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1
父親第一次對我發(fā)脾氣,就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一個慣于欺負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剛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后劃了兩道口子。父親不容我分說,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沒哭,沒敢哭,卻委屈極了,三天沒說話。在擁擠著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方米的空間內(nèi),生活絕不會因為四個孩子中的一個三天沒說話而變得異常的。全家都沒注意到我三天沒說話。
第四天,在學校,在課堂,老師點名要我站起來讀課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讀熟了的課文。我站起來后,許久未開口。老師急了,同學們也急了。老師和同學們都用焦急的目光看著我,教室的最后一排,坐著七八位外校的聽課老師。
我不是不想讀。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級丟盡榮譽。我是讀不出來。讀不出課文題目的第一個字。我心里比我的老師、比我的同學們還焦急。
“你怎么了?你為什么不開口讀?”老師生氣了,臉都氣紅了。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從此我們小學二年級三班,少了一名老師喜愛的“領(lǐng)讀生”,多了一個“結(jié)巴磕子”,我也從此失掉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
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學以后,才自我矯正過來。我變成了一個說話慢言慢語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得很“成熟”,有人因此把我看得“胸有城府”。而在需要“據(jù)理力爭”的時候,我往往成了一個“結(jié)巴磕子”,或是一個“理屈詞窮”者。父親從來也沒對我表示過歉意。因為他從來也沒將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后的口吃聯(lián)系在一起……
2
關(guān)于“出息”,父親是有他獨到的理解的。
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喝光了一碗包谷面粥,端著碗又要去盛,瞥見父親在瞪我。我膽怯了,猶猶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盛。
父親卻鼓勵我:“盛呀!再吃一碗!”
父親見我只盛了半碗,又說:“盛滿!”接著,用筷子指著哥哥和兩個弟弟,異常嚴肅地說:“你們都要能吃!能吃,才長力氣!你們眼下靠我的力氣吃飯,將來,你們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真實的慈祥、一種由衷的喜悅、一種殷切的期望、一種欣慰、一種光彩、一種愛。
我將那滿滿一大碗包谷面粥喝下去了,還強吃掉半個窩窩頭。為了報答父親,報答父親臉上那種稀罕的慈祥和光彩。盡管撐得夠受,但心里幸福。因為我體驗到了一次父愛。我被這次寶貴的體驗深深感動。
我以一個小學生的理解力,將父親那番話理解為對我的一次教導(dǎo)、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導(dǎo)、一次不容置疑的現(xiàn)身說法。我心領(lǐng)神會,虔誠之至地接受這種教導(dǎo)。從那一天起,我飯量大了,覺得自己的肌肉也仿佛日漸發(fā)達,力氣也似乎有所增長。
“老梁家的孩子,一個個都像小狼崽子似的!窩窩頭,包谷面粥,咸菜疙瘩,瞧一頓頓吃得多歡,吃得多饞人喲!”這是鄰居對我們家的唯一羨慕之處。父親引以為豪。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