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冬日暖陽里,隨手翻覽《清風起》,便一發(fā)不可收拾,整個下午都沉浸在詩人繪制的圖景里不忍走出。這些詩句展現(xiàn)的維度頗為廣闊,漫漶史冊與記憶凋零間難以調(diào)和的沖突,深藏的鄉(xiāng)土意識與城市邊緣人身份的碰撞,以刀筆細致剖析不安內(nèi)心的思維習性,涵括了新詩所能表現(xiàn)的很多主題。在廣度外,詩人也堅守著對深度的追求,巧妙運用長短錯落、包孕神思的詩句,呈現(xiàn)時代洪流下沉思者的靈心善感。這些詩句建構(gòu)起來的深意,雖為詩人個性化生活經(jīng)歷結(jié)出的碩果,但并不缺少共相層面的感同身受。品讀吟哦,仿若與詩人把酒對坐,在推杯換盞中,矚目那懷抱靈魂者的淺斟低唱。
詩歌對“身體-靈魂”二元對立的思考綿延不絕,潛藏于對立之中的哲學根基在于作為置身于社會的個體,較難去擺正自我訴求與重重限囿間的矛盾。我們被包裝異常美觀的夢想鞭撻著,在夜以繼日的消耗中,慢慢失去了過往珍視的初心。更加吊詭的是,親眼注視著異化的全過程,卻往往難以掙脫宿命。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狂飆突進,上述身心間相互撕扯的痛感會愈加強烈,《清晨頌》中不乏對此現(xiàn)象的呈現(xiàn)及思考。
《時光書》繪制了一幅夢境中的奇幻景象,鏡子折射后的瓦礫、亡靈與罐子,歲月沖刷下的斑駁水石,宗教懺悔式的自言自語,共同構(gòu)成了逃遁現(xiàn)實語境后的自我讀解。剝離盡耽思的重重顧慮,映照出清澈身影,但當抽離掉這些懸想,多半會再陷入令人掙扎的無間輪回。于此語境下,詩末“他習慣飛翔與臆想——他沒有重量,他是空的”的喟嘆便似撕開遮掩的傷疤,將追索的疼痛再次暴露于烈陽下。
被裹挾于思考漩渦,日常習見場景同樣會勾連起詩人的叩問。《避雨之樹》以直白自訴的話語呈現(xiàn)出思維糾纏,護城河邊喑啞不止的鳥鳴,咿呀戲文里的刀光劍影,這些回蕩的聲音,讓詩人倍感深陷城池的痛苦。而路旁木槿花訴說著故鄉(xiāng)的歷歷往事,催促著詩人在暴雨中尋找難以左右逢源的答案?!笆菍せ赜曛斜甲叩挠職?,還是尋找避雨之樹”的捫心自問,相較于斷頭的混沌、城墻上整齊的磚這類宏大敘事,更足以紓解心中縈繞的彷徨。
對身陷囚籠與自由魂靈的深入追問,集中體現(xiàn)于《悖論》意旨之中。詩之三節(jié)傳神刻畫了魂靈滑入囚籠的過程,手提鴿籠找尋去籠中之路,被鋒利月牙兒割傷耳朵的祖母,勸返急于渡河的年少的我,從隱晦借喻到題中之義。無論是今之視昔,還是身陷迷局,可嘆的是我們明晰置身的處境,以及曾經(jīng)堅守的美好,卻難于逃脫那既定歸宿。
童年鄉(xiāng)土生活是潤澤詩人神思不斷涌出的養(yǎng)料,點滴回憶化成了人生前行動力。在《淠河志》里,觸目可見那些鐫刻進骨骼、流淌在血液中的鄉(xiāng)土記憶。緊貼地面的薺菜,在屋脊跳起舞蹈的老鼠,這些往往在農(nóng)村才能見到的景象,深深地映射進了詩人的話語、思維。鄉(xiāng)村里上演的民間小戲,走街串巷販賣故事的貨郎,這些不同于城市生活的日常,推動了詩人在高樓大廈里回味鄉(xiāng)間的和風暖陽及人倫秩序。
