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寧
(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桂林,541004)
中國古代的“小說”概念,是由先秦的“說”而產(chǎn)生,為“說”之一體。因為每一種文體,都包含著功能、內(nèi)容題材、文體體裁以及表現(xiàn)方式和風(fēng)格等要素,故以先秦的“說”為坐標(biāo),便可推斷先秦兩漢小說的功能、內(nèi)容題材、文體體裁以及表現(xiàn)方式,解釋當(dāng)時小說相關(guān)方面的觀念。從漢代以后的小說,我們可以看到,先秦的“說”體及小說觀念,已經(jīng)規(guī)定著漢代以后小說發(fā)展的總軌跡。
要說清先秦兩漢“小說”內(nèi)容題材、文體體裁以及表現(xiàn)方式和風(fēng)格等觀念,必須先對先秦的“說”體進(jìn)行闡釋。明確“說”體的發(fā)生及其特征,對我們理解中國早期“小說”這一概念和文體特征,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先秦的各種文體,原本產(chǎn)生于一定性質(zhì)的行為。諸如“誓”,產(chǎn)生于戰(zhàn)爭之前的誓師行為,故將誓師的言辭謂之于“誓”?!罢f”原為一種祭祀行為方式?!吨芏Y注疏》謂大?!罢屏恚徽f”[1]。又曰:“詛祝掌盟、詛、類、造、攻、說、禬、禜之祝號?!盵2]鄭注謂:“攻說則以辭責(zé)之。禜如日食,以朱絲縈社,攻如其鳴鼓然。董仲舒《救日食?!吩唬骸疄轂荽竺?,瀐滅無光,奈何以陰侵陽,以卑侵尊?’是之謂說也?!盵3]又《周禮·秋官·庶氏》曰:“庶氏掌除毒蠱,以攻說禬之,嘉草攻之?!编嵶⒅^:“攻說,祈名。祈其神,求去之也?!盵4]可知“說”原為祭祀之名,行為的目的是消除災(zāi)害。而祭祀時太祝所用言辭,即為文體的“說”。故《禮記·禮運(yùn)》謂:“祝嘏辭說,藏于宗祝巫史?!盵5]
但是,宗教祭祀之“說”,顯然不是小說之“說”的母體。宗教祭祀之“說”的本義在“兌之”,即以辭相責(zé),其主要特征如鄭注所言,對祭祀對象進(jìn)行指責(zé)?!秴问洗呵铩駥W(xué)》云:“凡說者,兌之也,非說(同悅)之也?!盵6]宗教祭祀的“說”,顯然已經(jīng)包涵了說理的因素。因為指責(zé)必須存在一個“理”的標(biāo)準(zhǔn)。如果無是無非,也就失去了指責(zé)的依據(jù)。在祭祀者對祭祀對象的“不該如此”的指責(zé)之中,都是以“應(yīng)該怎樣”為準(zhǔn)則的?!安辉撊绱恕焙汀皯?yīng)該怎樣”,事實上已具有說理傾向,只不過這說理不存在一個論證的過程。
正因如此,在宗教祭祀之“說”的基礎(chǔ)上,先秦演化出解說之“說”和游說之“說”兩種文體。解說之“說”原本指就某種行為和話語進(jìn)行解說,使對象理解接受。如《左傳》昭公九年:“公欲廢知氏而立其外嬖……使荀躒佐下軍以說焉?!倍抛ⅲ骸罢f,自解說?!盵7]意思是派荀躒前去解說?!稇?zhàn)國策·齊策四》載齊宣王見顏斶,顏斶曰:“士貴耳,王者不貴?!蓖踉唬骸坝姓f乎?”[8]這都是解釋、說明的意思?!赌印そ?jīng)上》謂:“說,所以明也?!盵9]說的正是解說之“說”這一特征。
游說之“說”按劉勰說,當(dāng)起源很早?!段男牡颀垺分^:
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太公以辨釣興周;及燭武行而紓鄭,端木出而存魯,亦其美也。暨戰(zhàn)國爭雄,辨士云踴;從橫參謀,長短角勢;轉(zhuǎn)丸騁其巧辭,飛鉗伏其精術(shù);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qiáng)于百萬之師。[10]
伊尹以味說湯,見《呂氏春秋·本味》;姜太公以釣干周文王之說,見《六韜·文韜·文師篇》;燭之武退秦師之說,見《左傳》僖公三十年。他們的這些“說”辭和戰(zhàn)國時期縱橫家們的游說之辭一樣,主要特征都在于明曉某種道理或某一事情。正如《管子·宙合》所云:“知事之不可兼也,故名為之說,而況其功。”戴望注謂:“知一事不可兼眾事,故每事皆立名而為之說;又恐未明其功,比況以曉告之?!盵11]
宗教祭祀之“說”和游說之“說”以及解說之“說”,是完全不同性質(zhì)的行為。解說之“說”,是要將問題說明白,游說之“說”的目的在于通過取悅于言說對象,使其在接受自己的觀念時接受自己。但這并不是說游說之“說”就完全消解了宗教之“說”的本義?!俄n非子·說難》主要是論述游說的種種難處,認(rèn)為“說之務(wù),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12]。即順從言說對象的好惡進(jìn)行游說,則會導(dǎo)致公認(rèn)的道理不存。所以,游說之辭不能僅“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也應(yīng)“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13]。從韓非所言來看,游說之“說”依然繼承著宗教之“說”的“以辭相責(zé)”的含義。
