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斌,吳才茂
(凱里學院民族研究院,貴州凱里 556011)
移民問題,歷朝歷代均不乏其例,不管是軍事移民還是民間自發(fā)的人群移動,每個時代均有發(fā)生。宋元以降的“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更是移民史上的最著名的移民案例。特別是明清時期,人口稠密地區(qū)的人口向西南山地移動,使山地社會經(jīng)濟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清水江流域自明代以來就是一個容納軍事移民與民間移民的重要地域。對于這一地域的移民問題,縱論性的研究,已有曹樹基《中國移民史》那樣的經(jīng)典之作。[1-2]新近吳才茂以衛(wèi)選簿討論衛(wèi)軍籍貫與貴州人口結(jié)構(gòu)變動以及民族之間的關(guān)系,亦頗多啟發(fā)。[3]當然,也有專論清水江流域軍戶、民戶者。[4-5]至于論及人群關(guān)系以及移民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關(guān)系,張應強對“棄龍就姜”的敏銳觀察,也為我們提供了微觀的視角[6]。眾所周知,清水江流域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核心區(qū)之一,人群之間的移動,特別是外來人口,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人群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是一個非常復雜而又微妙的關(guān)系,這種因人群移動而促進各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多民族聚居形態(tài),對認識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移民與土著,兩者并不是固定不變以及界限非常清晰的人群,因為從廣義上來說,一個地區(qū)內(nèi)絕大多數(shù)居民其實都是外來移民,只是遷移進入的時間有先后而已。
就清水江流域居住的人群而言,據(jù)史籍記載,苗族的祖先是蚩尤,①根據(jù)筆者的田野調(diào)查,只有雷山西江苗族支系稱自己是蚩尤的后代,其他尚未見到。最早的記載是在1942 年,雷山西江文化人侯昌德與鼓藏頭等修訂《西江苗族父子連名族譜》,記述了從蚩尤到雍正十年(1732)改土歸流時285代父子連名的譜系。改土歸流后,受附近屯堡漢姓影響,不同的家族改成了唐、侯、楊、蔣、李、董、宋、梁、毛等姓氏。西江苗族認為自己是蚩尤第68代孫虎飛率部從雷公坪逐獵犬來到西江的。在與炎黃聯(lián)盟發(fā)生的涿鹿大戰(zhàn)中兵敗被殺,其后九黎部落紛紛逃離中原,或東遷,或南移,或西進,由此開始了苗族歷史上的五次大遷徙。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連年戰(zhàn)火迫使苗族遷入武陵山區(qū)。西漢初年,苗裔溯沅江而上,進入“五溪”地區(qū)?!拔逑敝坏木褪俏杷次桕柡?,流經(jīng)黔東南的黃平、施秉、鎮(zhèn)遠、岑鞏,今天黔東南的苗族相當部分就是沿江而上遷入的,舞水在湖南與清水江匯合后就稱沅江,而沅江的主源就是清水江。秦漢至南北朝時期,進入武陵地區(qū)的“武陵蠻”被迫向西、向南遷徙,分三路進入貴州,一部沿舞水、清水江而上,從湖南西南部進入黔東南;一部經(jīng)湖南西北部進入黔東;一部溯渠水、巫水而上,經(jīng)湖南南部進入廣西入貴州[7-8]??梢?,所謂當?shù)厣贁?shù)民族,只不過是遷入的年代更為久遠。
