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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散(短篇)

      2020-12-28 02:13:40唐詩
      西湖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蔡云浮雙胞胎

      1

      一大早手機就響起來,郭云浮以為是鬧鐘,發(fā)了一會呆才看清。電話那頭是把陌生的男聲:“你好,是郭云浮嗎?”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年頭的廣告信息廣告電話怎么這么多啊”,正想說聲“不需要”就掛電話,那男聲卻及時地說:“請問蔡清遠昨晚是不是在你那?”郭云浮立即想到對方是誰,脫口說:“哦,你是那西裝!”說完才驚覺自己失態(tài),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對,那天在國貿(mào),我穿著西裝。”男人自嘲道。

      郭云浮定了定神,喃喃道:“曉得咧?!痹拕傉f完,她就意識到自己又將家鄉(xiāng)話、家鄉(xiāng)音摻和進普通話里了。為了這些家鄉(xiāng)音、家鄉(xiāng)話,她曾專門上過培訓(xùn)中心,報了個普通話班,可有些用慣了的方言,像是長在手上的魚鱗,很難從自己的身體里切割出去。她亂七八糟地想著,頓了頓才想起對方的問題,稍顯遲鈍地回答:“她昨晚沒在我這呢?!?/p>

      “這樣?”男人似乎不太相信,他還想說什么。

      郭云浮等了幾秒鐘,然后問:“還有什么事嗎?”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慢半拍足以讓他懷疑。她能理解。她不知道蔡清遠和他是怎么說的,難道蔡清遠說她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好到某種程度了嗎?

      “沒事了,我只是隨便問問?!?/p>

      “你們吵架了?”郭云浮終于沒忍住,隨口問了這話。

      “吵是吵了兩句。”

      “她與男朋友吵架不可能來我這!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郭云浮想對他說自己和蔡清遠僅僅只是同事的關(guān)系,忍住了。

      “哦?!蹦腥税l(fā)出的這聲應(yīng)答顯得意味深長。

      郭云浮又等了幾秒,然后想說沒事就掛電話了吧。話在腦海里剛閃,聽筒里傳出對方的聲音:“蔡清遠是公務(wù)員嗎?”郭云浮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意思,她心里默念了一遍“蔡清遠啊蔡清遠”。

      “這個問題重要嗎?”郭云浮聽見自己的聲音比剛才的大了許多,盡管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對方小糾結(jié)了一會,這才說:“重要啊,她跟我說她是公務(wù)員。”郭云浮點了點頭,盡管他看不見。她覺得這個電話講得久了點,有什么必要講這么久呢?她心里這樣想著便將電話掐斷了。

      掛完電話,她心里一陣難受。她結(jié)婚前從未想過要問一問男人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是哪里人,什么學(xué)歷。她從來沒在意過這些,她總認為兩個人之間只要有愛就可以了。沒工作可以去找,沒錢可以去掙,兩個人有兩雙手和兩個并不比別人笨的大腦,除了健康和平安不是自己能掌握的,還有什么不是事在人為啊。

      在洗手間撞見蔡清遠,郭云浮立即想到了她的男朋友和早上通的那個電話。郭云浮一邊按洗手液的瓶子,一邊將手放到水龍頭下面去沖洗,她眼角的余光能瞥見蔡清遠的肚臍。

      蔡清遠喜歡穿露臍裝。一周里見到她五天,五天都穿著露臍裝。多半是怕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說,再熱的天,她的露臍裝外面也套著一件拖地的長袍。冬天呢,也不例外,再冷的天,外搭一件厚外套,里面還是穿著露臍裝。乍一看,露臍裝還蠻性感,瞧仔細了,是個人腦海里都會浮現(xiàn)一排字“沒眼看吶沒眼看”。 蔡清遠穿低腰褲配露臍裝時,觸目驚心的妊娠紋就暴露無疑。郭云浮猜她有段不堪的往事,只是猜,從不瞎打聽。