先秦最早以“說”名篇的當(dāng)是《墨子·經(jīng)說》?!赌印酚小督?jīng)》上下兩篇,又有《經(jīng)說》上下兩篇?!督?jīng)說》是對《經(jīng)》的解說。但這種解說,偏重于對一些概念的界定和命題的定義。如《經(jīng)說上》:“仁:愛己者,非為用己也,不若愛馬,著若明?!盵14]故梁啟超說:“《經(jīng)上》很像幾何學(xué)書的‘界說’,《經(jīng)下》很像幾何學(xué)書的‘定理’?!督?jīng)說上》《經(jīng)說下》就是這種‘界說’‘定理’的解釋?!盵15]《周易·說卦》亦是如此。在諸子之中,以“說”名篇的還有《韓非子·八說》《說林》《內(nèi)儲說》《外儲說》和《莊子·說劍》等。《說林》多載一些小的歷史故事,和內(nèi)外《儲說》一樣,都不過是游說的材料。內(nèi)外《儲說》是先列出論題,以之為經(jīng),后以“說一”“說二”等不同的歷史故事對論題進(jìn)行認(rèn)證,類似《墨子·經(jīng)說》?!栋苏f》主要在論述所謂“不棄”“仁人”“君子”“有行”“有俠”“高傲”“剛材”“得民”對“人主之公利”之害,論述的特征明顯。《說劍》雖有說理的成分,但是以事說理,可視為解說之“說”的演變。
從上述可以看出,先秦的“說”雖然由宗教行為轉(zhuǎn)變?yōu)榻忉尯陀握f行為,但其主要言說特征應(yīng)該說沒有多少改變。解說之“說”和游說之“說”和宗教祭祀之“說”一樣,都具有明確的說理目的;不同的是,解說之“說”和游說之“說”發(fā)展到后來,具有了論證過程。故“說”原本是一種議論性說理文,這是完全可以確定的。
厘清先秦“說”體的特征,對小說觀念的產(chǎn)生及其文體的推定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是因為“小說”原本為“說”;只不過是相對于“說”而言,言說的是不合“大道”的沒有政治實用價值的“小道”之言,故名之為“小說”。
先秦談到小說及相關(guān)概念的有《莊子》《荀子》和《呂氏春秋》,“小說”這一概念產(chǎn)生于先秦,最早見于三處戰(zhàn)國文獻(xiàn)。一為《莊子·外物》:
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dá)亦遠(yuǎn)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fēng)俗,其不可與經(jīng)于世亦遠(yuǎn)矣![16]
意思是說,拿細(xì)小的竿繩,奔走于水溝水坑,只能得到鯢鮒之類的小魚,難以釣到大魚。將小說加以裝飾以求大的聲譽(yù),也完全是不可能的。因為根據(jù)“小說”去治理社會,根本不可能解決問題。
二為《荀子·正名》:
故知者論道而已矣,小家珍說之所愿者皆衰矣。[17]
荀子認(rèn)為,“道”進(jìn)可以達(dá)到自己的目的,退可以節(jié)制自己的欲求,是天下最好的理論。智者深知這一點(diǎn),故只是“論道”,即只言說“道”所謂的大道理。這樣,那些“小家珍說”所謂的道理就將衰微了?!盾髯印ふ摗肥且黄獙iT駁斥不知“論道”的“世俗之說”文字,對十個“世俗之為說”的觀點(diǎn)進(jìn)行批判,如:
夫曰“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不知逆順之理,小大、至不至之變者也,未可與及天下之大理者也。[18]
也是說那些虛傳的言論淺陋之說,與“天下之大理”無法相比。荀子在這里并沒有明確說淺陋之言為小說,但結(jié)合荀子這話的前后語境看,所謂“小家珍說”亦即淺陋而不合于大道的小道理。
三是《呂氏春秋·疑似》所謂:“褒姒之?dāng)?,乃令幽王好小說以致大滅?!盵19]是說周幽王不用那些真正能夠治國的道理,而是喜愛那些疑似“大道”的“小說”,而致國家滅亡。
將《莊子》和《荀子》《呂氏春秋》三相對照,知他們所謂的“小說”,都是相對于“明達(dá)大智”“天下之大理”的“短見淺識之語”而言,“小說”意即見識短淺之“說”。
漢人的小說觀念,在劉歆的《七略》和《漢書·藝文志》中有比較全面的體現(xiàn)?!稘h書·藝文志》說劉歆有《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shù)數(shù)略》《方技略》,并依《七略》在《諸子略》中載學(xué)術(shù)流派十家:儒、道、陰陽、法、名、墨、縱橫、雜、農(nóng)、小說,而將《詩賦略》《兵書略》《術(shù)數(shù)略》《方技略》分列于十家之外。班固說: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半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比灰喔缫?。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20]
