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物志傳統(tǒng)的新變
—— 以唐宋嶺南民俗志中的風土書寫為考察對象

王 輝

(北京師范大學社會學院，北京 100875)

嶺南主要指五嶺以南的廣東、廣西、海南、和越南北部等地區(qū)。早在秦代，中央王朝就將其納入國家版圖。由于地域、自然氣候等原因，嶺南的自然環(huán)境、地方物產(chǎn)、風俗等有異于五嶺以北的江南、中原等地區(qū)，嶺南自漢代以來就引起士人對其進行書寫的興趣，也因此產(chǎn)生了陸賈《南越行記》、楊孚《異物志》①陸賈的《南越行記》已經(jīng)散佚。楊孚《異物志》參見：楊孚.異物志輯佚校注[M].吳永章，校注.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等風土書寫。東晉南朝時期，隨著北方流民的南遷、南方的開發(fā)，中原與嶺南兩者之間的地域文化的交融逐漸加深，也出現(xiàn)一大批描繪嶺南特有的花鳥魚蟲、風土人情的著作，如劉欣期《交州記》、顧微《廣州記》、嵇含《南方草木狀》、劉澄之《交州記》、沈懷遠《南越志》②劉欣期《交州記》參見：駱偉，駱廷.嶺南古代方志輯佚[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66-79。顧微《廣州記》參見：梁廷楠.南越五主傳及其他七種[M].楊偉群，校點.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48-49。嵇含《南方草木狀》參見：梁廷楠.南越五主傳及其他七種[M].楊偉群，校點.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56-71。劉澄之《交州記》參見：駱偉，駱廷.嶺南古代方志輯佚[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150-151。沈懷遠.《南越志》輯錄[J].駱偉，輯佚.廣東史志，2000（3）：37-49。等。這一時期，對嶺南的異物書寫成為一種重要的書寫類型，形成了嶺南“異物志”的書寫傳統(tǒng)。

現(xiàn)存的唐宋時期描述嶺南風土的民俗志主要有五部，它們分別是唐代段公路的《北戶錄》、莫休符的《桂林風土記》、劉恂的《嶺表錄異》，宋代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和周去非的《嶺外代答》①參見：段公路.北戶錄[M].張智.中國風土志叢刊.揚州：廣陵書社，2003。劉恂.嶺表錄異校補[M].商壁，潘博，校注，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88。范成大.桂海虞衡志[M].嚴沛，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周去非.嶺外代答[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其中《嶺外代答》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tǒng)的異物志寫作體例?！端膸烊珪偰刻嵋氛J為《桂海虞衡志》“諸篇皆敘述簡雅，無夸飾土風、附會古事之習”，認為《嶺外代答》“其書條分縷析，視嵇含、劉恂、段公路諸書，敘述為詳”[1]，主要從敘述風格的角度討論宋代民俗志的寫作特征，而沒有注意到其對異物志傳統(tǒng)的突破意義。這體現(xiàn)在寫作對象的轉(zhuǎn)換、人物形象的演變和寫作主旨的遷移等等方面上。

關于唐宋時期的嶺南風土書寫方面的論文，主要如下：董靈超的博士論文《唐宋五部涉桂筆記研究》[2]研究了五部筆記的作者生平、版本源流，寫作理念和文化觀念；王一意的碩士論文《〈嶺外代答〉的人類學解讀實驗——兼論宋代華夷之辨的弱化》[3]從探討《嶺外代答》作者周去非的研究對象、目的、方法、立場入手，探討其人類學價值，追溯中國古代人類學的淵源；鐘無末的《〈北戶錄〉研究》[4]從博物學傳統(tǒng)中探討《北戶錄》作者段公路通過寫作對“博而且信”的追求；侯先棟《段公路〈北戶錄〉研究》[5]從文獻學的角度，考辯《北戶錄》的版本源流，及作者段公路生平和嶺南游歷行蹤；陳恩維的《從異物到鄉(xiāng)邦：明代以前的嶺南書寫及其意義》[6]總結了明代以前士人眼中的嶺南形象，嶺南形象有著從先秦的荒服、漢唐時期的異物書寫到唐宋遷謫文人眼中的他者的演變，此外唐宋時期的嶺南本土文人眼中的鄉(xiāng)邦書寫也逐漸興起；耿淑艷《嶺南漢唐間地理博物體志怪小說》[7]探討了漢唐時期地理博物體志怪小說在題材內(nèi)容、創(chuàng)作意識、敘事手法，語言風格等方面流變。此外，還有一些探討嶺南貶謫經(jīng)驗影響士人詩歌創(chuàng)作及北方士人參與嶺南地方開發(fā)的文章。這些論文或從文獻學角度，考證版本源流，探求作者行跡；或從文學角度，考察地理博物體志怪小說的文本特征；或從人類學角度，辨析古代嶺南書寫中的人類學因素。然而，少有研究者從歷史民俗學的角度，考察古典民俗志的演變狀況。

