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珊
我相信這是大醫(yī)院懷孕的胎兒,鼓起的肚子—一個完全獨立的地方,獨立得連手機信號都沒有了。是的,電話打不進,也打不出,沒有WI-FI(無線寬帶),移動數(shù)據(jù)連接不上。這科室更像是套在大醫(yī)院里的小醫(yī)院,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門,五臟俱全,需要再排隊掛號,護士導診。
它這里排的隊更長,蜿蜒蛇行到露天院子,又從露天院子把尾巴繞到醫(yī)院走廊。不止一條隊,是兩條,當然是兩個不同的窗口、不同的目標,有一條長隊每個人都拿著A4紙樣的單子。我排了很久,被指示拿著這樣的單子后,護士指令到旁邊做題。
瞄了一眼,我馬上覺得被戲弄:這么簡單的題,連腦子都不用動的,我排了大半天隊伍就給我這個?!我抬起頭,想我能跟誰說話,大聲抨擊這樣的兒戲!周圍那些站立著拿筆的人,跟我一樣必須做題,每個人都安分守己地思考著勾畫著,好像這就是他們被安排的高考題目一樣,我只好低下頭開始用筆勾畫。這些題隨便得像裁剪剩下的邊角料打包,每一道都似是而非,繁雜啰唆。大概是問你走路靠左還是靠右,下雨天打傘還是穿雨衣之類毫無意義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下雨天我手頭有啥東西可以遮雨。每道題我都猶豫著,我想真實地填寫,可我不知道哪種勾選才是真實,遺漏下來的那個答案其實也是真實的存在,沒法子,我只好拋棄一個了,這使我有一種負罪感。
我不知道這些問題對測試我的心理、神經(jīng)或腦細胞有什么作用??梢娽t(yī)生不比病人思考得多。
哦,我要說的,既然是醫(yī)院,這里就應(yīng)該都是病人了。但這兩條隊的人,最不像病人,他們沒有包扎的傷口,沒有難受的咳嗽聲音,沒有捂住某個部位的痛苦表情,甚至沒有面黃肌瘦的臉色,他們跟排地鐵、排午餐的人無異。這個院子門口大大的那塊藍色底招牌他們也熟視無睹,我卻是第一次認真打量著它噴漆的黑色宋體字:
精神病理科。
醫(yī)生給我開的科室門。我第一次踏進醫(yī)院這個地方。奇怪的是,我都跟這家醫(yī)院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來回穿梭,路過這塊地方,也一直看到這些好端端的人們在排隊,就像排隊買東西,我不知道他們是來看病的?,F(xiàn)在知道了,一直排長隊的人們,他們安靜地站在看似一動不動的隊伍中,像一條紐帶上等待嵌上標簽的產(chǎn)品。
他們跟我一樣,現(xiàn)在。我看著他們各自看著手機,外界的一切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按部就班,輪到了就對應(yīng)著門診要求,好像他們對一切程序都已經(jīng)很熟知。
交了答卷,一共兩張,我已經(jīng)墜入每道題的糾結(jié)之中,我覺得非此即彼的勾選讓我陷入兩難之間,我更不相信在鯉魚和鯽魚之間的選擇,就能測出你性格和精神上的問題。還不如網(wǎng)絡(luò)上的某些測試,還有讓人思考琢磨的趣味。其實,我是忘了測試題里面的內(nèi)容,我只能按我的意思做比喻,剛才說的鯉魚鯽魚也是比喻。我還忘了自己是怎么找上這個科室的,我找熟人的?是的,他們醫(yī)院這門學科是這座城市這個領(lǐng)域的領(lǐng)頭兵,然后我是怎么跟他說原因的?不用擔心,真正的原因我會藏得滴水不漏。
他給我介紹一位這方面的專家。
現(xiàn)在,我坐著,跟我面對面的就是著名的精神病理專家了。在來醫(yī)院之前,我已經(jīng)做足了功課,查了他的資料、風評。他是專家,中年人,獲得博士學位,有16年的從醫(yī)經(jīng)驗。他的臉些微在動,意思是“你怎么回事了”。我談了前前后后我需要來這里看病的因由,我不是拎不清重點的人,我盡量在短時間內(nèi)概括出問題,等待他切入哪個問題哪個端口,我再把窩挪到那個位置,配合醫(yī)生問、答。
可他一直一臉的木然,那張粗糙的臉表情本來就僵硬,等他一開口,我更證實我沒有錯怪我對人的“貌相”能力。他從鼻孔哼出一點氣,我聽得到的,嘴角被氣息勾出了一絲淺顯的浮笑:你竟然相信了?