意謂小說即如孔子所言“小道”。班固雖然沒有完全否定小說存在的必要,但和莊子、荀子一樣認(rèn)為,小說因所言為“小道”,不能和儒、道、陰陽、法、名、墨、縱橫、雜、農(nóng)所言一樣,“可以通萬方之略”,不是治國平天下、有關(guān)政教的“大道”。故“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言外之意,也是小說于政治起不了大的作用。知漢人所謂的“小說”,依然是指無關(guān)平治天下的“小道”之言。正因如此,那些于政治無用的俳諧笑話,在漢末也被歸之為小說。如《三國志》卷二一注引《魏略》說曹植“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yōu)小說數(shù)千言訖”[21]。
由上可知,不管是先秦還是兩漢,“小說”這一概念的核心內(nèi)涵是就其功用而言,指的是那些不符合“大道”,于政治無用而不入流的言說話語。
應(yīng)當(dāng)說,不管是《莊子》《荀子》還是《呂氏春秋》,“小說”都是就言說功用的大小而言,而沒有明確的文體區(qū)分的意義。但時人之所以將這些言說謂之為“小說”,卻透露出小說的母體—說,即小說由“說”分化而來。說“小說”源于“說”,是因為小說和“說”一樣,原本為論說或說理性文體?!盾髯印吩啻翁岬健澳衬持f”和“某某為說”,如《成相》“百家之說”,《王霸》“墨子之說”,《非十二子》“十二子之說”,《正論》“世俗之為說者”。荀子所謂的這些“說”,顯然是指那些說理的話語,即戰(zhàn)國諸子的說理性散文。
應(yīng)該說,班固的小說觀更多的是受到了荀子小說觀的影響。在班固看來,小說家和其他九家一樣,都屬于“諸子”之列。所以,后來眾多目錄學(xué)著作亦將小說納入“子部”?!稘h書·藝文志》“小說家”曾列有“小說”十五家,其中以“說”而名的有《伊尹說》二十七篇、《鬻子說》十九篇、《黃帝說》四十篇、《封禪方說》十八篇、《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此外還有《宋子》《務(wù)成子》等。這其中有一些可以肯定為論說文體,如《宋子》?!盾髯印吩溲裕?/p>
子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見侮為辱,故斗也;知見侮之為不辱,則不斗矣。”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盵22]
從《荀子·正論》所引宋子其言看,知《宋子》應(yīng)當(dāng)主要就某些問題進(jìn)行議論。至于《務(wù)成子》,王應(yīng)麟在《漢藝文志考證·務(wù)成子十一篇》中載《荀子》“舜學(xué)于務(wù)成昭”注謂:
尸子曰:“務(wù)成昭之教舜曰:避天下之逆,從天下之順,天下不足取也。避天下之順,從天下之逆,天下不足失也?!盵23]
從尸子所引《務(wù)成子》看,《務(wù)成子》亦當(dāng)為論說文。從《漢書·藝文志》師古注曾引應(yīng)劭說,《虞初周說》“其說以《周書》為本”看,《虞初周說》當(dāng)是闡釋《周書》,有如《周易·說卦》之類,也當(dāng)是一種說理性文體。
在中國古代,子部之作雖然并不完全是論說文,但從漢代以后的許多目錄學(xué)著作中“小說家”類也收錄有一些論說文體的典籍,也可看出“小說”與“說”的這層關(guān)系。如《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下》將《鬻子》列入“小說”。而《列子》所引《鬻子》三條,皆黃老清凈之說。如《黃帝篇》引《鬻子》曰:
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強(qiáng),必以弱保之。積于柔必剛,積于弱必強(qiáng)。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xiāng)。強(qiáng)勝不若己,至于若己者剛;柔勝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24]
《新唐書·藝文志》“小說家”亦載有《開元御集誡子書》,顯然亦是“說”體之作。而唐宋的許多小說也以“說”而名體,如宋張?zhí)朴⒌摹稉|紳脞說》、曾慥的《類說》、朱弁的《骫骳說》等等。可見,唐宋以來,人們也大多認(rèn)為“小說”源于“說”這一觀念。
所以說,小說原本名之“說”,由“說”分化而來,本是“說”的一種,為說理的論說文體,故劉勰《文心雕龍》將“論說”兩種文體放在一起予以論述??梢钥隙?,先秦兩漢人們于“說”中分出“小說”,在很大的意義上說,是以“說”為正,以“小說”為“說”的流變。
確定了小說由“說”發(fā)展而來,那么,早期小說的體裁也就可以得到比較準(zhǔn)確的判定。在先秦,小說體裁應(yīng)該包括純論說文和帶有記述性質(zhì)的語體文。而到了漢代,小說除這兩種文體外,還有一些雜史類。
