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思蓓
暑假前最后一天傍晚,程小童被爺爺黑著臉從班主任辦公室揪回家。起因是在極限運動講座上,他當著全市聽課老師的面指出了徐老師的錯誤,說那號稱自由潛水到202米深的視頻不過是個笑話。
一路上爺爺痛心疾首地罵罵咧咧,程小童始終垂首不語,進了門洞才耐不住回嘴。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交鋒,直到爺爺抖著手轉(zhuǎn)開家里的防盜門,程小童看到那個正從沙發(fā)上站起身的男人,連珠炮樣的話語突然全部哽在喉嚨。
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程子建了,久到他無法分辨與冬天相比,對方的形容是否也隨著時間有所推移。深褐色的皮膚像在烈日下曝曬著的古銅,半袖下隱約可見大臂結(jié)實的肌肉。不知怎地,程小童一下想到被衣袖掩蓋的文身,一頭灰藍色的鯨魚,尾朝上,頭向下,意欲循著手臂下潛,到深海去。
爺爺指著程小童,歷數(shù)他這學期犯下的無數(shù)宗罪,臉上縱橫的每一寸皺紋都跳躍著憤怒。程小童沒敢看程子建,等爺爺?shù)纳ぷ铀粏〉娇熘尾蛔?,而右手高高舉起的時候,他靈巧地朝沙發(fā)后一閃一蹲,準備使出殺手锏喊娘。
沒想到,那只手竟被程子建擋住了。
程子建對他說:“收拾下吧,跟我去北島?!?/p>
這時程小童才確信他沒變,話依舊少,仿佛多說一字就會散財千金。他聲音沙啞,微微皺著眉,低垂的眉眼藏不住疲憊。
北島是陳麗莎最后一次出海時駛離的地方。船只最后的定位出現(xiàn)在瀾海中央,她再也不曾回返。其后程子建輾轉(zhuǎn)尋她下落,無果,便只身去了北島,似狠了心要在這片陌生的土地扎下根來。
十年前陳麗莎失蹤時,程小童只四歲。之后的記憶里,母親這個本該滿盈溫情的詞語,于他只殘余模糊的輪廓。程小童對她的情感復雜而微妙,陌生與親近、甜蜜和酸楚雜糅其中,還有好奇。爺爺奶奶曾瞞他說陳麗莎生過大病,奔天上成了顆星,程子建則語焉不詳,程小童只得求助于搜索引擎,反復借網(wǎng)絡爬蟲的觸手在汪洋中抓取信息,終于將真相拼湊出大概。
二十年前學者斯蒂芬發(fā)現(xiàn),18世紀初全球有二十五萬頭藍鯨,不過三個世紀的工夫便被屠戮到只剩五千。他呼吁人們重視保護,闡明這會對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造成怎樣的危害,卻沒激起半點水花。斯蒂芬憤而從研究所辭職,成立了旨在保護瀕危海洋生物的組織“海洋保衛(wèi)者”。陳麗莎也是其中一員,十年前本是例行出海,不承想出了意外。
程小童也在檢索欄里輸入過程子建的姓名。那個寡言而強壯的男人竟創(chuàng)造過徒手深潛的世界紀錄——112米。2013年,該紀錄被一個英國人打破。有人在論壇上問起程子建的下落,回復說他早就退出了競技圈,正在北島教潛水。正如只頭幾年有人想著發(fā)帖紀念陳麗莎一樣,隨著一個個潛水新秀或初露頭角,或挑戰(zhàn)極限時遇難,更新奇的消息吸引著大家的眼球,不再有人提起程子建。人總是這樣擅長遺忘。
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程小童不能完全理解父母的事業(yè)。程子建在北島的駐留有種偏向虎山行的意味。每每只能讓爺爺去開家長會時,程小童都會有些怨言。
每一年,爺爺奶奶都在勸程子建回北城。殊不知程子建非但固執(zhí)地留守,今夏還要將程小童一并帶去。緣由無人知曉。夜里程小童悄悄摸到書房門前聽他們說話,奶奶問:“你帶他去北島,是不是為陳麗莎的事?又是白費功夫!”爺爺說:“你找了她十年,還不夠,還要拉上小童?讓孩子永遠別知道這些,不好嗎?”