我的述說還在繼續(xù),他面無表情,除了剛才那一句話順帶上嘴角的嗤笑,他和外面所有排隊的人一樣。
剛才,輪到叫我進來時,護士拿著一沓厚厚的單子和本子,放到他桌面正上方,說是我的病歷。奇怪的是,我還沒看病就有這么厚的病歷?醫(yī)生心不在焉,翻看著上面的單子,估計是我剛才答的題。然后對著我,下巴朝我抬起來,大意是問你有什么問題??墒撬奈骞訇P(guān)閉著,不讓你的問題進入。
我以為自己講完了,他應(yīng)該揪出里面的癥狀,或是發(fā)現(xiàn)某些節(jié)點需要停頓,讓他深究下去,用他知識的挖土機掘進我靈魂的深處,或許能探究出什么時候掉進去的地雷或是某次意外手術(shù)忘了拿走的手術(shù)刀。
他手里的筆在病歷上記著,五官并沒有抵達紙面,他漫不經(jīng)心,靈魂不在場的輕盈狀態(tài)。我估摸他是不是記錄我剛才的話,在我說話的時候他坐著,用他一臉的茫然,現(xiàn)在他又用他不上心的手,讓筆端留下些什么。醫(yī)生必須記下什么,才表示他已經(jīng)醫(yī)治了病人。
后來我有點懊悔,我錯過了真相,對于他我不用客氣,客氣反倒失去我的自由,我的精神、我的隱私原來掌控在他手里,從此這一切成了醫(yī)生能知道而我是蒙在鼓里的無辜者。
我應(yīng)該沒有什么毛病,我不是精神上有問題,只是希望排解疏導自己的郁悶,我以為心理醫(yī)生有用,誰知道就進這里來了。我盯著他,我內(nèi)心的那把長槍在強烈地與之對抗,他穩(wěn)如泰山,紋絲不動。
剛才我在排隊的時候,有點竊喜:我是潛伏在精神病理科的正常人,一院子忙碌的除了醫(yī)生護士都是病人,而我除外。當排隊時間長了,我仔細觀察每個人,一個靠墻的青年女子,穿戴很素淡,拿著手機和一沓病歷,看得出她是自個兒來看病的。她是精神病,還是心理???她比我更有耐心。他們的手機能上網(wǎng)?估計是我的手機不好。
另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旁邊那個應(yīng)該是他的母親。他們輪流排隊,應(yīng)該是男孩子需要看病。他是瘦了點,長個的孩子大多是瘦的,他跟母親說話交談時,也看不出有啥異常。
拿著一袋豆?jié){還沒喝的青年男人,更像是上班溜號出來的,沒有什么異常。
這隊排著排著,我就融匯在他們里面。
我不就容易忘事?這應(yīng)該不算是病。忘手機應(yīng)該不算事,當我聽到某某又大聲喊:“我的手機呢?我的手機呢?”轉(zhuǎn)了一圈又在身上找到自己的手機。多少年了,就是這樣轉(zhuǎn),這樣喊!我知道自己沒毛病,當有人跟我一樣的時候,我可以確定自己是沒有毛病的人。
打電話時,說著說著,我已經(jīng)忘了自己要說的是什么事,或是說的事,被告知剛剛才說了。剛剛?也就是我打電話時就說了?當女兒詫異地說:“你已經(jīng)第三次說這事了!你不知道?!”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問:“你不記得你已經(jīng)說過了?”我說過了?我愣了下。當別人稍微提醒時,我很敏感,我會馬上發(fā)現(xiàn)哪里不妥。是的,應(yīng)該說過了。我并非記得自己說過,而是從別人的口氣里折射出真相。
