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一只鳥

張洛嘉

我看到窗外有個黑影，在不斷變大，先只有一個圍椅大，慢慢地擴展、擴展，變得巨大無比，幾乎遮蔽了我的視野，而且越來越向我靠近，我嚇得緊縮起身子……又似乎傳來一種聲音，仔細聽，有時低沉，像一個老人在喘氣;有時忽然尖利，仿若小孩猛地一聲哭叫。聲音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波浪似地拍打著我的耳膜;聲音也越來越強烈，肆無忌憚，橫沖直撞，有種歇斯底里的感覺，它們成群的、連片地裹挾著我，而我只是一個，孤零零的一個，我想呼叫，但是叫不出聲來。

聲音和黑影向我撲來，我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可是，我已經(jīng)淪陷到聲音和黑影的漩渦中，爬不出來了。我感到了寒冷和疼痛，似有一把刺刀插入了我的心臟。這不是夏天嗎？為什么如此地冷？是不是走過漫長冬季的人，一生的記憶都會陷進寒風里，走不出來？

……突然感覺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把我從夢境的深海里打撈起來，我恐懼地蜷縮起身體，仍有陣陣寒意襲來。

窗外的雨淋淋漓漓，風聲雨聲雷聲奏響著一首夜的交響樂。我光著腳，用最快的速度跑下了樓，我想要沖進雨里，我想讓自己的思想和雨水交匯。我沒有打傘。撐一把傘或許可以遮擋一陣陣的雨，但我認為這仍是無法躲過整個雨季的，所以，我從來不打傘。于是，我的思想總是讓雨水淋得濕漉漉的，總是會隨著水花濺起波濤。然后，我會迷失在長長短短的大街小巷，走入霏霏細雨，或更想入非非。

然而，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走進雨里了，我忘了自己已是一只鳥了，在雨中，我沒法展開自己的翅膀。我更忘了自己是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鳥。我是非常不習慣自己是一只鳥的。我還是習慣住在樓房里，我在人和鳥之間切換不過來?？墒?，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成了一只鳥，我必須去習慣它。

我喜歡黑夜，喜歡路燈，喜歡雨。我的內(nèi)心與之是那么切合，我在夜里狂走，在雨中漫步，和路燈對視……因為，這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這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真實，沒有一絲白天的偽飾，更沒有人與人之間的虛情假意。

我是那么不喜歡裝模作樣地擁有很多朋友，而是喜歡在周圍浩蕩的人群中孤單地面對自己的那份歡樂與痛苦，孤單地面對自己的恐懼和寂寥。在人群中，我總是顯得那樣格格不入。我的任何動作、語言總顯得那么緩慢。我也從來不跟任何人去爭什么，我在人群中卻總是像飄蕩在空中。于是，我被大地判定只適合飄在空中，就這樣，我成了一只鳥。

雖然我是一只無名鳥，但是，我有非常漂亮的羽毛。頭上的羽毛又短又密，其中一撮毛茸茸的綠毛，讓我顯得高貴;背上的羽毛厚厚的，層層疊疊，兩翼是翠綠色的，肚子是檸檬黃色的;紅寶石般的眼睛，尖尖的嘴巴。這使我有別于其它普通的鳥，因此，在鳥類中，我顯得格外突出。如一首歌唱的，有多少人曾愛慕過我美麗的容顏，他們對我的喜愛如同追逐一位花季的美貌少女。沒想到，我終究沒有逃脫幾個頑劣熊孩子對我的追逐，我被他們用彈弓輕而易舉地打下來，摔到地下后，那從身體里發(fā)出來的劇烈銳痛，像要把我撕裂開來。我想大聲叫喊，可發(fā)不出聲音;我失聲了，沒辦法把自己撕心裂肺的痛苦發(fā)泄出來了。過了許久，我又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折斷了翅膀，飛不起來了。

在這樣一個夜晚，沒有人們走路的沓沓聲，沒有汽車引擎的轟鳴聲，更沒有人群聚集帶來的喧鬧，甚至連小鳥們也回家休息了。風從固定的方向吹來，樹在風中扭曲著身體，姿態(tài)古里古怪。樹葉隨著軀干倒向相同的方向，樹皮斑駁的軀干在一場風雨后能把自己扶直，而樹葉卻常常被風刮得零落一地，有的樹葉甚至會隨風而去，飄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樹葉們是輕飄的、被動的，風和雨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裹挾著你，然后把你一扔就跑了，你無法去與風雨抗衡。然而，一棵歷經(jīng)滄桑的樹是不會輕易倒下的，它能夠在風雨的強襲中屹立不倒，是因為它的根已經(jīng)連同它所經(jīng)歷的苦難扎得很深很深，并伴隨著苦難越長越粗壯。

