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勛
父親擅畫,這在四鄰八鄉(xiāng)是出了名的。
四鄰八鄉(xiāng)的女人來找父親畫樣子,門簾一挑,探進一張紅撲撲的俊俏的臉,水靈靈的大眼睛一閃,羞怯地說:“大哥,給俺畫個鞋樣子?!?/p>
女人拿過紙,遞給父親,她要給情哥哥繡鞋墊,繡喜鵲登枝。
英子也來找父親畫鞋樣。那日傍晚,燭影搖紅,英子站在桌前,從衣兜里摸出疊得整齊的白紙,展在父親眼前,伸著蔥白似的白嫩的小手輕輕撫平,說,哥,畫一對戲水鴛鴦。
父親搓搓手,鉛筆支著下巴想一會,然后哧啦哧啦畫。
一汪碧水,荷葉田田,荷花欲開未開,含露搖搖,一對戲水鴛鴦交頸嬉戲。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英子捧在手里端詳,一朵嬌羞染紅了雙頰。
英子說,謝謝。聲若蚊蟲,但父親聽見了,目光在她長長的大辮子上一脧,給她一個暖暖的微笑。英子沒看見,英子沒敢直視父親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英子把繡好的鞋墊給了父親,低眉順目地說感謝他的鞋樣子。父親接過,捂在手里,心咕咚咕咚狂跳。
這天,英子穿著淺粉色的碎花小褂、黑色褲子,粗黑的大辮子扎著一段紅色絨線繩子,刻意打扮過。英子站在簾子底下,也不看父親,只說要父親再畫一張并蒂蓮。
父親找來紙筆,手竟有些打顫,穩(wěn)穩(wěn)情緒,筆就落了下來。一縷月光清亮亮灑落,兩朵并蒂蓮花嘩啦啦開在了白紙上,燦爛而嫵媚。
英子跟父親道謝。父親說,愿為你畫一輩子。
英子紅了臉,悄悄挑開門簾,把大辮子甩到后背上,裊裊娜娜走出來,端莊優(yōu)雅,深深留在了父親心里。
父親托媒人過去說媒,媒人好話說盡,英子父母死活不同意,說父親家底子窮,又不大會過日子,怕英子嫁過去吃苦受累。
英子跟母親說,他人好,又老實,還識文斷字。
母親火氣哧溜竄上來,說,你懂什么?識字能當飯吃!這事你連想都別想,門兒都沒有。
英子蔫了,父親也蔫了。
父親正絞盡腦汁想辦法的時候,英子一家卻突然去了東北,投奔她舅舅去了。
英子不停地給父親寫信,父親匆忙回過去,又畫又寫,愛意濃濃,如一紙焦墨。
但英子從來沒收到過父親的信,她抱怨父親說,這么長時間了,也不見你的回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父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也無可奈何。只有不停地給英子寫信,卻都泥牛入海。
英子不寫信了,父親心中那朵鮮艷的花兒枯萎了。
好心人張羅著,給父親從東夼說了房媳婦,人高馬大,風風火火,比不得英子的溫柔賢惠。
父親咬著嘴唇,微闔雙目,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父親再畫鞋樣子時,就沒有了先前的灑脫靈動,而是多了一層淡淡的憂郁,朦朧,慵懶,秋意蕭蕭。
很多年后,父子對酌,酒至酣處,我把聽來的故事講給父親聽,父親長嘆一聲說:“世事難料,一切隨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