。當然,也不排除他們是借此機會談戀愛罷了。他們在古井邊俯瞰清澈的井水,井水像一面鏡子,印著一張張青春臉龐。樟樹散發(fā)出淡淡清香,樹身蒼勁,枝繁葉茂,足有三十米高。他們不時發(fā)出陣陣驚訝,臉上被寒風吹得像一粒大楊梅。

      后來,這四個人就不再走到一起了,而是分成兩對,距離有點遠,約五十米吧。四個人親密走在一起,當然比較礙事。悄悄話怎么說?打啵怎么打?還包括一些小動作。這個距離說,當然是我大哥提出來的。

      二哥雖說牽過二妹子,卻還是沒有什么經(jīng)驗,居然膽怯地說,我們還是走到一起吧?距離太遠了,我擔心別人說閑話。

      大哥嘲笑說,哪個說閑話?照你這么說,以后到了床上也是四個人嗎?

      你看我大哥,居然說出這種粗鄙話來。

      好景不長,十五天探親假很快就要到了,大哥每天不舍地撕下一張日歷,都要嘆息道,哎呀,又過去了一天。他恨不得把日歷復原到回家那天。我兄長們馬上要回單位上班了,要遠離兩朵金花了。所以,他們跟兩朵金花約定,一定要保持聯(lián)系。

      其實,在離別前一天,他們還去了縣城。我兄長們不惜銀兩,給兩朵金花各買了一條紅色圍巾,這真可謂錦上添花。在縣城,他們接著逛了每條街巷,還逛了一些商店。他們甚至還在縣花鼓劇團門口佇立許久,聽聞從里面?zhèn)鱽淼母杪曇约耙魳仿???匆妰啥浣鸹ㄓ辛w慕之色,大哥便不屑地說,縣劇團也太小了吧,像我們柳州桂劇團那才真牛皮。他們這里出了黃婉秋嗎?沒有。他們這里出了劉……突然,大哥不說話了,差點泄露了秘密。幸虧楊家姐妹沒有在意,不然,很有可能揭穿大哥那部戀愛史。為此,二哥替他出了一身冷汗。然后,他們在工農(nóng)面館坐下來,由大哥請客,各吃了一碗肉絲面。大哥邊吃邊說,我們柳州那邊,一般吃素粉或菜粉,所謂素粉,就是放幾?;ㄉ?,菜粉就有幾片肉,遠不及家鄉(xiāng)這個味道。這讓兩朵金花很感動,跟我兄長們在一起,她們于不知不覺中懂得了許多東西。大妹子說,她們雖說來過縣城,卻從沒有在店子吃過東西。二妹子說,對呀,也從沒有人給我們買過禮物。盡管從表面上看,她們在講究物質(zhì),究其實,還是在講究精神充實。楊家姐妹這番表白,其實還有一個意思——她們跟伍四毛們并沒有很深的交往,無非是騎騎線車罷了。

      大哥很大氣地說,這算不了什么,下次回來,我還要給你們一個驚喜。至于什么驚喜,沒有說。

      二哥也附和說,對,肯定有個驚喜。

      二哥并沒有跟大哥商量過,所以,二哥自己也不曉得這個驚喜是什么。

      當時,大哥比較寬容地對二哥笑了笑,認為他有點老練了,在戀愛這條道路上,漸漸成熟了起來。大哥不是個自私自利者,只顧自己找對象,他還要顧及二哥。

      吃罷面條,他們便迎著寒風,興致勃勃往回走。兩朵金花迫不及待把紅圍巾戴在脖子上,哎呀,真是乖態(tài)極了。那天,楊家姐妹都穿粉黃色棉衣,配上紅圍巾,吸引了街上許多目光。我兄長們自然很得意,不時交流著欣喜的目光。我兄長們雖然沒有線車,楊家姐妹卻樂意跟著他們來去,這說明了什么問題呢?說明我兄長們勾引妹子很有一套。他們并不需要什么武器(伍四毛們還要憑借線車優(yōu)勢),僅僅憑著渾身魅力,便把兩朵金花吸引到了自己身邊,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本事。

      四個人走路去縣城,又走路回,沒有坐客車,來回共三十六里。那條細沙馬路,深深地印上了他們來去范家山的腳印,現(xiàn)在,又印上了來去縣城的腳印。這些腳印輕快而富有彈性,將必定刻在他們腦殼里,留到往后細細回味。而且,楊家姐妹也沒有提出來要坐客車,這就說明,她們認為走路比坐車要有味道得多。既可以欣賞路上冬景——比如田野上充滿一片蕭殺之氣,比如樹林貢獻出累累枯枝,比如幾只寒鳥于孤獨中飛翔或跳躍——又有更多交流機會,這一點尤為重要。他們一路上唱著歌,驚飛了樹上雀鳥。寒風刮著他們紅撲撲的臉蛋,卻阻擋不住他們青春而富有彈性的腳步。其實,他們并不情愿很快就走到家里,便有意在路上逗留。他們中間總是有人忽然停住腳步,不是說你們快看呀,那塊黑云像不像匹馬?其他人便說好像哦。并久久欣賞回味?;蚴怯腥苏f,你們快看呀,山上那棵樹像不像尊菩薩?其他人便說,很像嘞。或有人說,你們看那列火車,為什么有時冒黑煙,有時又冒白煙?這個問題的解釋權(quán),當然屬于我大哥。他解釋說,你們不明白吧?冒黑煙是因為剛剛加了煤炭,爐火還沒有燒旺。至于冒白煙,那是爐火正旺。

      我估計,這是他們徒步最遠的路程了,如果還有時間,他們可能會走到邵陽城里去,來回共七十二里。讓人尤為感動,兩朵金花居然沒有說腿腳酸痛,更沒有提起線車是怎樣痛快,她們似乎更喜歡這種行走,這種行走很快樂,好像把線車帶給她們那些喧鬧忘記了。當然,我兄長們?nèi)绻璧骄€車,豈不是更加快樂,更加輕松嗎?

