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悅兒,李保杰
(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達洛維夫人》(Mrs.Dalloway)是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意識流小說名篇。小說中設計了兩條情節(jié)線索。一條是以克拉麗莎(1)達洛維夫人是其婚后身份,考慮到本文主題,本文采用其本名克拉麗莎?;I備晚宴為線索,描寫了她一天的生活軌跡。小說中通過克拉麗莎的回憶、聯(lián)想和內(nèi)心獨白等表現(xiàn)手法,實現(xiàn)了三十年時空的跨越轉(zhuǎn)換,深刻展現(xiàn)了其生存困境中的死亡、孤獨意識,以及自我的迷失和來自外部的壓制與束縛。另一條線索是因戰(zhàn)爭患上彈震癥的塞普蒂莫斯的求醫(yī)經(jīng)歷,塞普蒂莫斯最后因為恐懼被關進精神病院而自殺,其遭遇揭示了社會體制對人的迫害。當克拉麗莎在晚宴上聽聞塞普蒂莫斯自殺的消息時,兩條線索交織到了一起,克拉麗莎如同親歷死亡,兩人的精神同體性得以彰顯。伍爾夫在1923年6月19日的日記里談到該作時說:“我要描述生命與死亡,神志清醒與精神錯亂;我要批判這個社會制度,并表現(xiàn)它運作的極端方式。”[1]248在此,伍爾夫通過神智清醒者克拉麗莎和精神錯亂者塞普蒂莫斯的不同視角,揭示了人物不同層面的生存困境。以往關于這部小說的研究中,對于克拉麗莎的生存困境和生命意義尋求,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揭示維多利亞時代男權制社會中女性既渴望自由平等又擺脫不開傳統(tǒng)體制習俗的束縛時左右為難的處境;[2]運用海德格爾關于死亡的生存論分析克拉麗莎的孤獨、寂寥與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3]但是,對克拉麗莎的生存困境缺乏存在心理學層面的挖掘,沒有揭示出人物困境所表現(xiàn)的超越時空和階層的普遍意義;對塞普蒂莫斯的遭遇沒有揭示出社會中的控制和壓迫的實質(zhì),沒有剖析權力統(tǒng)治在微觀層面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因此,本文試圖從存在心理學層面探究克拉麗莎的生存困境和社會學意義??死惿纳胬Ь持饕憩F(xiàn)為死亡意識、空虛與孤獨,以及人際交往中的痛苦與困擾,從存在心理學層面,這種困境都可歸結(jié)為自我的迷失。本文由此重點探討克拉麗莎生命中的自我迷失,從人際關系層面分析對于人的自由和獨立性的壓制因素;通過影子人物塞普蒂莫斯的遭遇,探討社會中的人性罪惡與體制性壓迫,追溯壓制人的自由與獨立的深層因素。
克拉麗莎作為上流社會的貴婦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本應感受到生活的恩賜與幸福。但在伍爾夫的筆下,她是一個矛盾的聚合體,時常因為生命中的各種困擾而陷入迷茫和絕望。深入到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會發(fā)現(xiàn)這種生存困境的實質(zhì)是自我的迷失,背后原因則是人際交往中形形色色的壓制與束縛。
死亡意識與空虛是克拉麗莎的個體生命意識中時常萌生的感受。小說中的死亡意識與空虛是通過時間和人物的直接感受呈現(xiàn)的。其中鐘聲敲響了十幾次之多,它不僅表現(xiàn)客觀時間的流逝,還喻示著生命時光的消逝與生命的有限性,仿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們死亡是無法擺脫的宿命?!坝捎谠谕姑羲固刈×恕卸嗌倌炅??二十多年了——克拉麗莎確信,即便在車流之中,或夜里醒來之時,你都會感到一種特殊的靜寂或肅穆;一種難以言傳的停頓;大本鐘敲響前的懸心等待”。