匡沖是詩人精心構(gòu)造的伊甸園,所有美好事物、人情在這方空間里都可尋覓到。毛莨、紫云英和小鵝花,吸引著云端行走的詩人乘坐童年滾的鐵環(huán)前往;楓樹、炊煙與石頭,指引著重拾遺失的美好,那無論相隔千里、相距數(shù)年都無法忘懷的存在。多年后,再入匡沖,感嘆他急遽的衰老、孤獨的墳墓及枯坐的莊稼漢。鄉(xiāng)村在城市化的撞擊下,日益變得陌生,生于鄉(xiāng)村的城市邊緣人失去了他們的根。
若將鄉(xiāng)土情結(jié)具象化,便是對故鄉(xiāng)親人的無盡依戀?!渡w屋記》里描寫的以紅苕藤充饑,以壓彎肩膀筑起家園的父親?!逗吧健防锟汤L的被二胡聲勾去魂魄,搖曳煤油燈下思念兒子的母親。這些故鄉(xiāng)的至親,在場抑或離去,永遠都是吸引羈旅游子歸來的情感寄托。感喟的是,當這些關(guān)涉鄉(xiāng)土記憶的物事慢慢消散后,飄泊身心將落向何處?!澳贡铝懔愕乜讨諠u模糊的碑文”訴說著難以忘懷的關(guān)于奶奶的往事,“像一座漆黑的墓碑”坐著看明晃晃月亮的年邁父親,這些鐫刻進心壁腦海的記憶成了詩人重復的夢境、走不出的月光。
詩人不僅需有以遣詞造句描摹人情百態(tài)的書寫能力,更為重要的是擁有向內(nèi)剖解自我原罪的非凡勇氣。落入世間的眾生,雖彼此關(guān)系互有交叉,但推導到一定境地,卻都是踽踽獨行于人世的魂靈,始終無法破解纏繞左右的孤獨感?!肮〉墓陋氈新诘奶且隆?,諸如這些浸染了濃郁孤獨氣質(zhì)的詩句在《立夏書》里俯拾皆是,乃至于成了詩人殫精竭力去探索的本源話題。對孤獨思考的面相與深度,可視作是檢驗詩人是否具有抱負的試金石。
日常生活中的或宏大或細微的事物,多有可能成為觸動詩人心弦的不穩(wěn)定因素?!段锸恰防镏胤倒枢l(xiāng)遭遇的綿延秋雨、冰冷空座位及白楊樹發(fā)出的沙沙聲,沖擊了詩人裸著的空蕩內(nèi)心?!豆P記》里將落的槐花訴說令人揪心的苦,不曾坍塌的天堂住著的一個天使,都將狹隘的自閉者姿態(tài)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這些都指向著一個本質(zhì)問題,即孤獨感充斥于衣食住行且難以找尋到能完全排遣掉的方法。
可貴的是,詩人在訴說孤獨感的同時,卻并未放棄對生成原因的追問與懺悔?!霸诤叴钏孔?在胸中建座教堂/學會種菜/也學會為自己活一次”,只有將肉體覆蓋著的內(nèi)心層層剖開,才能找尋到通往靈魂涅槃的路徑。經(jīng)過一番輾轉(zhuǎn)反側(cè),詩人似乎得到了稀釋孤獨的解藥?!段覐奈凑页鲎约骸防锵萑朊圆?、抹除了回憶中所有星光的我,都在孜孜不倦地尋找那遺失的魂靈。詩人的訴求化作了刺向自我的手術(shù)刀,只有殘忍地當機立斷,打開虛幻的內(nèi)部構(gòu)造,才能重拾起人生中那些具有支撐力的信念。
在《河流史》里,詩人變身漫游山水的游客,在山巒河流中汲取營養(yǎng),繪制了一幅幅既具美感又不乏深度的風俗畫卷。《云路街》里小鏡子內(nèi)照著的夢中人,《新安大橋》上相擁的兩三情侶及散步的耄耋老者,諸如這些都可視作是詩人尋覓漂流中靈魂棲息地的嘗試。