這時，雨開始偷起懶來，風估摸著雨的心情，也開始轉(zhuǎn)變自己的頻率和力量。不一會兒，風和雨都停了，流轉(zhuǎn)的只剩下空氣。天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大地靜得可怕。

我不想飛入人世間的酒綠燈紅，更不想在精致的鳥籠里被當作寵物，或許這就是我翅膀被折斷的原因。記得還是剛剛學走路的時候，我常常摔跤，就問媽媽：我怎么老是摔啊？媽媽告訴我：走路多了，就免不了要摔跤的。

現(xiàn)在，這樣的夜晚非常適合我。沒有了熊孩子，沒有了喧囂繁鬧，我靜靜地用尖尖的喙啄療我的傷口，然后慢悠悠地走著小碎步來觀看這個世界，自在地尋覓著食物。

我來到一棵滄桑的樹下，地上有不少被風雨打落下來的樹籽，這成了我今晚的食物。真想去遠一點的地方尋覓各種美食，我試圖展開翅膀飛起來，也因為只有在空中，我才不會顯得與眾不同。可是，傷口扯著我，撕裂般地痛起來。我低頭一望，小草們正同情地向我眨著眼睛，一邊交頭接耳，一邊給我鼓起掌來。抬起眼，那滄桑的樹也搖晃了一下身子，伸展的枝條上下抖動，在為我加油。這時有聲音傳來：“小東西，你要飛起來，飛起來不只是覓食，而是在飛翔中去尋找自我?！痹瓉?，是路燈在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話。我的眼不禁濕潤了，我忍住疼痛，掙扎著飛了起來，站在路燈上，望著它輻射的柔柔光亮，我感到了溫暖。

四周萬籟俱寂，這真是個適合思想的夜晚。我想著我的“前世今生”，我曾是一個人，一個游離于人間世俗之外的人，單純而懵懂，踉踉蹌蹌地走著人生的路。大地說你去飛吧，于是，我就成了一只鳥。我想，人和鳥都是這個世界的生靈，只不過一個在地上行走，一個在空中飛翔，無論怎么轉(zhuǎn)換，我，將永遠是我！任何刻骨銘心的記憶都自帶生命的光芒，這一刻，我有些混沌的腦子豁然清晰亮堂起來，仿佛一道閃電劃破了濃重的烏云。

我抬頭看見了路燈，筆直的燈桿上有團柔亮的輝光，它不僅閃耀著自己，更照亮了人的行程。不論風雨交加、雷鳴電閃，也從不彎腰低頭。它是孤傲的，卻總在不屈不撓地燃燒生命，用光明來驅(qū)趕黑暗。我看見了地上不起眼的小草，只要有泥土，哪怕是一丁點，就會有它昂揚的蓬勃，哪怕被踐踏，哪怕枯萎了，一縷春風一陣春雨后，也會呈現(xiàn)出一片新綠一派生機。而樹呢，則把根深深地扎在土壤里，經(jīng)歷了幾多風霜雨雪，領(lǐng)略了幾多變幻滄桑，卻仍然踏實穩(wěn)重;盡管樹皮干結(jié)皸裂，樹干上還有一道道傷痕，卻依然堅強地伸展枝條，新葉瑩瑩……

我覺得自己今夜忽然明白了很多道理。這是路燈教給我的，是小草教給我的，是樹木教給我的，這比人教的更為生動具象。與之相比，有些人沒有小草匍匐般的虛心，無法體會處于低矮、仰看世界的熱情。同樣，他們因為沒有路燈的高度，故而無法知道站立高端、俯視世界的高遠，也沒有樹木那樣深深的根，無法了解大地深處的奧秘。

我想，哪怕傷口再痛，我也要屏住喊叫，那種碾碎肉體的痛苦呼叫，我會咬住舌頭把它咽下去，埋在心底。此時此刻，我被撕裂著的不僅僅是傷口，還有我的靈魂。我假裝輕松地站在低矮的灌木叢上，看著南來北往的風，小心地扯住風的袖子擦拭，掉眼淚。幸好，這時沒有喜歡胡思亂想的云朵，來猜測我的心思。

當我能飛翔的時候，覺得凌空而行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振動起翅膀就如愿以償了，可是，現(xiàn)在我只能望空興嘆。如果現(xiàn)在有一只強勁的大鳥馱著我起飛該多好，在一望無際的天空我也不會那么害怕，可現(xiàn)在，我受了傷，這么孤零零地，不見有同類來撫慰我，幫助我。我曾不止一次夢見自己鮮血淋淋的身體被蒼鷹啄食，它伸展著暗褐色的飛翼，用鐵鉤般的尖喙對著我，不等我將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告訴它，便向我撲來，將我撕裂……