至于清水江流域另一個人口較多的侗族,也是一個不斷移動的民族。關(guān)于其族源,學術(shù)界一致認為是由古代百越族群發(fā)展而來的一支。在漫長的歷史社會變遷中,由于種種原因,“這支越人遷到嶺南,落于兩粵交界,與駱越雜處”[9]。后循著都柳江而上,散居于今貴州、湖南、廣西三省(區(qū))的毗鄰之處。這種說法與侗族古歌《祖公上河》《祖公落寨》所述內(nèi)容相吻合。至宋代,侗族以單一的民族稱謂出現(xiàn)在漢文文獻中,如宋人陸游《老學庵筆記》載:“辰、元、靖州地有仡伶、仡覽、仡佬、瑤……”這條記錄中的“仡伶、仡覽”分別是侗族自稱“更”(gaeml)、“干”(gaml)的反切音譯。元明時期,侗族又被稱為“峒蠻”“峒人”,對于這樣的稱謂,可能是由于侗族多生活在溪峒地區(qū)有關(guān),從而使“侗族由一個地理名詞、基層的行政名詞漸漸轉(zhuǎn)化為百越族群分化出來的民族共同體的族稱,即專指‘峒人’”[10]。
這些宋元以前進入清水江流域的人群,在地化之后,逐漸成為世居民族。而明代進入清水江流域的屯軍與移民,在社會歷史變遷中,也逐漸融入當?shù)厣鐣?,也變成“土著”。如黎平府“屯所之戶,明初軍籍十居其三,外來客居其七,今日皆成土著”?!白愿男l(wèi)(指五開衛(wèi))為縣(指開泰縣)時,軍屯皆成土著,身住屯所,業(yè)落苗寨。視彼鄰省鄰府客民,跋涉相依,尤為便捷”[11]。這種插花式的居住形態(tài),進一步加大了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可以說,外來移民與“土著”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是極為頻繁的。最顯著的例子,莫過于姓氏的使用了。
清水江流域各縣的姓氏眾多,據(jù)統(tǒng)計,2005年天柱縣有207個姓,實際只有194個,另有13個姓氏無人口統(tǒng)計①楊德潤主編:《天柱縣民族·姓氏·村鎮(zhèn)·文物集成》,天柱縣文體廣電局內(nèi)部印刷本,2006年,第65-66頁。。2005 年黎平縣有301 個姓氏。其姓氏來源有二:一是外來人口遷移與繁衍;二是由土著土語稱謂中衍生而來的。如黎平縣巖洞鎮(zhèn)竹坪村有21個姓氏,有內(nèi)、外姓之分,內(nèi)姓15 個,外姓6 個,是清末民初遷入的。內(nèi)姓是每個房族都有其侗語姓氏名稱,為本土土語稱謂衍生,后來演變?yōu)闈h字姓氏。內(nèi)姓的由來,一是由一個房族聚居地的侗語名稱而定;二是根據(jù)其來歷而定,如聚居在沖里的房族,侗語稱“郡公井”,“郡”是一個房族或一群人之意,“公”即一位公公的世系,“井”即是山?jīng)_。“郡公井”是居住在山?jīng)_里的公公世系,后來以漢字諧音演變?yōu)樾铡褒彙?。又如侗語稱“寧郡頓”,意為“聚居于山灣里的人群”,即全寨祖先開拓的地點,比喻為一株大樹的根,侗語稱“頓”,以漢字諧音演變?yōu)樾铡班嚒保?2]。這也是筆者第一次看到有關(guān)“土著”姓氏的由來。
遷入清水江流域的不同姓氏,在社會變遷中,逐漸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宗族,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常常根據(jù)居住環(huán)境、政治形勢、社會情狀,為了獲取更加便利的生存條件,往往以改姓策略最為常見。茲舉數(shù)例,略作說明如下。