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諸子或奔走于諸侯之間,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兜售自己的政治外交主張,如孟子;又或是著書立說宣揚(yáng)自己的學(xué)術(shù),如墨子、荀子、韓非。但他們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目的,“騰說以取富貴”?!肚f子》說“小說”的主體是“飾小說以干縣令”,可知其行為和諸子一樣,是一種“干求”性質(zhì)的行為,目的如成玄英疏所謂,希望以言說去求得“高名令問”。故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體,應(yīng)該也屬“諸子”之列,只不過是這些“諸子”見識低下而已。
從戰(zhàn)國諸子大都是以話語言說和議論文體的言說去干求聲名利祿來看,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體和其他諸子的目的一樣,故在那個時代,其言說的手段也當(dāng)和其他諸子沒有什么不同。這一點(diǎn),確定了“小說”的體裁和“說”的體裁的大致相同。
過去,學(xué)者一般根據(jù)《漢書·藝文志》所謂的小說來解釋《莊子》所謂的小說。但其實班固所謂的小說與《莊子》所謂的小說還是有一定的不同。這種差異體現(xiàn)在對小說體裁的認(rèn)識上,當(dāng)是先秦的小說是針對“說”這種文體而言。而根據(jù)《韓非子·八說》《周易·說卦》《莊子·說劍》等皆為議論文體看,小說當(dāng)然也屬于說理的論說文體。由此,我們不難推知先秦小說的體裁形式為四類:
其一,如《韓非子·八說》《周易·說卦》一樣,為純粹的議論文,沒有絲毫“記”的特征。但是,它與“論”應(yīng)有一定的區(qū)別,既“論”存在一個論證過程,而小說與“說”更多如《韓非子·八說》一樣,全是言說主體的話語言說,而且只是指出“應(yīng)該如此”,而對“為什么應(yīng)該如此”卻很少闡釋。
其二,如《說劍》一樣,具有一些語體“記”的特征。它不僅帶有敘事的元素,而且多以人物的對話結(jié)構(gòu)全文。如《說劍》先以記事開篇:“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擊于前,死傷者歲百余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然后以“左右曰……”“太子曰……”“王曰……”“莊子曰……”結(jié)構(gòu)全文[25]。《漢書·藝文志》載有小說家《務(wù)成子》,班固自注謂“稱堯問”,也透露出《務(wù)成子》的對話體形式特征。
其三,如韓非內(nèi)外《儲說》和劉向的《說苑》一樣,先提出議題,然后以大量的短小歷史故事來予以說明。如《內(nèi)儲說下》先提出:“六微:一曰,權(quán)借在下;二曰,利異外借;三曰,托于似類;四曰,利害有反;五曰,參疑內(nèi)爭;六曰,敵國廢置。”[26]然后在“說一”至“說七”中以歷史小故事來予以論證。這種形式,在《呂氏春秋》也大量存在。
其四,如《韓非子·說林上》所載一樣,純粹抄錄一些歷史小故事。如:“溫人之周,周不納客,問之曰:‘客耶?’對曰:‘主人?!瘑柶湎锶硕恢?,吏因囚之。君使人問之曰:‘子非周人也,而自謂非客,何也?’對曰:‘臣少也誦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今君天子,則我天子之臣也,豈有為人之臣而又為之客哉?故曰主人也?!钩鲋??!盵27]
上述四種體裁,其實可以分為兩大類,即其一、其二、其三為議論性文體;其四為記敘性文體。先秦的“說”體,包括所有的諸子散文,均在這四種體裁形式之內(nèi)。故可以肯定,先秦的小說其體裁形式,也當(dāng)不出其右。
值得注意的是,《說林》及《儲說》雖名為“說”,但卻與語體有著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根據(jù)《國語》《論語》看,先秦語體存在多種體式:一是純記言或純對話體;二是片段記事體,即只取一個行為過程中的某一片段進(jìn)行記述;三是簡短故事體。而《說林》《儲說》中也存在這幾種體式。如《說林上》,“韓宣王謂樛留曰”為典型的語體文,僅記對話,雖也為“記”,但卻基本不存在敘事的成分。《外儲說右上》“齊景公之晉”,有事情開始和結(jié)果的交代,雜以人物簡單行為和對話的記述,可視之為片段記事體。而《說林下》“荊王弟在秦”,雖也有較多的對話記述,但不僅交代了事情的起因,而且對使秦國放掉楚王弟弟的謀劃及過程、結(jié)果都有敘述,具有較強(qiáng)的敘事性,可視之為簡短故事體。
《說林》及《儲說》的這些體式,也為六朝以來小說的基本體式,不管是《搜神記》《世說新語》《殷蕓小說》,還是唐代的《朝野僉載》《大唐傳載》《唐摭言》《酉陽雜俎》等,基本上均采用了這些體式。這也同樣說明,小說為“說”的一種,是由“說”體發(fā)展而來的。
