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陳際泰《己吾集》成書、刊刻及書名考辨
——兼考陳孝威在南明之事跡

張寶三

提 要:明陳際泰所撰“《己吾集》十四卷”一書,諸家書目、書志或作“《己吾集》”,或作“《已吾集》”,或作“《巳吾集》”,頗有歧異。本文主要對此書成書、刊刻過程進(jìn)行考證,并確證書名當(dāng)以《己吾集》為是,蓋陳際泰用“孟德起兵己吾”之典名集,以曹操之文才自許。另陳孝威為陳際泰次子,撰有《壺山集》三卷,附刻于《己吾集》后,其在南明之事跡鮮見記載,本文亦鉤稽相關(guān)文獻(xiàn),對此加以考論。

明陳際泰“《己吾集》十四卷”一書,諸家書目、書志著錄,書名或作“《己吾集》”①如中國國家圖書館、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等館藏本著錄作“《己吾集》十四卷”。,或作“《已吾集》”②如《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中國古籍總目》《四庫禁毀書叢刊》等著錄作“《已吾集》十四卷”。,或作“《巳吾集》”③如臺(tái)灣圖書館、臺(tái)北故宮博物院等館藏本著錄作“《巳吾集》十四卷”。,頗不一致。 此現(xiàn)象不僅易使讀者對此書名之含義產(chǎn)生困惑,且易造成讀者征引此書時(shí)之不便,有待辨正。 本文主要擬就陳際泰《己吾集》之書名加以考辨,為方便討論,首節(jié)先略述陳際泰之生平及《己吾集》之成書與刊刻等內(nèi)容,以作為下文考辨之基礎(chǔ)。 又本文結(jié)論以為陳際泰此書應(yīng)名《己吾集》,故行文間,除有特殊情況外,余皆以《己吾集》稱之,亦從宜也。

一、《己吾集》之作者、成書、刊刻與傳本

(一)《己吾集》之作者與傳本

《己吾集》之作者陳際泰(1573-1640),字大士,號(hào)方城,明臨川(今江西省撫州市臨川區(qū))人。 《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文苑四》有傳。 陳氏長于時(shí)文,與同郡艾南英、章世純、羅萬藻等以時(shí)文名天下,然科考不順,崇禎三年(1630)舉于鄉(xiāng),崇禎七年(1634)成進(jìn)士,年六十有八矣。 又三年,除行人。 居四年,護(hù)故相蔡國用喪南行,卒于道。 著有《周易翼簡捷解》《易經(jīng)說意》《五經(jīng)讀》《四書讀》《大乙山房文集》《己吾集》等書。 事跡另參明羅萬藻《陳大士先生傳》①見明陳際泰《己吾集》書首附,影印清順治李來泰刻本,臺(tái)北：偉文圖書出版社,1977年。、明艾南英《明賜進(jìn)士出身征仕郎行人司行人陳公方城先生墓志銘》②見《己吾集》書首《附錄》。、《(同治)臨川縣志》卷四十二下③見(清)童范儼等修,陳慶齡等纂《(同治)臨川縣志》卷四十二下《人物志·儒林》,頁二十。臺(tái)北：成文出版社,《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964號(hào),1989年。等。

《己吾集》十四卷,今傳世有清順治李來泰刻本,此刻本除《己吾集》十四卷外④“《己吾集》十四卷”或有著錄作“《己吾集》十四卷附錄一卷”者,其乃將書首“羅萬藻《陳大士先生傳》、艾南英《明賜進(jìn)士出身征仕郎行人司行人陳公方城先生墓志銘》”二文視為《附錄》一卷故也。,另附陳際泰之子陳孝威《壺山集》三卷、陳孝逸《癡山集》六卷。 此本原北平圖書館⑤原北平圖書館所藏此本,于抗戰(zhàn)期間,嘗與其他善本古籍一起擬運(yùn)往美國國會(huì)圖書館,后因故未果,今則輾轉(zhuǎn)存于臺(tái)北故宮博物院矣。其運(yùn)書始末參見錢存訓(xùn)《北平圖書館善本古籍運(yùn)美遷臺(tái)經(jīng)過》,國家圖書館編《錢存訓(xùn)文集》第3卷,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國家圖書館、臺(tái)灣圖書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浙江圖書館等多館皆有收藏。 惟部分館藏僅存《己吾集》,無《壺山集》與《癡山集》。