遺忘的事情和東西,它們也會自動地跑出來提醒我。我忘了吃的飯或菜就是這樣在下一餐現(xiàn)出冷笑的面孔。當我開始做飯的時候,才發(fā)覺上一餐做好的菜都忘了吃。它們以各種存在叫板著我的遺忘,或冷在鍋里,或在微波爐里,或在餐桌上。遺忘菜肴的上一餐是怎么解決的呢?吃什么我哪記得了?反正我的肚子不餓,不餓就是吃飽了。我的心思不在菜肴上,好不容易做好豐盛的菜,心思卻一下子跑到某些事情上。當我們不缺飯吃的時候,飯已經(jīng)退化到可以忽略了。我可記得自己站在門口摸著肚子,滿足地問父親,什么時候咱又可以吃上米飯的那一刻,我是能數(shù)著父親給予的許諾,數(shù)點著日子,一天不差地記錄著兩個月的時間。
所以我相信自己沒毛病,忘記的事應(yīng)該有輕重被舍其輕,我基于對忘事某種嚴重性的恐懼,我把遺忘的擔心緊緊揪住,揪得我的生活恐怖橫生。最先的恐懼源頭來自孩子,人販子在市場上偷孩子最猖獗的時候,我的孩子還小,買菜時我寸步不離,有次驚嚇得大叫:小草你在哪,在哪?!
孩子就在我的后面,她摸不著頭腦,我牽到她的手才安下心來。買的東西忘在哪里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孩子別丟了。20年后她還念著:“你怎么總是一驚一乍的?”
忘的事情多了,就像打印機沒墨,打到最后一團模糊,沒有線條,畫面之間互相滲透。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事,什么事是我已經(jīng)記得的。我忘了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蛻下了童年,穿過了青年,她赫然如模特站在我眼前。她就在我眼皮底下,而我忘了時間。
時間是抽象的,我無法抓著它,而我能抓著具象的物品,我不能忘了。
我確信自己沒忘,我記得清清楚楚,而它們是故意與我過不去。我找的東西,我能確定它:某件東西,我特別需要它,我必須找出來,我一直找,找得我精疲力竭,我坐下時,它赫然坐在桌上,嚇我一跳,我又驚又喜。我知道了,很多物品是能躲藏能走的。我老家的房產(chǎn)證就是故意不出現(xiàn),它是那么重要,可竟然隱藏在家里某個地方。我找遍了所有重要的、偏僻的地方,它就是不出來,它故意與我捉迷藏。兩三年后,它出現(xiàn)在我一個手提包里,一個沒有用的手提包,我要扔掉前打開了,它終于躲藏不住,被我逮了個正著。
那些街道和地標,也會與我捉迷藏,當我在體育西地鐵站轉(zhuǎn)三號線,我竟然坐錯方向,平時都是這樣換乘的,居然會錯?那就轉(zhuǎn)到對面坐回來,誰知道坐回來又發(fā)現(xiàn)錯了。我開始迷失在體育西這個地鐵站里面。
可上上下下依然是忙碌擁擠的人們,他們隨著這機器不停地轉(zhuǎn)動著,進進出出來來往往,我找不到靜止的人,一個都沒有,他們怎么那么傻?他們毫不覺察車流的錯向?他們甚至沒有覺察我的存在,我在努力證實方向的錯誤。我尋找著標記,看到一塊臨時改道的提示,可惜也匆匆過去了,我正尋找回程位置時,終于在一趟往天河客運站方向列車的門口,遇到一個上點年紀的婦人,她衣著講究,這點給我印象很好,我是個重外表的人。她也跟我一樣看著地鐵上面的標識提示,邊四下張望著,希望得到指引,她喃喃自語說她坐錯了,她不可能有錯。