[4]4對于生活在其中二十多年的鐘聲,克拉麗莎依然保持著警醒,這種對時間的獨特感受實質(zhì)上是對于生命流逝的焦慮。柏格森認為,時間的本質(zhì)在于綿延。所謂綿延,是指“在我自身之內(nèi)正發(fā)生著一個對于意識狀態(tài)加以組織并使之互相滲透的過程。”[5]綿延體現(xiàn)了意識之流、生命之流的本質(zhì),發(fā)自我們意識和生命的內(nèi)部,能夠被我們直接體驗到,“每一作為時間性存在的體驗都是其純粹自我的體驗。”[6]因此,克拉麗莎對時間的擔憂、焦慮,本質(zhì)上是對生命的憂慮和關切,體現(xiàn)了她的生命空虛感和死亡意識。對于鐘聲和生命的這種關聯(lián),小說通過彼得的視角有過更加清晰的表述,“當圣瑪格麗特的鐘聲逐漸變得微弱時,他心想,她生病來著,那聲音反映了虛弱和痛苦。他記起來了,她有心臟?。煌蝗蛔兊庙懥恋淖詈笠挥涚娐暿撬劳龅絹淼膯淑?,在生命的中途突然降臨,克拉麗莎倒在客廳里她站立之處?!盵4]45這種表述更是直接把克拉麗莎的生命體征和代表時間的鐘聲聯(lián)系到了一起。
克拉麗莎生命中時時萌生的這種死亡意識與空虛源于其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感,而孤獨感又體現(xiàn)了克拉麗莎對自我存在價值與意義的懷疑。對于死亡意識與孤獨的密切關聯(lián),小說中通過大海和海浪的意象給予了生動的體現(xiàn)。大海深處讓人產(chǎn)生的莫名的神秘與恐懼,海浪那永不停息的涌起和碎裂,代表著克拉麗莎對生命存在模式的感悟和理解,也體現(xiàn)了她的死亡意識,而這種意識又與孤獨感密不可分。小說中寫到,克拉麗莎不愿意對世界說長道短,感覺自己是個局外的旁觀者,“在她看著出租車的時候,總有一種自己是遠遠地、遠遠地獨自在海上的感覺;她始終感到活在世上,即使是一天,也充滿了許多危險?!盵4]8可以看出,生命的這種危險和不確定性,恰恰是由于心中的孤獨感。另外一處對此關聯(lián)給予體現(xiàn)的描寫,是當克拉麗莎得知布魯頓夫人只請理查德吃午飯而不邀請她時,小說中隨后寫到,“當她站在自己的客廳門外猶豫的那一刻,她會感到一種極度的不安,猶如會使跳水員在躍入大海前產(chǎn)生猶豫的那種不安;他看到下面的大海時暗時亮,洶涌而來似乎有著巨大沖擊力的波浪卻只輕柔地劃破水面,滾動著翻起海藻,旋即以珍珠般的細浪將海藻淹沒?!盵4]27此刻通過大海和波浪所表現(xiàn)的克拉麗莎對死亡的恐懼意識正是源于她的孤獨感。未被邀請參加宴會,她感到震動,并不是由于她對宴會多么有興趣,而是因為她需要從中找到自我的存在感,消除內(nèi)心孤獨??死惿谏鐣械拇嬖诤艽蟪潭壬弦栏接诶聿榈拢剪旑D夫人沒有同時邀請她,無疑是對她存在的變相否定,因此小說中對于克拉麗莎的失望與痛苦有大段的描述。從存在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對孤獨的恐懼大部分是源于害怕失去我們自己的自我覺知的焦慮?!盵7]人們孤獨的心理根源是由于缺乏對自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的肯定,因此急需通過與他人的交流、被他人接受的程度來定位自我的存在價值和生命意義??死惿瘜τ跊]有被邀請參加宴會的內(nèi)心震動,生動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從社會心理學層面,克拉麗莎的死亡、空虛意識與孤獨感都可以歸結(jié)為自我的迷失,而自我的迷失也是克拉麗莎在社會生活與交往中的突出感受與困擾。所謂自我的迷失,是指由于自己的行為不是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不能從中感受到本真的自我,因而懷疑自己生命的意義和存在價值。這種感受在晚宴中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晚宴是克拉麗莎表現(xiàn)她的社會角色、體驗存在感的最重要場所,然而宴會上的克拉麗莎卻成為矛盾的聚合體。