臺(tái)灣偉文圖書公司曾據(jù)原北平圖書館藏本影印,列入《清代禁毀書叢刊》第一輯⑥此本書首李來泰《己吾集序》標(biāo)題下及書末卷十四尾題“《己吾集》卷十四終”之下,原皆鈐有“國立北平圖書館收藏”方印(原為朱文,影印本作墨文),知乃據(jù)原北平圖書館藏本影印。。此本包含《己吾集》《壺山集》《癡山集》三書。 另北京出版社《四庫禁毀書叢刊》亦嘗據(jù)原北平圖書館藏本影印,列入《集部》第九冊⑦見《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九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77年。出版社題云：“《己吾集》十四卷附錄一卷,明陳際泰撰,清順治李來泰刻本,原北平圖書館藏?！?其本僅影印《己吾集》。 另近年來,又有《明別集叢刊》⑧見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4輯第93冊,合肥：黃山書社,2016年。《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⑨見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905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等影印本行世。 本文所論,以偉文圖書公司影印本為主要依據(jù)。

(二)《己吾集》之成書與刊刻

《己吾集》之內(nèi)容雖由陳際泰自定,然其成書則在陳氏卒后。 書首有傅占衡《己吾集目錄序》云:

《己吾集》者,大士先生最后所自定集也。先生捐弟子一紀(jì),始克成編云。世前行《大乙山房文集》①此處傅占衡謂“世前行《大乙山房文集》”,然傳世此書刻本則作“《太乙山房文集》”,此乃刻本訛誤也。書首鄭邑雋《己吾集敘》云：“先生《大乙山房文集》,世訛為‘太乙’者,已行天下三十年矣?！?第1頁)參下所論。,太倉二張公序之。然其書皆好事者竊錄,傅合去存,多非先生意,又不具詩歌,然板亦漫滅。崇禎十二年,先生典貴州試,還過家,召衡及他門生置酒……是時(shí)先生健甚,忽諄諄語及集事,若身后慮者,私怪而志之。明年庚辰,奉使至濟(jì)寧,果不復(fù)聞曳杖之響矣。又十年,先生叔子孝威亦卒②陳孝威為陳際泰之次子,傅占衡此言“先生叔子孝威亦卒”,當(dāng)有誤。,獨(dú)孝逸覆較笥稿,繁簡異同,視初本幾十三四,未刻者以手澤處其去留?？槍懚?庶幾成先生志,可以俟后君子。先生既葬,孝逸躬負(fù)書入?yún)强讨?衡欲從佐,病不果。念亡以塞弟子責(zé),謹(jǐn)述己卯之誨,序目錄如左③見《己吾集》書首,傅占衡《己吾集目錄序》,第1-4頁,臺(tái)北：偉文圖書出版社,影印清順治李來泰刻本,1977年。。

此序末署“邑門人傅占衡頓首謹(jǐn)書”,未署年月。 由此《序》可知陳際泰生前已有《大乙山房文集》行世,“然其書皆好事者竊錄,傅合去存,多非先生意,又不具詩歌”。 考今傳世有“《太乙山房文集》十五卷《孝威論》一卷《陳孝逸論》一卷”,明崇禎六年(1633)繡谷李士奇刻本,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等館有藏。 其本書首有張溥《陳大士文集序》、張采《陳大士集序》,當(dāng)即傅占衡《序》中所謂“世前行《大乙山房文集》,太倉二張公序之”者也。 陳際泰因不滿于《大乙山房文集》之內(nèi)容,故自定其文集,存于家,未及成書刊布而卒,乃由陳際泰第三子孝逸及門下士傅占衡任之。 傅占衡《序》中云“先生捐弟子一紀(jì),始克成編云”,考陳際泰卒于崇禎十三年(1640)十一月④《己吾集》書首附錄艾南英所撰墓志銘云：“大士生于萬歷元年癸酉六月十一日丑時(shí),卒于崇禎十三年庚辰十一月初二日辰時(shí),享年六十有八?！币娫撐牡?頁。,經(jīng)十二年(一紀(jì)),書始成編,則《己吾集》當(dāng)成于清順治九年(1652)。 書首鄭邑雋《己吾集敘》中云:

此予舅大士先生遺集也。先生《大乙山房集》,世訛為“太乙”者,已行天下三十年矣,曷為以“遺”言之? 是卷痛刪舊本,十不能二三存,而登新得十七,先生在時(shí)未及布,歿乃布焉,人視之,皆其遺者耳。孰刪乎? 先生晚嘗自定之,其子孝逸與門下士傅占衡相與繕寫較售之,凡他人不得與,則先生意也⑤見《己吾集》書首,鄭邑雋《己吾集敘》,第1-2頁。。

此《敘》末署“柔兆涒灘端月子婿金溪鄭邑雋頓首謹(jǐn)題”,知此《敘》乃撰于清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元月,此前《己吾集》已編成矣。

《己吾集》十四卷,另又附有《壺山集》三卷、《癡山集》六卷,為陳際泰之子陳孝威、陳孝逸所著。 鄭邑雋《己吾集敘》中云:

先生三子,長孝尼,克其家。次孝威,幼孝逸,并負(fù)才名,有士人壯節(jié),茲附《壺山》《癡山》一斑于部尾,皆傅子序之①見鄭邑雋《己吾集敘》,第3-4頁。。

按:傅占衡于《壺山集》《癡山集》前皆有序,序末皆題“柔兆涒灘端月傅占衡序”,則其作《序》之時(shí)與鄭邑雋《己吾集敘》同,皆撰于順治十三年元月。 此時(shí)陳孝威已卒。 考前述傅占衡《序》中謂陳際泰卒后十年孝威亦卒,則陳孝威乃卒于清順治七年(1650)。 傅占衡《壺山集序》中云:

興霸,吾師大士先生仲子也?！d霸孰古今事,欲有以自見其才,不肯屈首著述事,故客死南方,僅遺其書。所后兄子二人,亦不及親見訓(xùn)之②見《壺山集》書首,傅占衡《壺山集序》,第1-3頁,臺(tái)北：偉文圖書出版社,影印清順治李來泰刻本,1977年。。

于此知傅占衡撰此《序》時(shí),陳孝威已前卒矣。 又傅占衡《癡山集序》中云:

予長少游八歲,而學(xué)為古文在少游后……集成于丁亥、戊子間,予曾序之……予則謂《癡山》少作,時(shí)有“深爪出目③傅占衡《湘帆堂集》卷一收錄《癡山集序》,其文“出目”作“出沒”,見《湘帆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7冊,影印清康熙六十一年木活字印本,2010年,卷一,頁十。案：《周禮·考工記·梓人》有“必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鱗之而”句,此當(dāng)以作“出目”為是。見《周禮注疏》,臺(tái)北：藝文印書館,影印清嘉慶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學(xué)刻本,1965年,卷四十一,頁十五。,作其鱗之而”之意,亦故不可少者。乃參新舊作合為六卷,以從《己吾》之后,而更予故序④見《癡山集》書首,傅占衡《癡山集序》,第1-3頁,臺(tái)北：偉文圖書出版社,影印清順治李來泰刻本,1977年。。

按:傅氏此序謂《癡山集》舊集成于丁亥、戊子間,即成于清順治四年(丁亥,1647)、五年(戊子,1648)間,今順治十三年所序之《癡山集》則為“參新舊作合為六卷”之新集。 考《癡山集》卷五“詩”中收有《哭亡兄壺山》《哭迎先兄壺山歸柩以禮改殯挽十二首并作紀(jì)事》,此二詩皆作于順治七年陳孝威卒后,即是陳孝逸順治五年以后之新作。 綜前所述,則知順治九年《己吾集》成書,至順治十三年,傅占衡又編《壺山集》《癡山集》以從《己吾集》之后。

《己吾集》之刊刻,據(jù)李來泰《己吾集序》中云:

《己吾集》將刻吳中,不果。予索其家本抄之,反復(fù)再過,如見其人,已而輟俸為梓白下,遂僭弁以志執(zhí)鞭之慕云⑤見《己吾集》書首,李來泰《己吾集序》,第8頁。此文又收入李來泰所著《蓮龕集》卷一,第1-3頁,濟(jì)南：齊魯書社,《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22冊,1997年。。按:據(jù)前述傅占衡《己吾集目錄序》,陳孝逸曾入?yún)菙M刻《己吾集》,然不果。 終未能付梓①有關(guān)陳孝逸入?yún)强虝垂?其詳情因文獻(xiàn)未足,尚難考知。惟傅占衡《湘帆堂集》卷二十一載有《送少游之姑蘇刻〈己吾集〉》詩一首,詩中云：“朔風(fēng)吹五兩,行子心凄凄……”(卷二十一,葉二)可知陳孝逸入?yún)侵畷r(shí)間為冬季。又考陳孝逸于《敘湘帆堂集目錄》中云：“頃歲入?yún)强?晤錢牧齋宗伯……”(《目錄敘》第2頁)知陳孝逸入?yún)?嘗謁見錢謙益(字受之,號(hào)牧齋,1582-1664),是否嘗尋求錢氏之資助,待考。。其后還是李來泰據(jù)鈔本在南京刊成。 惟此序未署年月,無法據(jù)以定其刊刻之時(shí)間。 考此本不避“玄”字,則當(dāng)刻于清康熙之前,故諸家目錄多題“清順治李來泰刻本”②孫殿起《販書偶記》卷十三《別集類·漢魏六朝至明》著錄“《己吾集》十四卷,明臨川陳際泰撰,康熙壬辰刊?！?上海：上海書店,《民國叢書》第四編,1992年,卷十三,葉十一)不知何據(jù)。。 據(jù)《(同治)臨川縣志》卷四十三《人物志·文苑》載:

李來泰,字仲章,號(hào)石臺(tái)……順治辛卯舉于鄉(xiāng)。明年,成進(jìn)士,四方之士多傳誦其文者。初授工部虞衡司主事。乙未,出督江南上江學(xué)政。庚子,督儲(chǔ)蘇松常鎮(zhèn)兼巡視漕河。丙午,復(fù)整飭蘇常水利農(nóng)務(wù)。是年,裁缺,歸里。己未,中博學(xué)鴻詞科,授翰林院侍講。辛酉,典湖廣鄉(xiāng)試,復(fù)命,卒于京邸③見《(同治)臨川縣志》卷四十三,《人物志·文苑》,葉十八。。

考李來泰之仕履,若《己吾集》《壺山集》《癡山集》等三書刊刻在順治十三年(1656)至順治末年(十七年,1660)之間,則當(dāng)值李來泰督上江學(xué)政或督儲(chǔ)蘇松常鎮(zhèn)兼巡視漕河任上。

二、《己吾集》書名釋義

有關(guān)陳際泰《己吾集》取名之義,以往學(xué)者罕見討論。 此書書名在諸家書目及書志之著錄,時(shí)見訛誤,有待考辨,以還其真。 考鄭邑雋《己吾集敘》文末云:

《己吾》命篇者,曾記先生云“孟德起兵己吾”,意將置威、逸于五官、臨淄間耶? 三曹文字當(dāng)不惡于眉山也④見《己吾集》書首,鄭邑雋《己吾集敘》,第4頁。。

案:鄭邑雋為陳際泰之婿,其記所聞?dòng)陔H泰者,當(dāng)屬可信。 此處五官代指曹丕,臨淄代指曹植⑤見《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卷一《武帝紀(jì)第一》：“(建安)十六年春正月,天子命公世子丕為五官中郎將,置官屬,為丞相副?！?第34頁)又卷十九《任城陳蕭王傳第十九》：“陳思王植字子建?！ò彩?封平原侯。十九年,徙封臨淄侯。”(第557頁),陳際泰蓋將自身及二子之文才比于曹氏父子,故以“己吾集”名其集。 考《三國志》卷一《魏書·武帝紀(jì)第一》云:

太祖至陳留,散家財(cái),合義兵,將以誅卓。冬十二月,始起兵于己吾,是歲中平六年也①見《三國志》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5頁。。

此即曹操起兵己吾之事也。 陳際泰《己吾集》書名取義于此典,故其集名作《己吾集》亦當(dāng)無可疑。

古籍刻本或?qū)懕局?每見“己”“已”“巳”三字混用之情形,須據(jù)上下文或其他條件以判斷其當(dāng)讀為何字。 以《己吾集》此“清順治李來泰刻本”為例,其書名頁所題字形作“巳吾集”,書首李來泰《序》字形作“已吾集序”,傅占衡《序》字形作“巳吾集目錄序”,鄭邑雋《敘》字形作“已吾集敘”,卷端字形作“巳吾集卷之一”,然諸處皆當(dāng)讀作“己吾集”也。 諸家書目、書志之著錄者蓋或據(jù)卷端若書名頁之字形而著錄,故稱“巳吾集”;或據(jù)書首李來泰、陳畫、鄭邑雋諸《序》之字形而著錄,故稱“已吾集”,然皆未當(dāng)也。 此亦為古籍編目實(shí)務(wù)上值得深思之問題。

版本目錄學(xué)家崔建英(1931-2006)先生嘗參與編輯《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之審校工作,負(fù)責(zé)“明別集”部分。 其所著《明別集版本志》一書,主要乃依據(jù)其參與此工作之記錄匯整而成,書中著錄“《己吾集》十四卷”②崔建英：《明別集版本志》,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見此書《前言》第1頁,及書中第724頁。,然《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集部·明別集類》則著錄作“已吾集十四卷”③見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輯委員會(huì)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集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872頁。,《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之定稿終未采用崔先生審校稿之成果,不知何故。

三、陳孝威在南明朝之事跡考辨

據(jù)前所述,已知陳孝威卒于順治七年。 然其因何而卒,卒前事跡如何,資料既少,而論者亦不多。 以下?lián)募跋嚓P(guān)資料,試對其卒前數(shù)年之事跡略作考述。

(一)清順治三年(明隆武二年)陳孝威在延平府之事跡

陳孝威之弟陳孝逸,于《癡山集》卷三《大乙山房記》中嘗云:

先君今見背九年矣……家兄興霸漂頓百折,中明經(jīng)。一日,勃窣狂發(fā),步走嶺表,將獻(xiàn)書皇帝,乞纓劍自效④見《癡山集》卷三,第13-14頁。按：此文撰于清順治四年,而陳際泰卒于明崇禎十三年,相距僅七年,陳孝逸此云“先君今見背九年矣”,恐有誤。。

此文末署“強(qiáng)圉大淵獻(xiàn)日南至陳孝逸記”,即撰于順治四年,此時(shí)陳孝威已赴南方。 陳孝威在南明之事跡雖鮮見記載,然尚有蛛絲馬跡可考。 《(光緒)撫州府志》卷六十一《人物志·忠義》“王士和”傳云:

唐王建號(hào)于閩,士和偕長子宗翰步擔(dān)赴之,王授以吏部司務(wù),晉兵部主事。明年七月,王至延平,擢士和延平知府……八月二十一日,王奔汀州,命士和居守……已,士和把通家子陳孝威臂曰：“與君兩世交,存亡之寄,屬君矣。”……亟索帛,宗翰猶難之。士和怒曰：“吾志已決,遲,兵至徒多辱我、痛我耳。”孝威從旁贊決。宗翰涕泣跪進(jìn)帛,士和拱別諸人曰：“晤當(dāng)再世?！背植饺胛鲙?聞闔戶聲則縊矣。時(shí)國朝順治三年八月二十二日也①(清)許應(yīng)修,(清)謝煌纂：《(光緒)撫州府志》,卷六十一,頁二十六至二十八,臺(tái)北：成文出版社,《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253號(hào),1975年。。

按:據(jù)此可知,順治三年(1646)八月,陳孝威嘗在唐王治下之延平府中任事,時(shí)當(dāng)唐王隆武二年。 《壺山集》卷一《大中大夫王味艾先生傳》中,陳孝威述此事更詳,且述及其后偕王宗翰扶王士和柩歸鄉(xiāng)之過程。 然則延平府陷落后,陳孝威并未及于難。