凱里顧氏改姓?!顿F州凱里顧氏族譜凱棠支譜》記載了顧氏改為唐、周、王的過程,其因據(jù)稱有二:一是為了參加科舉考試。在清嘉慶年間,顧良相之子雄邦公(入凱棠始祖)第七世孫、居住在凱棠的麻令(66世)和丟所(66世)兩堂兄弟要參加科舉考試。他倆在報名時,發(fā)現(xiàn)已報考的人中顧姓人較多,為增加錄取的機會,麻令將自己的學名改為“唐成舉”,丟所也將自己的學名改為“周在瑚”。最后,兩人均考取秀才。唐成舉考取秀才后,居住在凱棠養(yǎng)小寨的顧姓都跟著改為唐姓,并定立“世玉永遠、正家興開、文再自從、將德舉后、來定乾坤”20 個字的字輩。與此同時,周在瑚在考取秀才后,居住在凱棠甘稿寨的九金后裔也跟著改為周姓,其居住的地方也稱之為“周家寨”。“周家寨的周姓恢復為顧姓的年代大約是1940年左右,周家寨又恢復為甘稿寨,也是周姓變更為顧姓的開始?!雹佟额櫢闹?、唐姓考》,參見貴州凱里顧氏族譜編修委員會:《貴州凱里顧氏族譜》卷三《凱棠支譜》,內(nèi)部印刷本,2012年,第1-3頁。二是為了生命安全。凱棠龍?zhí)链宓拿缑駧r大五,本名顧馥春,苗名耶九,充當哥老會的首領(lǐng)。1853 年參加保樂、九松起義,1855 年再次參加張秀眉起義,后于1871 年兵敗被殺。1873 年,清軍對巖大五家鄉(xiāng)的顧姓族人進行清查,為避免被殺戮,鼎雄公后裔被清軍王姓軍官招安,跟隨其姓王。于是,原居住在龍?zhí)恋念櫠π酃笠幔ǔ贁?shù)居住在邊遠偏僻的人家,如現(xiàn)在南江別道寨的顧永明一房外)包括移居新寨、南江及黃平黨遙等的族人都改為王姓,至今已130多年的歷史。②《顧改王姓考》,參見貴州凱里顧氏族譜編修委員會:《貴州凱里顧氏族譜》卷三《凱棠支譜》,內(nèi)部印刷本,2012 年,第4-6頁。這樣,鼎雄公后裔的絕大多數(shù)就改為王姓了,但王姓人一直認為他們自己是顧家人,而顧家也一直承認他們是自己家族的兄弟。據(jù)《貴州凱里顧氏族譜·凱棠支譜》之《職稱職務(wù)人員簡歷》記載:鼎雄分支共記錄并介紹了109 人,其中王姓占絕大多數(shù),有92 人之多,顧姓16人,另有一張姓(王姓之妻),包括一名擔任省部級干部的王姓族人;夏雄分支共記錄并介紹了56人,其中顧姓37 人、唐姓17 人、另有2 姓(顧姓之妻)。顧氏71 世、鼎雄公第11 世孫王維寧,苗名碾保,原名王光吉,又名顧維君,曾對凱棠顧、王氏宗族簡譜作過考證說明。③參見貴州凱里顧氏族譜編修委員會:《貴州凱里顧氏族譜》卷三《凱棠支譜》,2012年內(nèi)部印刷本,第747-777頁。
錦屏“棄龍就姜”。清水江下游文斗地區(qū)有許多對龍姓“棄龍就姜”描述:文斗上寨《姜氏族譜》述及其太高祖姜春黎遷入文斗時,“雖同姓者認為門,然猶疑為外來客家,恐其恃智相欺,遂與龍姓暗商,將中寨之地,讓與吾祖先居住,萬一不順,好同下手。”題名為《萬載流芳》的族譜收存了原為龍姓后裔的人群,現(xiàn)已是文斗下寨姜姓的重要組成部分,該譜記載了“初進文斗住坐”之“一代祖”龍朝璽,到“七代祖棄龍就姜”,以及其后以姜姓繁衍發(fā)展的過程?!皸夶埦徒薄笆且蛭牟?、文舉兩太公弟兄赴考,幾次未中,后改姓姜,兩弟兄中一文一武,故棄龍?!保?]這樣,自文伯、文舉開始,整個家族都由龍姓改為姜姓。
文斗除了“棄龍就姜”外,似乎還存在“棄李就姜”的事例,如下兩件契約可資說明。