她的抱怨使我踏實,我知道不是我有毛病。我很熱心充當指路人,我終于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知音,是的,茫茫人海,只有在這地鐵的樞紐站我才能第一次體味到這詞的意義。我跟她接上話,告訴她我剛才看到提示,是地鐵臨時改道了。
可是,我們再次上車后又發(fā)現(xiàn)錯了。一次正常的路程錯了三次,不是左就是右,無法再有其他選擇,奇怪的是沒人提示有其他變化,剛遇到的這個阿姨說她問了地鐵人員,說沒問題,地鐵沒有改道。她這么一說又把我說蒙了。那提示我是看到的,我親眼看到的,剛剛看到的。我開始猶豫,我需要怎么給這個阿姨指路?可我隨即發(fā)覺這個剛認識的阿姨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同一車廂,好好地說話,她哪里去了?雖然她有她的方向,可人海中就她與我一樣坐錯方向了。
我給家里打了電話,家里人讓我馬上出地鐵站,到路面上打車回家。
當然,打車很容易,可我已經(jīng)在這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不信這么個站,就轉(zhuǎn)不了回程的路。都是同一條線路,能錯到哪里了呢!我就這樣在地鐵站里面辨認著。人來人往,他們排隊,他們等待,他們就像醫(yī)院里的人們,他們比醫(yī)院里的人還匆忙,他們和醫(yī)院里的人有什么區(qū)別呢?或許他們當中有很多就是從醫(yī)院里出來的,有很多就是要去醫(yī)院的。
我篤信。
現(xiàn)在我在醫(yī)院里,我更加篤信我沒錯,錯的是線路,線路突然故意繞了,它就是專門繞給我看,讓我發(fā)暈的。不然,人山人海,誰都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可見這條線路是專門針對我的—還有另外的那個突然消失的阿姨。
雖然它不是我家那些物品,可它既然是針對我,我就得更加提防小心。
我在與某某公司進行三方洽談的時候,談到分成問題,對方小心翼翼,首先提出:到時五五分,他的合伙人在旁邊,她預留著我會提多兩成,她再砍著,這樣就達成他們的預期:四六分—他們四成,我六成??墒牵裁礀|西在呼喚著我,我腦子里搜索著,馬上浮現(xiàn)了家里那鍋豬骨湯,那個天然氣爐沒關(guān),糟了,這下肯定是濃煙滾滾,我猛地驚醒:可以可以,你們怎么分都可以。
他們兩個面面相覷,我大叫:我忘了關(guān)家里的天然氣爐,這下肯定著火了。他們也慌得站起來,安慰我說,沒事吧!這邊你先敲定!我說行!合同都沒簽。
我跑出去,打了車,這車也真是,還得繞道,因為是逆道,這下費了多少時間。我的時間在這里以秒計算著。到了樓下,我抬頭一看,還好,沒有濃煙。我的心定了下來。等跑上樓,打開門,直奔廚房,天然氣爐并沒有開。
是上帝的手給關(guān)了。
我癱倒在地上。
直到現(xiàn)在,這家公司的款項,一分錢都沒劃給我,見了面好像忘了這件事,他們應(yīng)該有問題,我懷疑他們的記性。律師說,你得先跟他們要錢,要不了就是他們侵吞,這個可以打官司。五五分,我記著,可要錢的事我是說不出口的。他們有問題,我現(xiàn)在看來是這樣的,關(guān)天然氣爐才是大事。錢什么都是小事了,生命之外,都無大事。這是真理。
