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云南東川礦業(yè)與礦神信仰興衰

管梓茹，陶 琳

(大理大學 民族文化研究院，云南 大理 671003)

礦業(yè)的開發(fā)推動信仰的形成，而東川銅礦的開發(fā)則促進了礦神信仰的形成發(fā)展。云南五金礦產蘊藏甚富[1]，據歷史記載，其中銅的發(fā)展尤為引人注意，早在明代，“曾兩次在滇開設錢局鼓鑄銅錢，而這些銅大部來自東川銅礦”[2]。而在《清實錄·乾隆朝實錄》中也提到：“滇省各廠，惟湯丹(隸屬東川)最旺，歲產高銅八九百萬、及千萬斤不等”[3]。由此可知，在云南地區(qū)銅礦發(fā)展顯著且礦廠中東川銅礦的產量最多，并逐漸受到中原王朝的關注。

而在礦神信仰方面，雖然關于礦脈龍神在清以前的史料中未曾出現(xiàn)，但根據《新纂云南通志六》中提到：“礦神廟原建于東川府”[4]，其體現(xiàn)了在清敕封以前便已出現(xiàn)礦神廟及其相關的礦神信仰，且中國歷來講究動土時間，在發(fā)展礦業(yè)時必然會動土，而動土必祭，加之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各行各業(yè)都有著自己的行業(yè)神，故筆者認為云南東川地區(qū)的礦神信仰存在由來已久，其隨著礦業(yè)的開發(fā)便已形成礦神信仰，但礦神信仰也僅限于民間自發(fā)形成。

一、清朝對銅礦的控制

隨著云南東川銅礦業(yè)快速發(fā)展，中原王朝為加強對銅礦的控制，在制度上確立礦神的正祀地位。東川在漢晉等時期設置郡縣，隋唐實行羈縻政策，南詔設東川府，宋時歸于大理國管轄，元時歸東川路，明朝時期隸屬四川。后在清軍進入后，為籌集軍餉，順治十八年(1661年)戶部尚書王宏祚提議“招商開采滇銅并設爐鑄錢”[5]。但在相關政策方面的史書中并未有過多的記載，后在溫春來和李貝貝的《清初云南銅礦業(yè)的興起》[6]中筆者猜測東川地區(qū)可能已有銅鉛礦廠。云貴總督蔡毓榮在《籌滇十疏：第四疏》[7]中鼓勵全面采礦，主張官銅、民銅應一視同仁，雖然楊余練[8]以及馬琦[9]等都認為這應該并非是清朝最早提出來的關于礦業(yè)的政策。

雖然蔡毓榮提出相關政策受到康熙皇帝的重視，但當時康熙所猜測的滇省銅量多卻因王繼文等地方大員反駁而為開展相關舉措，直至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中原王朝才開始大力開展云南的銅礦事業(yè)。這一點可根據雍正元年(1723年)，任職云貴總督的高其倬提到：“云南銅斤一案，自康熙四十四年以前，通省銀銅各廠，俱系督撫各官私開，原未奏報，亦無抽收款項、案冊可稽。因事久顯露，經前督臣貝和諾折奏，始委員分管，交廣西、元江、曲靖、永北四府抽課充餉?！盵10]由此根據史料結合前文可知，在康熙四十四年以前，雖然有如蔡毓榮提到過開采云南銅礦，但由于各類官員掩蓋現(xiàn)實，并未照實上奏稟報，未能將其得以真正地開發(fā)。

雍正四年，東川歸滇，使東川的銅礦生產迅猛。但除了內部因素以外，促進云南銅礦產業(yè)快速發(fā)展的還有一個外在因素，即日本開始加強對銅礦出口的限制。在《從〈吾妻鏡補〉談到清代中日貿易》中便有提及：日本產礦眾多，“自前明時已供中國采辦”[11]。其指出中原王朝在早期采辦的銅礦多處于日本等，而在《清康熙-乾隆年間洋銅的進口與流通問題》中也提到日本“開采日久，銅礦日減”[12]。由此，因為日本銅礦數(shù)量減少，東川銅礦生產也為中原王朝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即彌補鑄幣的原料，將滇銅作為鑄造錢幣的原材料，滇銅進入了飛速發(fā)展階段。乾隆時期，直隸總督李衛(wèi)于乾隆三年(1738年)指出：“經九卿等議定，江浙應辦銅二百萬斤，自乾隆四年為始，即交滇省辦運”[13]。故從次年(1739年)開始，云南幾乎承包了全部的鑄銅工作(即鑄幣)。只有在偶爾特殊情況下，才由洋銅接濟部分。