      兩次行走,讓他們十分滿足,似乎希望還有一次遠足。很遺憾的是,他們終于要分手了。

      二哥坐火車去長沙,再轉(zhuǎn)火車去郴州。去長沙是下午三點鐘。本來,二哥可以跟大哥坐汽車到衡陽分手,但他因為約好工友要在長沙見面,所以,那天上午大家都去送大哥。大哥要在煤礦過路小站——水井頭站——坐長途客車先去衡陽,再從衡陽坐火車到柳州,比較麻煩一點。由于客車時間沒有定準,我們都早早來小站等待。其實,小站只有個牌子而已,連個售票窗口都沒有。我估計,這個車站是全國最小的。大哥出門時叫上了我,所以,我們五個人在車站等候。我明白,大哥叫我來,是給他們打掩護的,不然,兩男兩女站在車站實在太顯眼了。何況,他們又長得如此之好,肯定讓人嫉妒與眼紅??吹贸鰜?,大哥跟大妹子都很激動,又礙于公共場所,因此,他們又很克制,不想讓別人看出眉目來。

      汽車終于來了,像只甲殼蟲,搖搖晃晃停在我們眼前。大哥提著包上車,向我們招了招手,又特意向大妹子招手。我看見大妹子眼里有了點點淚光。

      送走大哥,下午又送二哥。二哥卻提出來不要我跟大妹子去送,只需要二妹子去。我跟大妹子都沒有意見,這也可以讓他們單獨說說話。到火車站有四里路,他們可以順著馬路去,也可以走鐵路。我代表父母把二哥送到鐵路邊,便沒有繼續(xù)送了。

      這時,我看見二妹子遠遠地站在鐵路邊,像一朵黃色映山紅在盡情綻放。

      6

      我兄長們回單位之后,我沒有看見楊家姐妹出來騎線車了,當然,她們也不再跟伍四毛們玩耍了。我卻像個特務(wù)在監(jiān)視她們。因為我已把她們視為嫂嫂了,因此,她們也比較克制自己。每天散工便回家,好像跟伍四毛們騎線車,已是記憶中的往事了。任憑伍四毛們怎樣在馬路上顯勢,楊家姐妹都視而不見,扭頭便朝家里走去,況且,她們已經(jīng)答應(yīng)楊師傅不再跟他們來往了。大哥臨走時,悄悄交代過我,要我觀察兩朵金花,我當然明白大哥意思,也欣然擔負起監(jiān)視任務(wù)?,F(xiàn)在,盡管伍四毛們?nèi)匀蝗ビ懞脳顜煾?,仍然騎著線車在馬路上溜來溜去,卻興奮不再。楊家姐妹也不再出現(xiàn)了,好像跟我兄長們結(jié)婚了,已經(jīng)去城里安家了,老街已然成為她們的回憶。其實,即使我跟她們碰上面,也不怎么說話,相互笑笑,便各自走開。楊家姐妹似乎也有點警惕我,以為我在監(jiān)視她們。

      伍四毛跟劉照明吵架后,很久沒有在一起玩耍了,他們像情敵般虎視眈眈,搞得兩朵金花心灰意懶。在我兄長們沒有出現(xiàn)之前,楊家姐妹避開楊師傅,曾經(jīng)暗地里試圖撮合伍劉兩人,比如讓大妹子騎一盤劉照明的線車,等等,卻也無法彌補這條裂縫。饒有意思的是,當兩朵金花被我兄長們吸引而去時,這對所謂的情敵又玩在了一起——當然,他們并不清楚楊家姐妹已在跟我兄長們談戀愛了。

      他們經(jīng)常把線車停在馬路邊,對面是老街楊家,身子斜靠著線車,眼睛默默地望著楊家那個方向,似乎在議論著什么,又好像在期盼楊家姐妹裊裊出現(xiàn),其表情卻很沮喪。他們臉上似乎有些后悔,不應(yīng)該為那件小事鬧翻臉,甚至大打出手,在楊家姐妹跟前丟盡了臉,讓她們認為自己心胸過于狹窄。他們即使抽煙,也像打嗝,有一下沒一下,心不在焉。因為楊家姐妹不再出現(xiàn),馬路上沒有了快樂跟熱鬧,更沒有了那種讓眾多羨慕的目光烘托出的幾分得意,馬路上突然變得寂靜而空曠。兩朵金花即使偶爾出現(xiàn),也不跟他們玩耍了,甚至不望他們一眼,便遠遠走開,錚亮的線車似乎對她們沒有了任何吸引力,這讓伍四毛跟劉照明感到極其痛苦。夕陽照在他們臉上,發(fā)出一片迷茫。他們肯定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么,難道還有比線車更具有吸引力嗎?那又是什么東西呢?難道楊家姐妹忘記了以前那些快樂嗎?她們?yōu)槭裁赐蝗痪芙^他們的邀請?而且,像陌生人一樣看待他們?伍四毛跟劉照明便以那種固定姿勢——身子斜斜地靠在線車上——似乎一直在思考其中的原因。他們像哲學家那樣冷靜,拋棄了往日的熱鬧,在探求生活之奧秘。他們往往要待到暮色徐徐降臨時,才灰溜溜推著線車離開,像兩個敗兵之將。

      我覺得,他們這些后生很可憐,沒有了兩朵金花,他們渾身的朝氣跟活力竟然悄悄消失了,像進入暮年的老人。其實,我很想告訴他們有何秘密,卻又有種感覺,像出賣了我兄長們。當然,他們?nèi)绻鲃幼屛因T線車——至于騎線車時間長短,需要雙方協(xié)商——我很有可能會出賣我兄長們。而且,騎線車這件事情,不能由我主動提出來,他們應(yīng)該先開口來巴結(jié)我,這樣我內(nèi)心那種負罪感便減輕了許多。

