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雅妮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世說新語》 (下文簡稱《世說》)主要記載了東漢后期到晉宋間一些名士貴族的言行與軼事,被魯迅評為“一部名士底教科書”[1]317,而歷代研究主要集中在風流名士的形象上,較少關注亂世逆臣的塑造,事實上,在以亂著稱的東晉,出現(xiàn)了許多頗具傳奇色彩的逆臣如王敦、蘇峻、祖約、桓溫、桓玄等人,其中,同為逆臣的王敦、桓溫二人常被后世并舉相提。
首先,二者活動的年代非常接近,可以說是前后相繼,王敦起于晉武帝而死于晉明帝年間,起于晉明帝時期的桓溫可以說是聽著王敦之亂的故事長大的。其次,二者的歷史影響相似,王敦是司馬睿草創(chuàng)東晉江山的核心人物,《晉書·王敦傳》評價其“論都創(chuàng)三分之業(yè),此功固不細也”[2]2568,而桓溫于東晉政治中承轉開闔干系極大,所謂“獨克之功,有可稱矣”[2]2581。更重要的是,二者的人生經歷驚人的相似:從拜駙馬都尉起,而后步步高升做大將軍,坐鎮(zhèn)地方,遙控中央;都先獨攬朝政大權,后再篡位;都有叛逆行動,但又都半途而廢,在失敗中病死?!妒勒f新語·排調》第六十條中,二人被后人并稱為“磊硌之流”[3]820,意為才能卓越、大氣豪爽之輩,而聲稱“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復遺臭萬載”[2]2576(《晉書·桓溫傳》)的桓溫,曾多次公開表示對王敦的惋惜之情,如經過王敦墓地時發(fā)出“可人!可人!”[2]2576的感慨。
《世說》以其獨特的文體和鮮活的人物塑造而聞名。魯迅曾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稱贊《世說》:“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1]34,袁行霈則在《中國文學史》中將其藝術特色概括為“簡約含蓄,雋永傳神,透出種種機智和幽默”[4]。作為一部筆記小說,《世說》有著高超的文學技巧,不僅善用對比烘托、比喻擬人、鋪寫夸張、諷刺隱筆,在語言上也精煉雋永。如在《儉嗇》篇“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3]873,用寥寥數(shù)語描寫一個守財奴形象,用一件小事來放大王戎的節(jié)儉吝嗇;又如《雅量》篇中,謝安用“入幕之賓”[3]368四字來形容郗超,既點明了桓溫和郗超過于親密的交往,又委婉地諷刺了郗超的小心眼;再如在《排調》篇中,郝隆用雙關語“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3]804,諷刺了謝安故作清高,又生動地揭示出當時隱士出仕、名士避世的復雜心態(tài)。
為了更具體地說明《世說》中逆臣形象塑造特點,就免不了要提及與《世說》關系密切的《晉書》。高淑清在《〈晉書〉取材〈世說新語〉之管見》中,按類傳的次序統(tǒng)計出:《晉書》采擷了《世說》共133人、312條,人數(shù)約占《世說》772人的17%;而條數(shù)約占1130條中的28%[5],可以說是采錄《世說》最多的正史。而將《晉書》和《世說》中關于王敦、桓溫二人的條目抽出后進行對比,則可以通過對二書中用字、造句、行文的比較,分析出其文體風格和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區(qū)別,從而能更準確地把握《世說》的藝術特色。
