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彼得潘

莉莉吳

1

碎片像雪花一樣灑落。

梁鳴站在逼仄的辦公室里，仰頭看著紛揚的紙屑——因為夕陽，紙片的邊緣被鍍上一層桃紅，讓他想起“飛來柳絮片片紅”的詩句。不過時日已久，他早已記不得下句，更記不清是何人所寫了。

“你走吧，我們公司不需要你這樣的人?！甭殘錾系难哉Z，總是格外直白簡潔。梁鳴低著頭，沉默地踩過紙屑。腳下的影子被拉得伶仃細(xì)長，一如15歲那年踩螞蟻的少年。

可他已經(jīng)30歲了。

一事無成的30歲，如一朵花開到極致，漸漸呈現(xiàn)出傾頹之氣。他沒有戀人，沒有朋友，甚至沒有精力去養(yǎng)一只貓，只能每天在網(wǎng)上瀏覽一些娛樂新聞，以此打發(fā)冗長的時光。他最喜歡的是做心理測試題，可謂樂此不疲。

是以，當(dāng)他看到郵箱里的心理測試題時，才會完全無視第一頁的警告條例，徑直點擊了進去。題目極多，等梁鳴答完最后一題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藍(lán)紫色的云絮懸浮于窗口前，仿佛一扇通往異時空的門。

恰在此時，心理測試的結(jié)果跳了出來——心理年齡為15歲。梁鳴只來得及看清這一行字，因為在下一秒，他便被不斷涌入的云絮淹沒……

門開了。

身體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撕扯，唯有意識飄浮于空中。梁鳴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在逐漸縮水，最后定格成15歲的模樣，青澀，稚嫩，赤裸，一如新生……最后，他從劇痛中掙扎著醒來，大汗淋漓，幾乎以為自己做了一個荒誕的夢。然而鏡子告訴他，這場變化是真實的，他的確回到了15歲。

梁鳴穿好衣服，去了自己的母校。正是下晚自習(xí)的時間，學(xué)生們?nèi)宄扇旱仉x開校園，神色靈動，連帶著黑白色的校服也變得生動起來，仿佛雀躍的鳥群。梁鳴艷羨地看著這一切，忍不住小聲地感嘆了一句：“他們真年輕啊?！?/p>

話音剛落，他便聽見身邊傳來一聲輕笑。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站在他身邊，笑得眉眼彎彎，說：“你真有趣，明明你自己也很年輕啊?！?/p>

“你真有趣”，這是30歲的梁鳴無論如何也無法得到的評價，卻輕易地成為一個15歲少年的嘉獎。他終于明白這份禮物的真諦，它讓他回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位置，如魚歸大海，落葉歸根。

“是呀，我真年輕啊。”他微笑著說出這樣的句子，眼底盛滿一個城市的夜色與野心，熠熠生輝。

2

15歲的少年，每天應(yīng)該做什么呢？

上課，做作業(yè)，和好朋友一起聊八卦，在籃球場或者電玩廳打發(fā)時間……于少年而言，未來是玻璃房外的濃霧，遙遠(yuǎn)而沒有形狀。梁鳴還記得自己的15歲，在堆滿石膏像的畫室里，坐在半人高的畫板前，筆下的色彩、光影與線條相互糾纏，最后飛向各種明亮的、柔軟的字眼，比如夢想，也比如未來。

“你在色彩上很有天賦，可以考慮走專業(yè)的路子。”那時候，畫室的老師如此告訴他。而他興沖沖地跑回家，掌心的汗濡濕了推薦信，以為自己可以征服全世界。

最后發(fā)生了什么呢？梁鳴鋪開畫紙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有些記不清當(dāng)年與父母爭吵的內(nèi)容了，可能是關(guān)于前途的不確定性，也可能是單純的因為沒錢。最后，他摔碎了所有的畫具，跌跌撞撞地沖出家門，號啕大哭。

“沒關(guān)系的，”顏色從筆尖絲絲縷縷地散開，仿佛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我有了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不會再放棄了?！?/p>

因為很長時間沒有碰過畫筆，梁鳴在下筆時，線條不可避免地有些僵硬。他一次又一次地練習(xí)和調(diào)整，終于在三個月后完成了畫作——15歲的少年沉睡于墨綠色的林木間，赤裸的小腿上血跡斑斑，有玫瑰攀緣而上。

他將這幅畫命名為《重生》，準(zhǔn)備憑借它去找到當(dāng)年的畫室老師，再次獲得通往夢想殿堂的推薦信。然而，銀行短信忽然跳出手機屏幕，冷冰冰地提醒他信用卡還款日已到，需要盡快還款。