她表面上沉醉其中,尤其是首相的光臨讓她倍感激動;內(nèi)心里卻深感空虛,覺得“在一定的距離以外這些是成就,但是在她內(nèi)心深處卻不是”。[4]155因為此時她感受不到本真的自我的存在,而是淪為了海德格爾所謂的“常人”。海德格爾這樣揭示“常人”的存在,“每一個他人都和其他人一樣……常人怎樣享樂,我們就怎樣享樂;常人對文學藝術怎樣閱讀怎樣判斷,我們就怎樣閱讀怎樣判斷……就是這個常人指定著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盵8]可以看出,這里的“常人”揭示的是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和社會習俗等規(guī)范對人的壓抑和禁錮。一旦淪為“常人”,人的行為不是出于自己的自由選擇,也就體驗不到獨立、本真自我的存在。生活中人們往往淪為“常人”卻不自知,如同克拉麗莎沉湎于宴會的應酬時,不自覺地囿于傳統(tǒng)習俗的桎梏,為宴會符合成功宴會的標準而沾沾自喜。但是,與“常人”略微的區(qū)別是,一旦有片刻的閑暇,生性敏銳易感的克拉麗莎又會對這樣的沉淪狀態(tài)發(fā)出隱隱的質(zhì)問,進行自我反思?!坝幸粯訓|西是重要的;在她自己的生活中這樣東西被閑談包圍,被毀損,黯然失色;每天在腐敗、謊言、閑扯中逐漸失去它”。[4]164克拉麗莎在朦朦朧朧中感受到重要的東西就是本真的自我和生命的意義。遺憾的是,克拉麗莎淪落在“常人”的生活方式中,每天在閑談、謊言中失去了它。
克拉麗莎在社會中的自我迷失,在一定程度上源于以往和當下人際關系的投射。這種投射首先表現(xiàn)為愛情與婚姻關系的投射,背后的實質(zhì)則是男權社會的壓迫??死惿捅说迷?jīng)有過熱烈真摯的感情,但最終她沒有選擇浪漫多情、思維敏銳的彼得作為終身伴侶,而是嫁給了只具有二流頭腦、循規(guī)蹈矩的理查德。這種選擇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克拉麗莎要保持自由而獨立的自我。彼得以愛的名義侵害克拉麗莎的自由與獨立,給她帶來持久的傷害。彼得永遠關注的是她靈魂中的缺點,他能看穿她,諷刺她具有成為世俗上流社會的完美女主人的一切內(nèi)在素質(zhì)。彼得給克拉麗莎留下了這樣的記憶,以至于“每當她想到他時,總是想起他們的爭吵——也許是因為她太希望得到他的好評了”。[4]33彼得是社會的叛逆者,因其價值觀、行為方式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被邊緣化,愛情成為他生命中的主要追求,女性在他的精神世界中被完美化,因而被賦予了諸多美好的價值,甚至具有形而上的意義,成為了他的精神寄托?!八匦角靶校鐾炜蘸蜆渲?,迅速地賦予它們以女性的特點;他驚異地看到她們變得多么地莊重;當微風吹動她們的時候,隨著樹葉隱隱地顫動,她們播舍出博愛、理解和寬恕”。[4]51作為精神寄托,女性在他的心目中代表著莊重、博愛、理解、寬恕等一切美好的品質(zhì)。這個虛構的形象成為了他的標尺,他以此來衡量、評判和要求他所愛的女人,克拉麗莎正是由于不符合這種標準被他屢屢批評。彼得以愛的名義對克拉麗莎的挑剔與束縛,構成了壓迫性的力量,也是克拉麗莎不能承受之重。另外,彼得對于女性所寄予的這種“厚望”,是男權社會把女性客體化的表現(xiàn),“男人面對自身作為本質(zhì)的他者確立的理想,他使之女性化,因為女人是他性的可感知的形象。”[9]246所謂仁慈、溫柔、寬厚等品質(zhì),是男人把女人當作“有巨大詩意的實體,因為男人在她身上投射了他決定不愿成為的一切?!盵9]249被主流社會排斥的彼得,卻不知不覺地成為男權社會規(guī)范、約束女性的工具,令人嘆息??死惿罱K選擇了理查德作為生活伴侶,然而在和理查德的婚姻中,“她具有他兩倍的智力,卻不得不通過他的眼睛來看待事物——這是婚姻生活的悲劇之一”。[4]68因此,克拉麗莎婚后是否得到了她所要求的自由與獨立?她所謂的自由是何種意義上的自由?這恐怕是克拉麗莎沒有深思的問題。
