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詩人：路遙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小說詩化現象

王貴祿，蓋雨曦

（天水師范學院 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甘肅 天水 741001）

路遙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之一。路遙的文學人生始于詩歌創(chuàng)作，從1972年到1973年，他在油印刊物和文藝小報上發(fā)表了多首詩作，如《山村女教師》《老漢一輩子愛唱歌》《贊歌獻給毛主席》等。路遙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充滿政治熱情，風格淺近明快，但這種頌歌式的詩歌創(chuàng)作，容易產生題材惰性與自我重復。路遙也許認識到這一點，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同時還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經過數年的努力，路遙于1980年發(fā)表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遂使其文學身份定位為“作家”，其后發(fā)表了《在困難的日子里》等多部小說，特別是中篇《人生》和長篇《平凡的世界》的發(fā)表，更穩(wěn)固了這種文學身份?！白骷摇鄙矸莸膹V泛認同，使研究者早已忘記了路遙的“詩人”身份，然而綜觀路遙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們始終都能感受到“詩人”身份的真切存在。路遙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為數不多的將小說當作詩歌來寫的作家（即小說的詩化），其小說作品在某種意義上可看作是敘事長詩，遺憾的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路遙創(chuàng)作的這種現象，致使路遙研究表現出了較大空缺。本文擬對路遙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做簡要回顧，在此基礎上，重點分析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詩人”特質和詩化色彩。

一、從政治到詩歌：路遙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

談到路遙，研究者大多想到的是《平凡的世界》等小說作品，很少有人提及路遙成名前的探索，而路遙最早且不被人認可的文學身份卻是“詩人”。對于路遙的“詩人”身份，可從路遙的文學觀，以及路遙早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認定。路遙認為，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如果想在創(chuàng)作上有所作為，從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是最佳選擇，如其所言，“要想在文學上獲得成功，就必須按文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循序漸進，不斷提高。我以為搞創(chuàng)作首先應該寫詩，寫詩可以激發(fā)想象力，鍛煉思維能力，開闊認知視野”。[1]97路遙早期的詩歌作品幾乎都采用的是政治抒情體，這種取向與其成長經歷有莫大關聯(lián)。路遙的成長時期政治主導著一切，其生活、學習和工作都與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路遙曾說過，小時候的他就喜歡閱讀政治新聞，經常往返于縣文化館和新華書店，“起初這種功利性的讀書方式，最后成為一種自覺方式，他完全徹底地喜歡上閱讀來了”。[1]29進入中學后，路遙熱衷于閱讀《參考消息》。1968年9月到11月，路遙還擔任過延川縣的革委會副主任，更激發(fā)了他的政治熱情。路遙的成長經歷，使其在文學人生的開創(chuàng)時期選擇政治抒情詩成為一種必然，因其體驗最深的、思考最多的生活，無疑是政治生活。

《陜西日報》1972年8月刊發(fā)的一則詩集《延安山花》出版的新聞指出：“這些革命詩歌，運用黑板報、墻頭詩、詩傳單、唱秧歌、朗誦會等各種形式直接與廣大群眾見面，有力地配合了三大革命運動。”[2]從“有力地配合了三大革命運動”這個論斷可以看出，其時作為詩集《延安山花》主要作者之一的路遙，形式上采用的是政治抒情詩體式，而且詩歌內容也大多是對“三大革命運動”（即階級斗爭、生產斗爭、科學實驗）的抒寫。《延安山花》出版之后，同年9月由谷溪、路遙、聞頻、軍民、陶正等人創(chuàng)辦了延川文藝小報《山花》?！渡交ā返木庉嬂砟钆c《延安山花》如出一轍，甚至更明確地表明了其政治傾向。如《山花》1973年第1冊合訂本中就有這樣的說明：“《山花》開在山里頭，帶著山的性格、泥土的芳香。其中的作者，有的是當年揮戈舞槍，跟毛主席打江山的闖將；有的是他們的后代——而今扛鋤掄錘，戰(zhàn)斗在田間山野和熊熊的爐火旁。他們在三大革命運動的前線，用結滿繭花的手掌，寫下了這些文章?！盵3]路遙的詩歌創(chuàng)作，集中體現了《山花》的辦刊宗旨。