我一說真理,他們就認為我有毛病,我終于明白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了。他的文字我都記著,誰能說出某個人物,某個情節(jié)?我這個能說出的反倒被認為是錯誤。我知道魯迅先生諷刺的是當時黑暗的舊社會那些吃人的現(xiàn)象,跟現(xiàn)在是有根本性的不同。我打算以后再談魯迅作品。
現(xiàn)在必須談的是,我的孩子,她不能落在家里,我最怕忘了她。我曾經(jīng)忘了家里養(yǎng)的金錢龜,我在喂養(yǎng)它的時候,用了一個清末的筆洗當作它的住所,里面放著碎肉、白菜,都是我專門剁碎的。每天都給它送飯。
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時候開始把它給遺忘了。某個時間突然記起,應(yīng)該是大半年以后,我趕緊找出這筆洗,可是金錢龜已經(jīng)剩下龜殼了。
這是最無法目睹的時刻,我寧愿它逃走,我用筆洗也是希望它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誰知它被禁錮在這里,餓死在這里。
有時這記憶得一再錘打,當它沉睡在某個地方的河床時,必須破冰般地劃開出口,它才能被喚起。這喚醒的劃口甚至很暴躁,被捶打是有痛感的,甚至劇痛,讓人的靈魂接受這樣一番痛苦,我是被動的無奈,那不是我的原因。
這個男人從路的那一頭走過來時,遠遠地我就注意到他。要知道,在路上我是從沒注意過路人的,所以一直沒遇到熟人,導致過后被好多友人責怪,怎么見面跟你打招呼理都不理?當然時間久了也就沒有人再找我質(zhì)問了。那天因為路上沒有人,遠遠地迎面而來的這個人,一身的打扮實在怪異。要說多離譜嘛那倒是沒有,只不過不應(yīng)該把衣服塞進褲子里,男人的襯衣應(yīng)該是放在褲子外面。即使放在里面也是可以的,但這個人這樣穿起來總覺得哪里怪怪的。我正琢磨著他究竟奇怪在哪里的時候,很快地他已經(jīng)走到我跟前了,他竟然在我面前站住了,也朝我瞪著眼看。
他狠狠地瞪著我,圓目怒睜,是的,電影里才有的憤怒鏡頭,整個頭部集中著一個表情:怒目而視。我覺得好奇怪,這個路人不應(yīng)該用這樣的表情對待另一個路人!我又沒招惹你。我一臉無辜地看著他,他還攥起拳,幾乎要開罵的架勢。剛才雖然我覺得他穿得不好看,我甚至開始鄙視這個人的老婆,他老婆的審美能力也是有問題,不應(yīng)該這樣子就讓老公出門。但我僅僅是在心里分析,他這個人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呢?即使我心里看不過,他也不應(yīng)該這樣怒視我,一副吵架的姿勢。
突然,他暴跳如雷,沖我劈頭蓋臉地砸來語言的石頭:“你怎么在這里……”
后面很多話語,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不是聽不清,而是整個人蒙了,一個陌生男人氣呼呼地朝我大嚷大罵,真是莫名其妙!其實我也是個膽小的人,這下子我都不知所措了。
我回過神來:眼前這個人是我老公。那熟悉的表情和熟悉的衣服!當意識到他是我老公時,我來氣了,他怎么能穿成這樣子就出來丟人?我怒氣一下飆升,不,準確說是惱羞成怒:他給我丟人了。我也大聲責怪:“你怎么穿成這樣子就出來!”
人怕聲音大。我這聲音把他震蒙了,他打量自己身上:我這樣有什么問題嗎?