本文擬選取唐代段公路的《北戶錄》、莫休符的《桂林風土記》、劉恂的《嶺表錄異》和宋代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周去非的《嶺外代答》等五部具有代表性的嶺南風土書寫文本，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初步探討唐宋時期嶺南風土書寫的嬗變。

一、從異物到異文化：異域書寫的對象轉(zhuǎn)換與空間拓展

唐代與宋代的嶺南書寫中，書寫主體的文化意識不同，對作為異域的嶺南的關注點不同，引起其震驚的對象也不同?？梢哉f，從唐到宋，嶺南書寫的對象有著從異物到異文化的轉(zhuǎn)換，其所建構的嶺南文化空間也得以拓寬。

首先，從唐代到宋代，引發(fā)驚奇感的對象漸漸發(fā)生了偏離，漸漸從自然地理、草木魚蟲轉(zhuǎn)移到不同社會文化上。唐代對嶺南“異”的書寫，主要體現(xiàn)在對自然環(huán)境、草木魚蟲的描寫中?！侗睉翡洝返男蜓灾兄赋鲎髡叨喂贰伴g者以事南游五嶺間，嘗采其民風土俗、飲食衣制、歌謠哀樂有異于中夏者，錄而志之。至於草木果蔬、蟲魚羽毛之類，有瑰形詭狀者，亦莫不畢載”[8]2。雖然如此，嶺南風俗在文本中的數(shù)量遠遠不如作者頗有興致地描寫的“緋猨”“蛤蚧”“紅蝙蝠”“睡菜”“無核荔枝”等異物；《嶺表錄異》中也多記載嶺南颶風、火山、澄金、玳瑁、象肉等中原所無的事物，而檳榔須系縛的船只、交趾的不乃羹、西南地區(qū)的獨特的釀酒工序等地域民俗文化，也只在文本中占據(jù)著次要地位。而在宋代的嶺南風土書寫中，自然地理、草木魚蟲只是內(nèi)容之一，其地位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么重要?！稁X外代答》將內(nèi)容分為二十門，其中，“花木門”“鳥獸門”“魚蟲門”三門被歸類到最后。關于地方民俗文化的則有“風土門”“器用門”“服用門”“食用門”“寶貨門”“蠻俗門”等門類，其分類之細致可見一斑。《桂海虞衡志》中雖有許多花果、鳥獸、礦物的描寫，然而作者往往將其放入日常生活中去描寫，如“山豬，即豪豬，身有棘刺，能振發(fā)以設人。二三百為群，以害禾稼，州洞中甚苦之”[9]57。顯然，此時地方文化已經(jīng)成為宋代士人描寫的重點。

