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它單調(diào),它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蝴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忙碌地飛著,也聽得它們嗡嗡地鬧著。
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于分不清是葫蘆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黏結(jié),整個閃閃地生光。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它;對著它拍手,點頭,嬉笑。但它終于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它的皮膚,寒夜又使它結(jié)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模樣;連續(xù)的晴天又使它成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地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昂趁酚奥罚⒀┚葡愦濉?,則雪月梅這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diào)戲酒姑娘了?!安耖T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后的景況?!扒按迳钛├铮蛞挂恢﹂_”,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
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是在江南所寫,而做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比我這一枝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最妙的是下點兒小雪呀。
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fā)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好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兒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一片雪花含有無數(shù)的結(jié)晶,一粒結(jié)晶又有好多好多的面,每個面都反射著光,所以雪才顯得那樣的潔白。我年輕時聽說從前有烹雪論茗的故事,一時好奇,便到院里就著新降的積雪掬起表面的一層,放在瓶里融成水,煮沸,走七步,用小宜興壺,沏大紅袍,倒在小茶盅里,細細品啜之,舉起喝干了的杯子就鼻端猛嗅三兩下———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兩腋生風,反而覺得舌本閑強。我再檢視那剩余的雪水,好像有用礬打的必要!空氣污染,雪亦不能保持其清白。有一年,我在汴洛道上行役,途中車壞,時值大雪,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饑腸轆轆,乃就路邊草棚買食,主人饗我以掛面,我大喜過望。但是煮面無水,主人取洗臉盆,舀路旁積雪,以混沌沌的雪水下面。雖說饑者易為食,這樣的清湯掛面也不是頂容易下咽的。從此我對于雪,覺得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蘇武饑吞氈渴飲雪,那另當別論。
雪的可愛處在于它的廣被大地,覆蓋一切,沒有差別。冬夜擁被而眠,覺寒氣襲人,蜷縮不敢動,凌晨張開眼皮,窗欞窗簾隙處有強光閃映大異往日,起來推窗一看,———啊!白茫茫一片銀世界。竹枝松葉頂著一堆堆的白雪,杈芽老樹也都鑲了銀邊。朱門與蓬戶同樣地蒙受它的沾被,雕欄玉砌與甕牖桑樞沒有差別待遇。地面上的坑穴洼溜,冰面上的枯枝斷梗,路面上的殘芻敗屑,全都罩在天公拋下的一件鶴氅之下。雪就是這樣的大公無私,裝點了美好的事物,也遮掩了一切的蕪穢,雖然不能遮掩太久。
堤壩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只有我們倆,手挽著手,踏著雪無言地走著。山巒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壩下的河流,也已隱遁了蹤跡,被厚厚的冰雪覆蓋了。河岸的柳樹和青楊,在飛雪中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天與地顯得如此的蒼茫,又如此的親切。走著走著,我忽然落下了眼淚,明明知道過年落淚是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種無與倫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傷感情緒。三個月后,愛人別我而去。
那年的冬天再回到故鄉(xiāng)時,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壩上的,就只是我一人了。那時我恍然明白,那天我為何會流淚,因為天與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將別你而去,你將被這亙古的蒼涼永遠環(huán)繞著!
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與青楊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靈都有可棲息的地方,我的筆也有最動情的觸點。所以我仍然喜歡在黃昏時漫步,喜歡看水中的落日,喜歡看風中的落葉,喜歡看雪中的山巒。我不懼怕蒼老,因為我愿意青絲變成白發(fā)的時候,月光會與我的發(fā)絲相融為一體。讓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還是白發(fā);讓我分不清生長在我頭上的,是白發(fā)呢還是月光。
幾天前的一個夜晚,我做了一個有關大雪的夢。我獨自來到了一個白雪紛飛的地方,到處是房屋,但道路上一個行人也看不見,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雪花拍打我的臉,那么的涼爽,那么的滋潤,那么的親切。夢醒之時,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回憶起一年之中,不論什么季節(jié),我都要做關于雪花的夢,哪怕窗外是一派鳥語花香??磥憝h(huán)繞著我的,注定是一個清涼而又憂傷、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
我心有所動,迫切地想在白紙上寫下一句話。那句話是:我的世界下雪了。
是的,我的世界下雪了……
黃昏時分,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天的雪終于漸下漸止,沉沉夜幕下的大千世界,仿佛凝固了,一切生命都悄悄進入了睡鄉(xiāng)。或近或遠的山谷、平川、樹林、村落……在雪光映照下,銀裝素裹,分外妖嬈。這雪后初霽的夜晚,萬籟俱寂,了無生氣。
驀地,從遠處傳來一陣凄厲的叫聲,沖破這寒夜的寂靜,那叫聲,如泣如訴,若怒若怨。聽來令人毛骨悚然!噢,是那條被主人放逐的老狗,在前村的籬畔哀嘆自己的身世,還是在傾訴人類的寡情?
漫無涯際的曠野平疇,在白雪的覆壓下蜷縮起身子,好像連掙扎一下都不情愿的樣子。那遍地的萋萋芳草,匆匆來去的游蜂浪蝶,如今都藏匿得無跡可尋。只有那幾棵百年老樹,依舊伸展著槎牙的禿枝,像是鬼影憧憧,又像那白骨森森,給雪后的夜色平添幾分悲涼、凄清。
暮色昏暗。
大片的濕雪繞著剛點亮的街燈懶洋洋地飄飛,落在房頂、馬背、肩膀、帽子上,積成又軟又薄的一層。車夫姚納·波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個幽靈。他在趕車座位上坐著,一動也不動,身子往前傴著,傴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傴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堆大雪倒在他的身上,他仿佛也會覺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馬也一身白,也是一動都不動。它那呆呆不動的姿勢、它那瘦骨嶙峋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得像那種花一個戈比就能買到的馬形蜜糖餅干。它多半在想心事。不論是誰,只要被人從犁頭上硬拉開,從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開,硬給丟到這兒來,丟到這個充滿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囂、熙攘的行人的旋渦當中來,那他就不會不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