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頭集萃 文房秀逸
——文人石鑒賞

文/范墾程 by Fan Kengcheng

史料曰有類賞石：“物象宛然，得于仿佛。雖一拳之多，而能蘊(yùn)千巖之秀，大可列于園館，小或置于幾案?！贝四宋娜耸?。

文人石，亦稱案頭石、文房石、文人賞石等。這類多數(shù)被古代文人雅士置于文房書齋案頭條幾的石頭，雖然也有“清供”的意味，但本質(zhì)上是文齋擺件、書齋雅玩、靜心寧神之物品。

文人石通常也被歸入供石（清供石）一類。但本人在《文人石：中國傳統(tǒng)賞石的“原石”》（詳見2021年第4期《寶藏》雜志）一文中認(rèn)為，這種說法過于籠統(tǒng)，代表西方賞石家的觀點(diǎn)。筆者認(rèn)為，嚴(yán)謹(jǐn)?shù)卣f，文人石與供石還是有一定區(qū)別的。

文人石具有四大鮮明特征：

一、大小咫尺之間，“小而奇巧者”，有的僅一拳盈握，俗稱“拳石”，適合書房擺設(shè)，甚至便于隨身攜帶。

二、石種多為古代“四大名石”，太湖石、靈璧石尤其。

三、形態(tài)以抽象奇巧和山形為主，質(zhì)地溫潤，膚色純凈，大巧若拙，古意盎然。

四、不加持底座，可平穩(wěn)置放，或放在盆內(nèi)。主要是因?yàn)楫?dāng)時尚未流行為石頭配制底座。

山形類文人石比較直白，鑒賞相對容易。抽象類文人石則講究意象美，重在“舍形取意”。抽象類文人石或圓潤飽滿、弧線優(yōu)美，或孔竅通達(dá)、聚散相間，或石形俊逸、巧勝奇趣，但均石體沉穩(wěn)，穩(wěn)中有變，少鋒芒棱角，相對圓渾，質(zhì)地細(xì)潤，皮殼老拙，脈理柔和，氣脈貫通，氣定神閑，古氣蒼然。抽象類文人石個性和韻味，突出地表現(xiàn)在“古、拙、丑、妙、秀、雅、寧”方面。清冷古樸的文人石，完全吻合古代文人雅士的氣質(zhì)、意趣、格調(diào)，以及靈活變通、擺脫世事羈縻的心性。

題名：【禪】 石種：靈璧紋石

例如山形類蘇州太湖石《無量》，型態(tài)飽滿，塊面爽利，層次錯落，結(jié)構(gòu)勻稱，體形俊逸，跌宕多姿，雄奇峭拔，質(zhì)地致密，皮殼渾厚，追樸守拙，沉著內(nèi)斂，實(shí)為一方氣韻高古、入眼入心的文人石。筆者之所以將它歸于文人石，主要因?yàn)槠渚哂幸庀箅S意，無相勝有相的文人石特征。

鄭板橋曰：得美石難，得頑石尤難，由美石轉(zhuǎn)入頑石更難。抽象類文人石，首先是一顆頑石，同時也是一方雅石。

對文人石，筆者有如下鑒賞體會。

一、無形實(shí)有相

名山何必去，此地有群峰。山形文人石即使拳頭大小，也能蘊(yùn)含千山萬壑靈秀之氣，令人心曠神怡，無疑是古代文人雅士最為鐘情的。我們熟知的許多歷史名石，如陸游所記“大柱峰”“峨眉石”；蘇軾所寫“雪浪石”“壺中九華”；趙孟頫所藏“太秀華”“蒼劍山”，以及南唐李后主“徑長逾尺咫，前聳三十六峰，皆大如手指”的“海岳庵硯山”，皆是精彩的山形文人石。此處的“硯山”，其實(shí)并非實(shí)用之“硯”，只因此石形似筆架，與文房器物相吻，與文人瀟閑疏放氣質(zhì)相符，故成為文房“第五寶”。

另一類文人石則不具人所認(rèn)知的形象或不具客觀的形象，其特點(diǎn)是大象無形，大巧若拙，自然樸真，丑而不陋?！笆?，丑而雄，丑而秀。一塊元?dú)饨Y(jié)而石成，成為一塊怪石，看似凹凸不平，險怪橫蠻，難以尋常審美觀視之，卻是陋劣之中有至好，丑陋之中存至妙，讓人百看不厭，耐人尋味?！编嵃鍢蛟@樣評說此類石頭。

本人收藏的另一方文人石《云居》，它石型飽滿，天然獨(dú)洞，又因形如秤砣或古代官印，別稱石權(quán)（“實(shí)權(quán)”諧音）。該石石表蒼厚古樸，器型規(guī)整而不失疏野，敦厚而不失空靈，沉穩(wěn)而不失頑拙。其既有實(shí)的一面，也有虛的一偶；既有平坦之地，又有細(xì)碎之處；既有前突，又有后收。一洞穿眼，別有洞天。可謂頑拙于外，秀雅于中，氣息超古，逼人心骨，有著讓人驚詫的雅致美、澹然美。

“秀孕片石迷宇宙”。古代文人雅士認(rèn)為，這種無具象、無形相的文人石，是對大自然概括性的表現(xiàn)，散發(fā)著大自然的味道，具有強(qiáng)烈的象征意義，因而它也更容易讓人有種回歸自然的感覺，進(jìn)入人與自然“物我兩忘”的境界。