二、礦神正祀制度的確立

隨著后期銅礦業(yè)的發(fā)展愈烈，中原王朝的勢力不斷加深，礦神正祀制度開始確立(根據《清實錄·高宗實錄》[14]中的記載，始于1792年)?！白怨乓詠砦从胁恢貜S務也。其山有廠者，必謹封而祭之”[15]，這說明在云南地區(qū)很早便開始重視礦廠事務，當山中有礦廠出現(xiàn)時，必定會謹慎賜封并且向其祭祀。

一方面，當?shù)毓賳T主動向其靠攏，重視礦廠事務，且由地方民眾自行組織所奉祀的神靈則有著被官方指定為“淫祀”的危險，故當?shù)毓賳T主動請求敕封，“總督富綱、巡撫譚尚忠以銅廠豐旺，請神封號”[16]。在這里，體現(xiàn)了“合法性”與“合理性”相結合的概念。一方面，在“合法性”的角度上，當?shù)氐墓賳T利用國家資源，通過得到政府的資源來建構自己在地方的權力，并且從廣泛的神明到具體化本土化神明發(fā)展，也維護了當?shù)亟y(tǒng)治。另一方面，在“合理性”的角度上，則給予了普通群眾一個合理的解釋。該民間信仰植根于當?shù)?，通過敕封、賜匾額、筑廟等手段可以加強正統(tǒng)性，及其使人民群眾信服，體現(xiàn)了其文化構建的邏輯、基本原則的合理性發(fā)展。

而另一方面，富綱、譚尚忠請求確立礦神正祀制度時，中原王朝為激勵當?shù)厝藗儾粩嚅_發(fā)銅礦，號召民眾積極制銅，為鑄幣發(fā)展提供長久的支持，故以官方祭祀制度來鞏固、促進社會發(fā)展。“近年來各廠辦獲銅斤，較每年額數(shù)多至四百余萬，自屬山靈呈瑞，理宜列在祀典，賜之神號，用答神庥。著封為裕源興寶礦脈龍神?！盵17]

針對為何要起名為“裕源興寶礦脈龍神”？礦脈龍神與龍脈是否一致？兩個問題，筆者通過史料搜集，發(fā)現(xiàn)有關“裕源興寶礦脈龍神”一詞在敕封前并未出現(xiàn)在云南地區(qū)，東川府原來是有礦神廟的，隨著東川礦廠裕源子廠(湯丹的子廠之一)產銅量不斷豐富，故而以此命名。但對于其與龍神之間的聯(lián)系，筆者一方面認為與龍脈應該不完全相等?！朵聊舷汶[陳忠倚輯論開煤礦之益》中曾提到：“因為風水之說深入人心，動以傷殘龍脈為辭請封禁，是煤礦業(yè)不得發(fā)展的主要原因之一”[18]。開礦不得傷其脈，而裕源礦廠的開采必然會破其脈絡，因此筆者認為礦脈龍神并不等同于龍脈。另一方面，《續(xù)云南通志稿》中提到：“祀礦脈龍神謂龍神，故僰夷畏見冠帶吏也。”[19]因此筆者思考將其稱之為“龍神”或有著一定的震懾作用，便于中原王朝對其加強管理控制。

“著該督、撫于廠地相度處所，建設總廟，春秋致祭，并交該部載入祀典。其大小各廠，聽其自行立祠，其神牌祠額，即照所定封號，一律繕寫?！盵20]《新纂云南通志七·卷一百五十六·財政考》中也曾提到：“礦神祭品查舊章，每年春、秋二季致祭裕源興寶礦脈龍神，需用牛羊牲畜祭品等項，支銀四十兩。住持僧齋食、香燈六個，月銀二十七兩，每季合銀六十七兩。此項銀兩，歷由濟用庫外銷厘金項下動撥給領?！盵21]

根據上述相關史料可知：隨著中原王朝封神，并以此建筑相關廟宇，在其中立神牌、定時祭祀，將其納入“官方祭祀”。而祭祀時不僅需要消耗大量的牛羊牲畜祭品，還需要大量的銀兩物資及其人力資源，此消耗均由國家供給，所用消耗體現(xiàn)了中原王朝對其重視程度。

在敕封后的第二年，1793年9月12日，中原王朝對礦脈龍神廟賜予相關匾額——“御書云南東川府銅礦龍神廟匾，曰：靈裕九圜。”[22]結合《銅業(yè)歷史文化名鎮(zhèn)湯丹》中所提到的關于“靈裕九圜”的解釋：“礦脈龍神已經顯靈，使裕源銅廠和全東川的銅業(yè)豐旺興盛，支撐了大清朝錢幣的鑄造，東川銅業(yè)功不可沒”[23]。此匾額體現(xiàn)了中原王朝對東川銅業(yè)發(fā)展以及對與國家財政流通(鑄造銅幣)的積極肯定。

