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語詞義的跨層潛含

夏鳳梅

(江漢大學人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56)

一、引言

人類文明經(jīng)由直觀思維層次至想象思維層次、邏輯思維層次漸次演進[1]。具體反映在人類文明語義范疇，則是一種由籠統(tǒng)的情緒義至漸次清晰的意象義、概念義逐步感知認知的過程。而反映在語義的表達上，則是一種由籠統(tǒng)的情緒性表達至漸次清晰的想象性表達、邏輯性表達的過程。今人對不同層次語言的理解往往立足的是語義的邏輯性表達。以此層次表達為參照分析可知，情緒性表達和想象性表達只表達出了歷層的核心義，還有不少修飾性意義潛含在表達形式之中。這種潛含現(xiàn)象是所謂語義的跨層潛含[2]。

如果說跨層潛含作為一種歷層語義現(xiàn)象已從理論上有所揭示的話，那么，其在歷史文獻中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則尚待進一步調(diào)查。據(jù)考察，《老子》作為一具有深遠影響的歷史文獻在語詞義的跨層潛含上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同時兼屬想象和邏輯思維層次言語形式的《老子》，其表義之所以言簡義豐，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其關(guān)鍵語詞大多為意象詞，就是因為這些意象詞的核心義多存在跨層潛含現(xiàn)象。這樣，我們即有理由以《老子》為典型個案，對其語詞義的跨層潛含進行調(diào)查，用以一定程度地說明語詞義跨層潛含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

本文所用《老子》的版本是陳鼓應整理中華書局1984年版《老子注釋及評介》，所引注釋，除部分特別注明的論文之外，亦皆源于《老子注釋及評介》。

二、《老子》中名詞類語詞義的跨層潛含

《老子》中語詞義的跨層潛含主要有名詞義和動詞義的跨層潛含二類。其中，名詞類語詞義跨層潛含的多為對意象所呈現(xiàn)的本體進行修飾、限定和說明的性質(zhì)、狀態(tài)、范圍等類修飾性語義。具體表現(xiàn)，則以較明顯存在著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的個體詞位為統(tǒng)帥，據(jù)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加以概括。

(1)道。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本渲惺孜捕暗馈碑斨阜Q本體對象。具體所指，學界有不少分歧性說法。傳統(tǒng)說法是宇宙萬物的本源或運行規(guī)律、原則[3]，潘文國則從西方工具論與中國道器論的比較入手，將其釋為宇宙萬物運行的方法[4]。分析可知，無論核心義是本源、規(guī)律、原則還是方法，本體“道”皆存在著明顯的修飾性跨層潛含義，亦即“宇宙萬物”或“宇宙萬物運行”。

(2)名。第一章：“名可名，非常名?！本渲惺孜捕懊迸c“道”的跨層潛含義相應，核心義“名稱”的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命名難易程度系列中最難的。

(3)為。第二章：“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钡谖迨哒拢骸拔覠o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句中“為”核心義“作為”，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皆為：自然狀態(tài)下多生出的，尤其是超出人的能力和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

(4)言。第二章：“是以圣人……行不言之教?！本渲小把浴焙诵牧x“言說”，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過多的、不合適的。

(5)知。第三章：“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本渲小爸焙诵牧x“心智”，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超出自然生活狀態(tài)所對應的、尤其是其中偽詐的。

(6)欲。文句同上。又，第三十七章：“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夫?qū)⒉挥２挥造o，天下將自正?！本渲小坝焙诵牧x“欲望”，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皆為：超出自然生活狀態(tài)所對應的，尤其是其中爭強好勝和非分的。

(7)仁。第五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薄叭省保蹂鲎ⅲ骸叭收?，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眳浅握f：“仁謂有心于愛之也。”“仁”的核心義為“慈愛”，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有所偏向的。

(8)私。第七章：“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本渲小八健保プⅲ骸胺蚴ト酥疅o私，初非有欲成其私之心也。然而私之以成，此自然之道耳?！睋?jù)此，句中后一“私”的核心義確認為“私心”，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確認為：自然的、無意識的。

(9)時。第八章：“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本渲小皶r”核心義“時間”，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合適的。

(10)常。第十六章：“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句中“?！焙诵牧x“常規(guī)”，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萬事萬物運作的。