其次，嶺南風土書寫中，作為文化空間的異域，逐漸發(fā)生著置換。其最明顯的表現(xiàn)，在于異域的界線的變化。唐代，由于社會文化的重心在北方，因此五嶺成為北方與南方之間的社會文化分界線。隨著宋代經(jīng)濟重心特別是南宋政治中心的南移，嶺南在國家中經(jīng)濟和文化地位的提升，五嶺已經(jīng)不成為士人認定異域的分界線。唐朝時期的嶺南風土書寫中，出于嶺南嶺北的比較，嶺南的自然地理、鳥獸魚蟲、花木果蔬等，都成為北方士人關注的重點。宋代時期，由于南海絲綢之路的繁榮，不同文化的交流深化，異域的邊界向南推移到南部沿海及越南一代。《嶺外代答》中有“外國門”，特意記載于宋朝進行經(jīng)濟、政治交往的海外國家，如“真臘”“占城”“三佛齊”“木蘭皮國”“大食諸國”等。在唐代嶺南風土書寫中，嶺南是相對封閉的，五嶺之外的地域，是一個混沌的存在。然而，在宋代嶺南風土書寫中，嶺南則是開放的。其地理范圍囊括南部沿海諸國甚至海上諸國，由近及遠，有真臘、占城、西天竺諸國、大食諸國、昆侖層期國等。可見在宋人的世界想象中，嶺南的世界是一個開放、廣袤的世界。

此外，通過唐宋時期的嶺南風土書寫，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嶺南自始至終是華夏世界的一部分。嶺南異于北方的自然物候，給它增添了特別的區(qū)域特色，然而，在唐宋時期，它在經(jīng)濟、政治、文化上，都與北方社會密切相連。相對于北方社會，嶺南的“異”體現(xiàn)在自然環(huán)境、物產(chǎn)風俗上，嶺南的“己”，體現(xiàn)在被納入中原王朝的政治系統(tǒng)和文教系統(tǒng)中?！稁X外代答》載，“今桂產(chǎn)于欽、賓二州，于賓者，行商陸運致之北方；于欽者，舶商海運致之東方”[10]175，嶺南與中原、江南等地經(jīng)濟聯(lián)系密切；《嶺表錄異》載，“南中小郡，多無緇流。每宣德音，須假作僧道陪位”[11]76，中央的政令詔書等能夠在嶺南宣達。置身于這樣境地的士人，面對“異”，心中升起的更多是驚奇、贊賞，而非惶惑和陌生感，對于“己”，讓士人更容易有一種熟悉的心態(tài)。正是由于這種復雜的心態(tài)，士人會更容易進入嶺南的社會，欣賞其獨特的地域文化。《嶺表錄異》中記載的袍木所制之履，“其輕如通草，暑月著之，隔卑濕地，氣如杉木。今廣州賓從諸郡牧守，初到任，皆有油畫袍木履也”[11]108，這就是處于異己之間的士人文化心態(tài)和行為邏輯的生動體現(xiàn)。

二、從“官員”到“士人”：嶺南風土書寫的人物形象的演變

唐宋時期的嶺南風土書寫中，由于社會文化背景不同，寫作主體的文化心態(tài)不同，書寫角度不同，文本中呈現(xiàn)的官員形象也不同?！侗睉翡洝贰豆鹆诛L土記》《嶺表錄異》的作者都生活在晚唐，龐勛起義之后的唐王朝日落西山，藩鎮(zhèn)割據(jù)和軍閥混戰(zhàn)中的中原社會動蕩不安，武夫橫行，士風頹唐，士人群體普遍失去澄清天下的理想。唐王朝在嶺南的經(jīng)營也僅僅是勉力維持而已。而宋代，士人的主體地位崛起，士人群體有著憂樂天下的情懷。此外，隨著南宋政治中心的南移，嶺南和海上航路就對王朝更為重要，因此，嶺南為官的士人，會更在意嶺南的社會治理。表現(xiàn)在文本中，就有了官員與士人的區(qū)別。

