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利利
內(nèi)容摘要:《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作為法國當(dāng)代作家杜拉斯創(chuàng)作第一階段的代表作,從小說的情節(jié)、結(jié)局、主題和語言等方面均呈現(xiàn)出獨特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具有標(biāo)界性的承啟意義,為杜拉斯向“新小說”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杜拉斯 《抵擋太平洋的堤壩》 現(xiàn)實主義
法國當(dāng)代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1914-1996)的創(chuàng)作生涯開始于她在法國殖民機構(gòu)任職時書寫的《法蘭西帝國》(1940)和她的第一部小說《厚顏無恥的人》(1943)的發(fā)表。杜拉斯一度被列入法國“新小說派”作家行列,實際上從她的創(chuàng)作歷程來看,她于20世紀(jì)40年代開始發(fā)表的小說,諸如《厚顏無恥的人》(1943)、《平靜的生活》(1942)、《抵擋太平洋的堤壩》(1950)以及《直布羅陀的水手》(1952)等,從技巧到風(fēng)格都屬于傳統(tǒng)小說的創(chuàng)作,屬于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范疇,和羅伯-格里耶為代表的“新小說派”的創(chuàng)作完全迥異。
一.情節(jié):完整
《抵擋太平洋的堤壩》的故事發(fā)生在法屬殖民地印度支那南部的朗鎮(zhèn)平原,一位法國女教師和她的兒子約瑟夫和女兒蘇珊住在一起。這位白人母親在太平洋沿岸的殖民地中投入了她所有的積蓄,從土地管理局那些不誠實的人手里買了些根本無法種植的土地,母子三人的生活極其艱難。為了在殖民地生存下去,母親與土地管理局展開了長期的抗?fàn)?,無望之余,她又嘗試在該地區(qū)農(nóng)民的幫助下,特別是在她忠實的“下士”的幫助下建造能夠抵擋太平洋海水的堤壩,但每逢七月海水漲潮時,已經(jīng)被稻田里的矮蟹蛀壞了的堤壩,往往在一夜間會被海水毀于一旦。
諾先生是一位十分富裕但相貌平平的中國北方男子,他愛上了蘇珊。約瑟夫?qū)ζ湓u判如下:“他媽的,那車太棒了!……別的嘛,那家伙像個猴!”。而母親似乎愿意把女兒交給這個男人。無論諾先生每天拜訪多少次母親,“母親禮節(jié)性地對諾先生說她的家是對他敞開的,他隨時可以來”,然而無論諾先生對蘇珊表現(xiàn)得多么殷勤,他也只有在蘇珊洗澡時才有機會遠遠看到她的裸體而已。更加矛盾的是,諾先生隨后送給蘇珊的鉆戒禮物卻損害了他與她相見的機會,當(dāng)母親把諾先生送給蘇珊的鉆戒藏起來,準(zhǔn)備拿到大城市去賣掉時,她就決定不許諾先生再來聯(lián)系蘇珊。為了賣掉鉆戒,母親、約瑟夫和蘇珊三個人去城里住了很長時間。母親嘗試進行交易時,由于鉆石有一個嚴(yán)重缺陷“蛤蟆斑”而使之無法脫手。約瑟夫的熱情終究抵御不住蛤蟆斑的瑕疵,于是他開始出去尋找女人。蘇珊則和她住宿的中心旅社的老板娘的女兒嘉爾曼成為了好友,并且和加爾各答一家棉紗廠的一個叫巴萊爾的推銷員在這家中心旅社進行了唯一的一次約會。母親試圖向巴萊爾出售鉆戒,但約瑟夫卻找到了買主,是一個愛上了他的女人,這個叫莉娜的女人花了20000法郎從約瑟夫手中買走鉆石又還給了他,母親因此得以償還她逾期的貸款利息。約瑟夫向蘇珊講述了他在電影院與莉娜夫婦相識的那個瘋狂的夜晚之后,他和莉娜離開了殖民地。約瑟夫的離去讓蘇珊覺得再也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于是她決定穿上裙子,去獵人常常經(jīng)過的平原小路上進行偶遇,然而碰到的卻是她鄰居的兒子小阿戈斯蒂,她在沒有意愿嫁給他的情況下失去了她的處女之身,就在小阿戈斯蒂深深地愛上了她的時候,蘇珊卻決定要離開了。小說的最后,母親死了,約瑟夫和情婦回來安葬了母親,隨后帶著蘇珊終于一起遠離了殖民地的生活。
