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愛情詞看納蘭性德的情感軌跡

范朝陽

內(nèi)容摘要：納蘭性德是清代著名詞人，他出生在滿清貴胄家庭，其父納蘭明珠是康熙時的權(quán)臣，武英殿大學(xué)士、太子太保，母親更是皇室血統(tǒng)。然而顯赫的身世并沒有讓他心生驕傲，事實上，納蘭性德對于自己的身世反而是厭惡的，這種厭惡隨時間增長而越來越深。這一點在他的愛情經(jīng)歷上尤為明顯。早年在權(quán)力漩渦中與戀人被迫分離，之后身為貴族、身為侍衛(wèi)的束縛，與愛人的聚少離多，再加上妻子早逝，與沈宛的相知卻不能相守，這一切加在他的身上，讓他對這種腐朽、麻木的貴族生活充滿了厭惡，對于封建貴族的愛情觀和價值觀充滿了否定，本文分別從早期戀情詞、中期悼亡詞、晚期離恨詞三個方面對納蘭性德愛情詞進(jìn)行剖析，從中一窺納蘭性德的情感軌跡。

關(guān)鍵詞：愛情詞 納蘭性德 情感軌跡

納蘭性德一生中有三段愛情，都曾經(jīng)對他起到或多或少的影響，最直接的莫過于對納蘭詞創(chuàng)作題材的影響。《納蘭詞》中愛情詞占了近三分之一，成為整部詞中的主體部分。從這三段愛情發(fā)展軌跡來說，對最初的戀人是少年時期懵懂的愛情，是青梅竹馬的眷戀。在戀人入宮之后，少年心性的納蘭性德怨恨、悲傷，“天上人間情一諾”;對妻子盧氏是青年時期鶼鰈情深的柔情，是紅袖添香的懷戀。在妻子亡故之后，正值青年的納蘭性德悔恨、絕望，“情在不能醒”;對沈宛是惺惺相惜的真情，是歷經(jīng)歲月后的深沉。在異地分居之后，漸入中年的納蘭性德傷別、遺憾，“相看好處卻無言”。

一.“一生一代一雙人”——戀情詞中的少年叛逆

在納蘭詞中，表現(xiàn)相戀卻不能相見的相思之苦的作品有很多。比如《畫堂春》，就是其中的典型：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lán)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如此般配的一對璧人，即使相見卻也不能相親，在同一時刻“爭教兩處銷魂”。很明顯，納蘭性德寫的是他和戀人之間的想見不能相認(rèn)的痛苦。而造成這種痛苦的原因，可以看出是在他與戀人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至于這條鴻溝是什么，可以從納蘭性德其他詞作中窺見端倪。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減字木蘭花》

這一首《減字木蘭花》意義表現(xiàn)的更加明顯。納蘭性德在這里以韓憑自比，不應(yīng)該是毫無根據(jù)的。而從韓憑和納蘭性德的經(jīng)歷來看，又都是被奪所愛。由此分析，奪走納蘭性德戀人的人也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的上位者，結(jié)合之前的結(jié)果來看，這個人很可能就是當(dāng)時的康熙皇帝。清代有選秀的習(xí)俗，將八旗子弟中適齡女子選入宮中為后、妃、嬪、及宮女，侍奉皇帝。而從時間上來看，納蘭性德的戀人，當(dāng)時應(yīng)該正好適齡。所以他的戀人很有可能是被選入宮中，皇帝的人是絕對不允許別人染指的，所以只能“從此蕭郎是路人”，納蘭性德的初戀就這樣成為了封建皇權(quán)的犧牲品。

雖然被迫埋葬了這段戀情，可納蘭性德依然思念著戀人。他利用御前侍衛(wèi)的身份，與戀人私下相見，以解相思之苦。但是畢竟在宮中，身份所限，有時即使相見，卻不能說上一句話，只能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傳達(dá)情意。

明明相見，卻咫尺天涯?？嗫嗨寄畹膽偃司驮谘矍?，卻不能和她說上一句話?？粗鴳偃讼雴咀约簠s不敢，只能以玉釵輕叩欄桿，納蘭性德的隱衷心曲終化為一闋詞。只是一個非常平淡的場景，一個小到可以忽略的動作。可在納蘭性德筆下，變成了含有無限的隱言，越是去品，越是體味到無盡的凄苦。所以此時的納蘭性德只是少年時的叛逆，由于戀人被奪而產(chǎn)生的不滿與抵觸。

二.“十年蹤跡十年心”——悼亡詞中的絕望與寂滅

納蘭性德一生中，有三個女人占有重要地位，戀人、妻子和沈宛。其中對他影響最為深遠(yuǎn)的莫過于妻子盧氏。盧氏是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與納蘭性德可以說是門當(dāng)戶對，可以看出這兩個人的結(jié)合，是一樁政治婚姻。然而有幸的是，盧氏是一個溫文賢淑的女子，葉舒崇《皇清納臘室盧氏墓志銘》中說盧氏是“生而婉孌，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容禮典”，納蘭性德和盧氏的婚后生活很幸福，經(jīng)常有“賭書消得潑茶香”的志趣相投之舉。也正是這樣的女子，才能把納蘭性德從戀人逝去的悲痛中拯救出來吧。