      往手上涂抹了一通,蔡清遠等在郭云浮身邊。兩個人互相看一眼,相視一笑。一前一后走出洗手間,蔡清遠跟在郭云浮身后。

      進了辦公室,蔡清遠一把關(guān)上門,癱在辦公室那張唯一的長沙發(fā)上。

      “還是你們這個辦公室舒服,就你一人,多好啊?!辈糖暹h說。

      “再好也是臨時的,等這本書編寫完成,這辦公室就不存在了。”郭云浮笑著坐到電腦前,右手準確無誤地握住鼠標。

      蔡清遠閉上眼睛說:“臨時的怎么啦?你就知足吧!你想想啊,這世上哪有長久的東西,哪有長久的事???”郭云浮扭過身體看向蔡清遠,想反駁一下,又一時不知道為什么非得反駁她。蔡清遠看起來有些累。郭云浮突然想寫個小說,她想好好地了解蔡清遠。這種了解不只是停留在知道蔡清遠的某些故事。

      “郭云浮你知道嗎?我有個妹妹,她叫江門,蔡江門。好聽吧?哈哈。”蔡清遠的眼睛虛睜成一條縫。郭云浮雙眼盯著電腦,不在意地說:“你父母跟我父母都懶得出奇,聽聽這名字起得,全部是挪用地名,懶得費心思呢,怎么省心怎么整?!?/p>

      蔡清遠嘆了一口氣,鼻音有點重:“這也是他們的智慧,這些名字多好聽啊。”

      “好聽嗎?”郭云浮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懷柔、汝城、花都、云浮、清遠、江門……”蔡清遠輕聲念出這些詞,這些地名,這些人名。她的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像電視里的慢鏡頭。

      “蔡江門和我是雙胞胎?!辈糖暹h說。郭云浮看她一眼,又轉(zhuǎn)過頭去看電腦。

      “蔡江門和蔡清遠是雙胞胎姐妹。我們倆長得非常像,常常有人把我誤認為是她,把她誤認為是我。”蔡清遠說。

      郭云浮說:“這也沒什么,雙胞胎嘛,很像也正常。”

      “對頭!”

      “你是四川人?”

      “怎么啦?我說話有四川口音嗎?”

      “不是口音的問題,是你回答的這句‘對頭是四川方言吧。”郭云浮說這話的同時想到其實“對頭”這樣的表達,貴州話里也有。

      “我祖籍是哪里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是個深圳人,我的戶口已經(jīng)成功落在了深圳?!?/p>

      “你的語言習(xí)慣是不會變的?!?/p>

      “也許有一天,你也會把我誤認為是她,把她誤認為是我?!辈糖暹h說,像是有意要岔開郭云浮的話題。郭云浮的雙眼沒有離開電腦屏幕,嘴里發(fā)出疑問:“你倆有這么像嗎?”

      “對。就是這樣,我們很像很像,不熟悉我們的人是分辨不出來的。”

      “這么像?。俊?/p>

      “嗯,我都覺得我這份工作哪天不想干了,可以讓她來頂替我,包準沒人知道?!?/p>

      “你為什么不想干這份工作了?”

      “我想出去旅行,趁著還不是太老,到處去看一看。”

      “蔡江門未必愿意。”

      “誰?”

      “蔡江門,我說你那雙胞胎妹妹未必愿意頂替你來上班?!?/p>

      “她愿意的!在我們這樣的單位上班,很安逸的!她做夢都想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做夢都想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郭云浮聽著,心里痛了一下。來這里上班前,她在廣告公司做文案策劃,趕項目時,白天和黑夜是不分的,常常是熬了通宵,白天沒得覺補,直接被派出去提案。天南海北地跑,有時候一天要跑好幾個地方,轉(zhuǎn)幾次飛機,在幾個小城市奔波。“為誰辛苦為誰忙?”這句話的問號像把銳刀扎進她的胸口。她從不敢動將女兒接來深圳一起生活的念頭,能做的只是每月按時寄工資回去,每月按時打電話回去,聽一聽電話那頭的聲音?!耙环莘€(wěn)定的工作?”郭云浮悲傷地想:以臨聘人員的身份在這里上班,這樣的一份工作真的能算穩(wěn)定的工作嗎?沒有答案。