起初回答他們的只有沉默。透過狹窄的門縫,程小童看到書柜透明的門映照出三人的影子。直到秒針滴滴答答快轉(zhuǎn)過一圈,程子建咳了一聲,終于開口:“他得知道。”
兩個老人的嘆息,讓程小童的心瞬時揪成一團。他忽地覺得害怕,卻不知道自己恐懼的僅僅是嘆氣的聲音本身,還是那些將被揭開面紗的、與陳麗莎有關(guān)的事情。
候機時程小童問:“我們?nèi)ケ睄u做什么?”
程子建反問他想怎么安排。程小童被問得一噎,不知如何應答。他習慣了讓自己隨日子一天天向前挪移,像順流跌下的一葉小舟。
“我不知道,”他只好如實說,“反正只要不用上學,怎樣都是好的?!?/p>
程子建輕輕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望著舷窗外的藍靜默良久,然后說:“那我來教你潛水吧,帶你看看我在那里的生活?!鳖D了一頓,續(xù)道,“你媽媽以前的生活?!?/p>
抵達北島是在傍晚。金色的黃昏覆在低矮的建筑上。此間的房屋都被深色涂染,屋體棕黃,屋頂大紅,程小童拖著行李走在狹窄的街道里,新奇地覺著像走進了一幅油彩畫。
他們住在鎮(zhèn)上的公寓,離碼頭只百米遠。六月底還不到旺季,樓下餐廳里人坐得稀稀落落。距吧臺近的人同老板娘閑聊,程小童在旁聽得也清楚。老板娘在本地出生、長大,親眼看著北島從一個普通漁村蛻變成了潛水勝地。一對情侶問她有沒有潛水教練推薦,她不及搭話,就有個爽朗的男聲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背绦⊥麄兊难凵窨慈?,才發(fā)現(xiàn)他所指的正是在對面吃著青木瓜沙拉的程子建。
不過這個夏天,程子建并沒招收新的學員。程小童是他唯一的徒弟。第一課是潛水規(guī)則。程小童平日里懶得背書,但讀過幾遍潛規(guī)就能背個滾瓜爛熟,這可能與程子建拿生動的新聞配合有關(guān)。案例大都關(guān)于不遵循潛規(guī)可能招致的惡劣命運,小到在海下碰觸動植物破壞生態(tài),大到離水面五米時快速上升出現(xiàn)致死的動脈氣泡栓塞。樁樁都比鬼故事還叫人毛骨悚然。
“這么危險,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潛水???”程小童趴在桌上不解地問。
“危險只是為了讓人明白它的力量。海洋懲罰的是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人?!?/p>
程子建伸手推開窗子。夜間的海面遙遙,深藍的顏色彌漫開來。海天交界處的霧靄泛著紫色和橙色的光,仿佛一個縹緲的夢境。
“等你下過水就明白了,那是個全新的世界,很難形容……每個人都能在那里找到屬于自己的東西。”程子建說得很慢,像是沉浸在回憶的洋流中,“之前,你媽媽總盼著碰見鯨魚?!?/p>
程小童只在畫冊里見過鯨魚。程子建從朋友圈翻出一個視頻給他看,說主人公之一便是今天餐廳里那個大嗓門的年輕人。他正在一塊礁石前徘徊,全然不知背后有個龐然大物。經(jīng)同伴打手勢提醒才轉(zhuǎn)頭,不由得失聲驚叫,擺動著腳蹼向遠處游了幾米遠才回過神。兩人相視,又看看那灰鯨,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幾十秒后,程小童才敢將始終屏著的一口氣輕輕地吐了出來。
“在這片海,肯定能碰上鯨魚嗎?”他怯怯地問。
程子建搖搖頭:“也不是。之前要真能打個照面,你媽媽會特地在日歷上畫個記號,說這是幸運的一天?!?/p>
“要是真遇到了,千萬別怕,”他說,語氣嚴肅,“不要擋路,也不要逃,它不會主動傷害你。你可以和它拍照,不過要多留意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
程小童將手冊倒扣在頭頂,垂下的紙頁蓋住了臉:“其實我不想遇見它們?!?/p>
突兀地,程子建劇烈咳嗽起來。程小童挺起身看向他:“爸,你沒事吧?”