      以前很多喜歡來修理鋪的后生,也不怎么來了,他們也好像一群受傷的兔子,痛苦地舔著自己身上的傷口。似乎伍四毛們那種落寞,便是他們的落寞。伍四毛們那種孤獨,也是他們的孤獨。因為讓他們共同興奮的目標突然不見了,像在老街上消失了,也好像她們已遠嫁他人。漸漸地,伍四毛跟劉照明也不在馬路上逗留了,他們對兩朵金花徹底失望了,因此,他們騎線車的興趣也已大大減少,只是回家看望鄉(xiāng)下父母才騎線車,線車成了他們務(wù)實的工具,再也不是快樂的工具了。如此說來,線車對于他們來說,已經(jīng)丟失了浪漫主義成分,也失去了青春含義。

      馬路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那種嘻嘻哈哈場景了,那些青春身影像一陣風消失殆盡。

      如果不是我兄長們跟兩朵金花談戀愛,我以及那些細把戲,還是十分留戀那些有味道的日子。我們雖然騎不到線車——他們也不可能給我們騎——卻也能夠享受到那種快活氣氛。我們總是在線車后面跑啊,追啊,叫啊,笑啊,便把少年時光打發(fā)了過去。

      現(xiàn)在,這種快活氣氛再也沒有了,它像過往汽車,帶著黃色灰塵以及濃重的汽油味絕塵而去。我們這些細把戲,重新回到了打土仗或爬樹的游戲中,至于伍四毛們以及楊家姐妹,似乎跟我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了。好像我們青春成長階段走到這里鏈條突然斷裂了。

      我很想曉得楊家姐妹去哪里玩耍,難道她們一定要等到我兄長們回來才出來玩耍嗎?那么,這個時間該是多么漫長,她們又能夠忍受得了嗎?

      當然,我能夠猜測得到,我兄長們跟兩朵金花在寫信聯(lián)系。在那個年代,聯(lián)系方式便是寫信。我記得有八分錢郵票,還有四分錢郵票。楊家姐妹肯定在寫信與收信這個過程中,享受到了那種盼望與閱讀的滋味,所以,它能夠排遣或減輕思念之痛苦吧。說實話,我曾經(jīng)悄悄地跟蹤過她們,我跟蹤目的是察看楊家姐妹是否移情別戀,腳踏兩只船——這種現(xiàn)象雖說不多,卻還是存在吧。況且,這是大哥交給我的任務(wù)。作為老弟,自己也有這個義務(wù)。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兩朵金花又跟他人談戀愛,讓我兄長們重新落于單身窘境。我要讓兄長們順利地討到兩朵金花,讓世人矚目,也給我家?guī)韸Z目光彩,從低落的境地上升起來。每次看到我娘唉聲嘆氣,我便明白,她是為我兄長們的婚姻憂心忡忡,甚至食宿不安。我娘經(jīng)常扳著手指頭,對我說,你大哥三十了嘞,你二哥進二十五歲了嘞。我便安慰道,他們已經(jīng)在跟楊家姐妹談戀愛了,你怎么還要這樣性急呢?我娘又伸出滿是皺褶的手比了一個八字,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嘞。

      父親似乎沒有那樣擔心,不怎么過問這些事情,他僅僅在材料上斟詞酌句,高度近視的眼睛差點黏在稿紙上,讓他分散了許多注意力,無暇顧及我兄長們的婚姻大事。父親肯定是這樣認為,唯有先解決他的問題,我兄長們的婚姻大事便會迎刃而解??磥恚赣H善于抓住主要矛盾。有時候,我又覺得父親過于自私,一點都不關(guān)心兒子們婚姻之事。所以,我很想問問他,如果你的問題一直得不到圓滿解決,那么,是否讓我兄長們打光棍呢?望著父親愁眉不展伏案書寫交代材料時,我竟然有種沖動,一把撕毀那些材料。

      我兄長們不在家時,我除了跟伙伴們玩耍,仍然頻繁地出現(xiàn)在老街上,探看我未來的兩位嫂嫂究竟在做什么。而且,我學著兄長們那副樣子,在楊家門口走來走去。那條光滑石板路,隱約地映出了我的瘦小身影,把我的少年影子刻印在石板上,其中有猶疑,也有信心。兩朵金花如果恰好站在門口,我們便相視一笑。我笑容里所表達的意思是,你們快要成為我劉家人了,我以后就要叫你們嫂嫂了。而她們所表達的意思,我估計是這樣——你以后如果不叫我們嫂嫂,我們就要在你腦殼上敲栗殼子。

      當然,她們在出工時,我不需要跟蹤。她們跟著隊里人,按照季節(jié)變化,或在挖土,或在插秧,或在種豆子,或在搞雙搶,或在插晚稻,或在挖紅薯,等等。其余時間,她們都在扯豬草,似乎肥豬永遠在進食。她們扯到滿滿一籃子便回家了,實在看不出有什么反常。晚上如有電影或人戲,我便守在離楊家不遠的地方,看她們是否出來,是否跟別人一起。讓我欣喜的是,楊家姐妹沒有跟誰在一起,她們總是站在人群后面,安靜地看電影或看人戲,身邊也沒有年輕哥哥進行騷擾,她們也不齒別人。如果有年輕哥哥故意站在她們身邊,她們便無聲地走開了,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位置繼續(xù)觀看。其實,我就悄悄地站在她們后面,像個隱形人,不讓她們發(fā)現(xiàn)。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在我兄長們不在家的日子里,楊家姐妹幾乎沒有跟任何人來往。當然,也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我隱隱發(fā)覺她們并不愉快,臉上沒有絲毫笑容。即使是電影或人戲中有逗笑之處,她們也不露齒發(fā)笑。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覺得很奇怪。按說,她們應(yīng)該很高興的,戀愛中的人哪有不高興的呢?她們應(yīng)該對書信往來充滿著期待,充滿著回味。或許是,她們在埋怨我兄長們還沒有回來吧?而她們應(yīng)該明白,我兄長們一定要到春節(jié)才能回家,你們又急什么鬼呢?