      2

      蔡清遠消失了幾天。周一至周五,整整五天,她沒有出現(xiàn)在郭云浮身邊。不僅是在辦公樓見不到她,就連在食堂,也未曾見到她。又過了一周,郭云浮因為工作原因,去了一趟蔡清遠那個辦公室。

      蔡清遠所在的辦公室門開著,除了靠窗的位置上有個男同事正對著電腦敲什么文件,其他人都不在。郭云浮正要開口詢問,那男同事頭也不抬地說:“蔡清遠應(yīng)該是上洗手間了,你到她座位上等她一下吧。”郭云浮想解釋說自己并不是要找蔡清遠,又莫名其妙地默認了他的理解,默默走到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了下去。蔡清遠的辦公桌上零星地擺著幾只玻璃花瓶,綠蘿養(yǎng)在玻璃瓶里,可以清晰地看見植物的細根,一圈又一圈,纏繞在水底?;ㄆ颗赃呌袔讖埌咨拇蛴〖?,地上也掉了幾紙。郭云浮彎腰將掉的紙撿起來,看了看,放回到桌面上。

      就是彎下腰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的,蔡清遠的辦公抽屜沒有關(guān)嚴,留下一條寬縫,像是向外人敞開的門。從那條寬縫里,郭云浮可以清楚地看見蔡清遠的工作證就那樣安靜地躺在抽屜里邊,只要出動兩根手指頭,就能將工作證拿出來看個究竟。這個想法令郭云浮有些緊張。她看了看前面那個仍在認真地對著電腦敲打文件的男同事,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頭將蔡清遠的工作證從抽屜里挖了出來。

      離開蔡清遠辦公室時,那個男同事連頭都沒有抬,像是已經(jīng)忘記郭云浮的存在。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后過于緊張,她對自己的這種心理有些奇怪,無心工作,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提早下班。

      再次見到蔡清遠是在辦公樓大院里,蔡清遠瘦了一圈,霜打的茄子似的。“霜打的茄子”這話讓郭云浮聯(lián)想到家鄉(xiāng)。“你是霜打的茄子呀!”媽媽老是喜歡這樣形容精神不振的郭云浮。小時候和媽媽去地里干活,全身不得勁,她是媽媽眼里“霜打的茄子”;期末去學(xué)校領(lǐng)通知書,沒考好,她也是媽媽眼里“霜打的茄子”。媽媽眼里“霜打的茄子”自然沒少挨媽媽的責(zé)罵。想到這些過去了的生活,郭云浮抿緊嘴,無聲地笑起來。這似乎惹惱了蔡清遠,她用自己的身體使勁撞了一下郭云浮,歪著嘴巴說:“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郭云浮被撞得幾乎站不穩(wěn),等站穩(wěn)了,不笑了,使勁搖搖頭,應(yīng)付地:“沒什么,沒什么?!?/p>

      “你越說沒什么越是有什么!”蔡清遠臉上的表情很嚴肅。郭云浮的腦海里還是舊時光,也不惱,討好似的迭聲附和:“好吧,好吧,有什么,有什么?!?/p>

      “那是有什么,說!”蔡清遠表現(xiàn)出擰勁。郭云浮神色一凜,淡淡地問:“你想聽什么呀?”這會她覺得自己心里就算再不生氣也要裝出生氣的樣子來了。

      “說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怎么?不好意思說你把我賣了呀?”蔡清遠的嗓門尖銳起來,臉上掛著尖酸刻薄的表情。郭云浮的注意力更集中了一些:“蔡清遠,我看你是自己想說什么吧?來來來,你說,你說,我聽著呢?!?/p>

      “你讓我說,我偏不說!”蔡清遠瞬間換上一副孩子般稚氣的表情,賭氣似的。郭云浮看著她,意識到自己不由得跟著她的情緒走了好久,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笑了一會,郭云浮將左手輕輕搭在蔡清遠瘦弱的肩膀上,默默地往前走,她能感覺到蔡清遠下意識地將肩膀往外躲了躲,不過并沒有真正想要躲開的意思。