契約1[13]249:立賣山場杉木字人本房李紹璜父子四人,為因缺少糧食,自將到杉山共貳處,一處窮諸了,上憑盤路,下憑沖口,左憑山水溝,右憑油山;又一處土名從陋貫,上憑油山盤至沖,與紹宏杉山為界,左憑鐘英油山?jīng)_,右憑沖。今出賣與本房姜紹齊名下承買為業(yè)。面議谷一百九十斤,親手收回。其山杉木自賣之后,任憑買主修理管業(yè),賣主父子不得異言??趾鬅o憑,立此賣字存照。內(nèi)涂二字,添四字。契約2[13]414:立賣載手杉木字人下房李如蘭、如連、如葵弟兄三人,為因要銀用度,無處得出,自愿將到先年佃栽熙華、熙和之山,土名冉歪一塊,其山界至:上憑鐘英,下憑大路,左憑恩詔與沖為界,右憑鐘英,四至分明,今請中出賣與本房姜紹熊叔名下承買為業(yè)。當日憑中議定價紋銀貳錢五分,親手收足。其山自賣之后,任憑買主蓄禁管業(yè),賣主弟兄不得異言??趾鬅o憑,立此賣載手杉木字為據(jù)。
道光八年二月十三日
外批:此山分為五股,地主占三股,載手占貳股。
憑中:世賢
道光廿九年三月廿六日如葵親筆立
在契約1中,賣主李紹璜父子稱買主姜紹齊為“本房”,而契約2中,賣主李如蘭兄弟三人也稱買主姜紹熊為“本房”。據(jù)文斗契約文書分析,依附姜姓的李姓有兩家,即李紹璜、老虎、老生、老巖父子四人和李開弟、如蘭、如蓮、如葵父子四人,在道光年間還有八份契約涉及稱姜氏為“本房”或“叔”,具體是:《李如蘭賣山契》(道光十八年)[13]344、《李如葵賣木契》(道光十八年)[13]347、《李開弟、如蘭、如蓮父子賣木契》(道光十九年)[13]349、《李如蓮賣木契》(道光二十年)[13]358、《李如蘭佃契》(道光二十年)[13]359,《李紹黃父子賣木契》(道光二十一年)[13]361、《李紹璜父子等賣木契》(道光二十一年)[13]362、《李紹黃父子賣山契》(道光二十四年)[13]395??梢娎钚占尤肓私辗孔?,這也從側(cè)面反映了小姓改大姓、依附大姓之現(xiàn)象。
在錦屏縣魁膽村,當?shù)仄毡榱餍械恼f法是,王姓有四支房族,其中第四支房族從前也不姓王,其先輩是從外地來的部分小姓,為了在魁膽寨居住下去就依附于第二支王姓房族,全部被迫改為王姓。改姓的事還會將第三支房族和平翁(魁膽的鄰村,原本為隸屬魁膽款組織的子寨)的龍姓聯(lián)系起來,說他們從前同屬于一個龍氏宗族,至今雙方族人見面還是以兄弟、叔伯相稱,彼此不結(jié)姻親。另據(jù)龍氏族人回憶說:“那時,本寨幾乎所有的人都姓王了,就是說要想在本地生活下去就必須改姓王,由于形勢所迫,我們只能改姓王了。”[14]
在錦屏縣彥洞鄉(xiāng)瑤白村,有龍、滾、楊、范、龔、耿、宋、萬、胡、彭等10 姓。由于“滾”姓家族勢力較大,因此由外遷來的一些小姓也改稱“滾”姓,但在內(nèi)部是有區(qū)別,也可以互相通婚。據(jù)瑤白寨老說:早先各個姓氏來自不同省份和地區(qū),他們當年在遷入瑤白的時候把各自的文化、習俗和傳統(tǒng)也帶來了。龍家最早到寨中擇地定居,滾家是從上邊搬遷來的,住在上寨,楊家順著溪流往上走,在下寨定居。范家、龔家等陸續(xù)從各地遷來。滾姓勢力大,其他小姓或后來者為求得庇護和居住權(quán),不得不改從滾姓。但改姓者有始終保持自己原來的姓氏,形成姓氏雙重化。最常見的是將神龕牌位和墓碑做成雙層,外層寫滾姓,在里層寫原姓。逢年過節(jié)或祭祖,這些改姓的人家就將本族的歷史、姓氏和為何改姓等情況擺給后輩聽,叫他們莫忘根本。后來,這種活動公開化,就演變成一年一度的擺古節(jié)[15]?!冬幇讛[古歌》也證實了瑤白改姓一事,歌中唱道:“說到瑤白村,十姓為一姓,十個家族為一族,全是主人無親戚?!保?6]
錦屏縣平略鎮(zhèn)甘烏村同樣存在這種情況,自明洪武初年,湖南邵陽范氏兄弟到清水江一帶居住,康熙末年遷往甘烏,至今已有600余年的歷史。清朝初期,范氏已發(fā)展到200余戶,均姓范,這在錦屏實屬罕見。民國初年,有幾戶外姓人家落戶甘烏村,自覺將其姓氏改為范姓。①平略鎮(zhèn)志編纂委員會編:《平略鎮(zhèn)志》,內(nèi)部印刷本,2011年,第53頁。