死亡難道是我最后的歸宿嗎？我現(xiàn)在不能有人的理想了，但是不是還可以有鳥的追求？我的傷口還能愈合，我的羽毛還能重生，我的血肉還能燃燒，我不屈的靈魂還能自由翱翔，我要和蒼鷹搏擊，我要和風雨、雷電搏擊——

我要飛，我要飛起來……

活著，便是我今生今世的證據(jù)。

以后，也許沒有人會相信我這只鳥曾經(jīng)是一個人，他們會對我的曾經(jīng)表示懷疑。甚至我也問過自己：我曾經(jīng)真的是一個人嗎？然而，誰又能說出一枝花葉、一只蟲蟻的全部真實，誰又能體驗一次次的雨打芭蕉風吹舊墻，誰又能還原、復制和證明自己以往的生活，況且，一個人的內(nèi)心生存，誰又能見證？房屋和道路終將舊去，只有揚起又落下的塵土，依然如故。我只有活著，飛起來，才能留下證據(jù)。

路燈的光亮透過樹枝縫隙漏下來，絲絲縷縷地，在地上晃動出斑駁的光影，樹底周圍那圈纖弱小草如熟睡的嬰兒，寧和而安詳。樹影被燈光拉長變形，它成長時的歡樂與苦難被壓縮在樹輪的記憶里，現(xiàn)在被釋放了，樹影忙碌地追逐著。滄桑之樹也要證明自己的曾經(jīng)么？

我俯看樹旁這條路，是人的腳把路磨平了，路卻把人心的棱角磨平了;人把自己的年華與經(jīng)歷刻寫在路上，而路卻常常抹去了痕跡;人在路上將越走越深，帶回家的未必只是那看不見的塵埃？

天際泛起魚肚白，如果我還不能飛翔，我將會再一次遭到有些人的嘲諷和戲弄。他們自視高貴，為了一時的開心，而讓我受到傷害，甚至造成我的死亡——那樣的死亡是屈辱的。

人總是驕傲地自詡為最高貴的物種，不會因著于大地萬物的依存而生情;對于路燈，對于樹木，對于小草，對于我這樣一只鳥的存在，因為熟視而忽視，表現(xiàn)出一種理所當然的漠不關(guān)心。人們對于風怎樣把路燈吹得昏黃、雨怎樣把樹木淋得蒼老都一概不知。其實，路燈和樹一直站在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俯視著行人的所有表演，解讀他們千奇百怪的心理，窺見人性的種種弱點。

當我還是人的時候，面對其他生靈也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小時候，我曾在路邊的一行矮灌木上看見一只小鳥，撲棱著翅膀卻飛不起來。它漂亮的羽毛吸引了我。我高興地把它帶回家，放在一個紙盒里，拿來好多食物給它吃?？墒?，它卻拒絕我的食物，甚至連水都不喝。我蹲下身子，用手指梳理它褐色間紅的羽毛，它弱小的身子在發(fā)抖，仍然不吃不喝，黑豆般的眼睛也一動不動，流露出一種我當時不可名狀的神情，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種哀愁與悲傷。這哀傷發(fā)自它的內(nèi)心，發(fā)自它的骨髓，是聚蓄已久卻不愿與他人分享的哀傷，更是一只小鳥不知今后何去何從的哀傷。這種哀傷當時深深地打動了我，望著它，我的心在隱隱作痛，卻沒想到應該將它放回大自然。兩天過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仍然掙扎著企圖張開它的翅膀，卻已是徒然，它的羽毛收緊了，黑豆般的眼睛也閉合了，身子縮成小小一團，慢慢倒了下去……

好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認為它是一只“不聽話”的小鳥，是它固執(zhí)地拒絕我的“拯救”才死去的，卻沒能懂得，是我自以為是的行為，導致了它生命的消亡。

一個人的童年經(jīng)歷可能成為他成年以后的影子，或許這也就是我變成一只鳥的潛在因由。記憶如影隨形，不會被歲月碾碎成塵灰。如今，我已不再是一個人了，未必是冥冥之中對我的懲罰？未必我將重蹈那只小鳥的覆轍？我不想再去叨念過去，在以后的日子里消沉自己——