      大院內(nèi)的菠蘿蜜樹結(jié)了大顆大顆的果實,果實倒垂著,個高的人一伸手就能碰到。院內(nèi)的車一律將車頭朝外。郭云浮剛來大院上班那陣還以為所有的司機都是有默契的,以至于都能不動聲色地將車頭朝外停,直到有一次碰到后勤的管理員訓(xùn)斥一個想將車直接插進車位的司機,才明白表面的秩序依賴人為管理。車內(nèi)好看的內(nèi)飾很多,那些懸掛在后視鏡上的掛飾各種各樣,有手串、水晶、中國結(jié)和平安扣。好看歸好看,這樣不管不顧的一整串不會擋視線嗎?不會有安全隱患嗎?

      “你真的沒說我什么?”蔡清遠的聲音很遙遠,她仍然孩子氣地撇了撇嘴。郭云浮表現(xiàn)得又好氣又好笑,她不置可否地看著蔡清遠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有著躲閃、散漫和莫名的憂郁。

      “蔡清遠,你到底想要我說什么?”

      “可是,如果不是你說的,我男朋友為什么知道我是臨時工的身份了?我們?yōu)榇顺沉艘患堋!辈糖暹h的語氣里有憤怒、委屈和無奈,她在哀悼:“他很在意這個。”

      “這樣?。磕蔷驼f明他并不真的喜歡你?!?/p>

      “也許吧。可是,這世界有純粹的愛情嗎?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感情,真的有嗎?”

      “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我建議你不要接受初衷不純的情感?!?/p>

      “可我真的喜歡他。”

      “你喜歡他什么?”

      “喜歡他……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你們吵了一架,然后呢?”

      “然后我們分手了!該死的,這還用問嗎?我們鐵定是分手了!”蔡清遠的表情不再有悲傷了,有的只是憤憤不平。

      “不是我說的。”

      “什么?”

      “不是我告訴你男朋友你是臨時工的?!?/p>

      “嗯。我剛才冷靜下來想了想,也不可能是你。你才來工作多久啊,天天又忙得跟個陀螺似的。你都不認識幾個人,也沒機會看到我的工作證。不可能是你。我也是被氣糊涂了,對不起啊?!辈糖暹h說這些話時,頭半低著,聲音啞啞的,郭云浮懷疑有眼淚在蔡清遠的眼眶里聚攏。

      郭云浮的手機是蘋果機,除了屏幕窄了點,看起來挺新的。郭云浮搞不懂她為什么不要了。

      “我干嗎用你的舊手機呀?”郭云浮不去看蔡清遠的臉了,雙眼盯著電腦屏幕緩慢地說。

      蔡清遠的聲音懶洋洋的,反問她:“你干嗎不用我的舊手機呀?你對自己一向那么摳門!”

      郭云浮覺得這樣的爭執(zhí)沒有任何意義,可她還是梗著脖子又說了一句:“反正我不用你的手機?!?/p>

      蔡清遠沒有像往常那樣死磕不放,聲音聽不出喜怒,只說:“你愛用不用,反正我把手機放這了,不用就丟到垃圾桶里去。”說完,迅速拾起扔在地上的購物袋,往門口走去。走到一半,轉(zhuǎn)過身,眼睛看著郭云浮的辦公電腦,說:“我準備去旅行了?!惫聘】戳丝此哪?,又看了看眼前的電腦屏幕,問:“請到假了嗎?”

      “不需要請假啊。你忘了我跟你說過我有個雙胞胎妹妹嗎?讓她頂替我一段時間……”蔡清遠說完,用得意的神情看著郭云浮,又強調(diào)了一句:“這是秘密,我只告訴了你,你不準跟別人說!”郭云浮沒有將內(nèi)心的難以置信表現(xiàn)出來,她也沒有著急作保證說一定不會跟別人說這個“秘密”。理智一點來說,她壓根就不太相信真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她也不相信領(lǐng)導(dǎo)或者同事看不出來這其中的破綻。照蔡清遠這個邏輯,長得像的雙胞胎完全可以為所欲為啊,比如,成績好的代替成績差的去考研,懦弱的頂替自私的那個去坐牢,還有更多其他的可能,這多可怕啊,那這社會也就亂了套了,變成了雙胞胎的天下,那些雙胞胎們無往不勝啊。