      有一次,我和楊家姐妹在合作社碰面了,我給家里買鹽,她們來買什么我不清楚。我們笑著打招呼,二妹子輕輕問道,是不是叫你哥哥們回來一趟?

      我說,他們哪有時間?他們要到春節(jié)才能回來嘞。

      二妹子嘴唇動了動,還準備問什么,大妹子一把扯開她,嘴唇對著妹妹耳朵小聲說話。然后,兩人又冷靜看我一眼,便怏怏地走開了。我不明白,二妹子準備對我說什么話,也不明白大妹子為什么不讓她說。這里面難道有什么難言之隱嗎?其實,她們的秘密我又不是不曉得,那么,又有什么說不得呢?

      現(xiàn)在想來,我當時簡直像個幽靈,在她們身邊出沒無常。

      7

      說實話,我比楊家姐妹還要焦急,天天盼望春節(jié)快點來臨,我像大哥那樣每天看著日歷,它們卻像個無賴遲遲不走。再說吧,寫信哪有見面好呢?

      有一天,我走在老街上,快要走到楊家門口時,突然看到兩個后生走進了楊家。其中一個是軍人,穿著嶄新軍裝,個子高大,目光有神。另一個穿藍工作服,左胸上似乎印著邵電兩個白色藝術(shù)字,其身材比較魁梧,皮膚粗糙。兩人手里提著皮革包,似乎是來相親的。這是一個重大信息。我立即慌張起來,他們到底是不是來相親呢?他們一定比我家成分好,楊師傅才愿意把兩個妹子嫁給他們吧?況且,楊師傅那天還特意關(guān)了鋪門,站在家門口迎接他們。兩朵金花也笑嘻嘻接過他們的皮革包,請他們進屋。我焦急地向楊家姐妹使眼色,暗示她們不要忘記了我兄長們,千萬不要腳踏兩條船。她們呢,竟然無視我的暗示,腳一邁,便進屋去了。

      這個情況太意外了,我恨不得馬上告訴兄長們,說兩朵金花叛變了,她們已經(jīng)在相親了,連楊師傅也親自出面接待了。我又怎么告訴兄長們呢?我沒有他們單位電話,即使有電話,我也沒有錢打電話。在那個年代,打電話是多么奢侈。我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兩朵金花被人奪走,當時我是多么無助,恨不得沖進楊家大吵大鬧,揭穿兩朵金花跟我兄長們談戀愛的事實,讓她們無地自容。我又沒有這個勇氣。如果我兄長們在跟前,那么,他們可以去扭轉(zhuǎn)這個令人煩躁的局勢。我想了想,絕不能袖手旁觀,不能放棄我兄長們的婚事而不顧。我不能蠢蠢地看著楊家那個熱鬧場面,那個熱鬧場面,無疑是對我兄長們是一種極大侮辱。

      許多街坊擁在楊家門口,探看楊家客人。楊家顯然早已有了準備,他們沒坐多久,便開始喝酒吃飯了。街坊們也漸漸走開了,楊家門口頓時清靜下來。我心里卻還在替我兄長們暗暗叫苦,哥哥們呀,你們還蒙在鼓里呀,有兩個后生來楊家相親了呀,兩朵金花看來也很滿意呀,個個向他們敬酒呀,兩個后生也向楊師傅夫婦敬酒呀,哥哥們呀,我可以肯定地說,你們已經(jīng)沒有戲了呀。

      我為兄長們感到憤怒,一股恨意強烈地涌出來。當然,我不可能沖進去大鬧一場。一來我沒有這個勇氣,二來也不符合我這個身份。

      我像個失敗的斗士,默默走到老街后面,那里有大片菜地,還有一堆沙子,可能是哪家砌屋子剩下的吧?我抓起大把沙子,又來到楊家門口,偷偷在門側(cè)邊躲著。老街上那些人都吃飯去了,街路上沒有人。楊家人跟客人坐在堂屋喝得很高興,堂屋頂上那片亮瓦光線很強,照著他們興奮的臉龐,也照出了絲絲濃郁的酒氣。楊師傅換了中山裝衣服,這是比較罕見的。如果不是來了相親者,他會換衣服嗎?他會關(guān)掉鋪面嗎?讓我甚為惱火的是,兩朵金花居然喝得滿臉紅光,似乎有股股酒氣向我撲面而來。楊師傅婆娘在不斷地上菜,并且打著招呼,多喝點,多吃點,沒有什么菜嘞。

      唉,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心想,我兄長們跟兩朵金花談戀愛,哪里又大大方方走進過楊家屋門呢?哪里又跟楊家人快樂地喝過酒呢?我覺得兄長們很可憐,他們只不過是在寒風中跟她們散散步而已,最遠去了一趟縣城而已。我不清楚是誰在給他們做媒,若是曉得,我一定要報復他(她),男人讓他斷腿,女人叫她破相。

      這時,我終于鼓起了勇氣,把身子藏在門側(cè)墻壁上,猛一揮手,狠狠地把沙子甩了進去,只聽到屋里發(fā)出一片驚呼。我顧不得觀賞他們狼狽樣子,急忙拔起雙腿,用盡吃奶的力氣,飛快地從小巷中逃跑了。

      我氣喘吁吁地離開了是非之地,認為他們一定會來追趕我,將我抓捕歸案。奇怪的是,居然無人來追捕我,小路上也無人在追趕,只有一條黑狗在抬腿屙尿。也許,他們認為是街坊細把戲在搗蛋,不必大驚小怪吧?