首先是表現階級斗爭的詩作，如發(fā)在《山花》創(chuàng)刊號上的《老漢一輩子愛唱歌》：

舊社會家貧如水洗，／常用那山歌倒苦水?！我宦暵暽礁枰坏蔚螠I，／唱不盡窮苦人受的罪……∥那一年攬工到張家渠，／“張閻王”門下當“伙計”?！坞u不叫上山半夜里回，∥吃的盡是苦菜拌糠皮。

其次是表現生產斗爭的詩作，如收在《延安山花》中的《我老漢走著就想跑》：

年過六十不服老，／干活盡往人前跑，／明明感冒發(fā)高燒，／送肥他專揀高山峁……／支書勸，隊長說，／誰說他就跟誰“吵”。／咱隊今年過《綱要》，／等靠老天過不了，／革命就要拼命干，／嘿，老漢走著就想跑！[4]67

這首詩最早發(fā)在油印小報《革命文化》上，后經谷溪推薦發(fā)在《延安通訊》上，這也是路遙公開發(fā)表的第一首詩作。路遙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表現生產斗爭的詩作較多，其他有代表性的，如《電焊工》：

腳下千里燈河，／頭上萬里星空，／高高腳手架上，／活躍著我們電焊工。∥……我們?。。闹谐Ｓ腥f里長征，／眼前永亮一盞明燈，／掂一掂手中的焊槍，／我們知道它的分量有多重！[5]375-376

最后是表現科學實驗的詩作，如《老鍛工》：

心如蜜樣甜啊，錘在猛烈地跳；／為社會主義鍛棟梁，你精神抖擻永不老?。療崆?，在爐中燃燒；／理想，在錘下鍛造。／老鍛工火一樣的心啊，永遠在火紅的世界跳躍……[5]390

相較而言這類詩作數量少，因為路遙對科學實驗的體驗不是很深入。

自1970年在油印小報《革命文化》上發(fā)表詩歌《車過南京橋》，到1974年創(chuàng)作《紅衛(wèi)兵之歌》，在四五年的時間里，路遙致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傾注了其全部的熱情，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詩人。盡管現在讀來，路遙的這些詩作難免失之于淺顯直白，缺少渾厚蘊藉，但任何一個詩人或作家都是在特定的文化時空中存在的，都不能不受文化時空的制約。研究者指出：“在意識形態(tài)高度集中的時代，作家并沒有多少能力和自覺揭示歷史的深度，只有總體性的意識形態(tài)可以提供時代愿望，建構起時代想象關系。故而那些看來是作家個人敏感性表現的時代意識，實則是對意識形態(tài)回應的結果?！盵6]路遙的政治抒情詩，所體現的其實正是由“總體性的意識形態(tài)”而建構起的“時代想象關系”。路遙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其積累了最初的也是最寶貴的創(chuàng)作經驗，更為重要的是，路遙明確了“為誰寫”“寫什么”和“怎么寫”，這都為其此后能夠創(chuàng)作出大作品夯實了基礎。路遙詩歌創(chuàng)作時期，可看作是其“《山花》時期”，在路遙的文學人生中具有重要意義，路遙自己也極為珍視這段經歷，曾坦言因參與創(chuàng)辦《山花》而走上文學道路?！熬臀易约簛碚f，覺得好像又一次開始面對淳樸的生活，進入到一種渴望已久的人情的氛圍里?！薄八囆g用它巨大的魅力轉變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我深深感謝親愛的《山花》的，正是這一點?！盵7]99路遙道出了詩歌創(chuàng)作之于其文學人生的意義。