程子建擺擺手,咳聲卻沒有停歇的意思。他起來轉(zhuǎn)身進了里屋。隔著一道木門,他的喉嚨發(fā)出格外沉悶而混沌的聲音。
三天后,小艇載著一船人往珊瑚島去。同行的還有視頻里那個年輕人。他正靠著船舷,迎風往嘴里送雞肉卷,一見他們就興高采烈地揮手打招呼。
他叫劉啟北,買下了北島一家潛店做老板。劉啟北開玩笑抱怨說全因為程小童占了程子建的名額,有個慕名而來的學員沒了著落,他才不得不勉強上陣做潛教。
那學員問:“不當潛教,那你平時做什么?”
“能做的事多了,我可以出來自由潛啊?!眲⒈蓖滔伦詈笠豢陔u肉卷,聲音含混不清,“往常這時間,我們還會出海追捕鯨船?!?/p>
“哇塞,能不能把我們也帶上?”
程小童的眼睛一亮,劉啟北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面向?qū)W員:“肯定不行,你當那是出去玩啊。這兩年捕鯨船的武器比咱強多了,容易出事,出海前要做很多準備?!币妼W員神色失落,他拍拍那人肩膀,“但你放心,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咱們先把潛水練好了,包你學有所成?!?/p>
程小童將已經(jīng)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半個多小時后,小艇抵達珊瑚島。
三天來,程小童印象最深的一個詞是“buddy”。在潛水界,它指的是隨你一同下潛的小伙伴。從對儀器的安全檢查,到下水,再到出水全程的相互配合,你們都得相依相伴。你們的信任和性命全都交托給了彼此,如同一體。
程子建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將面鏡掛在脖子上,左手拎住BCD(浮力調(diào)節(jié)裝置)和呼吸器,右手提著腳蹼,再拿起配重,這樣會更從容不迫。程子建叮囑他一定要扣緊快卸扣,打開氣瓶閥門,這些都是保命的關(guān)鍵。
他們按照“BWRAF”(下水前安全檢查)原則互相檢查裝備,確認備用二級頭的位置,才一前一后沒入風平浪靜的海面。飛鳥的鳴叫、均勻的呼吸與深藍色海水的汩汩波動聲漸次消失。當頭顱頂部也徹底浸沒在海水下時,世界寂靜無聲。潛水者仿佛涉足全新的王國。
這是程小童第一回下水,練的都是基礎(chǔ)動作和手勢。海底清澈無垠,只有水母和細小的游魚做伴,一切都很順利。末了程子建舉起大拇指,手向上滑動,示意他準備安全上升。程小童比了一個“OK”的手勢。他們保持勻速,浮出水面。
程小童沒有遇見鯨魚。
他很慶幸,又覺得失落。他摸不清自己是否當真盼著同它面對面的一天。
程子建的咳嗽始終沒好,卻仍沒將煙放下。程小童給他念了遍生物課本上吸煙的危害,刺激呼吸道、致癌云云,他“嗯嗯”幾聲,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程小童在網(wǎng)上查了藥店的位置,傍晚步行去買治嗓子的藥。夏日的黃昏來得很晚,他個子本來就高,此時影子被拉得很長?;爻虝r他走在前面那人身后,玩一個古老的游戲。他變動著行走的軌跡,讓自己的身影淹沒在對方的影子里。忽地有人在背后拍他的肩膀說“嗨”,把他嚇得一激靈,一腳從人行道踩到馬路上。
竟然是劉啟北。他笑著說正好要找程子建商量些事,便和程小童同路而行。
“老程總提起你??吹贸鰜?,你是他的驕傲?!?/p>
程小童臉一燙,垂下頭:“沒有,我學習很差的?!?/p>
“我猜你體育不錯。”
“還行。不過這沒什么用,除了跑步、跳遠我什么都不會?!?/p>
“早前我也這么想自己。別急,日子還長著呢,慢慢來?!?/p>
程小童沒說話,悶頭往前走。兩人拐過彎去,這條路很狹窄,他們一前一后,遙遠的地方有人在用本地話唱歌。
“我還以為我爸在這兒沒什么朋友呢。跟他這種悶油瓶聊天可不容易?!?/p>
“那是我人緣好,”劉啟北一揮手,“回頭你跟我去吃飯,老板娘都能給咱免一道咖喱雞的錢。再有……”
他停頓了片刻,腳步卻沒停,繼續(xù)沿著狹長的巷道向前走去。
“我父親也在十年前那條船上?!?/p>
程小童一怔,一時沒往前邁步,過了幾秒才追上去。
“所以你們都是因為這個才來北島的,是嗎?”