      盡管我破壞了這場酒宴,仍然覺得沒有達到目的,甩沙子只不過是小試牛刀罷了。所以,在那個難忘的下午,我又在策劃第二個報復方案。我要以一己之力,沖垮他們這樁惱人的婚事,讓兩朵金花重新回到我兄長們身邊。我不忍心看著兄長們長期打單身,不忍心讓鄰居們看我家笑話。因為某些鄰居很討厭,并早已放出話來,說劉家三兄弟是打光棍的命。

      那天下午,我孤獨地坐在路邊那棵楝樹下,絲毫也沒有甩沙子的快感,我要進一步完善報復方案,讓他們對這樁婚姻徹底失望,不再來打擾楊家姐妹。我明白,那天晚上有場電影,他們肯定會去看吧,而且,我曉得他們一定會走近路——因為兩朵金花平時都是走近路——穿過一條小巷,走出百十米,然后,進入放電影的操坪。我熟悉老街地形,哪里有小巷,哪里有缺口,哪里有矮墻,無一不在掌握之中。我準備在他們出入的那個小巷口設(shè)置機關(guān),讓其中某個后生陷入暗坑摔斷腿腳。只是這個方案有其弊端,需要我有一種巨大勇氣去設(shè)置機關(guān)——因為這很容易被人發(fā)覺——而且,還很有可能讓楊家姐妹誤入機關(guān)受到傷害。

      我坐在楝樹下苦苦思索,路上忽然出現(xiàn)一個騎線車的人。仔細一看,原來是我表哥。他像一只罕見的大鳥,搖搖晃晃地拐來拐去?;\頭上掛著尼龍網(wǎng)袋,里面似乎裝著幾只麻雀。身后掛著一把鳥銃,左右晃動,像鐘擺在不停地走動。我表哥天資聰明,那把鳥銃是他自己制作而成的。而且,他對傳統(tǒng)鳥銃進行了改造,傳統(tǒng)鳥銃槍管很長,像漢陽造,工藝簡陋而粗糙,且不美觀。我表哥這把鳥銃槍身不長,約四十厘米,類似十八世紀歐洲人用的槍支。槍栓以及扳機,簡直像藝術(shù)品,鏤金鑲銀,閃閃發(fā)光。表哥曾經(jīng)讓我打過這把鳥銃,其后坐力并不大,而鐵砂飛出去簡直像仙女散花。只要在鐵砂撒出范圍之內(nèi),麻雀無一逃脫,應(yīng)聲而落。表哥在縣城機械廠上班,跟我們來往密切。由于臉上有塊醒目的傷疤,且年齡僅十九歲,表哥暫時還無心戀愛(也聽說,沒有妹子愿意跟他談對象)。所以,表哥可能試圖忘記這種苦惱吧,經(jīng)常單獨外出打鳥。有時候,竟然打到我們這里來了,因為我們這里有許多山嶺,有白山嶺,連云嶺,斗笠?guī)X,嶺嶺相連,樹林繁密,雀鳥也相對多一些。

      我扯著嗓子喊表哥,表哥騎車過來,一只腳抵在地上,說老三你怎么坐在這里?

      我悶悶不樂地嗯一聲,沒有說話。表哥下了車,俯視我一眼,說,咦,你怎么不高興,是不是屙尿屙在褲子里了?又說,你看我打了些麻雀,正想送給你家里。見我了無興趣的樣子,又問,老三,你有什么事情就說吧,你這個樣子像賣牛肉嘞。

      我呆呆地望著他,眼淚突然聳了出來。

      表哥說,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告訴我,表哥替你去報仇,你說呀。

      我搖搖腦殼,說,沒有人欺侮我,是有人欺侮我兩個哥哥。

      表哥一聽,驚訝地說,你兩個哥哥都在外地工作,人家怎么欺侮得到他們呢?

      我像看到了某種希望,說,表哥,你一定要幫忙嘞。

      表哥點點頭,說,一定幫,一定幫,你說到底怎么回事?

      我控制著情緒,詳細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出來。

      我猜測,表哥一定很生氣,他在為別人奪去我兄長們的對象而生氣,也在為某些妹子看不上他自己而生氣。奇怪的是,表哥聽罷,把鳥銃往空中高高一舉,嘿嘿地笑了起來。

      那天傍晚,我跟隨表哥躲藏在那片巨大黑暗中。那里有堵廢棄的矮土墻,我們便小心地蹲在它后面。對面不遠,便是小巷出口。楊家姐妹平時看電影或看人戲,都是從這個巷子進出,似乎是她們的秘密通道。表哥這個槍手,非常老練,裝罷鐵砂,把鳥銃穩(wěn)穩(wěn)地架在矮土墻上面。我心里怦怦直跳,汗水不要命地流下來,不曉得結(jié)果怎樣。我能夠預測到,鳥銃伸在矮墻上,到時會發(fā)出砰一聲火光,擊中對方。我小心地提醒表哥,千萬不要打錯人了,如果把兩朵金花擊中了,搞出兩個殘疾人,那就苦了我兄長們。表哥很冷靜,說你到時提醒我就是了。

      沒過多久,我看見他們四人隱隱約約走到了巷子出口。楊家姐妹笑笑地在前面領(lǐng)路,兩個后生則跟隨其后。我指著那兩個后生,小聲地對表哥說,就是那兩個人。表哥點點頭,按照我所指的目標,穩(wěn)住氣,開始瞄準。然后,果斷地扣動了扳機。只聽砰的一聲,一線火光朝前面飆去,立即有人發(fā)出了痛苦的叫喊,并當場倒地。表哥收回鳥銃,說我走了,便騎著線車迅速地返回縣城。

      那天晚上,我?guī)缀鯖]有閉眼睛,既高興又擔心。不曉得他們究竟傷在何處,如果被打死了呢?那肯定要被抓起來的,那就惹出大禍了。當然,我畢竟還是有點高興,為我兄長們報仇,趕開了兩只攔路虎,兩朵金花進入我家就不是問題了。

      第二天,我聽說兩個后生腿腳被鐵砂擊中,有十幾粒鐵砂嵌入腿腳,當即去醫(yī)院取鐵砂,兩朵金花哭哭啼啼——這便是我表哥高明之處,不去傷害對方臉部及胸部,只是教訓他們一下而已,也不會造成殘疾。我雖然高興,還是有點擔憂。擔憂什么呢?擔憂他們是否報案叫公安來破案呢?如果把我跟表哥抓獲了,那肯定要坐牢,況且,還傷及了軍人,目無國法。我很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兄長們,實在又不曉得怎么通知他們。我想,還是等到春節(jié)時,再告訴他們這個喜憂參半的事情吧。