抽象類文人石，其實(shí)內(nèi)在受一種無形的力量支配，有著明顯的“秩序感”，即所謂物象宛然，得于仿佛，亂中有序，秀雅于中。

天地有大美，萬物有成理。無論具象還是抽象，文人石都是古代文人雅士朝夕相處、心領(lǐng)神會的摯友。

二、樸拙真韻味

古人賞石重韻味。文人石的精彩與韻味，用兩個字可概括：樸拙。

樸拙：表面不靈巧，實(shí)質(zhì)樸實(shí)，純真，敦厚，踏實(shí)。

古人向來追崇樸拙之物、樸之美學(xué)、拙之精神。宋代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提倡：“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鼻宕鷷腋瞪揭嘌浴皩幾疚闱桑瑢幊笪忝?，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北M管他們講的是藝術(shù)理論，但具有普遍意義和深遠(yuǎn)影響。

表象看，文人石又老，又頑，又野，又拙，然其隱喻的卻是高潔、沉穩(wěn)、厚重、恒久等品性，文人石的疏野、蒼古、枯淡、樸拙，是古時文人雅士崇尚素樸生活、返璞歸真性格的形象映照。文人石的“拙”與文人雅士的“文”似乎是對立的，但兩者在精神境界、心靈溝通上卻是有序和諧的。樸拙的文人石，悄然拉近了古人與自然的距離，并使他們感到親切，得到感應(yīng)，從內(nèi)心感悟到文人石的真韻味。正如曹雪芹所感嘆的那樣：“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溯源應(yīng)太古，墜世又何年？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bǔ)天。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蔽娜耸匀怀闪怂麄兊摹白腺e”。

三、拳石顯大雅

“尾桐最古，袖石亦奇”，“數(shù)寸之高低調(diào)臥，玩堪盈握質(zhì)玲瓏”，文人石小巧玲瓏，小可盈握，大至單手或雙手便能輕易移動，適合案頭陳設(shè)觀賞，被古人列為案頭雅玩之序。

文人石因徑不逾尺、“小石塊”而被稱為“拳石”。陸游有“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白居易有“豢石蒼苔翠，尺波煙杳眇”等詩贊?！叭蹦恕膀椤钡募俳枳?。拳石者，蜷石也。蜷，縮縐、卷形，意指石頭之微小，形狀“瘦、皺、漏、透”。

題名：【山魂海韻】 石種：彩陶石

都說古代文人具有一種儒雅氣質(zhì)，他們崇尚簡單、喜歡安靜。簡單就是易，就是??；靜就是止，就是不動，文人石無疑最符合古人文人簡約的審美觀，最能容易產(chǎn)生清靜雅致的感覺。

文人石雖系“拳石”，卻韻雅趣幽、脫凡絕俗。何謂雅？雅即高尚、雅正、不粗俗。

文人石之雅，一來自其虬曲蜿蜒、抽象的形態(tài)，猶如書法中的龍飛鳳舞，國畫中的潑墨寫意，音樂中的大音希聲，大象無聲，讓人“坐臥觀之，留宿其下，十日不去”。

二來自遺世獨(dú)立、與世無爭的精神品格，不言自高，不言自厚，不言自秀，氣定神閑，泰然處之，“花若解語應(yīng)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我醉君復(fù)樂，陶然共機(jī)”，這是何等的雅事。

三來自“一石清供，千秋如對”的感覺。試想月明之夜，獨(dú)處幽室，焚一支沉香，品一盅香茗，管它市井喧囂、官場昏暗，與千古之石對話，任思緒飄散飛揚(yáng)，感悟自然，俗慮盡泯。生活中有這樣一個“知己”，過一把“山野隱士”之癮，怎不感到靜雅？

例如這方文人石《波濤萬古痕》，形如片云墜落，質(zhì)地清潤致密，色呈青黑，周身水波紋影影綽引，承貫連接，有種清風(fēng)徐來、波波鱗炙的感覺，淡雅高潔，明月清風(fēng)，秀媚無邊。是不是有點(diǎn)白居易名詩“煙翠三秋色，波濤萬古痕。削成青看玉，截?cái)啾淘聘钡囊饩常?/p>

拳石有大雅，文人石也。

四、無座勝有座

佛靠金裝，石靠座裝，文人石另當(dāng)別論。文人石自“誕生”起就與座托毫不相干，那時壓根就沒有底座這個“非常有趣的裝置（外國某奇石收藏家所言），因?yàn)榈鬃敲鞔笃诓艥u漸流行起來的。那時至多受古制盆景的影響，石頭以盆而供，稱為“盆石”。主觀上講，古代文人雅士崇尚自然，喜歡的就是天然生成、渾璞未鑿、沒有任何“喬妝打扮”的石頭，“原生態(tài)”，才真正符合古代文人雅士順應(yīng)自然、觀照自然、體味生命的精神追求。

有人說“觀賞石走向藝術(shù)品的橋梁就是底座”，那只是現(xiàn)代人似是而非的解釋，對玩文人石的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古代文人雅士根本就沒想過把石頭當(dāng)作藝術(shù)品，他們眼里的石頭是大千的宇宙，是古器，是雅玩，是知友。

純粹的東西無疑是最動人的。一枚帶著河灘之靈山野之氣、最大程度保留著原始狀態(tài)的石頭，徑直登上文人雅士的書房案頭成為“座上賓”，是古代文人雅士對自身的一種形象寫照，也是一種高尚的文化境界。

為石頭配座，可以說是中國古人的一大藝術(shù)發(fā)明，有利于表達(dá)藏石者的審美觀念和精神意念，但不得不說，當(dāng)下不少人熱衷于為石頭配底座，純粹是為了提升石頭的經(jīng)濟(jì)價值，美其名曰“改變石頭的命運(yùn)”，結(jié)果往往功力不夠，出現(xiàn)許多俗不可耐的“垃圾”。從這個角度去理解，不覺得文人石無座勝有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