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煙桿斗”“鹽辣罐”“馬噓噓”三種器物看布依族生活方式的變遷

田 園 黔南民族師范學(xué)院

牙舟陶最早出現(xiàn)的器物是“煙桿斗”及一些與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小物件，如土罐、油燈、香爐、陶哨、酒壺、筆洗等，造型主要有鳥、魚、十二生肖及一些花草植物造型，圖案則是布依族苗族刺繡、蠟染中富有寓意的紋樣，如八卦、羅漢、佛祖等，主要以淺浮雕、堆塑等裝飾手法表現(xiàn)，獨具地域特色?！盁煑U斗”“鹽辣罐”“馬噓噓”一方面代表了布依族人的智慧，另一方面反映了他們的生活習(xí)慣、生活方式及民族精神。

一、“煙桿斗”——父親口中云霧繚繞的歷史遺韻

“煙草傳入中國大約是在明萬歷年間”①張大明：《中國煙草史話》，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1993，第4 頁。，此后迅速在各地傳播。原因有三，一是人們視煙草為防治大小病的藥材。清代倪朱謨《本草匯言》：“煙草，通利九竅之藥也，能御霜露風(fēng)雨之寒，辟山蠱鬼邪之氣?！倍菬煵萑紵蟮膹娏掖碳ば?，易讓人上癮。清代吳江陸、耀郎夫《煙譜》稱：“其氣入口，不循常度，頃刻而周一身，令人通體俱快?！比鞘艿疆敃r社會風(fēng)氣的影響。由于吸食人群的增多，煙草由藥品逐漸演變?yōu)槭群闷?。清代陳琮《煙草譜》云：“煙之為用，其利最溥，辟瘴祛寒之外，坐而閑窗，飯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煩；揮塵閑吟，篝燈夜讀，可以遠避睡魔；醉筵醒客，夜雨蓬窗，可以佐歡解謁。”煙草的普遍流傳，帶動了各式煙具的出現(xiàn)。威廉·亞歷山大在《中國衣冠舉止圖解》中圖文并茂地描述：清朝的中國隨處可見的煙桿小販，手里拿的、身上背的、嘴里叼著的都是煙桿。更不可思議的是，中國人將這種新引進且原本反感的事物，在短短3 個世紀中變?yōu)榱艘环N抽煙的習(xí)俗。正因為當時的社會風(fēng)氣，煙草及罌粟在中國的土地生根發(fā)芽。600 年前屯軍的融入使得煙草文化在邊遠的布依族群落開始傳播，在制陶技藝傳入時也出現(xiàn)了陶制煙具。

“煙桿斗”是牙舟陶最早出現(xiàn)的器物之一。北方的煙桿“煙鍋多為銅制，煙嘴以真白真綠、真翡真翠為講究。煙荷包用料或皮或布，或綢或緞，上多繪繡圖紋，常為男女間情事之信物”②《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概況》編寫組：《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概況》，民族出版社，2007，第9 頁。。而牙舟陶煙桿則就地取材，陶土手工捏制成形，曬干，上釉，入窯燒制而成。其分“煙鍋”和“煙嘴”兩部分，用一根處理過的細長竹竿連接。早期的“煙桿斗”捏制圖案相對簡單粗糙，都是一些布依族和苗族刺繡、蠟染中的圖騰符號。因為其地域特色與低廉成本，在清代末年進入鼎盛期，開始采用磨具生產(chǎn)，靠人背馬馱大量銷往川、滇、黔、湘、桂等地，甚至銷往南洋和西亞國家，并有傳教士將牙舟陶帶到了歐洲。

“酒、煙、茶是黔南布依族家常備的待客食物。”親友來訪時，男主人會把自己的煙桿拿出來與親友一同分享?！盁煑U斗”即是布依族男人茶余飯后的娛樂消遣，也是他們苦悶憂愁時的靈丹妙藥，更是他們火冒三丈時的宣泄工具。它給布依族男人帶來的不僅是身體上的滿足，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愉悅。中國的煙桿細長，煙鍋很小，不同于西方的大頭短身煙斗，從一根小小的煙桿，我們看到的是測量和比較東西方文化的刻度。“煙桿斗”代表的已不是簡單的生活習(xí)慣，而是一種封建傳統(tǒng)陋習(xí)的體現(xiàn)，它是封建男權(quán)社會中的一種精神信仰與權(quán)力身份的象征，與其說它是個排憂解乏的工具，倒不如說它更像一根“權(quán)杖”。正因為這種信仰，2016 年總長約5 米、重50 多千克的“天下第一斗”在貴州平塘縣舉辦的首屆牙舟陶藝術(shù)大獎賽中驚現(xiàn)，煙鍋大約可裝250 克旱煙，需用吸塵器插入煙槍“吸食”，煙鍋用了傳統(tǒng)布依族紋飾，煙桿上雕刻了水書，耐人尋味?！盁煑U斗”作為一個主要參與者，見證了煙草在中國大地上的肆意擴張，見證了布依族封建傳統(tǒng)社會中男人生活方式向現(xiàn)代生活的變遷。