      那幾天,我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狀態(tài)中度過,而且,我無數(shù)次產(chǎn)生幻覺,看見楊家姐妹帶著公安朝我走來,楊家姐妹指著我,憤怒地說,就是他,就是他。那幾天,我居然不敢去老街玩耍了,不敢出現(xiàn)在兩朵金花眼前。我只敢獨自在山坡下捉洋瞇瞇(蜻蜓),洋瞇瞇好像也在欺侮我,或者說不理睬我,怎么也不讓我抓住它們。我便站在那里發(fā)呆,望著一只洋瞇瞇騎在另一只洋瞇瞇身上,像兩支蝴蝶花在顫動。

      云彩在天空上飄著,大地空曠無人,我突然覺得有種巨大孤獨,淚水默默地流了下來。我覺得自己并沒有獲取勝利,是個失敗者。我想去縣城表哥那里,以獲得某種安慰,排遣內(nèi)心的恐懼。我還仿佛看到,表哥已被公安抓捕,鳥銃就是作案工具,就是罪證。

      這時,我忽然看到楊家姐妹在田基上扯豬草,邊扯邊朝著我這個方向走來。我以為又是幻覺,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又敲打幾下腦殼,這才認為是真實存在。我裝著無事般地朝她們發(fā)出微笑,希望也能得到她們的笑容。誰料兩朵金花丟下竹籃子,突然朝我走了過來,一齊怒罵道,你是想死了嗎?老三。你哪里這樣狠毒老三,你以為我們不曉得嗎老三,我們那天吃飯你就偷偷地甩沙子,晚上還打傷了我們親戚。罵著罵著,便嗚嗚大哭起來。

      哭聲在空曠世界里飄蕩,淚水像瀑布般飛瀉而下。雀鳥似乎被淚花浸濕,折翅遂然落地,發(fā)出驚恐叫聲。

      大妹子抹著淚水,又說,我們?nèi)绻颜嫦嗾f出來,你是要去坐牢的嘞,老三,老三你這個蠢豬。說罷,她們撿起籃子走開了。二妹子似乎還沒有罵夠,轉(zhuǎn)過身來又罵,你是個豆子鬼嘞。

      突如其來的怒罵,讓我無法回嘴。我怔怔地望著她們,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心里還是有種感激之情,她們畢竟保護了我。

      后來,我才聽說,那兩個后生是兩朵金花的表哥,一個在東北當兵,一個在邵陽電廠。其實,他們是來做媒的。軍人想把大妹子做給部隊一個連長,電廠工人準備把二妹子做給廠里同事。這次,他們約好來打前站,來探楊家口風,誰料傷了腿腳,大敗而歸。

      8

      無須懷疑,我兄長們一直在給兩朵金花寫信。

      他們明白,唯有信件才能夠維系他們之間的感情。

      開始一兩封信,楊家姐妹都迅速回復了。兩朵金花雖說讀書不多,也沒有像我兄長們那樣把信寫得文采飛揚,情意綿綿,卻還是抒情達意的。大哥稱呼大妹子為自蘋。二哥稱呼二妹子為自芳。大妹子便稱呼大哥,二妹子便稱二哥。也許是一種默契,連郵票居然都是一樣,《祖國山河一片紅》(可惜這種郵票他們都沒有收藏,不然,現(xiàn)在每張可賣到六十萬人民幣左右)。他們雙方都試圖以寫信的方式等到春節(jié)重逢,或許,他們以后會走得更遠,徒步去邵陽城里玩耍。問題偏偏出現(xiàn)了,當我兄長們寄出第三封信時,兩朵金花居然沒有回信了,好像風箏斷了線。這是什么原因?我兄長們以為,她們農(nóng)事太忙,無閑寫信,便繼續(xù)給她們寫信,卻再也沒有收到回信了。這真是一件怪事,大家不是說得好好的,寫信保持聯(lián)系嗎?再說分手之前,楊家姐妹也沒有說不再談戀愛了。那怎么又不回信呢?是不是被楊師傅發(fā)現(xiàn)了,就阻止了他們之間的通信呢?

      對于兩朵金花平白無故地斷了信件,大哥跟二哥曾經(jīng)寫信探討過這個問題,卻探討不出絲毫眉目來。他們分析出一個重要原因,肯定是雙方除了春節(jié)在家里能夠見面,其他時間不能見面,而信件來往,又非常虛空,所以,楊家姐妹便打斷了這個念頭,覺得這種戀愛不能夠維持很久。為此,我兄長們都很迷茫,仍然頻頻寫信交流著痛苦的體會。

      大哥說,他后來連續(xù)寫了三十二封信,也沒有收到過大妹子的只字片語。

      二哥韌性比較差,似乎經(jīng)不起這種考驗,僅僅寫了十二封信,便再也不寫了,明白這場戀愛肯定沒有希望了。

      春節(jié)期間,我兄長們回家再也不穿鐵路制服了,也不會目不斜視地路過楊家門口了,他們覺得很沒有意思。既然人家看不起他們,他們也不必放下尊嚴,去試探楊家姐妹的態(tài)度。當然啰,也不在頭發(fā)上搽凡士林了。我兄長們的模特生涯極其短暫,倉促地結(jié)束了。鐵路上以及馬路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其身影了。青春而生動的步伐,戛然而止。

      總之,我兄長們情緒十分低落,搞不清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又不好意思去楊家問個明白。我除了告訴他們報復了楊家親戚外,還告訴他們那兩個男人是媒人?,F(xiàn)在想來,我兄長們犯了兩個低級錯誤。一、如果他們的信件寫給我父親,再由我轉(zhuǎn)交給她們,讓我像個秘密通訊員,豈不是更加可靠嗎?二、我兄長們應(yīng)該催促我去問問楊家姐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問題不就清楚了嗎?遺憾的是,我兄長們并沒有讓我去做這種事情?;蛘哒f,在他們看來,我還沒有插手的資格或能力吧?當然,我也并沒有提出代替他們?nèi)枂枟罴医忝?,因為我覺得已經(jīng)沒有戲了。

