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巨河書·致鱽魚

蒼 耳

如果記得不錯的話，上回咱們相見應(yīng)在一座新起的巨壩附近，如今想來已恍如隔世了。我類似當(dāng)年的“涸轍之鮒”，在絕境茍延殘喘，因此托一條白鰻（她總讓我想起柔曼的白蛇娘娘）捎信給你。咱們同生于亞細亞巨河，每年溯流而上總能相遇，各懷所戀，各產(chǎn)各卵，并互致問候。如今我已喪失種群，無所依托，成了在巨河中掙扎的“鰥夫”。

看來我被他們稱作“鰣”，并非毫無道理。也許他們在我身上看到“時”之易碎，像寸磔的雪刃刮下碎銀似的鱗片；也許他們欲壑難填又多愁善感，指望在我鮮嫩的肉身上找回“時”之安慰。而等待我的結(jié)局早已注定，并顯露無遺，那就是隨“時”而夭，無“時”不殤！

鱽兄，這是我的悲劇，亦是我的劫數(shù)。不必嘲笑我的愚拙、我的迂執(zhí)、我的慘淡。不必把我的覆滅視作你們的機緣。每回看到你們立春后像一群騎士帶刀遠征，追尋夢想?yún)s遭層層截殺，難以抵達江花爛漫的上游，折返時再遭同樣劫難，我內(nèi)心便悲涼封凍。鱽兄，你們自詡身攜銀刀，渾身皆刺，可結(jié)果呢？不論是“江刀”“湖刀”，還是“海刀”“河刀”，均逃不出他們的掌心——在無形羅網(wǎng)中活蹦亂跳成一堆“爛銀”，在西式餐盤里排成鮮氣撲鼻的“銀匙”。

自打恐龍滅絕后，他們逐漸崛起，但至今仍未改掉爾虞我詐、嗜血殺生的本性。他們標(biāo)榜的所謂文明，一字即可囊括：網(wǎng)！因此不要對他們稀奇古怪的網(wǎng)——諸如拖網(wǎng)、電網(wǎng)乃至羅網(wǎng)——抱有任何幻想。鱽兄，不要指望他們棄置迷陣、滾鉤，因為他們早已施于同類！不要乞求采沙船在月黑風(fēng)高之夜不會像幽靈一樣出現(xiàn)，滔滔污水不會自夾岸的管道傾瀉而下。還有，他們在許多支流上灑下藥劑，以飲鴆止渴的方式誅滅我的難兄難弟，當(dāng)然也包括你。當(dāng)那些比恐龍還龐大的攔河巨獸出現(xiàn)，咱們世代繁衍的洄游通道被截斷，香火難續(xù)呀，我的鰣子鰣孫。

哦，鱽兄，倘你在滾滾濁流中遇見我，興許認不出我了。我頭大尾小，雙眼鼓突，脊椎畸形，鰭條松脆，一碰即斷。殺戮被分解成無數(shù)細小的刀片，用于無形的、瞬間的、散逸的、不見血的“黑殺”，不像奧斯威辛集中營那樣殘暴，亦不像涅瓦河邊的腥風(fēng)，以致你的滅絕幾乎瞞過了上帝。這是人的悲哀，還是神的悲哀？我不知道。

更糟的是，不知從何時起，我渾身散發(fā)古怪難聞的氣味（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大蒜味、氨味、煤油味、農(nóng)藥味），即便遇見夢中情人，也避而遁之。

我是“鰣”——魚界之“鐘”，亦是巨河之“鐘”。倘萬物之鐘皆停，他們拿什么來校正自己？

聽，他們正情深似海地低聲吟誦“百川歸?！?，聲言“與時俱進”呢，何曾想過我等陷于涸轍，以“自濡之沫”寫永訣之函？鱽兄啊，不必重復(fù)“抽刀斷水水更流”那句口頭禪了，何況你的刀不過是肉做的，外加一堆小刺，正好用來剔牙。

但我無愧于“鰣”！“時”之在我，即肉身，即天道，即本性。天道非他，乃我之筋、我之血！他們何曾與“鰣”俱進？

江底的喪鐘響了。誰在傾聽？誰又聽見？吾輩最可悲者，最可嘆者，乃不能相濡以沫，亦不能相忘于江湖。鏘臺鏘臺鏘臺鏘臺……白娘子，多珍重！……鏘臺鏘臺……前路兇險，別了，鱽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