二、從詩歌到小說：路遙創(chuàng)作的文體轉型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一段時間后，路遙似乎認識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路子存在著某種問題，于是開始文體轉型，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了?！拔腋械皆姼柽@碗誘人的湯水不適合我的脾胃，就改行涂抹起了小說。”[7]265“改行”這個詞很有意味，值得推敲，這就是說，在路遙早期的觀念中，他就是一個詩人。但路遙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不是一帆風順的，路遙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初期，就意識到了各種困境，為了能創(chuàng)作出好的小說作品，路遙甚至產生了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我就不信我寫不成小說，從今以后我只寫小說，不再寫別的了”。[8]1978年秋，路遙完成了其中篇《驚心動魄的一幕》，這篇小說向多個文學期刊投稿，總是被退回，這是因為當時盛行的是傷痕文學，路遙的這篇小說“和當時流行的觀點和潮流不合”。路遙等了兩年時間都沒能將小說發(fā)表，這令他心灰意冷，他最后寫信給朋友，讓轉交給《當代》，在信里說：“如果《當代》也不刊用，稿子就不必再寄回，隨手一燒了事?！盵7]45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懷疑自己在“文學”這條路上是否走到了盡頭，內心的煎熬和痛苦時時撕扯著他。路遙意外收到《當代》主編秦兆陽的來信，其對路遙的評價頗高。能獲得秦兆陽的賞識，使絕望中的路遙重新點燃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信心?！扼@心動魄的一幕》的成功，是路遙小說創(chuàng)作沖出重圍的開端。其后《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發(fā)表，使路遙的文學人生走向了巔峰?！度松繁桓木幊呻娪啊⒃拕?，廣受大眾讀者的喜愛。他潛心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目的是“為求全景式反映中國近十年間城鄉(xiāng)社會生活的巨大歷史性變遷”，[7]11且對其“作出哲學判斷（即使不準確），并要充滿激情地、真誠地向讀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觀和個性”。[7]20他的確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創(chuàng)作了一部屬于新時期的史詩性作品。

路遙的小說作品之所以能保持經久不息的生命力，究其原因是其強烈的主觀性、情感性以及其所秉持的理想主義，給予了作品強烈的吸引力，使作品飽含勵志色彩與詩意美感，為普通人的平凡人生帶來了相應的啟示?！皯e極地投身于火熱的社會生活中去，尋找困難，主動體驗生活中一切酸甜苦辣的感情。豐富的生活經歷和閱歷，豐富的生活體驗和感情體驗，這是搞創(chuàng)作的基本財富積累。”[9]路遙總是選擇自己體驗最深刻的生活作為寫作題材，如《在困難的日子里》《人生》。他認為一部成功的作品，應該用真情打動讀者，而這真情是作家被真實的生活所打動之后的自然流露，故作家本人的生活體驗必不可少。同時，還要將自己平凡的生活“上升到時代和社會的高度去認識”，[9]從熟悉的生活中追尋社會與時代深刻的內涵，從而探尋到廣闊的社會意義與時代價值。路遙創(chuàng)作時充滿熱情，總是帶著熾熱的感情去描繪生活、贊美生命、關懷勞動人民。路遙的小說扎根于生活的深層，又充溢著強烈的主觀情感，而且常常以浪漫抒情的語言體現著對人生的積極向上的態(tài)度，從而使作品帶有詩意的色彩與極強的感染力。