三、東川礦業(yè)與礦脈正祀的興衰發(fā)展

東川礦神信仰隨著礦業(yè)的發(fā)展而不斷受到中原王朝的關注，也從民間信仰發(fā)展為官方祭祀，并隨著礦業(yè)的逐漸開采，官方祭祀也呈現(xiàn)出一種興衰過程。

在乾隆年間，東川產銅資源豐富，東川銅礦可謂是撐起了清王朝的“大幣江山”，也為清王朝節(jié)省了一些不必要的開支。從康熙四十四年至嘉慶十一年(1806年)，云南一共開采了144 個銅礦[24]。到了嘉慶年間，因之前采挖礦山，礦山中資源逐漸消耗乃至消失，并且冶煉滇銅需要有足夠的燃料，即木材，但隨著礦產資源的需要，木材也逐漸的入不敷出，這也將直接導致所冶煉的滇銅量少且成色欠佳，京局不得不設爐改煎, 所需火工銀兩由各廠店員及運員賠補[25]。在陳康祺的《滇省運銅差之苦累》中提到：“侯訪知四川烏坡廠銅可以般運，遂陳請大憲，在烏坡采買銅二百萬斤，五省委員咸獲赍運?！盵26]因此，由于云南銅礦開采過量而需要采買四川的銅礦勉強維持。到了道光元年(1821年)，云南的銅礦以及購買的四川的烏坡銅，其供給均難以滿足社會需求。[27]

中原王朝為其功利，運用礦脈正祀穩(wěn)固人心。根據《昆明縣志略》等相關史料記載：“又道光元年，護理巡撫、布政使玉輅暨各官復建祠于翊靈寺內，春秋致祭”[28]。由此可看出隨著銅礦產量日減，官方運用文化認同，加強對當?shù)氐乜刂疲员慵訌娿~礦業(yè)發(fā)展。道光二年(1822年)，中原王朝仍然下令大力鼓勵鑄銅[29]。但隨著銅礦日漸挖空，云南銅礦產業(yè)生產幾近崩潰，各種弊端也不斷出現(xiàn)，礦廠難以維持(部分礦廠關閉)，廠欠的出現(xiàn)增加，以及官員問題等等也趨漸明顯。陳康祺也指出：“所短過多，或報沈失，或交不足數(shù)，至參革而止，此數(shù)十年弊政也。”[30]直到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林則徐擔任云貴總督，面對官員等問題林則徐提到：“地方官經管事多，安能親駐廠中，胼胝手足，勢必假手于幕丁胥役，弊竇愈多”[31]。而后林則徐開始采取一系列手段進行“革新”，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而后雖也有幾位官員積極改革，發(fā)展云南礦業(yè)，并且在文化信仰方面也采取了相應的措施，“光緒五年，布政使升泰重修，新建客廳三楹、草亭一座”[32]，在這里體現(xiàn)出官方仍對礦神不斷地建祠祭祀、復建，這也與當時的“實業(yè)救國”思潮而發(fā)展礦業(yè)有關。而在礦神祭祀上，“光緒末年，改為高等審判廳，祭亦尋廢”[33]，礦神信仰也隨著礦廠地倒閉而逐漸被廢止。

礦神信仰是社會文化的一種反映，其產生與發(fā)展都離不開礦業(yè)的興衰發(fā)展，即來源于當?shù)厝藗兊纳钏琛６诮绦叛鲇峙c社會政治背景密不可分，正如楊慶堃所述：“宗教和政權之間始終存在著密切的互動”[34]。因此，雖然礦神民間祭祀的產生是出于人們在生產礦業(yè)時的訴求體現(xiàn)，但隨著社會歷史的推動，礦神信仰崇拜與礦業(yè)、政治關系緊密相連，當初礦業(yè)發(fā)展利于社會發(fā)展，即當中原王朝認為有利可圖之時，便會將信仰加之“官方祭祀”，并以此進行控制與鞏固，對其開展祭祀制度，敕封“裕源興寶礦脈龍神”、賜予匾額“靈裕九圜”、筑廟，并開展相關的祭祀活動，而后期該礦業(yè)神的崇祀、寺廟也在道光、光緒初不斷修正、復建，其體現(xiàn)了對時局的無奈，當新的危機出現(xiàn)時，政治的集體化與信仰交織融匯，借以減緩心中所困，增強發(fā)展礦業(yè)的信心，獲得心理慰藉。而受當時的行業(yè)背景乃至其背后的政治背景所迫，使銅礦產業(yè)的發(fā)展趨漸衰敗，礦神信仰也逐漸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