陳孝威因何投身南明,因文獻(xiàn)不足尚難考知。 惟上引《(光緒)撫州府志》王士和及陳孝威《大中大夫王味艾先生傳》,皆言陳孝威與王士和為兩世交,則陳孝威入延平幕府,或與王士和有關(guān)。

另尚可注意者,艾南英曾為陳際泰作墓志銘,羅萬藻嘗為陳際泰作傳,二人皆為陳際泰之好友②《明史》卷二百八十八云：“艾南英,字千子,東鄉(xiāng)人。七歲作《竹林七賢論》。長為諸生,好學(xué)無所不窺。萬歷末,場屋文腐爛,南英深疾之,與同郡章世純、羅萬藻、陳際泰以興起斯文為任,乃刻四人所作行之世。世人翕然歸之,稱為章、羅、陳、艾?！币?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八十八,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402頁。。 考順治三年,艾南英與羅萬藻亦居延平,且是年八月南英即卒于延平,萬藻哭而殯之,數(shù)月后亦卒③《明史》卷二百八十八云：“兩京繼覆,江西郡縣盡失,南英乃入閩,唐王召見,陳十可憂疏,授兵部主事,尋改御史。明年八月卒于延平?！蓖碛衷疲骸傲_萬藻……福王時(shí)為上杭知縣。唐王立于閩,擢禮部主事。南英卒,哭而殯之,居數(shù)月亦卒。”見《明史》第7402、7403頁。。 王士和、艾南英、羅萬藻之死,皆與時(shí)事有關(guān)。 陳孝威與三人關(guān)系匪淺,且皆服官于唐王,彼此之間或有往來,惜未見文獻(xiàn)記載,不得其詳。

(二)清順治七年(明永歷四年)陳孝威死亡之事跡

延平之役后,陳孝威嘗于順治五年(1648)歸江西臨川故鄉(xiāng),后再赴南方。 傅占衡《湘帆堂集》卷七《祭陳興霸文》末云:

興霸吾是以哀而不哭也。所歉者,戊子之秋,兄久遲一別,余病不能來。當(dāng)斯時(shí)也,風(fēng)云之衢,尚思接翼；望奢氣盛,何渠悵別,豈謂永隔,遂在爾時(shí)? 然事已至是,亦何道哉? 於乎尚饗④見《湘帆堂集》卷七,葉七。。按:戊子當(dāng)清順治五年(1648),推其意,其時(shí)陳孝威嘗返鄉(xiāng),且邀傅占衡赴南方,傅氏以病未成行,故有此語也①傅占衡亦為守節(jié)之士?！?同治)臨川縣志》卷四十三《人物志·文苑》,葉十五,云：“傅占衡,字平叔,太常櫆子也……亂后,奉父山中,謝絕一切,有謝皋羽、吳清翁之風(fēng)焉?！备嫡己狻断娣眉肪硎?葉十一,《與少游書》中則云：“極思促膝,余病未退,中秋左右定造大乙山房,興兄入山愈深,前期呼英萬渡河,可乎?”“興兄”蓋指“興霸”,即陳孝威,所言頗隱晦,似即指陳孝威招人之事。。

陳孝威之卒在順治七年(明永歷四年),其時(shí)當(dāng)在桂王治下任事。 陳孝逸《哭迎先兄壺山歸柩以禮改殯挽十二首并作紀(jì)事》之第四首云:

意氣崢嶸百仞岡,相看國事哭成狂。封章不為狐貍輩,欲向君王借尚方。(原注：兄上疏擊五虎,凡二千余言,一時(shí)諱其諒。)②見陳孝逸《癡山集》卷五,葉十四。

詩注中所言“五虎”,當(dāng)指桂王朝中把持朝政之五大臣。 明錢秉鐙《所知錄》卷四《永歷紀(jì)年下》中云:

永歷四年庚寅……二月朔,上至梧州,駐蹕水殿。

……是時(shí),堵胤錫已沒,戶部尚書吳貞毓、禮部侍郎郭之奇、兵部侍郎程源、萬翱、禮科都給事李用楫、戶科給事中張孝起、李日煒、吏科給事中朱士鯤、御史朱統(tǒng)、王命來、彭佺、陳光胤等十二人合疏參袁彭年、劉湘客、丁時(shí)魁、金堡、蒙正發(fā)號(hào)五虎者把持朝政,罔上行私,罪當(dāng)死。龍舟甫駐,即相率請對,極言其罪。奉旨下錦衣獄,敕掌衛(wèi)事張鳴鳳嚴(yán)加鞫問。獨(dú)彭年以反正有功,免議③見(明)錢秉鐙：《所知錄》卷四,《永歷紀(jì)年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明末清初史料選刊》,點(diǎn)校本,1985年,第213-214頁。。

此即所謂桂王朝疏奏“五虎”之事也④有關(guān)“五虎”事,亦見清計(jì)六奇《明季南略》卷十二上“永歷三年”《假山圖、五虎號(hào)》條：“行在因有‘假山圖’‘五虎號(hào)’。……‘五虎號(hào)’者,吏都丁時(shí)魁、戶都蒙正發(fā),俱彭年同鄉(xiāng),楚產(chǎn)也,一為虎尾,一為虎腳；兵都金堡,浙人也……人畏之為虎牙；副憲劉湘客,關(guān)中一布衣,來自留守閣臣瞿式耜,又為成棟同鄉(xiāng),故為虎皮；虎頭則袁彭年也。”(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任道斌、魏得良點(diǎn)校本,第396頁)。 陳孝威之名未在上述十二人合疏之列,其“上疏擊五虎”當(dāng)另有其事也。

有關(guān)陳孝威之死因,或含糊不明,或謂其因病而亡。 如,《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關(guān)于陳孝威生卒年均缺,而朱則杰《〈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訂補(bǔ)——以謝德溥等五位江西籍作家為中心》則云“因病而歿,遺櫬返鄉(xiāng)”⑤見《井岡山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huì)科學(xué)版),第38卷第3期,2017年5月,第95頁。。 考《(同治)臨川縣志》卷四十三《人物志·文苑》載:

陳孝威,字興霸,號(hào)壺山,際泰長子……永歷時(shí)官至太仆少卿,遂卒于粵。病篤,書“君恩未報(bào),母老弟弱,奈何”十字而卒。時(shí)年三十四①見《(同治)臨川縣志》卷四十三,葉十五至十六。。

所謂“因病而歿”之說,當(dāng)源出于此。 然而此傳多有失真之處,如:陳孝威為陳際泰次子,而非長子;陳孝威卒時(shí)年三十七,而非三十四。 而陳孝威卒后,傅占衡有吊詩《亡友陳興霸櫬至自粵其弟少游哭之十絕予不覺一時(shí)和盡》,其第五首云:

好共酒人洗塊壘,于今倚柱同悲矣?；隁w尚恐未西來,只問崖山何處是!

第九首云:

重啟前和怒發(fā)髟,沖冠往事憶參貂。齒開欲敵常山舌,故繡還將衣紫驕。(原注：改斂時(shí)齒如怒激狀。)②見《湘帆堂集》卷二十,葉七。

兩詩引用了宋末崖山抗元事及唐顏杲卿不屈于安祿山而就義事之典故,又暗引文天祥《正氣歌》中“為顏常山舌”句,似在暗示陳孝威乃不屈而就義。

陳孝逸《哭迎先兄壺山歸柩以禮改殯挽十二首并作紀(jì)事》之第十一首亦云:

當(dāng)年絕命語無他,帝室何如敢論疴。兩手至今拳欲擘,分明十字指中螺。(原注：兄就命時(shí),以指畫“君恩未報(bào),母老弟苦,奈何”十字而絕。)③見《癡山集》卷五,葉十四。

“絕命”“就命”兩詞,語意含糊,似乎亦暗指陳孝威乃就義而非病歿。

四、結(jié) 語

經(jīng)由以上之討論,對陳際泰《己吾集》之成書、刊刻及書名含義等,當(dāng)有較清楚認(rèn)識(shí)。另陳孝威在南明之事跡,亦得以稍加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