一般來說，官員和士人的身份是高度重合的，官員往往都出身于士人群體。然而，唐代嶺南民俗志中的官員形象，很少有表現(xiàn)士人的人格與風骨的一面，更多是作為中央朝廷統(tǒng)治地方的國家機器的一部分而存在。他們少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沒有澤惠嶺南的行跡，有的是勞民傷財、謀求私利的行徑?！豆鹆诛L土記》中一些官員恣意宴游、大興土木。如元晦“公私宴聚，較勝爭先。美節(jié)良辰，尋芳選勝。管弦車馬，闐隘路隅”[12]3。韋瓘建碧潯亭，“館宇宏麗，制作精致，高下敞豁，冠諸亭院”[12]4?！稁X表錄異》以遠觀者的視角，勾勒了唐代嶺南地區(qū)的官員群像。其中有官員政務活動的描寫，“廉州邊海中有洲島，島上有大池。每年太守修貢，自監(jiān)珠戶入池”[11]30；有描寫官員在嶺南地方搜羅南方珍異的，“廣南盧亭，獲活瑇瑁龜一枚，以獻連帥嗣薛王”[11]38，“咸通末，幽州張直方貶龔州刺史。到任后，修葺州城，因掘土得一銅鼓，載以歸京”[11]44，“澄州金最良。某頃年使上國親友，附澄金二十兩，訝其單鮮。友曰：‘金雖少，貴其夜明，有異于常金耳！’留宿驗之，信然”[11]34。嶺外的奇珍異寶和奇風異俗，成為他們宦游旅途中寂寞中的刺激，無聊時的點綴以及北歸時和親友的談資，成為官員親戚之間相互饋贈的禮物。愛州刺史因貪財，強行奪取銅柱的事件極具戲劇性：“舊有韋公干為愛州刺史，聞有漢伏波銅柱，以表封疆在其境。公干利其財，欲摧镕之于賈。胡士人不知援之所鑄，且謂神物，哭曰：‘使者果壞，是吾屬為海人所殺矣?！刹宦?。百姓奔走，訴于都督，韓約移書辱之。公干乃止?！盵11]41這則資料記載了當?shù)毓賳T與當?shù)孛癖娨蛭幕?、利益的分歧而引發(fā)的矛盾。自愛州刺史看來，銅柱只是漢代伏波將軍馬援留下的遺跡，將其熔鑄，可化為自己的囊中物。而從土人的角度看來，這銅柱是地方社會信仰的象征，是保護族群的神圣之物，它的存在與否，直接關系到民眾的生死。同一個事物，歷史記憶與民間記憶有分歧卻又融合。官員在個人貪欲的驅(qū)使下，失去對大傳統(tǒng)的歷史記憶的起碼尊重，對地方小傳統(tǒng)進行粗暴的干涉，從而造成了地方紛爭。官員的無恥、貪婪、強暴昭然若揭。

而在宋代的嶺南風土書寫中，對官員的書寫則很少是刻畫官僚群體，更多的是，從作者自身的角度和視野出發(fā)，對嶺南地區(qū)進行記錄。在此過程中，士人的形象和內(nèi)心世界，得以全面的展現(xiàn)。一方面，士人精通詩詞，具有傳統(tǒng)文人的審美趣味，對山川風物有較高的欣賞能力；另一方面，作為嶺南社會的管理者，“士人”主體意識強烈，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政治理想，有維護邊疆安定、推動社會善治的抱負，也有經(jīng)營嶺南的深謀遠慮和對外國的警惕。表現(xiàn)在文本中，就是閑情逸致的抒寫與政治教化的表達，這兩者共同構成嶺南士人的心理結構和立體形象。