二、“鹽辣罐”——母親手中粗衣糲食的生命體驗

“黔南地區(qū)的食鹽銷售，早在明朝洪武三年（公元1370 年），就實行‘開中’之法，鼓勵商人以糧換鹽，商人向政府交糧后可獲得相應(yīng)的‘鹽引’，持‘鹽引’即可到產(chǎn)地購鹽運銷。”①《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概況》編寫組：《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概況》，民族出版社，2007，第9 頁。由于官商的勾結(jié)層層剝削，稅重利高，黔南地區(qū)“斗米斗鹽”的情況時常發(fā)生，群眾深受無鹽之苦，直到“解放后，共產(chǎn)黨和人民政府十分重視食鹽供應(yīng)，將食鹽列為政治商品，對民族地區(qū)的食鹽供應(yīng)采取‘不賠不賺，或少賠少賕’的方針，保證了食鹽供應(yīng)，穩(wěn)定了鹽價，結(jié)束了黔南地區(qū)千百年來‘斗米斗鹽’的歷史”②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史志編纂委員會：《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志（第五卷）：商業(yè)志》，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第178 頁。。在物資極度匱乏的黔南山區(qū)，民間普遍流傳著“要吃鹽過大年”的民謠。因為鹽的重要性，牙舟陶鹽罐的產(chǎn)生不言而喻。牙舟陶非遺傳承人張祿麒從一棵大樹下挖出的土窯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兩個單口鹽罐，這是迄今為止最早也是保存最完整的牙舟陶日用器物之一。從造型看，牙舟陶早期制陶人還是沿用了漢族陶瓷制品的器型。

民國時期，因鹽荒吃不上鹽，布依族群眾只好用酸湯或草木灰水來替代，加之貴州地處亞熱帶濕潤季風(fēng)氣候，常年濕氣重，需要吃辣椒來祛除濕氣?！懊耖g有‘三天不吃酸，走路打撈圈（不穩(wěn)）’之說?！雹弁?。“鹽辣罐”正是為方便當?shù)厝说纳盍?xí)慣而誕生，它是集鹽罐和辣椒罐于一體的布依族人智慧的結(jié)晶。在原有單口鹽罐基礎(chǔ)上將兩個罐體用手提把連接，晾曬干后施以土釉，放入窯中經(jīng)1300℃燒制而成，早期釉色呈褐色，流動性差，啞光，后期使用了玻璃釉，釉色更晶瑩剔透，有冰裂紋。如果說“煙桿斗”是封建傳統(tǒng)陋習(xí)下的衍生品，那“鹽辣罐”④《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概況》編寫組：《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概況》，民族出版社，2007，第9 頁。就是布依族人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中孕育出的有溫度的器物。它讓人聯(lián)想到了“母親”，不同于“父親”腰間的“煙桿斗”那樣沉重壓抑，“母親”手中的“鹽辣罐”帶給我們的是粗衣糲食的生命體驗，也正是這種生命原始的古樸粗獷孕育了一代又一代布依族人的樸實勇敢與溫和謙遜的生活態(tài)度?！胞}辣罐”的意義遠遠超過了人最基本的物質(zhì)需求，它代表了布依族人對生活葆有的一種積極態(tài)度及敬畏之心。

三、“馬噓噓”——孩童口中吹響未來的起航哨音

布依族人對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在牙舟陶的另一件器物“馬噓噓”上體現(xiàn)得更加深刻。 “馬噓噓”特指貴州民間流傳廣泛的牙舟陶兒童玩具。起初它只是制陶人充分利用陶窯的空隙而隨手捏制的一些小玩意兒，有貓頭鷹、猴子、小狗、牛、鳥、魚等陶哨，動物肚子內(nèi)空，兩側(cè)有變音氣孔，口吹時能發(fā)出悅耳動聽的聲音。出售陶器物時，制陶人會附贈一兩個陶哨作為孩童的玩具，這對于物質(zhì)條件匱乏的山區(qū)孩童來說無疑是一個美好的饋贈。因此，“馬噓噓”逐漸在西南地區(qū)流傳開來。據(jù)資料顯示，北方很多地區(qū)早有陶哨兒童玩具出現(xiàn)，如山東泰安“堡子坪陶哨”、河南?？h的“泥沽沽”、西安魚化寨的“泥叫叫”等?！榜R噓噓”較北方陶哨來說，發(fā)展較晚，但獨具地域特色，一般只在動物頭、頸部分上釉，其余部分則露出泥胎，使得上釉部分的晶瑩剔透與泥胎部分的古樸粗獷相映成趣。

“馬噓噓”融入了布依族特有的內(nèi)在神韻，每一個都獨一無二，即使造型相同，也是神態(tài)不一。民國時期，其造型主要以十二生肖以及鳥、魚等一些動物形象為主，造型古拙生動，也正是這個古樸生動的小東西，從口中發(fā)出的‘噓噓聲’承載了布依族孩童的成長記憶?！霸蟹▏蠖ㄗ鲆粋€車皮的‘牙舟泥哨’，但因系手工制作，批量過大未能滿足對方要求，由此可見國內(nèi)外對牙舟陶的喜愛程度。”⑤楊曉輝：《貴州民間美術(shù)傳承與發(fā)展》，貴州人民出版社，2006，第187 頁?，F(xiàn)如今，市面上兒童玩具琳瑯滿目，卻讓手握無數(shù)冰冷機械玩具的孩子迷失在鋼鐵叢林中，失去了對玩具的那種原始沖動與聆聽的喜悅。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一個“馬噓噓”吹響了無數(shù)布依族孩童的夢想，而現(xiàn)如今還有多少人能慢下腳步靜靜傾聽那回響在大山之間的哨音？

“煙桿斗”“鹽辣罐”“馬噓噓”的含義到底是什么？其實至今誰也解釋不清楚，或許它代表了布依族人對質(zhì)樸與純潔的一種永恒期待。“馬噓噓”吹響了未來，時刻提醒著布依族群眾不忘初心，或許這也代表了一個民族的精神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