      為了忘記短暫戀情的痛苦,我兄長們每次回家便轉(zhuǎn)移了注意力。他們不再下象棋了,可能覺得下象棋不太刺激吧,而是傾盡時間跟精力,去山嶺上打麻雀。況且,我表哥給我們送來了一把鳥銃,這把鳥銃,雖然沒有表哥那把精致,也讓我兄長們有了用武之地。我便經(jīng)常跟著他們,頻頻出現(xiàn)在山嶺上的樹林中,將麻雀們從樹上或空中如數(shù)打落,陣陣歡呼聲不時在樹林間回響。我卻能感覺到,我兄長們那種笑聲仍然含有幾分苦澀。盡管如此,我家里人還是獲得了一種口福。而我兄長們呢,卻沒有了愛情。

      漸漸的,我兄長們進入了佳境,他們在山嶺上幾乎成了優(yōu)秀的射擊手,回到家里,又幾乎變成了美食家。他們能夠把麻雀做出種種不同的口味?;蛴貌栌团胝ǎ湮兜来嘞愦嘞?。或爆炒辣椒,其味道酥軟可口。至于那些吃不完的麻雀,便撿來茅草慢慢熏干,可長期保存用來下酒。其實,我覺得有種吃法最絕,那就是,首先剖開麻雀,在肚膛里放點油鹽,用泥巴將新鮮麻雀包起來,再丟進煤火里燒烤。當然,麻雀是先用紙包起來的,不然,會讓泥巴弄臟??镜揭欢〞r候,再從灶火里拿出來涼一下,然后,剝開已燒成硬殼的泥巴,把紙扯下來,麻雀熟透了,竟然發(fā)出一陣濃郁的香氣。我們撕開便吃,大快朵頤,似乎天下沒有比這種吃法更有味道了。再說,這種吃法有一種游戲感,也有一種刺激感,刺激著我們貪婪的味蕾。我兄長們在打麻雀與吃麻雀的過程中,再也沒有提起楊家姐妹了,跟她們那段短暫的戀情,似乎并不存在。

      他們用鳥銃與美食把那段戀情從腦殼里排擠了出去。

      9

      至于楊家姐妹為何沒有繼續(xù)回信,直到三十多年后才得到答案。

      原來,楊師傅發(fā)現(xiàn)有寫著內(nèi)詳?shù)男偶膩恚阗|(zhì)問兩個妹子,信是誰寫來的?你們各自來了兩封信。當然,他開始還沒有克扣信件。楊師傅狠狠地盯著她們。兩朵金花意志極其脆弱,楊師傅還沒有實行家法,姐妹倆便乖乖地招供了。

      楊師傅這才恍然大悟。他卻比較狡猾,仍然沒有打罵她們,擔心出現(xiàn)意外,便說,你們再也不要寫回信了,聽到?jīng)]有?

      楊家姐妹像凋謝的花朵,嗯嗯點頭,擔心楊師傅發(fā)怒。其實,楊師傅這一手極其高明,他采取了以柔克剛的手段。我們煤礦曾經(jīng)發(fā)生過類似事件,有個曾姓妹子跟走窯人談戀愛,父母堅決不同意,竟然把她吊起來狠狠抽打,然后,又把曾妹子關(guān)在家里不準出門。半個月后,等到父母上班去了,曾妹子竟然上吊而亡。所以說,楊師傅絕對掌握著分寸,不愿意讓這種悲劇在自己家里重演。

      楊師傅聰明過人,他隱瞞著家人,從自家菜地里扯了一籃子白菜(可能還有其他蔬菜),悄悄地從小街后面插過去,送到郵局鄭師傅家里。鄭師傅剛剛把信件送完,坐在板凳上喝茶,看到楊師傅突然上門,不免感到十分驚訝,不明白他有何事相求于自己。楊師傅謙笑著把竹籃子放在地上,說,鄭師傅,你嘗個新鮮吧。鄭師傅一看,白菜水嫩嫩,肯定剛從菜地扯出來,他卻不明白,楊師傅為何送菜給自己,平時到修理鋪修線車,楊師傅都是分文不少,現(xiàn)在,怎么又如此大方了呢?鄭師傅迷惑地望著楊師傅,遞煙過去,似乎在懇求他說出一個理由來,不然,怎么能夠接受這個好處呢?老話說,無功不受祿。楊師傅見鄭家無人,便坦誠地說出了此事,說一定要請他幫個忙。鄭師傅沒有見過我兄長們,也不曉得這樁婚姻是否合適,既然楊師傅如此說了,看來楊家是不答應(yīng)的。又念著是街坊,以后還要去修線車,鄭師傅心里便軟了下來,終于妥協(xié)了。楊師傅又指了指菜籃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嘗嘗吧。然后說,如果還有她們姐妹的來信,請一定交到他手里。鄭師傅遲疑地點了點頭。

      那個郵局并不大,單獨砌在小街盡頭,一棟紅磚屋,這跟小街上那些木板屋截然不同,顯得洋氣一點。郵局門口,還終年坐著一個綠色圓形郵筒,上面標明了郵局取信的時間,上午十點,下午四點,每天兩次。我們這里所有的信件,都由鄭師傅遞送。鄭師傅矮矮胖胖,皮膚黢黑,像雷公,也有人在背地里叫他鄭雷公。鄭師傅態(tài)度和善,見人都是滿臉笑容,言行不急不躁。如果人家取掛號信或匯票,鄭師傅都要叫對方拿私章來蓋上,對方動作即使緩慢也不要緊,他寧愿站在門口耐心等候。鄭師傅穿著郵遞員綠色制服,挎著綠色郵袋,每天騎著綠色線車,自由地穿行在馬路上或小街上,像一條綠色的魚。如果是寄到煤礦機關(guān)的信件,他則送到機關(guān)大樓那個白色郵袋里,由他們自己收取?,F(xiàn)在看來,鄭師傅是個容易被收買的人,楊師傅以一籃子蔬菜之代價,便讓他違反了規(guī)章制度,私自按照兩人的約定辦事,無情地截取了我兄長們的來信,偷偷地把這些愛情使者交與楊師傅之手。而且,讓鄭師傅很高興的是,如果再去修理線車,楊師傅再沒有收過修理費了。