我要飛起來！

天大亮了。忍住疼痛，我聚合全身的力量來扇動翅膀，撲棱撲棱，撲棱撲棱——我真的飛了起來，搖搖晃晃地飛了幾米，卻又踉踉蹌蹌地落到了地上，又起飛，又落下……我平衡著翅膀，抖抖索索地，不斷地折騰，又不斷地失敗，我疲憊不堪，垂頭收翅。這時，我似乎看見曾經(jīng)的自己站在遠處，對我說：你成了一只鳥，你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我精神一振，是的，我應該做的——就是飛翔！只要有了執(zhí)念，就會活得倔強、用力，就會活得任性而毫不妥協(xié)。我不再猶豫，再一次鼓動力量和意志，振翮起飛了。風為我讓路，云在前方指引，我越飛越高，空氣漸漸稀薄了，翅膀也越來越沉重，傷痛又開始扯裂我的五臟六腑，身體仿佛要爆炸。我緊閉尖喙，屏住呼吸，我不敢停下來落到樹上，我害怕只要一歇息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奇怪，身體的痛感似乎消失了，我翱翔于天地之間，有了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大地在我的翅膀下一直無盡地延伸，我看見大道的盡頭有湖，湖的盡頭有原野，原野的盡頭有山巒，山巒的盡頭有河流……蜃氣在流動，變幻出奇異的景象，忽隱忽現(xiàn)，時飄時聚。我知道，這是大氣層的一種光學現(xiàn)象，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在地面上是看不到這種幻象的，只有在高處才能一瞥奇觀。人是看不到的，我是一只鳥，所以，我看到了。

我就這么飛啊飛，不停地扇動翅膀，不停地飛……

飛行在高空，在廣闊的蒼穹，我油然而生一種敬畏感，忽覺出自己的渺小來。不僅僅是被襯托，更因為地球上的一切生靈，在大自然面前都顯得這么渺小。原來，渺小是我們生存的常態(tài)。有了這種認識，我們才能找準身處這個浩瀚世界的方向。

淡藍色的河流是彎曲的，河面泛起透明的水花，一朵一朵地，層出不窮地，水色變成了淺白。其實我知道，在淺白色的水面下，一定有暗流在涌動，在碰撞，在打著看不見的漩渦。只有這樣，河水才會不斷地前行。河面上不時有船只快速駛過，船尾翻騰起白花花的水浪，真像那珍稀的白鱀豚。遠處的山頭之間升騰起濃濃霧嵐，與灰白的天空融為一體，似看無形無息，我卻感覺到了它們真實的存在。

我不停地飛……

風把我送得很高，我沒法扯住風的袖子了，它正以最快的速度追趕著前面的風，好像大河里的后浪追趕著前浪。飛過這條河，繞過那條彎，我又將回到我過去的那片家園。那里有我曾住過的房屋，有陪伴過我的路燈、樹木和小草們，想想，不禁有些興奮。

我飛到曾經(jīng)的家園了，我尋找我的老朋友們。我好想停在那棵滄桑樹上休憩，可是，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滄桑樹居然被連根拔起，倒在地上，樹枝被扭曲、折斷，與樹葉一起在地上呻吟，光禿禿地，顯得那么痛苦、可憐;路燈下散落一地玻璃殘片，燈泡已被打碎;小草呢，我?guī)缀跽也灰娏?，它們被踩踏了，面貼泥土，在微弱地哭泣……我的心也碎了，淚流滿面。這里曾遭遇過什么力量的攻擊，面臨過怎樣的災難？我曾經(jīng)住過的那棟房屋已成廢墟，一片狼藉，我依稀記得當年細微的生活場景，記得與小朋友玩耍時的得意忘形，還有我們相互瞥去的一脈眼神、耳畔掠過的一縷微風……

我不也是在這里變成了一只鳥，被熊孩子擊傷了翅膀的么？我忍住哭泣，然后向天空大聲叫喚。我記得我從來沒有這么高聲啼叫過。有位作家說，災難是永恒的，而重建也是永恒的。我相信。我想，我?guī)е軅纳眢w終于飛了起來，能夠穿越藍天，獲得新生，這難道不是一種重建么？而我從被動地生活于人世到翱翔于高遠的天空，又豈不更是一次生命的重建？

我停駐于倒地的樹干上，我移步在路燈的細碎玻璃片上，我彎身于小草羸弱的葉片旁，我徘徊在木屋的殘體上，我想安慰它們，我想鼓勵它們……

因為我相信，有一天我再飛回來時，一定能看見樹木重新枝繁葉茂了，小草如翡翠般綠亮亮的了，路燈也重新立起來投下柔和的光，人的談笑聲從一棟棟新建的房屋里傳出來……

我重新起飛了，帶著依戀，帶著期盼。

俯瞰大地，我看見駛來一輛大車，車里走出一群人，他們帶著工具，開始忙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