漢代所謂的小說,雖然依舊繼承了先秦小說為“小道”的觀念,但我們注意到,在漢代,小說也稱為“傳書”“短書”?;缸T《新論》載:“若其小說家, 合叢殘小語, 近取譬論, 以作短書?!盵28]可知漢代亦將小說稱之為“短書”,故后代也多將短書、小說并稱。如《北史》中云:“小說短書,易為湮落,脫或殘滅,求勘無所?!盵29]《史通·內(nèi)篇·補(bǔ)注》中也說:“方復(fù)留情于委巷小說,銳思于流俗短書,可謂勞而無功,費(fèi)而無當(dāng)者矣?!盵30]《史通·內(nèi)篇·敘事》中又謂:“至如諸子短書,雜家小說……”[31]
在漢代,短書又往往與“傳書”并稱。先秦時,“傳”原本是釋經(jīng)的一種文體,如《左傳》《系辭傳》。而先秦的“說”同時也是一種解說文體,如《墨子·經(jīng)說》,前文為經(jīng),后面解釋的文字為說。所以“說”也時有被謂之“傳”?!稘h書·藝文志》載有《論語》,其后又載有《傳》(師古注謂:“解釋《論語》意者?!?《齊說》《魯夏侯說》《魯安昌侯說》《魯王駿說》《燕傳說》,基本上是傳、說不分,故有了“傳說”這一概念。所以,漢代人也將小說稱為“傳書”?!墩摵狻撈吩^:
世信虛妄之書,……睹真是之傳,與虛妄之書相違,則并謂短書不可信用……夫世間傳書諸子之語,多欲立奇造異,作驚目之論,以駭世俗之人;為譎詭之書,以著殊異之名。[32]
基本上是將傳書與短書并稱,將傳書視為短書。故我們也基本上可以確定,小說在漢代,也被稱為傳書、短書。漢代的小說也指傳書、短書,為我們認(rèn)定漢代的小說文體觀念提供了依據(jù)。根據(jù)這一點(diǎn),我們基本可以確定漢代人們觀念中小說所包含的文體體裁。
《漢書·藝文志》“小說家”列有十五家:《伊尹說》《鬻子說》《周考》《青史子》《師曠》《務(wù)成子》《宋子》《天乙》《黃帝說》《封禪方說》《待詔臣饒心術(shù)》《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臣壽周紀(jì)》《虞初周說》《百家》。分析這些小說,可推知漢代人認(rèn)為的小說文體體裁大概有三類:一是先秦小說中的議論性文體,如前所說的《宋子》《務(wù)成子》。二是典章制度等方面的雜記。如《周考》,班固自注謂:《周考》“考周事也”?!肚嗍纷印贰肮攀饭儆浭乱病盵33]。但這所記之事并非片段記事體和簡短故事體?!洞蟠鞫Y記》曾引《青史子》謂:
青史氏之記曰:“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月而就宴室,太史持銅而御戶左,太宰持斗而御戶右。比及三月者,王后所求聲音非禮樂,則太師缊瑟而稱不習(xí),所求滋味者非正味,則太宰倚斗而言曰:不敢以待王太子。太子生而泣,太師吹銅曰:聲中其律。太宰曰:滋味上某?!盵34]
其所記為經(jīng)籍所未記載的典章??芍?,《周考》與《青史子》大概相當(dāng)于典章雜記之類。
三是片段記事體和簡短故事體。我們注意到,先秦的說體,因其功能和體式與“語”“傳”有著許多的相同,故在先秦和兩漢存在著“說”“語”“傳”不分的情況。如前所言說體與語體存在著多種相同的體式。《荀子·正論》說:“‘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35]以“傳”“說”對舉,可知先秦的說體存在著與傳、語的文體互動,故漢代也將小說稱之為傳書。從桓譚說小說為“叢殘小語”看,也可能有片段式記事和簡短故事的敘事之作,如《臣壽周紀(jì)》。
此外,笑話之作也被納入了小說的范疇,如《三國志》所謂的俳優(yōu)小說。而那些笑話之類的作品,據(jù)邯鄲淳的《笑林》來看,也大都采用著《說林》和《儲說》的體式,如:“魯有執(zhí)長竿入城門者,初豎執(zhí)之,不可入;橫執(zhí)之,亦不可入,計無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圣人,但見事多矣,何不以鋸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盵36]具有片段式記事和簡短故事體的特征。
漢代的這三種小說體裁,都可以說是對先秦說體的繼承。但是,漢代將小說也謂之短書、傳書,而《論衡》明確稱之為傳書和短書的,有《列女傳》《說苑》《韓詩外傳》《燕丹子》《吳越春秋》《越絕書》《淮南子》等[37]。如果將這些著述也納入小說的范疇,那我們可以看出,漢代的小說體裁,在歷史傳記的基礎(chǔ)上,已經(jīng)形成單篇故事體和傳記體。因為在這些著述中,《燕丹子》為單篇記述燕丹子為復(fù)仇而使荊軻刺殺秦王的故事?!秴窃酱呵铩贰对浇^書》雖不以傳名書,但卻采用了《史記》的傳記體,其中多數(shù)篇章都以“傳”為名。而這一小說體裁的形成,因其大量采用傳說的產(chǎn)物,已經(jīng)開始了由說的論述性質(zhì)向歷史記事文的轉(zhuǎn)變。