(11)人。第二十章：“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钡谌拢骸爸苏咧?，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句中“人”核心義“能制造工具并能使用工具進行勞動的高級動物”，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皆為：其他的。

(12)華。第三十八章：“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本渲小叭A”核心義“好的外在形式”，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皆為：虛妄的。

(13)聲。第四十一章：“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zhì)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本渲小奥暋焙诵牧x“聲音”，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一般可輕易感知到的。

(14)形。文句同上。句中“形”核心義“形象”，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一般可輕易感知到的。

(15)事。第五十七章：“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庇郑拔覠o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句中“事”核心義“事務(wù)”，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皆為：自然狀態(tài)下多加給人們的。

(16)味。第六十三章：“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本渲小拔丁?，王弼注：“以恬淡為味，治之極也?！逼浜笠弧拔丁焙诵牧x為“味道”，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超出自然狀態(tài)下應有的給人帶來非分刺激的。

(17)學。第六十四章：“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本渲泻笠弧皩W”核心義“知識”，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眾人學習的。

(18)國。第七十八章：“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本渲小皣焙诵牧x“國家”，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全，整個的。

三、《老子》中動詞類語詞義的跨層潛含

動詞類語詞義跨層潛含的多為對意象所呈現(xiàn)的行為進行修飾、限定和說明的情狀、方式、程度、范圍等類修飾性語義。具體表現(xiàn)，則參照名詞類語詞義的跨層潛含進行概括。

(1)為。第二章：“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第三章：“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p>

第二十九章：“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p>

三例“為”的核心義皆是“作為”，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則分別為：順應自然地；超出自然需求地；強力地。

(2)爭。第三章：“不尚賢，使民不爭?！薄安粻帯保惞膽由瞎ⅲ骸安粻?，指不爭功名，返自然也?！逼洹盃帯保诵牧x“爭奪”，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為超出自然需求的貪念而展開，尤其在人與人之間展開。

(3)存。第六章：“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本渲小按妗焙诵牧x“存在”，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永遠地。

(4)容。第十六章：“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本渲小叭荨?，王弼注：“無所不包?！逼浜诵牧x“包容”，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任何內(nèi)容。

(5)得。第二十二章：“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句中“得”核心義“得到”，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多”。

(6)立。第二十四章：“企者不立，跨者不行?！本渲小傲ⅰ焙诵牧x“站立”，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穩(wěn)定地。

(7)行。文句同上。句中“行”核心義“行走”，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長遠地。

第二十九章：“夫物或行或隨，或歔或吹，或強或羸，或載或隳?！本渲小靶小焙诵牧x亦為“行走”，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則為：在前面。

(8)止。第三十二章：“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本渲小爸埂焙诵牧x“停下來”，其修飾性跨層潛含義為：適時地。

(9)言。第五十六：“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本渲小把浴保Y錫昌注：“是‘言’乃政教號令，非言語之意也。”其核心義“施加政令”，修飾性跨層潛含義：任意向人民。

四、余論

《老子》中除名詞、動詞義的跨層潛含之外，形容詞義也一定程度地存在著對修飾性語詞義的跨層潛含。如第十五章：“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中“盈”核心義“滿足”存在修飾性跨層潛含義“自我”。第二十五章“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中四個“大”核心義“占的空間較多、面積較廣、容量較多”分別存在修飾性跨層潛含義“最”和三個“次一等的”。

《老子》中修飾性跨層潛含義多出現(xiàn)于“否定詞+核心詞”模式中。否定詞，主要是“不、無、非”。其中，“無”是否定性動詞，“非”為否定性副詞，而“不”因在上古漢語中可與他否定詞通用，故否定性副詞、動詞兩屬。如前引“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中“不”為否定性副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中“不”為否定性動詞。

注釋：

[1] 郭攀：《漢語歷層研究綱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7～44頁。

[2] 郭攀：《論語義的跨層潛含》，《澳門語言學刊》2017年第1期，第33～39頁。

[3] 何鐵山、衛(wèi)兵：《“道可道，非常道”別解》，《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78～87頁。

[4] 潘文國：《“道可道，非常道”新解》，《中國外語》2011年第2期，第80～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