二.結(jié)局:悲劇
小說主人公的生活是日復(fù)一日地在同一“軌道”上的等待和重復(fù)。主人公逃離的嘗試則是通過大城市展開的,主人公和母親去大城市,既是為了賣掉諾先生送的鉆石戒指,也是為了尋求那個能讓他們走向真正的生活的“中間人”。小說結(jié)尾母親的死亡呼應(yīng)了小說開頭馬的死亡,同時也展現(xiàn)出主人公蘇珊離開殖民地的動機。整部小說展現(xiàn)了一個在人生過往中驚人的悲劇故事,杜拉斯賦予了她的小說文學(xué)的悲劇故事的力量。
小說共30個小節(jié),分成了兩大部分,每一部分都包含若干小節(jié)。小說第一部分的敘述者體現(xiàn)著人物,對人物做出判斷,在人物面前和讀者面前無所不知,但讀者的注意力更多地還是集中在了蘇珊身上,蘇珊出現(xiàn)在所有場景中,她的想法甚至幾乎全部為人所知。法語中代詞“on”的用法非常復(fù)雜,所以從小說的法語原文中往往很難區(qū)分它是指母親/約瑟夫/蘇珊三人組合還是僅指蘇珊自己。當(dāng)蘇珊在城里的時候,讀者會讀到:“蘇珊感到自己很可笑,她的可笑是顯而易見的,自從她踏上從電車線通往上城區(qū)的公路,她就不知不覺產(chǎn)生出這種感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走在這些街道和人行道上,走在這班貴族老爺和王子們中間。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備同樣的行走功能。他們看起來是走向一個明確的目標(biāo),走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走在同類中間。而她蘇珊,沒有目標(biāo),沒有同類,從未在這個舞臺上露過面”?!瓣P(guān)鍵是她從頭到腳都讓人瞧不起。是她那雙眼睛的緣由,眼睛能扔掉嗎?是由于她沉重?zé)o比的胳膊,如一堆垃圾,是由于她這顆心,像個下流的畜生”。第二部分的敘事由蘇珊負責(zé),因為約瑟夫向她講述了他與莉娜相遇的故事,讀者與她一起閱讀了母親寫給康鎮(zhèn)土地管理員的最后一封信。就像母親在朗鎮(zhèn)平原上修建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是一場巨大的不幸,同時又是一樁大笑料一樣,這封信也是一個笑話,整整三個星期過去了,母親連一封康鎮(zhèn)管理員的通知都未收到。母親去世時臉上沒有孤寂,而是透出一絲嘲諷,仿佛在嘲笑她以前相信的一切,嘲笑她曾那么嚴(yán)肅地去做的那些瘋狂的舉動。
這部小說可以被認為是史詩般的小說,因為讀者可以在其中發(fā)現(xiàn)敘事詩的特征:第一,對事件和人物的夸大,尤其是母親這一人物被稱為“破壞性的怪物”、“強大魅力的怪物”,她的孩子們害怕“被她吃掉”。第二,賦予自然力量強大的角色,有著類似“太平洋總是沖擊著平原”這樣的描寫。小說的敘事是在極大的強度中展開的,沒有任何情節(jié)的遲疑或者暫停,從頭到尾充滿了活力,并伴隨著一系列的悲劇或滑稽場面。小說中的一切都是由母親可怕的固執(zhí)支撐的,她的兩個孩子想要離開殖民地的愿望也只有在她死后才得以實現(xiàn)。母親的結(jié)局蘊含了一種巨大的可悲性,但最重要的還是蘇珊的悲劇,母親用來償還債務(wù)的錢可能來自將她的童貞出售給諾先生或巴萊爾先生。在諾先生看來還很小的女孩,在母親眼里卻是可以嫁給有錢的諾先生的女兒?!安皇悄敲茨贻p,”母親微笑著說,“如果我是您,我就娶了她”。