然而這幸福只有短短的三年時間，盧氏在嫁給納蘭性德的第三年，難產(chǎn)而亡，只有二十一歲這對于納蘭性德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好不容易從戀人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和盧氏立下山盟，欲雙宿雙飛之時，上天又奪走了這短暫的幸福。于是悼亡之音破空而起，成為整部納蘭詞中最為奇崛的高峰，也讓納蘭性德就此在清代詞壇上占有了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位置。

歷來人們都稱道納蘭性德的悼亡詞，悼亡詞也成為了納蘭性德詞作中的代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之所以受到大家的青睞，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的純直率性的真情。正如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所言：“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p>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拼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 ?——《青衫濕遍》

這首詞是納蘭性德早期悼亡之作，是他創(chuàng)作的最早的悼亡詞。此時的悼亡詞還沒有后來創(chuàng)作的那樣成熟，內(nèi)蘊深含，這首詞中最感人至深的一點就是直言真情，情入肺腑。從生活中的細(xì)節(jié)入手，回憶妻子的照顧，當(dāng)年的誓言如夢般破碎后，只剩如今的自己孤身一人，滿目凄涼，而到了納蘭性德的晚期，那種凄切至深的感情漸漸變得平淡，晚期的悼亡詞很有一些波瀾不驚的意味。經(jīng)歷了十年的磨礪，他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感情激烈的青年了，人生的閱歷讓他把感情深深地藏在內(nèi)心之中，而這種隱藏的哀切，化入他的詞作中，細(xì)細(xì)體味，可以感受到平淡的詞句之下，所埋藏的更深的痛苦。

納蘭性德的悼亡詞就是從最初的凄切哀苦，漸漸發(fā)展為絕望寂滅，再最終歸為平靜。這是他本身的感情經(jīng)歷所決定的，應(yīng)該也受到佛學(xué)的一些影響，但可以肯定的是，納蘭性德對盧氏的感情是持續(xù)了一生都沒有消減的，是他一生中一直埋在心底，最為珍貴無時或忘的深情，這份深沉的感情也讓他在悼亡詞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任何人都無法比肩的成就。

三.“而今才道當(dāng)時錯”——離恨詞中的平靜與遺憾

納蘭性德沉浸在喪妻之痛中時，他的摯友顧貞觀為他帶來一個女子——江南才女沈宛，字御蟬，浙江烏程人，著有《選夢詞》。

大概因為同樣喜好填詞，納蘭性德與沈宛惺惺相惜，產(chǎn)生知己之感。兩人讀了對方的詞后，納蘭性德被沈宛的才華所吸引，沈宛也為納蘭公子的深情所感動。兩人漸漸產(chǎn)生了愛情，這是納蘭性德繼盧氏去世后的又一次愛情，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愛情。從納蘭性德詞作中不難看出，他對沈宛是有感情的，雖然比不上對于盧氏的刻骨之深，但確實讓他在痛失盧氏這個當(dāng)時唯一的紅顏知己之后，找到了心靈的共鳴。由于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了繼妻官氏（即瓜爾佳氏），所以沈宛只能做妾。但沈宛是深愛著納蘭性德的，所以她甘心做妾，陪伴他左右。

然而，這次的愛情遠(yuǎn)比他們兩個人所希望的要坎坷的多。沈宛是漢人，在滿清入關(guān)不久的清初，對于滿漢通婚的限制還是很嚴(yán)格的，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滿漢不通婚”。雖然沈宛只是一個妾，但對于納蘭氏這種豪門貴族之家也是不被承認(rèn)的。她不能住在納蘭府上，而是在京城的一家別院中居住。這就讓本身就聚少離多的兩人，更是無暇見上一面。納蘭性德晚期寫愛情的詞中，有很多是以離別和相思為主題的。

此時，納蘭性德是惆悵的。與愛人的聚少離多，讓他對于當(dāng)初的決定開始懷疑與后悔。他不能帶給沈宛幸福，當(dāng)初的承諾換來的只是今日的兩地分隔。到了晚期，納蘭性德少了如中期那般對社會的激烈的不滿與否定，而整體思想趨向平緩。他仍然悲哀著與沈宛的離別，但也只是悲哀而已。一生的經(jīng)歷讓他漸漸明白，即使對當(dāng)時的社會與制度充滿反感，他的力量也不能改變什么。對于封建制度的厭惡漸漸變?yōu)橐环N對現(xiàn)實的無奈，激烈的叛逆過后便是消極地接受。

四.“我是人間惆悵客”——納蘭性德的情感軌跡

從納蘭性德整個愛情的經(jīng)過，可以看到他的情感的軌跡，便是由最初單純情感上的反抗，到中期與封建制度決裂式的叛逆，最后到晚期沉靜下來，成為一種自我放逐式的消極態(tài)度。他的這種情感態(tài)度，不被當(dāng)時的人們所理解。人們只能看到擁有顯赫的身世、皇帝的信任的貴族青年，卻看不到那個在黃金的枷鎖之下的傷痕累累的詞人。所以他才自稱“我是人間惆悵客”，所以他的好友曹寅才說：“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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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武漢城市職業(yè)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