從路遙的人生經歷來看，路遙遭受的苦難遠比快樂要多，但他一直恪守著自己的生活信條——“只有誠實地勞動，才可能收獲”。[9]因此，他作品中的那些平凡人物往往與他自己相似，雖然身處社會的底層，生活貧窮且艱難，卻保持著道德操守，不放棄對生活的希望，不失掉尊嚴，不失去夢想。路遙重視作品中人物理想品格的塑造，重視親情、鄉(xiāng)情、愛情在生活中的引導作用，“他認為個體自我可以通過主觀情感上的信仰、意志、愛等途徑獲得詩意的生存，并上升到超驗的層面，趨近完美，使有限的生命納入無限，獲得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再反過來光被世間，迸發(fā)出‘不平凡’的光芒”。[10]路遙在作品中展現了普通人的生命成長、價值實現、人生升華的歷程，這些人物不會屈服于現實生活的壓制，他們不論是否身處困境都滿懷著生命的活力，體現了路遙一直以來對理想主義的堅守，這使得作品又具有沖破黑暗帶來希望的強大精神力量。路遙筆下的這種主觀性、情感性與理想主義建構恰恰構成了一個詩人所具有的特質，在路遙的小說中表現為浪漫的敘事語言、主觀詩意的敘述方式及理想人格的塑造。

三、作為敘述者的詩人：一個被忽略的角色

路遙雖然從詩歌創(chuàng)作轉向小說創(chuàng)作，但他在小說中仍創(chuàng)造了一個抒情詩人的角色，這就是作為敘述者的詩人，這個敘述者以詩人之眼看世界，敘述著對世界的感受，從而使小說得以詩化，其主要表現形態(tài)是：作品中常常運用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手法以創(chuàng)造詩意氛圍；通過敘述中的夾敘夾議，時刻讓讀者聽到敘述者的“聲音”，以顯示敘述者的在場；以及對作品人物理想人格的塑造。

抒情是路遙小說創(chuàng)作中詩化傾向最為明顯的特征之一。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文藝作品“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要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11]路遙在小說中也慣用造境的手法，他用多變的景物描寫來烘托意境，又融入自身的情感以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這種情景交融的書寫不僅生發(fā)出濃郁詩意，而且富含深沉的意蘊。如《黃葉在秋風中飄落》的結尾：

秋天的陽光依然燦爛地照耀著大地。這里的川比高廟那里開闊，平展展地一直伸到遠方的老牛山那里。川道里，莊稼有的已經割倒，有的還長在地里，遠遠近近，一片金黃。清朗朗的大馬河從老牛山那里彎彎曲曲流過來，水面被陽光照得明閃閃的。親愛的大馬河！親愛的大馬河川！[12]278

這一幅以金黃色為整體基調的濃郁的圖畫體現了詩歌的繪畫美，“陽光”“大地”“莊稼”等意象組構成一個暖色調的畫面，不僅預示著未來的日子是充滿希望的，還暗示了主人公劉麗英拋開了負擔回歸鄉(xiāng)村生活時心緒的轉變?！对诶щy的日子里》的結尾也富有意境美：

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那邊升起來，給積雪的大地涂抹上一層淡淡的紅顏色。整個黃土高原經這樣一裝扮，氣勢頓時顯得異常雄壯起來。冬季里滿眼的荒涼都被厚絨絨的雪掩蓋了；大地上所有的高低錯落和參差不齊，都變成了一些單純的互相銜接的曲線，一切都給人一種豐潤和壯美的感覺。[13]328

寥寥幾筆便呈現出一幅生機勃勃的冬日圖景，“豐潤”“壯美”的雪的意境營造了純真的氛圍，也象征著主人公為真誠的友情、淳樸的人格而感動，同時也包含了作家的期望——困難都會過去，生活依然是美好的，太陽出來后，大雪即將融化，友情會重來，而孩子們純潔的友誼，更使讀者體味到詩意的氤氳，深切感受到文本之外的感動，這是人性得到升華的標志。

路遙經常借天氣和風景的描寫，或烘托氣氛，或映射人物的心理活動，或暗示人物的命運走向，或預示情節(jié)的發(fā)展，因而小說中人物的情緒總是隨著外在環(huán)境的變化而體現出來，人物的內在情緒與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相呼應。在《人生》開頭，高加林民辦教師職位被撤掉，有一段天氣描寫：