三.主題:自傳
瑪格麗特·杜拉斯從印度支那度過的童年生活中得到啟發(fā),在這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典型的法國家庭在越來越對他們充滿敵意的故鄉(xiāng)的生存狀況。“它以二十世紀(jì)早期法屬印度支那殖民地為背景,描寫了移居到殖民地的一個法國普通家庭的生活,其中心人物是這個家庭的母親,她的經(jīng)歷、她的奮斗故事、她的形象,就是小說的基本內(nèi)容”。母親是一位小學(xué)教師,年齡不詳,丈夫早逝,自己帶著兩個孩子生活在法屬印度支那,試圖在面對著中國海的土地上進行種植,未獲成功。她被生活折磨地精疲力盡,固執(zhí)愚蠢,逐漸地在絕望與瘋狂中自我毀滅。母親這一人物形象,是一個強有力的婦女形象,是一個被賦予了堅強性格的人物形象,她總是在徒勞地和時間做斗爭,和自己的失敗做斗爭。這一人物實際上是來源于作者自己的母親,杜拉斯借以通過小說中的母親形象,通過虛構(gòu)的人物展現(xiàn)她過去的生活和進行自我分析的同時,其實也隱秘地向讀者袒露了一切。在寫作這部充滿了自傳色彩的作品的同時,杜拉斯實際上是在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中的一場旅行,她通過作品中母親的形象釋放著在自己生活中那位無所不在的母親的控制。這部小說和《情人》(1984)一起構(gòu)成了作者的自傳,給讀者展現(xiàn)出杜拉斯混合著虛假中的真實,想象中的真實。
瑪格麗特·杜拉斯在1990年的時候曾說過,她對《抵擋天平洋的堤壩》有著溫柔的感情,因為它不是文學(xué)作品,而是太接近于自己的生活。她能對她的朋友撒謊,但是不能對她的母親撒謊,對她的小哥哥撒謊。文中的母親就是作者的母親,蘇珊的身上有著杜拉斯自己的影子,而她的小哥哥保羅則化身為約瑟夫。雖然對于細節(jié)的精確性的求證依然是很難進行的事情,但我們至少可以說她在小說里是展開了這種幻想,并且她的個人生活在她后來的作品中得以繼續(xù)深化,因此,作為讀者的我們,不能再懷疑這部小說是不是帶有自傳色彩了。
四.語言:現(xiàn)實
瑪格麗特·杜拉斯在《話多的女人》中提及,這部小說是以傳統(tǒng)小說的方式寫成的,在她第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重要意義。首先,這部小說的敘述語言是能夠讓讀者極其熟悉的日常口語。小說中描寫馬的死亡的句子就是典型的例證:“很快它就一命嗚呼了”,它完蛋了”、“它要死了”、“它肯定要死了”,“他媽的,這家伙死掉了”。出于現(xiàn)實主義的考慮,這種粗俗的語言在對話中尤其得以被加強。因此,在某些情況下,讀者會思考這些詞語或者表達是否真的被使用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過程中,是否應(yīng)該屬于法屬殖民地印度支那的一位小學(xué)教師的孩子們的語言。
其次,小說的語言句式單一、反復(fù)。例如,小說的對話中存在著大量的重復(fù):“別說了,別說了”,“我們還有堤壩……堤壩……”,但是這些重復(fù)也是具有表達力的:“這兒的孩子們不是被老虎吃掉的,而是死于饑餓,死于饑餓帶來的疾病和意外”,在這樣的重復(fù)中,孩子們可憐的命運通過動詞“死于”的反復(fù)出現(xiàn)變得令人擔(dān)憂。除了重復(fù),小說中還有不規(guī)范的或者不恰當(dāng)?shù)恼Z言的使用現(xiàn)象等。