“嗯,還有其他人?!?/p>
劉啟北從兜里摸出一根煙,沒點著,就用左手夾著。
“不過也不只因為這個,”他開口,說得緩慢,“在北島更容易想起那場意外,但也更容易忘記它。在海上看的鯨魚、鯊魚多了,知道咱們對海底下的事有多無知,再看自己,就覺得人的一輩子太短了,什么都做不了。”
程小童小聲說:“可要是等不到結(jié)果呢。”
“沒事。就當我是來記住這些事的,忘了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
他們終于從百轉(zhuǎn)千回的小巷里走了出來。傍晚的風暖洋洋的,程小童聞到了海洋腥咸的氣息,混雜著炒菜的油煙味。親切,卻也混雜著某種感傷。
那晚劉啟北和程子建談了很久才離開。程小童躲在窗簾后面,看著劉啟北的身影消失在被路燈映著的花團錦簇后頭。又有咳嗽聲在隔壁響起來。他想了想,來到程子建的房間,將牛皮紙袋子放在桌面上。
“你的藥。”
程子建愣了一下,撕開用膠帶封著的袋口,往里瞥見含片和止咳糖漿?!皢悖覜]事?!彼f,“老毛病了,不用你麻煩?!?/p>
“……你總撐著,”還嫌力度不夠,程小童聲音微弱地補充了倆字,“硬撐?!?/p>
程子建望向他,他卻將眼神挪開去看窗外了:“你們又要去追捕鯨船了嗎?”
“嗯,不過不急,應該得八月底?!?/p>
“我們在課上看過一個紀錄片,”程小童沒說那其實是他偷著搜來看的,“說那很危險。捕鯨隊有槍,還有炮。非得去嗎?”
他們沉默著。遠方又有歌聲傳來,不知是不是之前那人,腔調(diào)倒是一樣。尾音翹得歡快,幾乎要跳將起來,高亢的音將破未破之際,卻有一種別樣的凄涼。歌聲越來越近,兩人的呼吸聲被淹沒其中,像拍打到岸邊時崩解了的海浪。
當時程子建并未明說,可程小童已經(jīng)知曉他的答案。
后來有天程小童問起餐廳老板娘,是誰在唱歌,唱的又是什么。老板娘告訴他,那是個傻子,六歲那年腦子被燒糊涂了。她想了很久這首本地民歌究竟該怎么用普通話翻譯,末了說大概是秋時花謝,明夏再開,鯨魚游去,還會歸來。
歌名叫作《輪回》。
之后每天照舊潛水,程小童學得很快很好,他總能恰到好處地調(diào)整呼吸,每個潛降的動作都十分精準。有一回在水下遇了淤泥也沒慌張,處理沉著妥帖。程子建的評價依然克制,劉啟北則向他豎起了大拇指,認為這孩子天生就是潛水的命,該好好把老天爺賞的飯碗端穩(wěn)了。這是程小童頭一回在運動會之外的場合收獲這樣的夸獎。不過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如劉啟北說的那樣是個天才。你知道的,這種情商高的朋友總有個毛病,那就是旁人永遠不知道他們的話里到底有幾分真。
在程子建的抽屜里,程小童看到了一張從未見過的照片。此后他常想起照片上的母親,她穿著高腰緊身牛仔褲和米黃色的短袖上衣,留著短發(fā),眉眼彎彎如月牙。怎么說,好像她天生就應該笑容滿面一樣。有時候觸景生情,程子建會提起陳麗莎,關(guān)于他們的相遇、下潛和遠航。程小童將她與一切美好的意象掛鉤,譬如冬日干燥的陽光,或者海上明亮的星辰。
日子一天天平靜地過去,直到八月中旬,他們在岸上接到劉啟北的電話。他聲音急促,說有兩頭鯨魚被獵網(wǎng)纏住,困在了海上,需要幫助。
春夏之際,抹香鯨本該從靠近北極的海域向南遷徙,前往威力港附近繁衍,再攜著幼鯨向北歸去。不知道被什么阻礙了行程,這兩頭鯨魚現(xiàn)在才游近北島,漁網(wǎng)纏滿它們的脊背。