      換句話說,郭云浮也不太相信蔡清遠會真的這么做。

      4

      蔡清遠又一次失蹤了。一連兩周,郭云浮在食堂沒碰見她;去她辦公室找,還是上次那個低頭看著電腦的男同事,頭也不抬地回答說她請假了。問請多久,同事回答不上來。有那么幾天中午,趴在電腦前,郭云浮摸著蔡清遠留下來的手機,心里有種說不出的虛無感。時間越往后推移,郭云浮心里越不是個滋味。她開始有點相信蔡清遠真的是出去旅行了。她點開網(wǎng)頁,翻看那些社交網(wǎng)站,里面有一些喜歡云游四海的人,幾個互相不認識的人組建一個團隊,一起出去窮游,也有自駕游的,多數(shù)人是在網(wǎng)上神交已久的驢友。點開蔡清遠的QQ,頭像是灰暗的,QQ簽名上寫的是:“可以朝九晚五,也可以浪跡天涯?!?郭云浮之前看著這話沒什么感覺,現(xiàn)在再來看,簡直是觸目驚心。打蔡清遠原來的手機號,系統(tǒng)提示該號碼已過期。

      也有那么幾天晚上,郭云浮翻開蔡清遠留給她的手機,找出手機里面蔡清遠沒有清干凈的通訊錄,她竟然有撥電話給蔡清遠某個朋友的沖動。她想知道蔡清遠是不是真的出去旅行了。她莫名地生出某種不好的預(yù)感,似乎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蔡清遠了。這種感覺讓她有點想掉眼淚。她想到以前自己心里壓根沒想過要把蔡清遠當成朋友,滿心的愧疚之情,她甚至覺得想念蔡清遠的感覺已經(jīng)達到了想念一個老朋友的程度。這多奇怪啊。

      有天晚上,郭云浮甚至夢見了蔡清遠,像從前那樣,大冬天穿著露臍裝,肚皮凍成豬肝色。她以為蔡清遠旅行回來必定是愉悅的,可蔡清遠顯得疲憊不堪,令她想到那首《旅行歸來的歌》:天哪,我?guī)н@顆瘋狂的心去旅行了!——讓它看了明亮的門廊,為它買了一個戒指,給了它四粒搭扣,一條有拖裾的長裙!……現(xiàn)在,它氣喘吁吁,回到悲傷之中。

      第三周,在街道食堂,郭云浮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不過她不太敢確定是不是蔡清遠,看背影是她,看穿衣打扮的風(fēng)格又完全不是。她只得繞到那人的前面去看。那分明是蔡清遠啊,沒有穿露臍裝的蔡清遠。郭云浮攔住蔡清遠,笑吟吟地喚她:“嘿,大美女!”又著急地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俊辈糖暹h直直地看著她,似乎在努力回想著什么,停了一會,沒想起來的樣子,語調(diào)里全是陌生:“不好意思,您是在叫我嗎?”郭云浮愣了一下,腦子一下轉(zhuǎn)不過彎來,一時又無法相信,迭聲問:“你不認識我嗎?你不認識我嗎?”想起蔡清遠之前跟她說過的雙胞胎妹妹的話,不敢太聲張,只得生硬地說:“哦,可能我認錯人了?!笨粗鴮Ψ嚼淠谋砬椋B忙補充一句:“對不起啊,對不起?!?/p>

      事情發(fā)展得太突然了,讓人完全沒有任何防備,郭云浮一時還是不能相信蔡清遠真的讓她雙胞胎的妹妹頂替來上班的事。可那不是她妹妹又是誰呢,長得那么像,除了穿衣打扮不同之外,簡直就是同一個人,說話聲音也一樣。作為朋友,是的,郭云浮想,蔡清遠應(yīng)該是她的朋友,作為蔡清遠的朋友,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讓這件事爛在肚子里,跟誰也不說,打死也不說。