漢代以后,人們對小說功用的認(rèn)識有了不少改變。人們認(rèn)識到小說有助于政教,也有求文名、明神仙、宣佛理等方面的功用。正如宋人曾慥集百家之說而成《類說》時,說小說可以“資治體,助名教,供笑談,廣聞見”[38]。其實,自六朝以來,小說更多的還是繼承了言“小道”的功用觀,用于“供笑談,廣聞見”的娛樂。故六朝以來的小說,尤其是文人筆記,在內(nèi)容上更集中于神仙鬼怪、奇談異聞、野史之類。小說的文體體裁雖然基本不見了說理文體,但諸如筆記之類的雜錄和神仙鬼怪、奇談異聞的短小故事體,依然是小說的主要體裁。那些單篇曲折故事的短篇和長篇?dú)v史小說,則更多的是繼承和發(fā)展了漢代史傳小說。就小說的言說方式而言,雖然雜史、野史之類也存在實錄的狀況,但更多的卻繼承了先秦兩漢人們觀念中小說虛構(gòu)的手法,具有虛誕的特征。
故我們說,漢代以后的小說,較先秦、兩漢雖有很大的發(fā)展,但文人對小說的認(rèn)知基本上繼承了先秦兩漢人們的觀念;小說的文體體裁,也主要沿著兩漢小說的軌道演化。可以說,在先秦“說”體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先秦兩漢的小說觀念和小說文體體裁,不僅規(guī)定了中國小說的發(fā)展方向,也確立了中國小說審美的核心價值取向。
注釋:
[1]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春官宗伯·大祝》,《周禮注疏》卷二十五,《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08頁。
[2]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春官宗伯·詛祝》,《周禮注疏》卷二十六,《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16頁。
[3]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春官宗伯·大祝》,《周禮注疏》卷二十五,《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09頁。
[4]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秋官司寇·庶氏》,《周禮注疏》卷三十七,《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88頁。
[5] (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禮運(yùn)》,《禮記正義》卷二十一,《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18頁。
[6] (漢)高誘注:《呂氏春秋·勸學(xué)》,《呂氏春秋》卷四,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第36頁。
[7] (春秋)左丘明傳,(晉)杜預(yù)集解:《昭公三》,《春秋左傳集解》第二十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324~1326頁。
[8] (漢)劉向:《戰(zhàn)國策·齊策四》,《戰(zhàn)國策》卷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08頁。
[9] (清)孫詒讓:《墨子·經(jīng)上》,《墨子間詁》卷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315頁。
[10] 周振甫:《文心雕龍·論說》,《文心雕龍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71頁。
[11] (清)戴望:《管子·宙合》,《管子校正》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63頁。
[12] (清)王先慎:《韓非子·說難》,《韓非子集解》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62頁。
[13] (清)王先慎:《韓非子·說難》,《韓非子集解》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64頁。
[14] (清)孫詒讓:《墨子·經(jīng)說上》,《墨子間詁》卷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334頁。
[15] 梁啟超:《梁啟超論諸子百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182頁。
[16] (清)王先謙:《莊子·外物》,《莊子集解》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238~239頁。
[17] (清)王先謙:《荀子·正名》,《荀子集解》卷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29頁。