在嚴格意義上說,《世說》更像是一部魏晉風流的故事集,劉孝標也對此書的真實性表示懷疑。這些有趣的故事和傳說雖未必可以當真,但分析歷史人物形象往往離不開這些虛虛實實的材料。如何在分析《世說》人物形象時把握“虛”與“實”的度,可參考同濟大學劉強教授的《對歷史真實的沖淡與對藝術真實的強化——論〈世說新語〉的敘事原則》一文,他提出“對歷史真實的沖淡”與“對藝術真實的強化”[6]是《世說》的原則,亦是《世說》的魅力。本文基于《世說》中王敦材料六十四則、桓溫材料一百一十則,比對《晉書》中王敦、桓溫的本傳以及王、桓集團里其他人物小傳和同時代的帝紀,在整理出二書中王敦、桓溫相關材料的同時,理清了二書對相關材料的態(tài)度。根據(jù)文本內容和作者態(tài)度的異同,可將材料大致分為以下四類:
《晉書》取材于《世說》,絕大多數(shù)材料可以在《世說》中找到對應文字,這部分材料也是筆者的主要論據(jù)。
1.描寫王敦的以權謀私
如同樣是描寫王敦當眾維護王含的這一段材料:
王含作廬江郡,貪濁狼藉。王敦護其兄,故于眾坐稱:“家兄在郡定佳,廬江人士咸稱之!”時何充為敦主簿,在坐,正色曰:“充即廬江人,所聞異于此!”敦默然。旁人為之反側,充晏然,神意自若。[3]310-311(《世說新語·方正》第二十八條)
敦兄含時為廬江郡,貪污狼藉?!私詾橹话?,充晏然自若。由是忤敦。[2]2028(《晉書·何充傳》)
可以看出這兩段材料的不同點:《世說》重視敘述前因,而《晉書》重視敘述后果。在敘事文學中,因果關系很重要,但《世說》敘述“王敦護其兄”的原因是讓讀者更好地理解王敦稱贊王含的原因,相對于《晉書》,《世說》則更能體現(xiàn)出親親相護的事實;而《晉書》過早敘述“由是忤敦”的結果則會破壞讀者達到“心領神會”的體驗。
還有同樣借周顗之口來刻畫王敦的狼子野心:
王大將軍當下,時咸謂無緣爾。伯仁曰:“今主非堯、舜,何能無過?且人臣安得稱兵以向朝廷?處仲狼抗剛愎,王平子何在?”[3]312(《世說新語·方正》第三十一條)
及王敦構逆,溫嶠謂顗曰:“大將軍此舉似有所在,當無濫邪?”曰:“……彼狼抗無上,其意寧有限邪!”[2]1852(《晉書·周顗傳》)
同樣是要表達王敦的“狼抗”,《晉書》的“其意寧有限邪”是對“狼抗無上”的解釋,而《世說》則選擇將王澄侮敦反被殺的往事縮成一個典故代指,將王敦瑕疵必報的性格比較委婉地點了出來。
再比如,同樣是以溫嶠做對比,刻畫王敦的“聲色俱厲”:
須臾,溫來,敦便奮其威容,問溫曰:“皇太子作人何似?”溫曰:“小人無以測君子。”敦聲色并厲,欲以威力使從己,乃重問溫:“太子何以稱佳?”溫曰:“鉤深致遠,蓋非淺識所測。然以禮侍親,可稱為孝?!盵3]313(《世說新語·方正》第三十二條)
(王敦)大會百官而問溫嶠曰:“皇太子以何德稱?”聲色俱厲,必欲使有言。嶠對曰:“鉤深致遠,蓋非淺局所量。以禮觀之,可稱為孝矣?!北娊砸詾樾湃?,敦謀遂止。[2]159(《晉書·明帝紀》)
首先,《世說》用了王敦二問、溫嶠二答來表現(xiàn)王的咄咄逼人,而《晉書》只有一問一答;其次,《世說》多了神態(tài)描寫,如“敦便奮其威容”;最后,《世說》非常注重邏輯的轉承關系,如“蓋非淺識所測”和“以禮侍親,可稱為孝”之間,要是少了這個“然”,就顯得溫嶠很隨意,并少了欲揚先抑的意圖。
2.刻畫桓溫的心胸狹隘
看同是描寫桓溫評價謝安作的簡文謚文:
桓公見謝安石作簡文謚議,看竟,擲與坐上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盵3]268(《世說新語·文學》第八十七條)
溫嘗以安所作簡文帝謚議以示坐賓,曰:“此謝安石碎金也?!盵2]2073(《晉書·謝安傳》)
這是體現(xiàn)《世說》煉字功力的典型材料,同樣是想借桓溫來贊美謝安的文采,但是“擲”和“示”這兩個不同的字就體現(xiàn)了不一樣的桓溫形象,《晉書》的“示”帶著禮貌甚至是炫耀的褒獎色彩,而《世說》“擲”顯然就是心口不一的贊揚了,雖然桓溫認為謝安的文采“碎金”,似乎有表揚之意,但一個“擲”卻泄露了他怨憤的心態(tài)。
再看桓溫開鴻門宴刁難謝、王二人的這一段:
桓公伏甲設饌,……相與俱前。王之恐狀,轉見于色。謝之寬容愈表于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被笐勂鋾邕h,乃趣解兵。王、謝舊齊名,于此始判優(yōu)劣。[3]369(《世說新語·雅量》第二十九條)
及帝崩,溫入赴山陵,……,欲于坐害之。坦之甚懼,問計于安。安神色不變,曰:“晉祚存亡,在此一行?!奔纫姕?,坦之流汗沾衣,倒執(zhí)手版。安從容就席,……。坦之與安初齊名,至是方知坦之之劣。[2]2073(《晉書·謝安傳》)
同是以對比的手法來體現(xiàn)王謝二人的優(yōu)劣,但是《世說》的神態(tài)描寫“轉”“愈”帶著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更為生動,而《晉書》的動作描寫則較為靜態(tài);此外,《世說》的材料中還引用了嵇康的“浩浩洪流”來體現(xiàn)謝安的高潔,使“桓憚其曠遠”的理由更為充分。
還有同是借郗超救父來側面表現(xiàn)桓溫的心胸狹隘:
郗司空在北府,桓宣武惡其居兵權。郗于事機素暗,遣箋詣桓:“方欲共獎王室,修復園陵。”世子嘉賓出行,于道上聞信至,急取箋視,視竟,寸寸毀裂,便回。還更作箋,自陳老病,不堪人間,欲乞閑地自養(yǎng)。宣武得箋大喜,即詔轉公督五郡,會稽太守。[3]584(《世說新語·捷悟》第六條)
而愔暗于事機,遣箋詣溫,欲共獎王室,修復園陵。超取視,寸寸毀裂,乃更作箋,自陳老病,甚不堪人間,乞閑地自養(yǎng)。溫得箋大喜,即轉愔為會稽太守。[2]1803(《晉書·郗超傳》)
《世說》中的細節(jié)描寫比之《晉書》更為豐富,從“出行”到“聞信”“急取”“視竟”“毀裂”“便會”,通過一套連貫動作,更能體現(xiàn)出此時郗超又急又氣的神態(tài)。
也有一部分材料雖然內容不一致,但是表達意圖是一致的。
1.強化王敦的惜才好士
例如都致力于表現(xiàn)劉琨和祖逖親密關系的這兩段材料:
劉琨稱祖車騎為朗詣,曰:“少為王敦所嘆。”[3]445(《世說新語·賞譽》第四十三條)
(劉琨)與范陽祖逖為友,聞逖被用,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肿嫔任嶂??!逼湟鈿庀嗥谌绱恕2]1690(《晉書·劉琨傳》)
《世說》借王敦這個讓人又敬佩又畏懼的梟雄來體現(xiàn)劉琨對祖逖的贊美,比《晉書》中“常恐祖生先吾著鞭”這直白的敘述要深刻得多。
再看同樣是表達王敦對周顗的忌憚:
王大將軍在西朝時,見周侯,輒扇障面不得住。后度江左,不能復爾,王嘆曰:“不知我進,伯仁退?”[3]510(《世說新語·品藻》第十二條)
周顗,王敦素憚之,見輒面熱,雖復臘月,亦扇面不休,其憚如此。[7]335(劉注引沈約《晉書》)
珠玉在前,表示王敦也有好才之心,因此遮面避開。但不同的是,《世說》后面還有個過江前后的對比,以此來表達王敦蒸蒸日上的政治事業(yè)和他日漸壯大的勢力,在字數(shù)相當?shù)那闆r下,透露了更多的人物信息。
2.突出桓溫的深情厚誼
看這一段關于桓溫“忠孝兩難全”的材料:
桓公入峽,絕壁天懸,騰波迅急,乃嘆曰:“既為忠臣,不得為孝子,如何?”[3]118(《世說新語·言語》第五十八條)
母孔氏卒,上疏解職,欲送葬宛陵,詔不許。[2]2571(《晉書·桓溫傳》)
南開大學的寧稼雨先生指出:“《晉書》把那些軍政大事作為主要線索”[8],因此文中無論是敘事還是人物刻畫,從前因后果到語言動作,都主要圍繞著逆臣們的政治活動來展開,這就使人物形象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政治色彩,《世說》在這一點上正好與之相反,它傾向于刻畫情景交融的畫面,擅長制造進退兩難的困境。
同樣是形容桓溫和顧長康的關系密切:
顧長康拜桓宣武墓,作詩云:“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人問之曰:“卿憑重桓乃爾,哭之狀其可見乎?”顧曰:“鼻如廣莫長風,眼如懸河決溜。”或曰:“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3]147(《世說新語·言語》第九十五條)
桓溫引為大司馬參軍,甚見親昵。[2]2404(《晉書·顧愷之傳》)
《晉書》中一筆帶過的“親昵”二字,在《世說》中得到了形象的體現(xiàn),借夸張的悼詞將顧愷之對桓溫之死的痛惜表達了出來。
由于史書特殊的編撰目的和性質,有一些材料《晉書》沒有錄入進去,因此就成了《世說》獨有的材料,這部分材料在人物塑造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補充了王敦、桓溫二人在政治之外的性格特點,使人物變得有血有肉。
1.側寫王敦狂妄而豪邁、多疑而能自省
在《世說新語·品藻》第十五條中,王敦一本正經地用“其自有公論”[3]512來委婉表達自己凌于眾人之上的本事,令人啼笑皆非,也側面刻畫了王敦狂妄自大的性格。然而在妻子婢女的眼中,王敦只是一個不知澡豆為何物的“田舍漢”[3]910(《世說新語·紕漏》第一條),這大約就是“大行不顧細謹”吧。
在《世說新語·假譎》第七條中,通過描寫侄子王羲之不小心聽到王敦機密之后的機智反應,既表現(xiàn)了王羲之的機敏,也側面暗示了王敦連親人也懷疑的疑心病[3]855。可一旦王敦錯殺了他人,也會為此感到自責和痛苦,如《世說新語·尤悔》第八條中就因錯殺周顗而后悔甚至流淚,還能清晰地認識到這是“值世紛紜”的緣故,說明他并非多疑到“杯弓蛇影”的地步[3]901。
2.暗示桓溫猖狂卻勤勉、冷酷卻有良知
桓溫的形象塑造亦是如此。在《世說新語·言語》第五十六條中,通過《詩經·衛(wèi)風·伯兮》的“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和《詩經·魯頌·泮水》“無小無大,從公于邁”這兩個典故,暗示了桓溫和簡文帝本末倒置的從屬關系,也彰顯了桓溫的猖狂[3]116。類似的材料還有《世說新語·排調》第三十八條,謝安也說過“未有君拜于前,臣立于后”[3]808,將桓溫的地位放在了“君”的層面。而且在趕殺潁川庾氏一族時,桓溫雖然答應了侄女的求情,但也是建立在確保沒有任何威脅之后(《世說新語·賢媛》第二十二條)[3]694-695,由此可看出桓溫在政治上的殺伐果斷。
但在《世說新語·政事》第二十條中,也曾提到桓溫在簡文帝還未登基之前就多次督促他勤于政事,雖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之嫌,但從材料“桓公甚患其遲,常加勸勉”[3]183的敘述中,可以感受桓溫的殷殷期盼。另外,在《世說新語·黜免》第二條和第三條中,分別講述了桓溫同情猿猴母子分別和告誡下屬“同盤相助”的事跡,說明桓溫并不完全是鐵石心腸的人[3]864-865。
還有少部分材料,在《世說》和《晉書》中的褒貶色彩是相悖的,這部分材料體現(xiàn)出二書作者各自所持的編撰視角和歷史立場。若要把握人物整體形象,就應當相互配合著使用這一部分材料。
1.表現(xiàn)王敦對后輩的殷殷寄望
《晉書》記載“敦無子,養(yǎng)含子應”,但在王敦死后“應秘不發(fā)喪,裹尸以席……與諸葛瑤等恒縱酒淫樂”[2]2565,可知王應是一個忘恩負義的酒囊廢物,然而在《世說新語·賞譽》第四十九條里,卻借王敦之口稱贊王應為“其神候似欲可”[3]449,二書對王應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無論王敦有沒有看走眼,都可以肯定的是,王敦對王應有一份長輩的期盼。除王應之外,王敦對侄子王羲之、同族的其他小輩亦是如此。
2.表現(xiàn)桓溫對名聲的重視
關于桓溫和殷浩“共騎竹馬”這段往事的真實性在此先不談,這里僅看二者的敘事方式:
殷侯既廢,桓公語諸人曰:“少時與淵源共騎竹馬,我棄去,己輒取之,故當出我下?!盵3]523(《世說新語·品藻》第三十八條)