      下午上班后,她又特意去了一趟蔡清遠的辦公室,看見那個“冒牌”的蔡清遠坐在辦公椅上,她笑著點了點頭,故作自然地打招呼:“清遠回來上班了呀?”那個蔡清遠的面部表情比她自然多了,顯得很有禮貌,語氣也并不冷漠了,甚至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剛才在食堂跟你開了個玩笑?!惫聘∵B忙說:“沒事,沒事,其實我倆也沒那么熟啦。”說完,裝著想起什么了的樣子,從“冒牌”蔡清遠面前消失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郭云浮悲傷地想:這下確信這不是真正的蔡清遠了。她癱坐在沙發(fā)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臉,想記起蔡清遠跟她說過的雙胞胎妹妹的名字,一時又想不起來,只隱約記得是一個地名。她突然想到:即使想起來又能怎么樣呢?這個女孩子現(xiàn)在就叫蔡清遠,而真正的蔡清遠一時半會不會出現(xiàn)在這棟辦公樓里了。

      一連好幾天,郭云浮像個幽靈似的跟在“冒牌”蔡清遠身后,為了區(qū)別,她內(nèi)心喊“冒牌”蔡清遠“小蔡”。她有心尋找一個好的機會、一個沒別人在小蔡旁邊的時候,探探口風(fēng)。或者她可以告訴小蔡,蔡清遠的秘密自己是知道的,讓小蔡不用對她設(shè)防。她心里想,裝成另外一個人生活、工作,一定很累吧。于是,一個下午,小蔡來食堂吃飯已經(jīng)晚了,她終于逮住一個機會,故意挨到最后,挨著小蔡的位置慢慢坐下。食堂里還在吃飯的只有她倆了,食堂服務(wù)員急急忙忙地抹桌子,廚師將大盆里剩下的飯菜倒進白色的塑料大圓桶里,沒人注意她倆。

      郭云浮臉上堆滿了笑,她聽見自己發(fā)出一把陌生的聲音:“小蔡,不好意思,我以前有你的手機號,后來換了手機,找不著了?!?/p>

      小蔡的身體半傾在餐盤上空,眼睛沒有離開餐盤,她“哦”了一聲,表示有在聽。郭云浮覺得這個開頭不太好,一股莫名的不安緩緩地從心尖冒了出來,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能不能加一下你的微信?”

      “不能?!辈蝗萆塘康恼Z氣。郭云浮差點失聲問了一句:“為什么?”看一眼正在食堂里忙碌的服務(wù)員和廚師,換上回憶的口吻,她說:“我還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你的雙胞胎妹妹?!边呎f邊注意小蔡臉上的表情。沒有,小蔡的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小蔡很平靜地“嗯”了一聲,完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tài)。憑什么呀?郭云浮有了受傷的感覺??墒?,可是,她心里想,我為什么要在乎眼前的這個女人內(nèi)心真正的感受呢。她還沒回過神呢,小蔡劃拉幾下,將餐盤里的飯菜一股腦倒到碗里,并迅速站起身來,朝廚房門口裝著殘羹剩飯的塑料大圓桶走去。郭云浮失神地看著小蔡的背影,覺得自己像電影里的小配角。

      與小蔡嘗試“接軌”失敗后,郭云浮下意識觀察起小蔡來。觀察小蔡接觸的人,靜靜地聽她說話的聲音。她不太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情不自禁就這樣做了。觀察久了,她發(fā)現(xiàn)小蔡與蔡清遠到底有著明顯的不同,這種不同,不僅是穿衣打扮的不同,還有身上的某種氣質(zhì)。當然,也不排除這種氣質(zhì)就是由于穿衣打扮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小蔡喜歡穿棉布的半裙,上身是一件簡單的T恤,天涼了,T恤外面套件薄外套,半裙里面穿條打底褲,整個人看起來簡單而美好,并且自由。