衣、食、住、行，每一樣都需要花錢，要花很多很多的錢。梁鳴曾經(jīng)看過一則新聞，地鐵上，母親因為孩子弄丟價值五元的地鐵票，高聲責(zé)罵，幾度動手，直到引來正義的路人，讓她不要再打孩子，直接去補票?？墒恰?/p>

“我沒得錢，買不起了……五塊錢很多了，好難賺的……錢好難賺啊?！?/p>

“錢好難賺啊”，這句被少年嗤之以鼻的哭訴，卻是成年人最難堪的真實。梁鳴依然記得自己畢業(yè)后找的第一份工作，需要整天幫人接聽電話，幫人核賬，而他因為業(yè)務(wù)不熟練，整日被責(zé)罵。下班后，一個人回到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無力地躺在床上，只能憑借網(wǎng)絡(luò)來發(fā)泄自己對生活的不滿，雞毛蒜皮，細(xì)枝末節(jié)，皆是意難平。

最難的時候，卡里的余額只剩下298元，離發(fā)工資卻還有半個月，梁鳴不得不給家里打電話要錢。在掛掉電話和等到賬通知的兩分鐘內(nèi)，他躲在廁所大哭了一場。眼淚落在白襯衣上，變成透明的湖泊。

自那之后，他愈發(fā)沉默，頻繁換工作，每次收到家里的錢或物品時，甚至懶得給家里打個電話。從外在來看，他是一事無成的大叔，怯懦沉默，對外界的斗爭與吵鬧抱有逃避的態(tài)度；然而在內(nèi)心世界中，他依然是15歲的少年，因為無法選擇自己的愛好而崩潰，卻又理所當(dāng)然地靠汲取父母的愛意過活，幼稚到近乎可憐的地步。

遺憾的是，世界往往是按照一個人的生理年齡來期待他的行為和表現(xiàn)，因此，15歲的梁鳴可以得到“溫厚老實”的夸獎，在30歲時，卻只能被人說成“沉默陰郁”，被罵做“這樣的人”——可是啊，他還沒有做好長大的準(zhǔn)備，他從來都不想長大。

3

畫室的老師年紀(jì)大了，已經(jīng)很少教學(xué)生。梁鳴找到他時，他正抱著一個保溫杯，在樓底下曬太陽，自在疏闊。

梁鳴從未在自己的父母身上見到過這份疏闊，相反，他們總是緊繃的。母親會計較今天樓下的菜販漲了幾毛錢的價，父親會埋怨單位的工資晚發(fā)了幾日，唾沫橫飛間，梁鳴獨自埋頭吃飯，覺得瓷碗與筷子相碰撞發(fā)出的聲音，近乎一種哀鳴。

幸運的是，老師依然很喜歡梁鳴的畫作，只是不再夸贊其中的光影色彩，而是盛贊畫作里的意境，認(rèn)為“它有一種不屬于少年人的魔法”。為此，他愿意給梁鳴一封推薦信，讓他去找繪畫專業(yè)的大師指點。

“試試看吧，”老師抿了一口清茶，慢條斯理道，“無論做出什么選擇，記得不要讓自己后悔?！?/p>

梁鳴并不理解老師的言外之意，實際上，從他拿到推薦信的那一刻起，他全部的心神都被即將實現(xiàn)的夢想所占據(jù)。大腦像是一臺情緒孵化機器，所有觸及的東西在腦海中濾過一遍，都變得輕飄飄的，唯一清晰的，是耳側(cè)傳來的心跳聲，一如戰(zhàn)鼓轟鳴。

他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大師的家，獻上了自己的畫作，然后得到了“天賦一般，心境難得”的評價。大師告訴梁鳴，他可以走專業(yè)的路子，前提是他肯花精力，以及肯花錢——“從高三集訓(xùn)到高考整個過程，美術(shù)集訓(xùn)費、?？嫉馁M用、畫材、以及文化課集訓(xùn)，大概需要十萬塊，你和家人商量一下吧?！?/p>

時值深秋，午后的陽光顯現(xiàn)出一種蜂蜜的黏稠感，溫柔地裹起了所有與錢相關(guān)的字眼。桂花俗膩的香氣讓人頭暈?zāi)垦＃壶Q低下頭查看了自己的銀行卡余額，咬咬牙，撥通了家里的電話：“媽，家里還有錢嗎？”

這并不是“啃老”，只是一個少年不合時宜的撒嬌而已。梁鳴如此勸慰自己，指甲陷入掌心，留下深深淺淺的掐痕。身旁有高中生經(jīng)過，高高揚起的面龐上陽光跳躍，腳步“啪嗒”地踩在地面上，每一下都是一個響亮的吻。

他試圖模仿對方的步伐，然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潭中，沉悶，黏稠，周遭殺機四起，唯獨自己無知無覺。