鯨魚比它們乘坐的快艇還要長,估計得有十多米。直覺告訴程小童應該后退到船尾,可他又想沖向前去看個仔細。抹香鯨的頭連同小半邊脊背浮出水面,噴出直沖天際的水柱,水落回海面時拍打起一片白色的水花,飛濺到快艇上,也濺落在程小童的衣服上。他想它的身體是冰涼的,突然很想跳進去觸摸它來證實這猜測,很快又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一重又一重來自遠方的海浪,正將它推向離船越來越近的方向,快艇不得不調(diào)轉(zhuǎn),從它的身前繞到側(cè)邊去,隨著它的起伏向前漂動。
兩艘快艇上共六個人,都會潛水,不過船上得留人照看,免得失控撞上鯨魚甚至側(cè)翻。劉啟北和他的同伴已經(jīng)穿上干式潛水衣。他朝這邊船上打一聲呼哨:“老程,咱一邊管一頭行嗎?是現(xiàn)在動手還是等岸上的人來?潛教都在珊瑚島,要等得個把小時才行,不知道它們撐不撐得住。”他向水下指了指,擰著眉,因陽光的直射微微瞇起雙眼。
程子建沒立即答應他,而是半蹲下身凝視著海面。他又向劉啟北確認了下情況。剛被發(fā)現(xiàn)時,鯨魚還是有些緊張,翻騰過幾次,但在長久的掙扎后它早就沒了體力,不具備攻擊性。
他問程小童:“跟我下去嗎?漁網(wǎng)我來處理,你需要割開可能纏在我身上的部分。”
程小童點點頭:“好。”
兩個月以來,他們已經(jīng)形成了某種“buddy”間的默契。潛入水下,他們自然地保持著距離。銀白色的漁網(wǎng)在鯨魚身上纏繞,細密的網(wǎng)像是蜘蛛織就,似乎還有不少堵在口腔,但因為它始終閉著嘴而看不確切。從鯨魚身前經(jīng)過時,程小童鼓足勇氣與它對視,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太多,他從它的眼睛里見到了驚恐,便沒敢再看下去。
程子建打個手勢,示意程小童跟在他身后,他們先游到鯨魚的左側(cè)。漁網(wǎng)實在糾纏得太過密集,沒法找到某個引子將它自然地解下,只能用刀割開。程子建小心翼翼地把著漁網(wǎng),提防著鯨魚偶爾的擺動,橫貫著把它切斷。緊接著程小童將纏住他身體和手腳的漁網(wǎng)清理干凈。慢慢地,鯨魚身側(cè)、頂部和兩鰭上的漁網(wǎng)基本被完全剝落,一團夾雜著紫色與綠色海藻的白網(wǎng)被扔到了船上。
漁網(wǎng)只剩下嘴里的部分。兩人游到鯨魚面前時,程小童有些犯愁。可就在此時,鯨魚竟然停下了剛剛的掙扎,將嘴大張開來。他幾乎要驚叫出聲,覺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興奮。隨即一種戰(zhàn)栗涌上他的心頭,他意識到程子建要將手探入鯨魚碩大的口腔。
程子建注視良久,回身望向程小童。隔著潛鏡,他隱約感到父親似乎對他笑了下。程子建打個手勢,讓他不必擔心。隨后程子建扭轉(zhuǎn)回身,將手伸進了鯨魚的嘴里,觸碰它泛著灰色的、彎鉤樣的牙齒。終于,銀白的織網(wǎng)被全部掏出。
他們向側(cè)邊游去,程小童斗膽用手指拂過它的身側(cè)。程子建舉起右手,似是向抹香鯨致意。在陸地上,程小童從沒機會目睹他這樣俏皮的時刻。他們陸續(xù)浮出海面,向小艇游去。
“還好離海岸不算近,不然還得跟上次那頭一樣,操心怎么讓它回到深海。”劉啟北已經(jīng)坐在艇上,他將潛鏡與氣瓶全部摘下,沖程小童豎起大拇指,“小伙子,干得不錯啊?!?/p>
程小童低下頭。他依然不習慣收獲別人的夸獎,也不知道應該做什么回應才好。萬幸在他沒想出辦法的時候,劉啟北霍然站起身,朝著不遠處的水面望去。所有人都被他的舉動吸引了注意力。