作為派往當?shù)氐墓賳T，士人肩負著教化地方的職能。《桂海虞衡志》“志器”一節(jié)中寫道，“南州風俗，猱雜蠻猺。故凡什器，多詭異。而外蠻兵甲之制，亦邊鎮(zhèn)之所宜知者?！盵9]39作者出于軍政目的而介紹黎弓、藥劍、峒刀等邊民兵器?！稁X外代答》中，廣右作為南宋王朝統(tǒng)治薄弱的邊緣地區(qū)，各民族生活、文化雜糅。作為充滿憂患意識與治世精神的官員，作者出于有益邊疆治理，防止邊境沖突與危機的目的，特別留意廣右地區(qū)的地理地緣環(huán)境。從編排體例上來看，作者將地理、邊帥、外國等卷放在前面，將風土、法制、財計、器用等放在后面。這種安排應是作者士大夫經(jīng)世致用觀念的傳承?！鞍僭焦世铩敝袣v數(shù)歷代經(jīng)營廣右的沿革，“并邊”“廣西省并州”等詳細記述了廣西各州的地理位置、流經(jīng)水域、接壤國家、境內(nèi)各族等，“廣西水經(jīng)”引援秦皇漢武經(jīng)營嶺南時軍隊途徑的河流來說明廣西水經(jīng)，對現(xiàn)實社會治理不無裨益?！皬V西經(jīng)略安撫使”“瓊州兼廣西安撫都監(jiān)”等章節(jié)中，詳細敘述當?shù)貧v代的官職沿革。“田子甲”一節(jié)記述靖康之變，峒官勤王的情況。“海外黎蠻”詳細描寫了海南黎族的生活習俗和社會狀況。作者介紹了黎族依據(jù)與官府的遠近而分為生黎和熟黎的狀況，詳盡描述了黎族的待客、婚姻等習俗，可見作者對當?shù)厣鐣氖祜潭?。在“?jīng)略司買馬”“宜州買馬”“馬綱”等涉及到朝廷馬政問題的條目中，作者不惜筆墨，深中時弊，體現(xiàn)了一個心懷天下、對善治孜孜以求的宋代士人形象。

此外，宋代士人的文人情懷與意趣，不論是在描述花木還是山水時，都在文本中有著充分的流露?！凹t蕉花，葉瘦類蘆箬，中心抽條，條端發(fā)花。葉數(shù)層，日拆一兩葉。色正紅，如榴花、荔子，其端各有一點鮮綠，尤可愛?；ㄐ挠许殻n黑色。春夏開，至歲寒猶芳?！盵10]197對于紅蕉花的描述，作者語言清新，富于靈韻，“日拆一兩葉”“其端各有一點鮮綠，尤可愛”，可謂觀察細致，筆觸細膩，表現(xiàn)了文人士大夫的閑情逸致；“古跡門”中，集中記述了當?shù)氐墓袍E，如“韶石”“秦城”“綠珠井”等地，作者登臨古跡，觸景感懷。對于靈渠之口的秦城，作者鋪敘其地理位置之重要，感慨嶺南納入中原王朝的歷史地緣上的必然性?！办`渠”中對于靈渠的通航方式的巧妙，作者倍加贊嘆，也因之展開了對秦始皇的歷史評價。在嘆息秦始皇的猜忌殘忍的同時，又贊嘆其溝通南北的氣魄之大、思慮之深。對歷史文化記憶的感懷，體現(xiàn)了一個思接千載、憂患深遠的士大夫形象；對“黎母山”的描述：“若黎母山巔數(shù)百里，常在云霧之上，雖黎人亦不可至也。秋晴清澄，或見尖翠浮空，下積鴻蒙。其上之人，壽考逸樂，不接人世。人欲窮其高，往往迷不知津，而虎豹守險，無路可攀，但見水泉甘美耳。此豈蜀之菊花潭、老人村之類耶？”[10]14作者在描述黎母山自然環(huán)境時，基于文人的審美品位和精神意趣，將其比作菊花潭和老人村等，寄托其隱逸情懷。

三、嶺南風土書寫中經(jīng)驗表述傳統(tǒng)的突破與新變

中國的博物傳統(tǒng)分為二脈，一脈以《山海經(jīng)》①參見：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恫┪镏尽发趨⒁姡簭埲A.博物志校證[M].范寧，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0。為代表，以地理空間為框架，記載華夏世界的各種神話傳說、探求殊方異域的草木鳥獸，不無荒誕縹緲之辭，具有明顯的百科全書取向；后者以漢末嶺南人楊孚的《異物志》③參見：楊孚.異物志輯佚校注[M].吳永章，輯佚校注.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為代表，專注記載嶺南地方的自然物候、草木鳥獸、奇風異俗，雖有追求神秘新奇的觀念，但重視實證，記述者都有嶺南的旅行或生活經(jīng)驗，這直接奠定了嶺南風土書寫的傳統(tǒng)?？偟膩碚f，以上二脈都有“重物不重人”的寫作傾向。