另外一個重要的漢苗之間的融合,體現(xiàn)在“賜姓”上。清水江流域,特別是雍正朝才開辟設(shè)置的“新疆六廳”之地,屬“化外生苗地”,據(jù)稱僅有氏族和部落稱謂,并無漢族姓氏。部落稱謂有“方”“黎”“噶鬧”等,氏族稱謂有“柳”(Liongx)、“勾”(Gongd)、“勒”(Dlees)、“向”(Hxangt)等,這些部落和氏族稱謂相當于漢族的姓氏,被稱為苗姓,苗語稱“寨方”(Zad Fangs,意為“方家”)、“寨黎”(Zad dlib,意為“黎家”)、“寨向”(Zad Hxangt,意為“向家”)、“寨勾”(Zad Gongd,意為“勾家”)、“客柳”(Zad liux,意為“柳家”)等。苗名則采用“子父連名”制,以二代、三代連名為主,四代連名較少。連名原則是子名在前,父名在后,祖父名排第三。如“獎杉”(Jangx Dlas),“獎”為子名,“杉”為父名;“蝦奈里”(Xab Naii Lix),“蝦”為子名,“奈”為父名,“里”為祖父名,等等。
這些無姓氏的人群,在與外來移民交往交流交融后,也逐漸使用漢姓,特別是雍正初年,鄂爾泰在鎮(zhèn)壓廣順一帶少數(shù)民族后,呈報經(jīng)理苗疆十一事,其中有曰:“苗人多同名”,應“各照祖先造冊”;凡“不知本姓者,官為立姓”[17]。清雍正六年(1728年),朝廷決定開辟苗疆,鎮(zhèn)遠知府方顯奉詔至臺拱諸寨招撫苗民,登記戶口,賜苗族漢姓,編設(shè)保甲[18]。官方及經(jīng)辦人造戶口冊時,登記姓氏主要采用的原則有:一是以苗族氏族和部落稱謂或人名音譯等為姓,如“方”即方姓,“黎”取諧音為李姓,“柳”即劉姓。如人名為“里”,即寫成李姓,名為“旦”即唐姓。二是相互認姓或個人自己選用漢姓的,某人某寨先用漢姓之后,其家族或同寨同宗分出的寨子或個人均用同姓。如三穗大塝坡矮子寨邰家與良上上寨萬家,源于“黨”氏族,共祖先和清明會田,在編制戶口時,戶主登記,一個音譯“邰”姓,一個自報“萬”姓。[19]
這些少數(shù)民族使用漢姓之初,只用于與官方或與漢民交往的場合,而在本民族內(nèi)仍用苗名。于是,便出現(xiàn)了苗名上冠以漢姓,如“王略陽”,“王”為姓、“略陽”為苗名,“略”為子,“陽”為父;“張秀眉”,“張”為漢姓、“秀眉”為苗名;“任九蝦白”,“任”為漢姓,“九蝦白”為苗名。開設(shè)學校之后,苗民子弟入學讀書,便仿造漢人制定字輩,少數(shù)宗族還仿造漢族修家譜,建宗祠[20]。
在清水江流域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不同移民群體進入之后,都有一個在地化的過程,民族身份變換是常有之事,主要存在三種形式:一是漢族變少數(shù)民族,二是少數(shù)民族變漢族,三是不同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變換(如苗變侗、土家族變苗等),具體情形如下。