兩頭抹香鯨起初仍半浮在海面上,間或朝天噴水,一如往常。漸漸地,它們的動作激烈起來,并排向前,身形緩緩起伏,一頭拱入海面,寬大到如半邊機翼的尾部騰起,然后頭又拱了上來。原先平靜的水面登時翻天覆地,雪白的泡沫不及破碎,就被新的泡沫擠開去。末了它們向下俯沖,整條藍黑色的尾巴露出水面,原先向下卷著,后來全部舒展開來。伴隨著那一字一樣平整的邊沿沒入水下,水聲咕咚,漸漸便沒了聲響,只剩清淺漣漪。它們顯然已經(jīng)回到千米以下的深海,消失不見。
程小童不自覺地站了起來,脖子前傾,微微張大的嘴巴無法合攏。良久他才將視線收回,漸漸返過勁來,覺出肌肉酸痛。在他身前,程子建已經(jīng)脫去濕衣,穿一件白背心,裸露著雙臂,一頭鯨魚赫然繪于其上,熾熱的陽光刺在上頭。他感到那些在心里堆積已久的灰暗情緒,懷疑、恐懼、羞赧等種種,全部消融,無所遁形。
他漸漸回憶起對鯨魚的碰觸。它如他猜想的那樣冰涼,卻又意外地堅硬。只是木著的手指還來不及仔細記憶這種感覺,身體就已經(jīng)游到了幾米開外。他難免覺得可惜,卻又不逃避那刻的膽怯,而是讓情緒自然地暴露在陽光下。他更多地覺得快樂,原來真的可以為它們做些什么。他還想再次遇見它,瘋狂地想。這種念頭沸騰著,像海下噴涌著熔巖的火山。
程小童離開北島前那周,程子建與劉啟北又踏上了“海洋保衛(wèi)者”的大船。前一夜程子建收拾行李到很晚,最后才看到桌上那袋藥。其實他并沒有吃藥的習慣,這種小毛病通常扛扛就過去了。可他還是從里面拿了一板含片,放進雙肩包最外面的那層。他曾想過很多次,究竟該怎樣向程小童講述這一切,垃圾桶里的半封信和草稿箱中的郵件都見證了他的猶豫。最后他決定帶程小童來到這里。他相信程小童會懂。
那時程小童就在門外,悄悄注視著他完成這一切。程小童心里有很多問題,有程子建能解答的,也有程子建解答不了的,可他沒有說出口。他明白,總有些人要去做這些事,正如總要有人銘記十年前曾發(fā)生過什么那樣。他沒法,也不想如爺爺奶奶那樣勸說父親回北城去。
登上返程飛機的前一日,程小童跟著留駐潛店的潛教喬森乘船前往德查島。喬森說那是最可能遇見鯨魚的地方,但誰也沒法打包票。程小童決定試一試。
海上陽光普照,白日湛藍的海水閃耀得如同星空。躍入水中時,他產(chǎn)生了一種微妙的錯覺,好像世界顛倒,無數(shù)細碎的繁星撒落其間。
他緩緩下沉,氣泡向上升騰。這一回趕上沙丁魚群,他懸浮在水里,魚群非但不怕,竟靠近過來將他圍堵。他覺著好奇,張開雙臂,朝它們緩緩挪去。魚群突似受了驚,繞了一個大圈,在他身側(cè)旋轉(zhuǎn)。圈子越來越大,一下轉(zhuǎn)向,它們?nèi)枷蜻h處游去,不久便全無蹤影。
他并沒遇見鯨魚。喬森在水下沖他無可奈何地攤攤手,示意安全上升。
程小童向上浮動著,呼吸深長而緩慢。十五米,五米,他們做了兩次安全停留。這將是今夏最后一次深入水下,他盡可能地延長著對每一秒的感受。他感到身體變得沉重,心卻越發(fā)輕盈,縱使有一絲失落夾雜其中。
曾經(jīng)他像無頭蒼蠅一樣朝著四面磚墻魯莽地沖撞,企圖撞出一條他也不知通向哪里的道路來??扇缃袼蒙碛诟鼜V闊的天地。被海水包圍時,所能做的只是緩緩上浮,離水面也離陽光更近一些。
他想到許多事,關(guān)于母親,關(guān)于父親,也關(guān)于自己。他想他還會再次回到這里,加入這漫長的尋覓,而陳麗莎并非唯一的答案。
抵達海面那刻,潛鏡外一半天空,一半海水,海上與海下的世界交疊。瞬時的恍惚沖進他的腦海,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編織,他眼前浮現(xiàn)出這樣的場景——
鯨魚潛入海底,太陽高高升起。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