記憶被揪出來,也一下扔還給了他。我已經(jīng)氣呼呼地走了,留下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
實際上我并非只有遺忘,我把記憶狠命地留給承諾—我一直言而有信,言出必果,我不會背負失信的債務(wù)。當做出八點整在大門口見面的承諾后,我七點五十分已經(jīng)在等候。就為了這個人想借用我的東西,雖然我有點為難,還是準備停妥答應(yīng)了,并且提前十分鐘以示敬重??伤恢辈怀霈F(xiàn),八點過后我給他打電話,他才匆匆忙忙應(yīng)諾,說已經(jīng)過來了。過了半個鐘頭后,我再打電話,又是急匆匆的聲音。奇怪的是,這半個小時,我腦里翻江倒海,對他的信任和好感的船已經(jīng)完全翻轉(zhuǎn),對他的善意已經(jīng)顛覆,我知道自己不會再與之來往,我上班之前再確定我把東西放回去,而不再理會他九點后打的N個電話。
我就這樣篩掉一遍遍的人際,金錢的、物品的,人們都非常容易健忘,這與我形成對比。人們契約上的兌現(xiàn),卻總只有我這邊,那邊再也無動靜。那么,有病的應(yīng)該不是我,難道是那么多人嗎?精神病院的大門,我們應(yīng)該往里看還是往外看?
而我只有往自己的靈魂里面看,從里面觀看我的腦子。
我的腦子被很多事情占據(jù),時間被很多事情切割,睡眠一直霸道地占去我的大部分人生。并非我很能睡,恰恰相反,我必須和睡眠征戰(zhàn),戰(zhàn)斗四五個小時才能被它覆蓋。而覆蓋我的不僅有黑夜,還有一個相同的夢—一個在相同場景上演繹各種情節(jié)的夢,夢中這個場景,可以出現(xiàn)白天、黑夜,可以出現(xiàn)各種各樣熟悉或不相識的人、發(fā)生的各種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但就是在同一個屋子里,每隔幾年或幾個月,我就會回到這個夢境中,我明白“夢境”一詞,指的就是我夢見的這地方。
我又來到這地方,這是黑暗中的夜,什么是夜?沒有光的地方,連靈魂也沉溺在黑暗中。為什么我會飛,飛在這個地方的溪邊?我還能記得這是溪邊一座橋,我開始躊躇,伸手不見五指,我怎么做才能找到那個屋子呢?就在我猶豫之際,前面遠遠地亮起了一盞燈,在這一片黑漆漆的街面,我一下子認出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是那亮光處。于是,飛翔的我一下子抵達。
這盞燈也讓我透了一口氣,回到早晨的陽光底下。
我生命的長度一半被夢占據(jù),說明那也是我的另一種生命形式。既然我的時間大部分在床上度過,那么我不應(yīng)漠視黑夜。當我們的靈魂行走在這黑暗的夜,就在這夢境里。在夢境的生活,我覺得不能用“工作”一詞,但也不能用“生活”這個詞,究竟用什么樣的狀態(tài)來形容呢?我咨詢了幾位心理學專家,可惜他們在我的問題面前顯得很外行。我說的外行,就是他們只進入他們的書本,并沒進入人們的內(nèi)心。我自己扒開心理學厚厚的書,努力對號入座,可是找不到座位。我的抑郁癥朋友,也只有靠藥物,解決一下睡眠問題而已。
護士又是匆忙進來,依然抱著一堆單子本子。需要那么多嗎?她把一張條形碼貼在我的就診卡上,說:“以后,你認準這個碼!這就是你,憑著這個碼來這里復診,憑著這個碼來我這里拿病歷?!?/p>
條形碼上的一行阿拉伯數(shù)字:171208。對于數(shù)字,我馬上發(fā)暈。為什么人變成數(shù)字?我更加相信醫(yī)院就是一家工廠,一家把人變成產(chǎn)品的工廠。