到了宋代，這種“重物不重人”的寫作模式則受到了極大的顛覆，南宋時期的社會文化背景的轉(zhuǎn)變、士人主體精神的高漲、嶺南社會的發(fā)展等因素，為士人提供了新鮮的經(jīng)驗。這讓經(jīng)驗表述和知識生產(chǎn)方式發(fā)生了改變，從而極大地突破了傳統(tǒng)的嶺南“異物志”傳統(tǒng)。其表現(xiàn)主要有以下兩點。

從驅(qū)魅式寫作到重觀察記述?！爱愇镏尽眰鹘y(tǒng)的嶺南風土書寫較為平實細致，但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求新求奇。從唐到宋，對嶺南的表述和知識生成方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唐代士人的嶺南寫作充滿了驅(qū)魅的品性。官員從北方到嶺南，面對與北方迥異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物，將其與傳統(tǒng)的博物學中前代學者的記述相比，嶺南的神秘性由于作者的親身體驗而漸漸消散。呈現(xiàn)在知識表述中，即為先引述前人著作或他人傳說，然后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驗對其進行證實或證偽。唐代《北戶錄》中有“鸚鵡瘴”：“食木葉、榕實。凡養(yǎng)之俗，忌以手頻觸其背，犯者即多，病顫而卒，土人謂為‘鸚鵡瘴’。愚親驗之。”[8]14作者先點出“鸚鵡瘴”，讓人新奇，然后以親驗的方式道出，增強異俗的現(xiàn)實感和親切感。“蛤蚧”：“又有十二時蟲亦其類也。大者一尺，尾長于身，背生鬐角，行疾如箭。傳云，自旦至暮，變十二般色，傷人必死。愚嘗獲一枚，閉于籠中玩之，止見變黃褐赤黑四色。一云其首隨時則作十二屬形，乃言之過也?！盵8]26對“孔雀媒”“赤白吉了”“睡菜”等的描述也是如此。作為一種增廣見聞的著作，異物志的作者的價值取向在于在書中提供與原先自己所在社會相異的奇花異果、珍禽異獸及異域見聞。因此這種作品的知識生成方式為：聚焦于他者文化中與我相似的方面，通過對其中的差異之處的夸張，從而引起文化中心區(qū)域的人的好奇之感。如“鸚鵡瘴”；追溯文獻，在文獻的一鱗一爪記載中，引出要敘述的客體，將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與文獻相對照，從而形成一個具有張力的知識場域。不可否認，這種驅(qū)魅式的書寫策略，破除了傳說舊聞的神奇、荒謬之處，同時，也通過作者的親身體驗，渲染了嶺南的奇異性。

宋代嶺南的經(jīng)驗表述和生成方式則悄然發(fā)生了轉(zhuǎn)換。不可否認，《嶺外代答》中也有一部分驅(qū)魅式的表述，如“龍涎”一節(jié)，然而，這只占文本篇幅的極小部分。更多的是作者依據(jù)自己的觀察，對嶺南的異物進行詳實的描述。對于草木的描述，則觀察細致，用語平實，記述草木的產(chǎn)地、材質(zhì)、功用等，如“思櫑木生兩江州峒，堅，入清水中，百年不腐。峒人及交趾以為弓弩、標槍之材，為天下最?！盵10]179言簡意賅，切中事理?！皺壚啤保骸皺壚粕Ｄ侠栳?，亦產(chǎn)交趾。木如棕櫚。結子葉間，如柳條顆顆叢綴其上。春取之，為軟檳榔，極可口。夏秋采而干之，為米檳榔。漬之以鹽，為鹽檳榔。小而尖者為雞心檳榔，大而匾者為大腹子。悉下氣藥也。海商販之，瓊管收其征，歲計居什之五。廣州稅務收檳榔稅，歲數(shù)萬緡。推是則諸處所收與人之所取，不可勝計矣?！盵10]179作者對南方草木進行描述，不是出于獵奇，而是通過細致的觀察，將描述對象放入人類社會生活中去。描寫檳榔的不同種類，因不同時令而進行食用的不同特征。此外，還講到了嶺南地區(qū)收檳榔稅的情況。即使是對嶺南奇異事物的描述，如“志異門”中的“武婆婆”“新圣”等關于嶺南民間信仰的部分，作者也是平鋪直敘，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