(一)漢族變少數(shù)民族。隨著移民、遷徙的頻繁發(fā)生,自從始祖遷入當?shù)睾?,為了生存,與當?shù)孛褡迤降认啻?,和睦相處,互通婚姻,語言、生活習慣日益本地化,也就自然融合為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熬佑谏贁?shù)民族地區(qū)的漢人,在人數(shù)上居于少數(shù),為了適應當?shù)氐纳a(chǎn)方式、地理環(huán)境、社會生活、風俗習慣和相互通婚等,經(jīng)過一兩代、三四代或更長的時間便融合于當?shù)厣贁?shù)民族之中了?!保?1]自明代以來,中央政府通過衛(wèi)所形式大規(guī)模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屯軍,漢族也大規(guī)模進入貴州。一些軍戶流入苗疆地區(qū),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通婚,形成“漢父夷母”或“夷父漢母”,逐漸被少數(shù)民族同化。“屯所之戶,明初軍籍十居其三,外來客民十居其七,今日皆成土著。”[11]如楊姓,是中國的大姓,也是黔東南等地的大姓,在天柱縣約占總?cè)丝诘?/4,超過10 萬人。①參見楊德潤主編:《天柱縣民族·姓氏·村鎮(zhèn)·文物集成》,2006年天柱縣文體廣電局內(nèi)部印刷本,第30頁。黔東南楊姓的來源有三支,最多的是楊再思支。據(jù)《楊再思氏族通志》記載:“從二世起,隨官任職,散居十地,子孫開始與土蕃侗族苗族聯(lián)姻融合?!薄白酝膺w后,多與民族聚居,部分子孫聚族而居”。有遷入劍河、臺江、凱里等地的楊氏族人,“久習成俗,有用苗族子父連名取名的。散居于湘、黔、川、渝、滇、桂等?!雹跅罟鉂h主編:《凱里旁海楊氏族史》,2006年內(nèi)部印刷本,第31頁。另據(jù)社會調(diào)查顯示,錦屏隆里所之漢民,因戰(zhàn)亂而外逃,這些外逃者很多都籍于相鄰縣的侗族村寨,成為少數(shù)民族群體。例如錦屏縣地稠村的胡姓有30 余戶,其先祖系咸豐年間自隆里所逃逸遷去,已變?yōu)槎弊?;而逃逸遷去榕江的胡姓、江姓的子孫亦均變?yōu)槎弊?。?jù)《蓮花山集》載,董氏三謨已絕嗣,隆里所已無董氏相延。③參見(清)陳文政:《蓮花山集·序》,乾隆乙亥年刻本。但榕江縣尚有其遷去之后裔,并已為侗族,現(xiàn)仍回隆里祭掃董氏。從隆里所遷至以上地區(qū)的各姓氏子孫都變成了侗族,除地稠村的胡氏外,皆說侗語、著侗裝、行侗族之風習。但他們?nèi)哉J定與隆里所的本家是同宗,這些地區(qū)胡姓、江姓的侗族長期與隆里村的宗族之間相互參與婚喪等紅白喜事活動,并一起于清明節(jié)祭祖掃墓[22]。
實際上,漢民在清水江流域變苗事例并不僅存于是民間文獻和社會調(diào)查中,在清代宦黔官員的記述中,也頗為多見,如徐家?guī)志陀浭銮逅杏我粠дf:“其地有漢民變苗者,大約多江楚之人,懋遷熟習,漸結(jié)親串,日久相沿,浸成異俗,清江南北岸皆有之,所稱熟苗多半此類”,“其有天地君親師位者,則皆漢民變苗民之屬”[23]。這都說明了外來移民有一個在地化的過程。
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民族識別過程中,由漢族改為苗族的,主要是錦屏縣龍池、地步、華寨、亮司、平江、九南等地龍姓958戶4 532人,映寨、寨稿等地吳姓271戶1 330人,丹寨縣高峰110多戶600多人。由漢族改為土家族的,主要是岑鞏縣羊橋、鎮(zhèn)遠縣尚寨2 000多戶12 000多人[24]。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黔東南地區(qū)從1994年到1997年,由漢族改為少數(shù)民族的總?cè)藬?shù)達到45 632人[24]。