一個陰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熱鬧紛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來；連一些最愛叫喚的蟲子也都悄沒聲響了，似乎處在一種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地上沒有一絲風塵；河里的青蛙紛紛跳上岸，沒命地向兩岸的莊稼地和公路上蹦竄著。天悶熱得像一口大蒸籠，黑沉沉的烏云正從西邊的老牛山那邊鋪過來。地平線上，已經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閃電，但還沒有打雷。只聽見那低沉的、連續(xù)不斷的嗡嗡聲從遠方的天空傳來，帶給人一種恐怖的信息——一場大雷雨就要到來了。[12]1-2

開頭展開這么一段壓抑的、郁悶的天氣描寫，是別有用意的，這不僅預示著高加林生活的轉折，也包含了作者對人物悲劇命運的同情和不平。這樣的天氣描寫，渲染了高加林命運的悲劇氛圍，能充分調動讀者的閱讀興趣。再如《平凡的世界》的開頭：“細瀠瀠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盵14]3“雨中的雪花陡然間增多了，遠遠近近愈加變得模模糊糊。城市寂然無聲?！盵14]5陰郁的天氣預示著孫少平的生活將變得更艱難，其心靈正遭受著壓抑，而苦難的命運亦漸次展開，為整部小說敷設了一個悲劇性基調?！包S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14]3暗示孫少平雖然在艱難奮斗，仍要承受命運的曲折，流露出作者對堅持奮斗著的小人物的同情與祝愿。

路遙小說詩化的途徑，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敘事方式。作者常常借人物之口抒發(fā)自己的慨嘆，如《在困難的日子里》以第一人稱“我”為主角，講述一個窮苦孩子在成長過程中的艱苦和收獲。當主角背著全村父老鄉(xiāng)親為其擠出來的“百家姓糧”去縣城上學時，文中有這樣的感慨：“我猛然間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著這種偉大的友愛，生活在如此貧瘠土地上的人們，才一代一代綿延到了現在?！薄罢沁@貧困的土地和土地一樣貧困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教給了我負重的耐力和殉難的品格，因而我又覺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富有的?！盵13]271人物用直抒胸臆的方式，對質樸善良的貧困鄉(xiāng)親進行了告白，傳遞出其最直白且最熱烈的感恩之情?！对诶щy的日子里》是路遙的一部自傳式小說，因此這兩段告白也可以說是路遙本人融入了作品之中，借人物之口道出了對生活和命運的理解。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人們雖然處于極其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中，卻仍然沒有丟失韌性和戰(zhàn)勝困難的精神。這個告白也提醒我們，物質豐富了，生活質量提高了，人們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水平該如何提高，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該如何經營。

路遙為了彰顯某種詩性，在敘事中特別重視人物的心理描寫。他尤其擅長揣摩和呈現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幾乎每一篇作品都帶有不同程度的心理描寫，從而將人物的心理真實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頗有司湯達《紅與黑》的風致。如在《匆匆過客》中，“我”沒有替老人買票而內心感到不安，因誤解兩個善良的年輕人又產生羞愧之情。這部作品整篇都是“我”的心理活動，心緒的起伏伴隨著不斷的誤會，路遙用樸素的語言，顯示了人性的光輝，感人肺腑，直擊心靈?！段覟槲倚膼鄣娜藘骸分袟顔⒌习祽僦K瑩，在即將告白的時候將張民誤以為是蘇瑩心儀的男生暗自神傷，產生嫉妒之心，但又被張民“將集體財產看得比命重要”[13]94的崇高人格所折服，后得知張民是蘇瑩的哥哥而敞開心扉。路遙將楊啟迪這一系列心理的起伏刻畫得淋漓盡致，輔以相應的環(huán)境變化，即周圍景物的狀態(tài)因人物心情的變化投射出或激昂或低沉的動態(tài)氛圍。路遙著眼于描述作品中人物的心理感受，全篇主旨清晰，情節(jié)簡約而意味深長，顯示出濃郁的詩化色彩。

