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雅妮
西藏的天果然很藍。
我躺在山坡上,像是要接住壓下來的蒼穹。高山上的風景很能滿足文藝青年們所謂的情懷,空曠神秘,像是真能洗滌心靈一樣。我坐起身,低頭往腳下望了望,空蕩蕩一片——正如我已活過的這十幾年人生。把包里剩下的半瓶礦泉水澆了個滿頭,我才接起響個不停的電話。
打來電話的是老黃,他一上來就破口大罵,妄圖用臟話“清洗”我的腦子,好讓我乖乖滾回去重新做人:“不就是個高考嗎?還學文藝青年跑到西藏凈化靈魂?你考個試就少了一魂兩魄了,這一凈化不是全沒了?老羅,我告訴你,你如果敢丟我一個人去折騰這期廣播劇,你看看等你回來我會不會把你裝麻袋里掛個一天一夜……”
老黃跟我差不多大,是個編劇,愛寫些惹小姑娘哭的東西,跟我這個策劃兼后期合作過好幾期廣播劇。這回發(fā)劇在即,我卻一個人“跑路”,確實不太道德。
拋下世界的感覺的確很爽,只不過爽完就該支付代價了。
電話那頭的老黃仍在喋喋不休,我一邊平靜地應著,一邊在心里估算著時間。果然,沒過多久他的聲音便軟了下來:“沒必要,老羅,真沒必要,沒考上就再考,你爸那邊你也別太在意了,就氣話而已,沒必要,你現(xiàn)在這樣做實在是太不男人了……”
老黃還在繼續(xù)他的“沒必要”,我恍惚間想起一部電影,其中有句臺詞是:“忍受自己變得毫無用處的人是我。”
所以我覺得很有必要。
高原的夜晚迷倒眾生,路邊的清吧里,人們正借著醉意抱怨生活或大談夢想。許多年輕人喊著“追隨神的腳步”來到這里,試圖得到某種啟示,用以支撐他們回去繼續(xù)失意或頹敗的人生——人類是十分擅長自我安慰的。
他們擅自給這片土地描上色彩,安上一個好聽的名頭,然后矯情地萬里赴此傷春悲秋,并妄想得到神的青睞?!叭绻猩衩?,請借我一片光?!彼麄兣e杯,放下,絮絮叨叨。
我坐在角落,抱著電腦修CV(配音演員)交來的干音。坐在我右邊的長發(fā)青年放下畫板,灌了幾杯后開始掉著眼淚自言自語……
醉酒的人離去,落魄的人進門,人們互相訴苦然后互相安慰,報團取暖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真的有神嗎?我不知道。人們只是為了個模糊的理由來到這里,不知道這其中有多少人是一時沖動,有多少人是蓄謀已久。這片天地溫柔地包容著他們,還有我。
其實我不遠萬里來到這里,并不是因為太過氣憤或失望,高考失利只是我通往理想生活的一塊阻石而已,說小不小,說大也高估了它。
長發(fā)青年哭完了,開始發(fā)呆,吸了幾次鼻子后開口問我:“有紙嗎?”
我把終于修好的音頻發(fā)給老黃,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包紙巾丟給他。
抱著吉他的流浪歌手低頭撥動琴弦,輕聲唱著民謠:“借我十年,借我亡命天涯的勇敢……”外面天光熹微。
長發(fā)青年擦完鼻涕,湊過來問我來西藏做什么。
“來借樣東西。”我答道。
“什么東西?”
“再見面的時候就告訴你?!?/p>
我坐著綠皮火車,用了21個小時,穿過大半個中國回到家,然后在暑假結(jié)束后選擇了到一所私立高中復讀。那部電影里還有句臺詞怎么說來著?——趁一切還未塵埃落定前奮力一搏。
老黃并沒有把我裝進麻袋里,這么多年我知道他就是嘴巴子狠。當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一下子就猛撲過來,然后扯著我去飯館,宰了我?guī)装賶K。
在回去的路上,他問我:“居然一個人跑去西藏,你當時是怎么想的?”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站在原地仰頭望了眼頭頂?shù)男呛?,突然間想起一句詩:
“借我一場秋啊,可你說這已是冬天?!?/p>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高中版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