(二)少數(shù)民族變漢族。清水江流域的移民除有苗化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在不斷地追溯其華夏祖先的努力,以有別于“苗蠻”。錦屏縣亮司龍氏土司其先祖龍政忠在明洪武初年被封為長官司后,其子孫一直世襲。龍氏族屬何時開始甚至是否一直稱漢族,無法考證。但最遲在雍正年間已稱漢族,其后一直持續(xù)到1980 年代。據(jù)錦屏《亮司龍姓恢復苗族紀念碑序》記載:“1735 年7月,我地苗族上層正長官司龍紹儉經(jīng)雍正皇帝特許,準予入學。在此以前我地少數(shù)民族是不準考科舉的——根據(jù)記載,當時是‘以夷制夷’的政策,我地苗族被迫逐漸漢化,以至延續(xù)到目前?!?986年1月,根據(jù)黨的民族政策,恢復亮司龍姓苗族成份。①參見《亮司龍姓恢復苗族紀念碑序》(1985年),碑立于錦屏縣敦寨鎮(zhèn)亮司龍氏宗祠內(nèi)。2月24日,亮司龍姓恢復苗族身份,并隆重召開慶祝大會。3月,龍池龍姓和培寨潘姓也先后舉行集會,慶?;謴蜑槊缱?。②錦屏縣敦寨鎮(zhèn)人民政府編:《敦寨鎮(zhèn)志》,2011年內(nèi)部印刷本,第28頁。
(三)不同少數(shù)民族間的變換。在清水江流域,除苗化、漢化外,也有少數(shù)民族之間被同化的現(xiàn)象。如錦屏縣彥洞鄉(xiāng)瑤白村,瑤白舊稱“苗泊”,侗語叫“miul beeh”,意為苗族人居住的地方。最早在瑤白居住的是苗族人,明中期遷徙至此,侗族、漢族晚于苗族人,從而形成苗侗漢雜居的現(xiàn)象,由于苗族人發(fā)展慢,漢族人也不多,而侗族人發(fā)展快,加之附近村寨都是侗寨,遂逐漸被侗族所同化,最后也被侗族村寨所接納,成為著名的九寨之一[15]。實際上,到了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這種不同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身份變換也還存在,如民族識別過程中,黎平縣順化瑤族鄉(xiāng)120 多戶670多人由布依族改為苗族[24]。
明清以來的清水江地區(qū),是一個外來人口集聚的地區(qū)。這些通過不同途徑進入清水江流域的移民,面臨著一系列生存問題。除去獲取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之外,如何處理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關(guān)系,是他們需要長期思考和踐行的核心問題。換言之,他們要如何獲取“入住權(quán)”,需要長期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進行競爭與合作。在這種過程中,各種生存策略層出不窮,競爭性爭斗甚至清代所謂“三十年一小亂、六十年一大亂”的少數(shù)民族變亂,均與之有不同程度的關(guān)系。但除去這種極端的對抗性競爭外,在緩慢的日常生活中,更多的還是交往、交流、交融占據(jù)了主流。通過歷史文獻與民間文獻的梳理可知,當外來移民到達清水江流域之后,除去屯軍能迅速占據(jù)土地之外,其余人群,或以商道從事貿(mào)易活動,或以租客身份,租山栽杉,進行經(jīng)濟生產(chǎn)活動。他們或以捐資“入籍”的方式,成為“當?shù)厝恕?,或以雇傭而得來之錢財,逐漸買地,定居下來。然后,再通過改姓、賜姓、變換身份等形式,獲取與當?shù)厝巳阂粯拥臋?quán)力,真正成為清水江流域的“主人”之一,與少數(shù)民族一道,共同造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諧民族聚居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