“我和他們不同的，究竟是什么呢？”

梁鳴從未承認(rèn)過社會生活對自己的歷練，在他看來，那更像是一場事不關(guān)己的旅行，任憑外界風(fēng)起云涌，驚濤巨浪，他躲在玻璃瓶中，與自己的影子相擁取暖。

童話故事中，小女孩溫蒂因為抗拒長大，跟著彼得潘來到了永無鄉(xiāng)，在那里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最后，溫蒂克服了對未來的迷茫，選擇回到現(xiàn)實世界，選擇了長大，而彼得潘則一個人留在島上，繼續(xù)當(dāng)“長不大的小孩”。

梁鳴不喜歡“叛逃”的溫蒂，他只想成為彼得潘。

4

梁鳴已經(jīng)有近一年未回過家了。

家里還是老樣子，被梅雨侵蝕成暗黃色的地板，灶臺邊緣的瓷磚出現(xiàn)剝落，黃白色的墻壁上有大塊大塊的褐色斑點……母親在廚房忙碌，抓一把粗疏的菊花腦，用滾水燙掉腥氣，再滴上兩滴芝麻油，略拌上一拌，便端上桌去，充作一餐。

梁鳴躲在不遠(yuǎn)處，透過破舊的窗戶看父母吃飯，聽見母親抱怨今天為了八毛錢的差價而多走了兩里地，聽見父親計較單位少發(fā)了二十三塊的工資……最后，母親往嘴里扒了一口飯，輕聲道：“這個月咱倆省著點用吧，兒子給我打電話了，說是缺錢，我想著得再給他打一萬過去?！?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12/28/qkimageszxbwzxbw202005zxbw20200520-3-l.jpg"/>

“那就……再找人借一點吧?！?/p>

談話戛然而止，兩人沉默地用餐，然后收拾碗筷。洗碗時，母親用手不住地去揉眼睛，一直把眼眶揉得發(fā)紅，才垂下手來，臉上的皺紋苦惱地抱在一起，仿佛一把糾纏的棉線。

梁鳴想，父母大概是對自己感到過失望的。生理年齡為30的成年人，理應(yīng)通情達理，理應(yīng)強壯有力，理應(yīng)肩負(fù)起一個成年人該有的擔(dān)當(dāng)與心智，成為一個令人感到驕傲的兒子。但是這一切并不是天賦，他在過去幾年內(nèi)做到的，不過是假裝成年人，然后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逃避自己的焦慮與痛苦。

“可是，這樣是不對的?！?/p>

他回到了大師的家中，坦承了自己無力承擔(dān)高昂費用的事實，然而，大師并未表現(xiàn)出吃驚或是失望的情緒，反而將他帶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在那里，他看到了自己15歲那年的畫作，那幅他以為被父母丟出大門的作品。

“這是十五年前一對家長送到我這里的，他們求我?guī)兔纯醋约旱暮⒆邮欠裼刑熨x?！?/p>

“那……”喉嚨仿佛塞了一團棉花，梁鳴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告訴他們，這個孩子的天賦普通，即便走了專業(yè)的路子，至多成為一名二流畫家?！贝髱熤匦陆o畫作蓋上了黑布，語氣中未見惋惜，“你對光影色彩的敏銳度與他相似，心境卻更勝一籌，仿佛是他歷經(jīng)歲月后的完成品。”

梁鳴說不出話來。

一直以來，他都對父母抱有隱秘的怨恨之情，認(rèn)為是他們剝奪了自己的夢想，切斷了自己與世界的聯(lián)系。因此，他固執(zhí)地停留在15歲，甚至將“啃老”當(dāng)作報復(fù)，卻從沒想過，他們當(dāng)年其實是來過的：抱著一人高的畫框，轉(zhuǎn)乘幾趟公交，去懇求一位陌生人，最后，他們害怕答案會傷害孩子的自尊心，寧可將答案隱藏起來，假裝無事發(fā)生。

“老師，你知道‘彼得潘綜合征嗎？”

“這是一種心理疾病，指的是成年人會因為不愿面對現(xiàn)實而渴望回歸到童年時代，一旦這種心態(tài)發(fā)展到極端，他們就會沉溺于自己的幻想，拒絕長大?！绷壶Q看著大師的臉，在恍惚間，又看見了藍(lán)紫色的云絮，“我一直以為自己喜歡畫畫，其實不是的，我只是太害怕了?！?/p>

“我把無法畫畫當(dāng)作逃避生活的借口?！背砷L的確是一件委屈而無可奈何的事，然而，我們不能通過躲避生活，去找到平靜。

云絮爭先恐后地涌入，彼得潘消失了。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