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春雷
古人愛登高,登高是他們?nèi)粘I钪胁豢扇鄙俚囊徊糠帧?/p>
王維那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是我們非常熟悉的?!斑b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敝仃柤压?jié),蟹正肥,菊花正香,風日清和,一家人一邊酣飲菊花酒,一邊登高望遠,澄懷凈慮;有時也少不了登高懷遠,思念那些還在他鄉(xiāng)漂泊的親人。
高,有時是高臺,有時是高樓,有時是高山。但無論哪一種“高”,都將人從世俗的生活中接引出來,讓人暫時進入一種澄明的境界,讓人忘掉眼前的茍且,而像莊子所言:“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羊祜鎮(zhèn)守荊襄時,他常常登臨的,是襄陽的峴山。一次,羊祜登峴山,對同游者說:“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者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傷悲!”羊祜的感慨,讓人想起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樣的感慨,在文人間是普遍的。蘇軾《赤壁賦》中,不也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碑斠粋€人擺脫了紅塵的紛擾,被一樓、一臺、一山送到了一個可以讓人“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所在,他的靈明,就復活了。他就可以看到,在平地無法看到的很多東西,很遠很遠的東西,很遠很遠,甚至遠到,超越他身處的時空。而這樣一種超越,成就了《登幽州臺歌》,成就了《赤壁賦》,成就了羊祜在峴山的那一番感慨。
這樣看來,登高是古人的一種哲學體操。
人就是這樣,在登高中,將個體納入蒼茫的宇宙中去體認,去思考,去擺正個體在宇宙中的位置。因宇宙的宏大與永恒,而體認自身的渺小和短暫;也因自身的渺小與短暫,而思考如何與宇宙的宏大與永恒匹配。
這樣一種尋求匹配的方式,就有了不同的路徑:儒的,道的,釋的。
儒的,譬如杜甫。他的《登岳陽樓》,我們都熟悉:“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钡歉唠m然是一種暌隔,但也無法讓他忘懷他苦難的祖國。相反,他的如炬的目光居然穿透蒼茫的煙云,看到北方的戰(zhàn)亂。登高讓他忘掉了“小我”,而將自己的靈魂,融入到祖國的“大我”之間?!笆坎豢梢圆缓胍?,任重而道遠?!边@樣的登高,是沉甸甸的。那一臺,一樓,一山,都仿佛是一架天平,可以掂量出一顆厚重的靈魂,那沉甸甸的分量。
而道與釋的登高,則有一種“驚鴻一瞥”般的輕靈與驚艷。
我們看看孟浩然的《夜歸鹿門歌》吧。“歸”的路,是一步一步向上的路。你從紅塵中走來,去向紅塵不到的所在。山路如絲帶,在山間飄忽,一粒紅塵,也就在這緩緩的登高中,開成一朵清凈蓮花。
我們忘不了一部《莊子》,用的全是俯視的視角,霸氣地俯瞰人生。那是大鵬的視角,那是蒼天的視角,那是神的視角。人間的所有爭霸,在這樣的視角里,全變成了蝸角之爭。人心的荒蕪、野蠻、殘忍和可笑可恥,在這樣的俯視角中,被暴露無遺。莊子的登高,于是達到了世間無匹的境界:“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p>
而我是多么熱愛古人的登高,而我是多么想像古人一樣,在滾滾紅塵之間,在高樓高處無所不在的大都市,找到一塊可以登高的所在,找到一塊,可以讓心靈小憩片刻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