      小蔡說話永遠一個語調(diào),沒什么起伏,不會像蔡清遠那樣說著說著來了情緒,聲音跟著尖銳起來,也不會一下子又軟得像棉花。小蔡從不與任何人主動打招呼,若是有人沖她笑一笑,她就跟著笑一笑;若是有人沖她點點頭,她才會點點頭。從沒見她與任何一個人坐在一起嬉笑怒罵,她也不會像蔡清遠那樣遲到、早退。她獨來獨往,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郭云浮心里覺得這樣的小蔡比之前的蔡清遠更討人喜歡,最起碼,更討男人喜歡。小蔡看起來更真實。真實這個詞一出現(xiàn)在郭云浮的腦海里,她立即像被蜜蜂蜇了一下。

      “郭云浮啊郭云浮?!惫聘∧钭约旱拿郑X得自己下意識觀察小蔡的心理很奇怪。她想證明什么呢?證明真的蔡清遠確實消失了?還是證明現(xiàn)在看到的小蔡確實是蔡清遠的妹妹而非她本人?她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完全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必要去觀察小蔡。小蔡究竟是誰重要嗎?在小蔡眼里,郭云浮不過是個陌生人。蔡清遠究竟去了哪里重要嗎?在蔡清遠眼里,郭云浮可能從來就不是朋友。好吧,郭云浮恨恨地想,那就算了吧,這些都不重要了,就連她曾經(jīng)想以蔡清遠為原型寫的那個小說,她都認為可以不用寫了。她讓自己忙了起來。

      從此,真的蔡清遠從郭云浮生活中徹底消失了。

      唐詩,湖南安仁縣人,現(xiàn)居深圳寶安。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三部、長篇小說一部、長篇紀實散文一部。作品散見《散文選刊》、《海外文摘》、《作品》、《天涯》、《文學(xué)自由談》、《山東文學(xué)》、《朔方》、《黃河文學(xué)》、《廣州文藝》、《安徽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香港作家》、《城市文藝》等刊。曾獲第四屆“深圳十大佳著”(非虛構(gòu)文學(xué)類2015—2017)、上榜2018年“十大勞動者文學(xué)好書榜”等。

      鄭潤良點評:

      將當代韓國文學(xué)作品與中國文學(xué)作品放在一起閱讀,有一種非常明顯的感覺:雖然地域、國別不同,但韓國文學(xué)與中國文學(xué)在藝術(shù)風(fēng)貌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這種相似來自于二者文化底蘊的相通,也來自所關(guān)注題材領(lǐng)域的相似。從本期中韓兩位作家的作品中同樣能夠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

      本期的兩位作家,唐詩和樸婉緒,雖然屬于不同代際的作家,卻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指向現(xiàn)代社會“靈韻”的消失問題。不管是唐詩《消散》中突然“消散”的友情,還是樸婉緒《枯花》中逐漸黯淡的黃昏戀,都讓我們看到了功利氛圍濃厚的現(xiàn)代社會中純粹的情感已逐漸成為傳奇與奢侈的神話。兩位作家的小說題目其實可以互換,不管是“消散”還是“枯花”,都指向當代情感的脆弱與岌岌可危。

      《枯花》里的女主人公特意穿著傳統(tǒng)韓服參加侄兒的婚禮,卻沒有受到絲毫的傳統(tǒng)禮遇,連禮緞都沒收到?,F(xiàn)代社會,傳統(tǒng)已然逐漸瓦解、“消散”,正如馬克思所言,“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冷靜地直面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況和他們的相互關(guān)系?!倍?jīng)被賦予神秘、激情等色彩的愛情在當代人眼中也日益黯然失色,成為可以精確計算與權(quán)衡的對象。當女主人公開始和男主人公進入黃昏戀時,卻不得不接受兒女們過分熱情的關(guān)切和傳統(tǒng)“孝道”的干涉,個人情感私密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和保護,致使男女主人公之間原本甜蜜朦朧如海藍寶石般的感情在周圍人眼光的曝曬下黯然失色。《消散》中蔡清遠與前男友的情感建立在對自己真實身份的隱瞞之上,而她與郭云浮之間的友情也是似有如無,無比脆弱?;蛟S在蔡清遠心中,純真的情感根本就沒有什么分量。

      兩部作品對于人物心理都有細膩入微的深度刻畫,尤其《枯花》加入了“海藍寶石”、“枯花”等意象的渲染,更增添了藝術(shù)的感染力,值得細細品鑒。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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