從博物傳統(tǒng)到資政意識的偏重。傳統(tǒng)的嶺南風土書寫，很大程度上受到博物傳統(tǒng)的影響。楊孚《異物志》和張華《博物志》記載嶺南社會的奇珍異寶、奇聞異事，構成了中國博物志傳統(tǒng)的主線。儒家學者也有“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的風尚，在這種博物學傳統(tǒng)下，嶺南寫作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得到爆發(fā)。各種題名《交州記》《廣州記》的嶺南異物志著作不絕如縷。由唐入宋，在嶺南寫作中，這種博物學的傳統(tǒng)開始淡化，資政意識明顯強化。陸希聲在為《北戶錄》作的序中說：“古之學者固不厭博，博而且信，君子難之?！盵8]1陸希聲從博物學傳統(tǒng)的角度來評論唐代作者段公路，認為其對嶺南風物習俗的記載，“非徒止于所聞見而已，又能連類引證，與奇書異說相參驗，真所謂博而且信者矣”[8]2。段公路在文本中，提到的多是“蚊母扇”“鵝毛被”“紅蝦杯”“雞骨卜”“山胡桃”“白楊梅”“偏核桃”等奇風異俗和嶺南的草木鳥獸，但是對嶺南社會的政治社會生態(tài)，作者很少用心記載。然而，到了南宋時期，嶺南風土書寫中資治意圖則更加明顯?！稁X外代答》對于嶺南的地緣形勝、山川道路、廣西官制沿革、境外蠻夷、境內(nèi)峒人、海上諸國等都一清二楚，唯不精詳，對于西南的賦稅、鹽法等，更是了熟于心。雖然作者提到“異時訓方氏將有考于斯”[10]1，即注重《嶺外代答》的學術價值，但作者詳細記載嶺南社會的各種資料，其有裨于朝廷對于嶺南的政治教化之心異常明顯。

四、結 語

綜上所述，漢代以來，對嶺南自然物候、花鳥魚蟲、奇風異俗的寫作，形成異物志的傳統(tǒng)。漢晉以來，五嶺南北之間聯(lián)系的緊密，特別是西晉末年和南宋初年兩次大的人口南遷，促進了嶺南地方社會的開發(fā)。唐宋時期，對于北方士人來說，嶺南變得更加熟悉，其異域氣息漸漸淡化。正是這樣社會文化背景下，關于嶺南風土書寫的異物志傳統(tǒng)悄然發(fā)生了新變。通過將唐末的《北戶錄》《桂林風土記》《嶺表錄異》與南宋的《桂海虞衡志》《嶺外代答》進行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新變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寫作對象的重心開始由異物到異文化轉(zhuǎn)換，從唐代的記述嶺南生物的神奇之處為主，到宋代的以記述嶺南社會文化及海外文化的奇異為主。從唐代到宋代，作為文化空間的嶺南也經(jīng)歷了從封閉到開放的過程；嶺南書寫中的人物形象也開始了變化，從唐末的士人群體的頹廢，轉(zhuǎn)變?yōu)樗未咳酥黧w意識的高漲；在經(jīng)驗表述與知識生成方面，唐代異物志傳統(tǒng)下的嶺南寫作呈現(xiàn)出一種驅(qū)魅式寫作，即用自己的嶺南經(jīng)驗來判別前人的傳說或經(jīng)驗，而宋代的嶺南寫作則有意舍棄對前人文獻的引用，而注重自身的觀察。正是這些變化，使得對嶺南風土的記述擺脫了異物志的傳統(tǒng)，從而使嶺南以新的面目、新的形式，更細致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嶺南風土書寫的這種嬗變是古典民俗志在內(nèi)容和體例方面轉(zhuǎn)換的一個生動個案?；蛟S，這可以證明，古典民俗志作為一種“記錄之學”，其價值不僅僅體現(xiàn)在為后人留下地方民俗資料，而更可能蘊含著古代民俗學理論和方法，折射著社會文化的變遷。這對我們當下探討民俗志理論與實踐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