171208,我心口堵得發(fā)慌,我搶在心臟病發(fā)作之前,先把隨身帶的救心丸掏出來,口含舌下。那顆細小的東西管用嗎?我看了N遍說明書,讓那些說明文字說服了自己的內(nèi)心,最后確定它還是管用。這是我讓文字幫我戰(zhàn)勝內(nèi)心的一種方法??墒菙?shù)字,我容易被它打敗。為什么是171208?它有什么意思,還是照排隊的順序?為什么我就拿到了這么個卡住我心理和靈魂的數(shù)字:7,這個數(shù)字長著角—鋤頭的角,這種東西會絆倒人,會傷人的腳。在我這里,它卡在我心里,就像吞咽時卡在喉嚨的藥片或魚刺。我并不迷信,像某些人喜歡8,通過諧音“發(fā)”,取發(fā)財之意。恰恰相反,我非常深惡痛絕這種迷信和惡俗的講究。但我不喜歡7這個數(shù)字,那是它的形象,你不覺得它就像一塊角鐵么?寫起來都得拐個角。我喜歡圓潤的東西,如2、3等,當然還有8、6等,有個弧度把心包起來。對于鋒利有邊角的東西的恐懼,使我避免接觸剪刀、桌角。我在生活里極大限度地繞開它們,桌角曾經(jīng)把我絆倒過兩次,讓我躺在床上幾個月??芍业臄骋暿怯芯売傻?。
我又發(fā)暈了,為什么是17?是不是表示年份2017年?可當下是2019年了。我不必深究數(shù)字的意義,或許它僅僅是毫無意義的排碼,我就是流水作業(yè)上隨機碰上的這個號,那我可以把它改成181208或191208么?改成23456任何一個數(shù)字都行,僅僅改掉7這個數(shù)字就行。我抬頭,護士已經(jīng)不見了,醫(yī)生還是那具沒有血色的軀體,半截身子呈現(xiàn)在桌面上。
下一個。
我愣住了,我看著他,他并沒看著我,護士已經(jīng)拿走了我的病歷,醫(yī)生的黑色水筆還在桌上進行慣性的書寫,難道還在寫我?可是他關(guān)心的是下一個,下一個之后還有下一個。他不在乎眼前。每一條流水線上過來的螺絲都需要他的筆標記一下而已。
他唯一的話語,就是剛才嘴角帶著嘲諷意味的那句:你居然相信了?
我熱切的眼神一直接納不到他的視線,他的眼神游移在我的注視之外。
我的眼睛能抓住某些形態(tài),眼睛看到的與事實尚未畫上等號。但現(xiàn)在我必須把我眼睛看到的說出來,雖然這個醫(yī)生什么都沒有問,可我要告訴他的非常多。我要告訴他,我曾經(jīng)在人群中看到我的外婆,要不是她去世時我自始至終陪伴在她身邊,我看著她入殮,看著她被埋葬,那么我相信我外婆一定是逃入人海中。有時我還是會有這種想法,我懷疑她用另一種方式生活了—重生在別人家里,或是偶爾下人間來,她跟我已經(jīng)隔著某種不能相認的層面。
我確實多次在人群中看到外婆,看到她去乘車,因為我確認我外婆是不會坐車,她從沒乘坐過交通工具,所以我放棄了追逐她的念頭,我把眼睛落在她最后的畫面—山里的墓碑上,我多次用這個畫面中止眼睛繼續(xù)追尋她的蹤跡。
我還在城市里看到我曾經(jīng)在小鎮(zhèn)教過的學生—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很熟悉的面孔,我知道是她??墒牵粦?yīng)該還是一個小學生的模樣,二十多年過去了,她應(yīng)該是已婚的婦女了??墒?,她為什么又扎著辮子蹦蹦跳跳地奔跑在路上。我又看到了她。
我的眼睛唯一看不到的是我自己,誰能看到自己呢?除非在鏡子里。鏡子也是我恐懼的一個因素。我不照鏡子,我不是不愛美的人,我知道自己穿什么漂亮,這種漂亮必須從里到外。所以,衣服僅僅是一個因素,鏡子無法傳達這個整體,可是,鏡子卻傳達著各種零碎的畫面,它讓一個三維的空間折合成一個搖晃的平面。我恐懼于自己被裝進這個畫面中,把自己硬生生地擠入一個夢境。