克拉麗莎自我迷失還來自于與基爾曼緊張關系的投射。在克拉麗莎的世界里,基爾曼的敵視給她造成了極大的壓迫感,這是來自不同價值觀、信仰和階層的壓力??死惿娜松鷥r值和生命意義被基爾曼全面否定?;鶢柭驗樽约簱碛兄R、事業(yè)和信仰,鄙視克拉麗莎不作任何貢獻,沒有任何信仰,認為她來自最無價值的一個階級——有錢階級?;鶢柭眉彝ソ處煹纳矸菖c伊麗莎白朝夕相處,并引導伊麗莎白信仰基督教。最讓克拉麗莎難以忍受的是,基爾曼和伊麗莎白在房間里關著門一起祈禱?;鶢柭鼘λ臄骋暿顾械綐O大的壓力,“克拉麗莎真的感到震驚了。這居然是個基督徒——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把她的女兒搶走了!她能與冥冥中的神靈相通!她笨重、丑陋、平庸,既不親切和藹,又不寬厚仁慈,卻了解生活的意義!”[4]112克拉麗莎認為基爾曼利用狂熱的宗教信仰“搶走了”女兒的愛,感到非常痛苦。對于基爾曼征服欲極強的信仰和思想,克拉麗莎將其痛斥為吸取生命之血的幽靈和暴君。但是,克拉麗莎也承認,雙方的思想本身或許沒有對錯之分,只不過是由于上天的造化,雙方處于不同的階層導致的,假如雙方互換身份,或許自己也會具有那種思想?;鶢柭鼘死惿斐傻膲浩雀姓f明,社會微觀權力無處不在,盡管基爾曼身處社會底層,但是她的信仰和所掌握的知識照樣可以對克拉麗莎構成一種壓力。
患上彈震癥的塞普蒂莫斯是克拉麗莎的影子人物,小說中這個角色的塑造別有深意,是克拉麗莎的自我在時間與空間上的延伸。關于塞普蒂莫斯,在小說最初的構思中并沒有這個角色。伍爾夫最初打算寫達洛維夫人在聚餐會后自殺,后來她決定另外引進一個發(fā)瘋的男人,給他安排自殺的結(jié)局。在1922年10月14日的日記里,她解釋了新的構思:“在這本書里我要進行精神錯亂和自殺的研究,通過神志清醒者和精神錯亂者的眼睛同時看世界。[1]207這個所謂“發(fā)瘋的男人”就是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復員的年輕人塞普蒂莫斯,他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祖國,自愿從軍參加戰(zhàn)爭,戰(zhàn)后卻患上彈震癥而陷入精神錯亂。小說中,克拉麗莎和塞普蒂莫斯的生活軌跡開始似乎一直是兩條互不關聯(lián)的平行情節(jié)線,但是臨近結(jié)局時,兩條線索交織到了一起。在晚宴上,當塞普蒂莫斯自殺的消息傳來時,并未親眼目睹這一場面的克拉麗莎,卻如同親歷了塞普蒂莫斯的死亡。克拉麗莎因為直面死亡而看清了潛伏在內(nèi)心的“生之恐怖”,她覺得賽普蒂莫斯的自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她的恥辱,深陷懺悔與自責之中。克拉麗莎由此“向死而生”,領悟到了生命的意義,實現(xiàn)了涅槃重生,塞普蒂莫斯死亡了的生命得以在克拉麗莎的生命中繼續(xù)存在。克拉麗莎與塞普蒂莫斯盡管身處不同的社會階層,彼此的生活世界差異懸殊,兩人從不同的視角透視著社會,卻又體悟著同樣的“真理”。具有敏銳易感的天性和反躬自省的良知的克拉麗莎,是以內(nèi)部視角對社會體制和主流生活方式進行內(nèi)省性的審視;塞普蒂莫斯則是以所謂瘋子的視角從外部對人性罪惡與體制性壓迫進行批判性的揭示。但是他們各自的關照和體悟卻有著鮮明的對照與主題上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彼此間存在著深刻的精神契合,以至于“我們不可避免地會被吸引著去猜想‘那個社會化的貴婦人和那個微賤的瘋子在某種意義上是同一個人’”。[10]