      因此,楊家姐妹再沒有收到我兄長們來信了,盡管楊師傅警告過她們,她們也在天天盼望著遠方來鴻,而飛來的只是一堆空氣而已,因此,她們的失望跟沮喪可想而知。我偶然還碰到過兩朵金花躲在樹林里哭泣,像兩只孤獨的鳥,頭發(fā)蓬亂,滿面淚水,極其可憐,根本無法顯示出金花的美姿。以她們這種不堪的表情,我估計,可能要排到二十名金花之后。其實,我很想走上前去安慰她們,又毫無勇氣,因為我并不了解楊師傅跟鄭師傅的勾結(jié)之事,并不清楚她們姐妹為何哭泣。據(jù)我理解,她們可能誤以為是我兄長們變了心吧,他們已經(jīng)各自在城市找到了對象吧,所以,跟她們談愛或?qū)懶牛徊贿^是逗著她們玩,以填補春節(jié)期間的空虛吧。為此,兩朵金花痛苦不堪,她們絕對沒有想到,初戀竟是如此可悲的結(jié)局。況且,我沒有聽到來自我兄長們的告知,說他們不跟兩朵金花談戀愛了,所以,我只能看著她們傷心哭泣。

      楊家姐妹也沒有跟我兄長們聯(lián)系了,因為她們沒有再收到我兄長們的來信了,所以,她們也不會厚著臉皮寫信去聯(lián)系,這是可以理解的。誰料到秋天時,她們便出嫁了。接親的儀式很隆重,這是我親眼所見。鞭炮聲大作,鑼鼓喧天。兩姐妹居然是同一天嫁人。對方開來了兩輛大卡車,每個新娘各乘一輛。大妹子嫁給了部隊那個連長,二妹子嫁給了邵陽電廠某個工人。我要公正地說,那兩個新郎比起我兄長們來,至少差了兩個檔次。那個連長大概只有一米六五,且皮膚烏漆巴黑,一點軍人的威風都沒有。至于那個工人更是差勁,一身寬大的衣服像掛在衣架上,且笑得有點過分。

      總之,兩朵金花都嫁到了城里。

      當時,我很想弄出一點事情來,破壞他們喜慶的氣氛,讓這種儀式并不是那么順利。我卻又有畏懼感,這個場面實在是太大了,以我個人能力,根本無法駕馭。如果我表哥來了,很可能就會鬧出一點風波來,表哥那天卻偏偏沒有出現(xiàn)。

      那么,楊師傅為何要殘酷地斬斷我兄長們跟楊家姐妹的聯(lián)系呢?這個平時比較沉默的男人,為何出此下策呢?原來,楊師傅雖然身處小小的修理鋪,卻心懷天下大事,他深諳這個紛繁之世道。因此,他不愿意讓兩朵金花嫁給我兄長們,其標準答案是——我家出身不好。

      至于楊師傅請求鄭師傅截取信件一事,還是鄭師傅親口說出來的。

      那一年,鄭師傅生病住院。當時,楊家姐妹已為人妻為人母,她們在楊師傅的催促下,去醫(yī)院看望了他——這大概是楊師傅一種回報方式吧——鄭師傅病重,獲生的希望已經(jīng)不大,他心里卻梗著一件事,那便是自己幫著楊師傅,截取了我兄長們的許多信件,讓兩對熱戀的年輕人,失去了聯(lián)系的機會。這對于郵遞員來說,在職業(yè)上是極其不道德的。雖說在那個荒誕年代,無數(shù)人已經(jīng)沒有了職業(yè)道德,人性惡無處不在。而鄭師傅為自己這種所作所為,一直懷有負罪感,并有深深的懺悔,卻又沒有機會說出來。所以,在他即將離開這個世界時,他決定要說出這個可恥的行為來。他躺在病床上,流著渾濁的淚水,終于,對楊家姐妹說出了這樁見不得人的秘密。他說如果不說出來,死也不得瞑目。楊家姐妹聽罷,大哭不已,抓住鄭師傅的手,看著他漸漸閉上了眼睛。

      其實,關(guān)于他們之間的通信,我兄長們?nèi)绻麑懶诺礁赣H單位,由父親給我再轉(zhuǎn)交楊家姐妹,那么,這兩場曠世之戀,很有可能繼續(xù)下去,她們以后肯定會成為我嫂嫂,這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吧?而我兄長們哪敢把信寄到父親單位呢?哪怕就是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這樣做。其理由如下:一、當時像我父親這類人如有信件,一律要先由他人拆看,檢查是否有反動言論。即使我兄長們的書信中沒有這類文字,他們也不愿意讓別人看到信件里那些纏綿言語。二、即使信件寫給父親,父親也會截取其信件,不會像個優(yōu)秀的交通員把信轉(zhuǎn)交給我,再由我交給兩朵金花。父親雖然身負家庭包袱,其壓力巨大,卻寧愿看到兩個兒子的年紀漸漸增大,也不愿意他們討個農(nóng)村婆娘。

      如此而已。

      附:三十多年后,我們兄弟去廣西柳州為大哥賀生。兄弟們在喝酒時,便說起了兩朵金花,我兄長們這才比較粗糙地說起了這件往事。所以,在這篇小說中,我沒有出現(xiàn)的許多場合,那都出自于我的想象跟猜測。

      責任編輯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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