總體而言,瑪格麗特·杜拉斯在這部小說中的語言風(fēng)格還是極具個人風(fēng)格的:1.會使用考究的語言:“僥幸地接受”、“美的無暇的機器”、“有聲譽的酒店”等。2.創(chuàng)造新詞。3.使用簡潔的句子和省略句4.大量使用對話。5.印象派繪畫式的語句:“突然,城市大放光明,變成了一片明明暗暗的混沌世界,人們輕松地滑進這個世界,這片渾濁每次都在小車周圍散開,又在小車后面聚攏”。6.幽默格言句:“自以為養(yǎng)了一只小鷹,不料從桌底下鉆出來的是一個小金絲雀”。7.通過一系列修辭表現(xiàn)焦慮的抒情。例如,通過夸張:“要長一百年的玩意,我不想時時刻刻的看見它”;通過矛盾修辭:”希望的絕望本身”、“希望的絕望者”;通過重復(fù):“那么多電影,看過那么多相親相愛的人,看過那么多人離家出走,看過那么多人摟抱,那么多親吻,那么多解決辦法,那么多那么多的事,那么多命中注定的事,那么多冷酷的拋棄,這拋棄是被避免的,命中注定的”;通過比喻:“這些從千年麻木中醒過來的上百農(nóng)民懷著一種突如其來的瘋狂希望精心修筑好堤壩,可一夜之間太平洋的海浪無情地沖毀了它,如一觸即潰的紙房子驚人的毀于一旦”、“這些孩子就如同雨水、果實、洪水一般,他們像定期的潮水一樣每年來到世上,或者說像收獲或開花一樣”、“孩子們則和太陽同時走了,人們可以聽見他們從茅屋里傳出的輕輕的叫喊聲”。8.通過形容詞、副詞等對殖民主義者的貪婪予以諷刺性批判。
瑪格麗特·杜拉斯這部小說獨特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在小說中的母親寫給殖民地土地管理局的信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封信在小說中占了整整一個小節(jié)的內(nèi)容。首先,母親是:“那天早上,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您,就好像把我的肉體作為祭品奉送給您,好像從我獻祭的肉體上要盛開我的孩子們幸福的未來”;然后鄭重地抱怨道:“世界上任何人都無法在海里,在鹽里種出什么東西!因為不僅僅您給了我一個虛無,而且還經(jīng)常來視察這個虛無?!苯又鴮ν恋毓芾砭值娜税l(fā)起抗?fàn)帲骸安贿^,在這方面,您盡可放心,修筑一道阻擋太平洋的堤壩比試圖揭露您的丑行要容易的多”;同時又意識到:“這解決不了什么問題。這三只老鼠后面跟著大隊老鼠,殺死這三只老鼠管什么用?”絕望之后:“在我死之前,我會非常盼望看到你們的三具尸體被平原的野狗吞掉”;最后以一場真實悲劇的災(zāi)難告終:“假如我對堤壩能抵擋住潮水都不抱希望,那么我最好還是立即把女兒送進妓院,催促我兒子快走,讓人殺死康鎮(zhèn)土地管理局的那三個土地管理員”。
這不是一部想象的虛構(gòu)之作,而是一本帶有自傳性的寫實的書,小說中的母親,就是作者自己的母親,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基本上就是作者母親的經(jīng)歷、作者家庭的際遇以及作者本人在青年時期的親身見聞與體驗。在這樣一個對普通移民生存狀況的寫實性的形象圖景面前,讓讀者對那個時期、那個社會現(xiàn)實有了比較深刻的了解?!兜謸跆窖蟮牡虊巍肥嵌爬箘?chuàng)作第一階段的代表作,這部完全寫實性的作品為她之后充滿了靈活性、多樣性和豐富性的創(chuàng)作歷程奠定了基礎(ch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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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外國文學(xué)中的中國文化傳播意義研究——以杜拉斯作品為例(項目編號XSYK20028)。
(作者單位:咸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播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