伍爾夫在此精心刻畫了一個瘋子的形象,這種刻畫在文學史上并不鮮見,契訶夫《第六病室》和魯迅《狂人日記》等均是表現(xiàn)這一主題的杰作。這不禁使我們?nèi)ニ伎妓^“瘋癲”的文化意義,大凡先知先覺者,在特定文化語境中往往都難免被世人視為“瘋癲”,然而在他們的妄想性宣諭中,又總是包含著某種真理。正如福柯所揭示的,瘋癲是以戲謔的態(tài)度揭示世界的真理,以夢幻的方式使人們得以自我映照,“它通過自己的幻想說出自身的隱秘真理;它的呼喊表達了它的良心?!盵11]小說中圍繞塞普蒂莫斯所產(chǎn)生的問題無一不是普遍的社會問題、深刻的人性問題。
塞普蒂莫斯的焦慮與痛苦喻示的是社會中的人性罪惡。在塞普蒂莫斯的幻覺中,最讓他難以忍受并激動地大叫的是埃文斯的出現(xiàn),因為他無法面對死者。作為親密戰(zhàn)友的埃文斯在停戰(zhàn)前夕犧牲時,塞普蒂莫斯當時“不但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悲傷……反而為自己的無動于衷和理智態(tài)度感到慶幸”。[4]77因而塞普蒂莫斯在幻覺中的表現(xiàn)實際上是對于自己忘卻戰(zhàn)友、忘卻戰(zhàn)爭的內(nèi)疚,他的思維表現(xiàn)了強烈的因果邏輯,是在瘋癲的外衣下對自身的反思和人性的探詢。不僅如此,這個人物映射的更是社會的病態(tài)和健忘癥。當時盡管一戰(zhàn)剛剛結(jié)束,但是戰(zhàn)爭似乎已經(jīng)被人們忘卻,除了兒子犧牲了的貝克斯伯羅夫人等人還沉浸在悲傷之中,其他人已經(jīng)開始享受他們的幸福生活了?!靶D(zhuǎn)著的小伙子,穿著透明薄紗衫的歡笑的姑娘,她們即使現(xiàn)在,在通宵跳舞之后,還在牽著可笑的毛茸茸的小狗出來跑上一會兒;就在現(xiàn)在這樣早的時候,謹慎的上了年紀的有錢的貴婦們已經(jīng)坐著自己的汽車,匆匆去干她們神秘的事情”。[4]5這表現(xiàn)了社會對戰(zhàn)爭的遺忘、缺乏對戰(zhàn)爭的反思和對造成戰(zhàn)爭之人性深處的罪惡的懺悔。社會中人類沒有察覺的自身罪惡,在塞普蒂莫斯瘋癲的世界里卻是一清二楚,他對雷齊婭解釋說人是多么邪惡;當他們在馬路上走過時,他是怎樣能夠看出他們在編造謊言。他了解他們的一切思想和了解世界的意義。塞普蒂莫斯是一個洞察世間罪惡的哲人,眾人皆醉他獨醒,因而他必然感到孤獨,為世界所不容?!叭绱苏f來他被拋棄了……這是充滿了莊嚴崇高的孤獨;一種有羈絆的人永遠無法享有的自由”。[4]83塞普蒂莫斯瘋癲下的痛苦、孤獨乃至自殺由此被賦予了神圣的意義,猶如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為了承負人的罪所作的自我犧牲,[12]“他,塞普蒂莫斯,人類中最偉大的一員,最近剛剛經(jīng)歷了生死考驗,是來此復興社會的上帝……是替罪的羔羊,是永恒的受難者”。[4]23這喻示著塞普蒂莫斯焦慮、痛苦的根源并不在于自身,他承負的是社會的罪惡。
塞普蒂莫斯求醫(yī)的遭遇,揭示了社會中權力統(tǒng)治在微觀層面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披著理性、科學和知識等外衣,裹挾著利益和意識形態(tài),以更加隱蔽的形式對人進行著控制和壓迫。塞普蒂莫斯的心理創(chuàng)傷反映的是社會問題,對于他的心理平復,按照存在心理學的理論,需要一個有助于他建設性地面對焦慮和內(nèi)疚的意義世界。但是如果“在這樣的時期社會的內(nèi)部堡壘本身處于一種混亂和創(chuàng)傷性改變的狀態(tài)之中,那么個體就沒有堅實的基礎可以依據(jù)以應對它所面對的具體威脅?!盵13]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塞普蒂莫斯眼中所看到的荒唐與罪惡的世界,恰恰是威廉爵士從中受益并要極力維護的“均衡”世界,“威廉爵士是這一切的堅定衛(wèi)士。如果這一切使他失望,他就不得不支持警察和社會的善心……這些力量會負責將主要因出身低賤而引起的反社會沖動壓制住……他猛撲上去;他貪婪吞噬。他把人關起來”。