[18] (清)王先謙:《荀子·正論》,《荀子集解》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36頁。
[19] (漢)高誘注:《呂氏春秋·疑似》,《呂氏春秋》卷二十二,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第289頁。
[20]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藝文志》,《漢書》卷二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5頁。
[21] (晉)陳壽撰,(宋)裴松之注:《魏書·王粲傳》,裴注引《魏略》,《三國志》卷二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449頁。
[22] (清)王先謙:《荀子·正論》,《荀子集解》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40、344頁。
[23] (宋)王應(yīng)麟:《務(wù)成子十一篇》,《漢藝文志考證》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75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第78頁。
[24] 楊伯峻:《列子·黃帝篇》,《列子集釋》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2~83頁。
[25] (清)郭慶藩:《雜篇·說劍》,《莊子集釋》卷十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16~1019頁。
[26] 梁啟雄:《內(nèi)儲說下六微》,《韓子淺解》第三十一篇,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47頁。
[27] 梁啟雄:《說林上》,《韓子淺解》第二十二篇,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88頁。
[28] (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詩庚·雜擬下》,《文選》卷三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453頁。
[29] (唐) 李延壽:《北史·序傳》,《北史》卷一百,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345頁。
[30] (唐)劉知己撰,(清)浦起龍釋:《內(nèi)篇·補(bǔ)注》,《史通》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6頁。
[31] (唐)劉知己撰,(清)浦起龍釋:《內(nèi)篇·敘事》,《史通》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0頁。
[32] 黃暉:《論衡·書虛篇》,《論衡校釋》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67頁。
[33]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藝文志》,《漢書》卷二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4頁。
[34] (漢)戴德:《大戴禮記·保傅》,《大戴禮記》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第426~427頁。
[35] (清)王先謙:《荀子·正論》,《荀子集解》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36頁。
[36] (宋)李昉:《笑林·魯人執(zhí)竿》,《太平廣記》卷二六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44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第684頁。
[37] 參見趙輝:《從漢代“傳書”看正史向歷史演義的衍化》,《文學(xué)遺產(chǎn)》2016年第5期,第112~122頁。
[38] (宋)晁公武:《類記六十卷》,《郡齋讀書志》卷三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74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第2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