好吧,我是個講究中心思想的人,我不會扯遠,我馬上回到我的主題上,就是莊子與蝴蝶的問題,我無意糾結(jié)2000多年前的迷糊,我只是發(fā)現(xiàn)太陽底下無新事—這也不是我的發(fā)現(xiàn)。我怎么患起莊公的毛病了呢?可知探索精神問題的人,一脈貫通古今。我前面談到夢境,現(xiàn)在談它跟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我要說的是,夢會長腳兀自走到現(xiàn)實來。我在夢中多次出現(xiàn)了一種很嚴重的毛病:我的腿一條長一條短,讓我整個人失去平衡,我為無法走路而惶惶然。
幸虧是夢中。夢醒了。
可怕的是,我回到莊子的問題上:是蝴蝶在夢莊生,還是莊生在夢蝴蝶?白天走路的雙腳在不斷提醒我:我的兩條腿長度不一樣。幾番校正腳步之后,我得出意外的結(jié)論,那不是夢,我是真的存在這樣的問題。
我首先查找是不是鞋子的問題,發(fā)現(xiàn)我的鞋子后跟磨損了,兩只鞋子高低不統(tǒng)一,走路一高一低的感覺便出來。后來又發(fā)現(xiàn)不是鞋子磨損的原因,我穿新的平底鞋,走路更不順暢,兩條腿長短不一的感覺更明晰了。
當然僅僅是我的感覺,沒人注意到我的,沒有人感覺到我走路的異常。
我走路越來越不自在了,不是個別鞋子的問題,所有鞋子穿起來都不自在,我有三層的鞋柜,滿滿的幾十雙鞋子,這不算多,單單布鞋就有十多雙。在穿遍所有鞋子之后,我更加懷疑我的腿有問題了。
我又一次的摔倒,給我的雙腿問題蓋上了紅色公章的結(jié)論。我并沒有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并沒有擠在擁堵的人流中,而是在家里,一個人,什么都沒做,就摔倒了。上一次也是這樣。友人關(guān)心我的時候,我都不好意思說出真實的原因。這種毫無外來原因的摔傷情形讓人很感羞恥,沒有一點值得摔傷的理由。這腳傷的理由比腳傷本身更重要,我沒有一個可說出去的理由,甚至還談不上摔倒,左腳突然就出意外了,那一刻疼得山崩地裂,疼過一兩個小時后,紅藍色的腫塊旗幟鮮明地豎立在我的腳板至小腿上,每個腳趾都成倍增胖。剛調(diào)好的顏色便是如此,紅和藍互相滲透,在宣紙上氤氳恣肆—此刻我的腿成了生宣紙。
拍完片,我已經(jīng)挪動不了腳。晚上的醫(yī)院依然人來人往,可是肚子的叫聲比腿的疼痛來得更兇。
我總是忘了初衷,忘了原先的目的。當我調(diào)和著顏色之后,發(fā)覺有的植物顏色很有趣,我開始著力制作顏色,制作過程中,我又變成了裁縫,后來我又進入玉石的打磨……這些事情之間有著聯(lián)系,可是我總是拐進了另外的胡同。現(xiàn)在,是誰告訴我“腦子平衡力問題”的?醫(yī)生?同事?親戚?我查閱著帕金森病的相關(guān)知識,我懷疑是不是它的先兆,我懷疑自己繼續(xù)探究下去會變成一個腦科專家。我的“美食專家”頭銜便是這樣蛻變來的,不過當我成為專家以后,這些已經(jīng)成為我不再提及的秘密。
腦子和神經(jīng)是不是同一個問題,我還未找到相應(yīng)的數(shù)據(jù),仍在查找中。我不想投入太多的研究,我知道自己很快便會轉(zhuǎn)移目標和方向。
現(xiàn)在我只想抓住醫(yī)生的視線和他口里掉下的丁點話語。
一個青年女子進來了,帶著陌生的、略顯靦腆的微笑,看著我的座位。我站起來,我明白自己該退了。
她坐在我剛才的位置上,這椅子有我的體溫,醫(yī)生看著她,就像剛才看著我—實際上眼睛并沒看她,只是臉對著她,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表情的延續(xù)。
我看著自己的診療卡,我,17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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