置身社會的個體,似乎慢慢學會了將真實的自我包裝成虛幻面貌,以便能較為安全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成為茶余飯后可供評頭論足的對象?!斗稚硇g(shù)》里營造了三幅反差強烈的情境,森林公園里賞奇石者或許是月下練習倒立的馬戲團骨干,汴河邊垂釣者潑墨而成的鐘馗可從畫里走出斬妖除魔,帳中下棋的我分離出了另一個午夜街頭游蕩,喝啤酒、吃烤串的我,這種種讓人訝異的組合,正是人性復雜且充滿悖論的證明。
篇幅較長的《河流史》可視作是詩人勉力書寫的意旨自證,“關(guān)于河流的回憶十分冗長,我的本意/是寫出一個較為典型的村莊”,諸如以上的表達皆是此類心理的反映。曾經(jīng)的輝煌抵不過歲月侵蝕,古老的鄉(xiāng)間禮樂被城市文明日漸強烈地沖擊,滿目荒蕪埋葬著虛無縹緲的風景,訴說著鄉(xiāng)土文明的消散。在歷經(jīng)磨難后,詩人漸漸認識了自己,而路徑包括將一己交給生活,修煉內(nèi)心的平靜,不放棄對遠方浩渺心事的探尋,在土地、秋日及湖邊安放躁動的魂靈。在那種種可見、不可見的曲折中,終將會找尋到能抵達彼岸棲息地的通道。
《清風起》雖為一冊薄薄詩集,詩作的書寫廣度、思考深度及潛藏在話語背后的思維習性、生成機制卻頗值得探討。遙遠神秘的童年鄉(xiāng)間生活,追索永恒話題的原始沖動,支撐了詩人驅(qū)遣筆墨去勾勒那一幅幅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的詩意畫面。既有身陷囚籠與自由魂靈、踽踽獨行與向內(nèi)剖解間的無窮張力,又不乏書寫鐫刻心壁的鄉(xiāng)土記憶,以及勉力尋覓漂流中的棲息地。品讀這些詩,我望見了光著腳丫在鄉(xiāng)間泥洼地里奔跑的身影,我聽到了屋后柿子樹上呼喚著返家的麻雀聲,在暗黑幽深的森林中,我又重新找到了回歸初心的曲徑。
■附:陳巨飛的詩二首
春 天
兩個人在郊野栽種桃樹
父親掘坑
兒子填土
他們一句話也沒說
寂靜中
他們的莊嚴像是埋葬死者
春天突如其來
一堆木材躺在不遠處
到了三月
請將其打制成棺木
讓那些死在半路的人
能夠衣錦還鄉(xiāng)
匡 沖
你要去匡沖嗎?
毛茛、紫云英、小鵝花和鳳仙
捎來口信——
你乘坐童年時滾的鐵環(huán)
在云端上走得太遠,該停下來了
去匡沖,要走小路
找到一棵楓樹和一個乳名
要順著炊煙的階梯向下
在灶膛里找到黝黑的石頭,向它問路
它告訴你,去匡沖
要趕在冬日的夜晚
有人風塵仆仆,在火塘邊談論死去的親人
那是個手機沒有信號的地方
要用植物的根蔓來導航
年復一年,草木新發(fā),它與死者握手
又與你剪斷的臍帶相連
它觸摸過死,也親近過生
你要去匡沖嗎?
今晚,你騎著月光即可抵達
山腳下,窮人的屋頂白茫茫一片
你跪在父親的墳前,像一座漆黑的墓碑
沒有悔恨的淚水
也沒有驕傲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