[4]91這個所謂的“均衡”世界,具有特定的社會秩序和意識形態(tài),威廉是其中的巨大受益者,也是這個利益共同體的有力維護者。洞悉世界、揭穿真相的塞普蒂莫斯在威廉眼中屬于異類,必然遭到壓制。實際上,威廉眼中的均衡,不過是在知識、科學和理性的光環(huán)下,權力、利益、意識形態(tài)等相互勾結(jié)在一起的復合體。威廉具有這種均衡感并擅長均衡術,他會精確地算計給一個病人多少診療時間,會建議病人到他開的療養(yǎng)院去恢復均衡感;他因此事業(yè)興旺,年收入有一萬兩千英鎊??梢钥闯觯冕t(yī)生的權力和專業(yè)知識的外衣,為自己謀取了巨大的利益。按照世俗的標準,作為職業(yè)醫(yī)生的威廉無疑是科學、理性或知識的代言人,但是,一旦知識和利益勾結(jié)起來,知識也就失去了它的科學性和客觀性。因此小說中不無鄙夷地指出,“他們每年賺一萬英鎊卻大談什么均衡;他們作出的判斷不同(因為霍姆斯這么說,而布拉德肖那么說),可他們都是法官”。[4]132-133因為他們的利益不同,他們的判斷也就不同,這正是知識被利益綁架的結(jié)果。這時,所謂的科學與理性也已經(jīng)淪落為赤裸裸的謀取利益的工具理性。令人遺憾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知識的這種淪落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失去了獨立性的科學、理性與知識,附屬于利益、權力、意識形態(tài)等,淪落為統(tǒng)治者控制、迫害異己的工具,威廉對塞普蒂莫斯的控制和迫害是這方面的典型體現(xiàn)。
小說中還表達了對隱形專制與壓迫的警惕。小說中尖銳地指出,均衡還有一個姐妹,名字叫皈依,也是威廉的女神?!皩垡俗⒛?、強加于人、欣賞銘刻在公眾臉上的自己的面容。在海德公園角她站在桶上說教;她把自己裹在白衣中,假扮成同胞之愛的使者,帶著懺悔的神情走過工廠和議會;她表示愿意助人,但渴望得到的是權力;粗暴地打擊排除持異議者或不滿分子……掩蓋在某種貌似可信的偽裝之下;如某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愛情、責任、自我犧牲”。[4]90
皈依代表著更加隱蔽的控制與壓迫,權力的偽裝可能更為巧妙,或者以“愛情”的美好形象出現(xiàn),或者將自身藏匿于“責任、自我犧牲”的偉大外衣之下,還有可能是生活中其他各種大眾喜歡的事物。但是,任何貌似美好的事物,一旦被架上神壇,就會在人的權力欲望下,以一種溫和的、不知不覺的方式編織著牢獄,控制人的意志,改變?nèi)说男叛?,扼殺人的自由,成為壓迫人和束縛人的東西。
克拉麗莎的生命體驗、自我感的喪失與社會中形形色色的禁錮、壓制,揭示了人生命中普遍存在的困境??死惿M繞在心的美好初戀折射出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塑造與壓迫,富裕、穩(wěn)定婚姻生活的背后,卻是難以察覺的自由思想的喪失。盡管克拉麗莎養(yǎng)尊處優(yōu)、身處社會上層,經(jīng)濟困窘中的家庭教師基爾曼也可以憑借自己的知識和狂熱的宗教信仰給她以壓力,使其陷入強烈的精神困擾。克拉麗莎的精神共同體塞普蒂莫斯的遭遇,揭示出難以察覺的人性罪惡和隱蔽的權力壓迫。更加可怕的是,這些壓迫卻往往身著美麗的外衣。通過存在心理學層面上的挖掘和普遍存在的微觀權力形態(tài)解析,作者伍爾夫以敏銳的洞察力和細膩的筆觸揭示出,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不管是貌似得意的上流社會貴婦人,還是意志消沉的退伍兵,都難以避免恐懼、孤獨與沉淪于“常人”中的自我迷失,都難以逃脫人際關系的壓力,都難以避免社會權力在微觀層面的壓制。社會各種形態(tài)的微觀權力無所不在,人人都難以避免權力的壓制與塑造,這恐怕是與人類社會共始終、人活著就難以避免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