路遙在小說中塑造的理想人格體現著傳統(tǒng)觀念與現代觀念的交融，主人公大都堅毅不屈且樂觀向上，他們在苦難中成長，在困境中前進，而且在精神上不斷升華。路遙特別重視道德情感的力量，用情感規(guī)范制約著人物的言行，且善于對人物精神進行探尋。在《風雪臘梅》中，主人公馮玉琴進城工作，因長相漂亮被所長兒子看中，她不懼強權不貪圖優(yōu)渥的生活，選擇了忠于愛情，但卻被康莊背叛，最后決然辭去工作回到窮山溝。在面對生存威脅時，她說：“人，難道不可以和這花一樣嗎？不畏強暴，不怕艱險，就是在極度惡劣的環(huán)境中也能保持住自己高貴的品質。”[13]250“這嚴酷的暴風雪不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嗎？它把世界上多少生機勃勃的綠色的生命都殺死了！但是，它奈何不得梅花??！親愛的臘梅花，你就是在這樣的時候，金燦燦地開了！”[13]256小說開頭描寫在冰天雪地里盛開的臘梅花，到康莊像“鄉(xiāng)巴佬”一樣想靠近臘梅花被拒，再到結尾馮玉琴帶著金燦燦的臘梅回家，“臘梅”意象貫穿始終，這臘梅正是理想人格的化身。《人生》中的女主角劉巧珍，是一個集傳統(tǒng)美德于一身的女子。她從沒讀過書，但她剛強自重，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在高加林被撤職后，很多人都看不起他，只有劉巧珍主動靠近他。劉巧珍并不依附富家子弟，也不愛高攀權貴，她一心只愛高加林。在劉巧珍這一形象的塑造上，可以看出作者對社會和人生的美好期望，劉巧珍對高加林的愛，包含著對弱者的發(fā)自內心的同情與惋惜，而體現出來的則是自我奉獻、自我犧牲的精神?！扼@心動魄的一幕》中的縣委書記馬延雄，為制止一場一觸即發(fā)的大規(guī)模流血沖突，避免無辜的群眾受到傷害，挺身而出，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這種舍生取義的大無畏精神即是作者所追求的“大我”人格。從路遙所塑造的這些人物形象中可以看出，路遙心中理想化的人格，即是不畏強權、自我犧牲的崇高人格，這種人格正是社會所期待的。路遙歌頌一切正直善良的品德以及追求進步、腳踏實地的奮斗精神，他在描寫艱難困苦的人生中包含著對積極生活態(tài)度的肯定，因而他的作品能夠給人極大的鼓舞和啟迪。

四、結 語

路遙早已離我們遠去，而其作品在今天讀來仍具有強大的情感沖擊力，這與其小說的詩化傾向是分不開的。路遙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最基本的文學嘗試，其對于詩歌的熱情、對于艱難人生的思考，都使其后來創(chuàng)作的小說增添了更加動人的詩意色彩。路遙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期，似乎意識到原創(chuàng)性的缺乏，而意識到文體轉向的必要，經過一番艱難探索，終使其文學才情在小說領域大放異彩。詩歌創(chuàng)作經驗，使路遙在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能夠嫻熟地駕馭抒情的語言，營造詩化的氛圍，塑造理想主義的人物，這都使其小說表現出鮮明的詩化傾向。路遙善于發(fā)現普通人平凡生活中的詩意美，將真實的人生體驗和理想主義精神投射到作品人物的身上，“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難，苦難就會給人帶來崇高感”。[15]路遙是帶著“人為什么活著，生存的價值和意義是什么，個體如何達到本真的自我”[10]等哲學性追問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就使路遙筆下的人物雖卑微但不怨憤，而是保持著樂觀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路遙將詩歌帶進了小說，從而使其表現出巨大的張力，這是其作品能夠產生如此強大影響力和保持旺盛生命力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