溫既以雄豪自許,每輕浩,浩不之憚也。至是,溫語人曰:“少時吾與浩共騎竹馬,我棄去,浩輒取之,故當出我下也?!盵2]2047(《晉書·殷浩傳》)
《晉書》認為桓溫與殷浩比高低的理由是桓溫單方面的驕傲自大,而《世說》認為是殷浩在政治上的落敗,并且歸家后還鬧出了令鄰里深表同情的“咄咄怪事”[3]865(《世說新語·黜免》第三條),時桓溫志在天下,社會風氣總是“位尊減才”“勢窘益價”[9](《文心雕龍·才略》),為了不被他人攻擊冷酷無情,因此對外宣說是殷浩技不如人,《世說》這樣的處理對于重視名聲的逆臣桓溫而言顯然更符合實際。
總的來說,王敦和桓溫這一類“久懷異志”的逆臣在《晉書》這個以政事為主的史書中,他們的性格特點總是離不開強硬、兇狠、無情,在追逐最高權力的路上避開了他們作為普通人的“人性”,他們似乎沒有生而為人的軟弱和痛苦,未免有些刻板化,讓人心生遺憾。而在《世說》里,這個遺憾得到了補充。大量幽默風趣、樸實生動的生活材料,不僅在細節(jié)上給讀者透露了非常多的信息,也使得后人對王、桓二人的形象有了更深的把握,這主要源于《世說》在形象塑造上的如下特點:
除了上述《世說新語·方正》第二十八條的“重前因”之外,《世說》還有“略后果”的特點:
桓公將伐蜀,在事諸賢咸以李勢在蜀既久,承藉累葉,且形據(jù)上流,三峽未易可克。唯劉尹云:“伊必能克蜀。觀其蒲博,不必得,則不為?!盵3]401(《世說新語·識鑒》第二十條)
及溫伐蜀,時咸謂未易可制,惟惔以為必克?;騿柶涔?,云:“以蒱博驗之,其不必得,則不為也??譁亟K將制朝廷?!奔昂缶谷缙溲?。[2]1991(《晉書·劉惔傳》)
《世說》中并沒有交代后果,而是適當?shù)卦趧窗l(fā)表看法之后留白,讓讀者自行體會其中的暗示,顯得富有深意;而《晉書》選擇直接點明后果,顯得該書有種刻板的“料事如神”,這也是史書“以史明鑒”的功能所決定的。
在《世說新語·豪爽》第四條中,王敦曾借曹孟德“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來暗示自己對英雄遲暮、功業(yè)未成的恐懼[3]595。在《世說新語·識鑒》第六條中,潘滔見王敦小時“蜂目豺聲”[3]391,用了兩個典故,劉孝標亦有注,“蜂目”出自《左傳》商臣弒父自立為王的典故,而“豺聲”出自《漢書》王莽篡位為帝?;笢匾灿蓄愃频牟牧?,如《世說新語·品藻》第四十一條中“仁稱不異,寧為管仲”[3]524,也借用了兩個典故。劉孝標有注忠君的“三仁”之說,而桓溫寧愿做易主的管仲,顯然流露出廢司馬奕立司馬昱,從而操縱朝政的野心。
文中材料大量使用暗示、雙關等手法,加之《世說》的語言簡單精煉,使得一個詞、一句話、一段材料可以產生多種含義。這樣有可能會造成個別材料的理解歧義,正因為如此,就更需要謹慎地閱讀劉注、其他史料以及權威評點。
在《世說新語·識鑒》第十五條中,為了表達劉孝標所注的“販兄弟以求安,舒非人矣”,以王含一錘定音的“含不從,遂共投舒”為過渡,上承王應“欲投世儒”的初衷,下啟王舒“果沈含父子于江”的心狠手辣,最后以王彬為王含父子未如約而至的“深以為恨”[3]398,以王彬的善良來對比王舒的歹毒,成功塑造了王舒殘害手足的形象。
在《世說新語·識鑒》第十三條則體現(xiàn)了《世說》形象塑造中的鋪墊手法,為了體現(xiàn)楊朗對王敦的忠心,材料做了兩次鋪墊,第一次是楊朗“苦諫”而王敦“不從”;第二次是王敦忘記對楊朗的職位承諾,但楊朗依舊為他赴湯蹈火[3]396-397。還有在《世說新語·文學》第二十二條中,借桓溫之口點明王濛、王述的無能,從而體現(xiàn)桓溫對“庸才”的摒棄態(tài)度,暗合了他要做“人上人”的政治理想,但材料卻不直接敘述,而是在之前先拿殷浩和王導激烈的辯論作鋪墊,然后才將無作為的王濛、王述顯露出來[3]212。
在《世說》中,有時候一個稱呼用語也能起到不俗的作用:
桓公少于殷侯齊名,常有競心?;竼栆螅骸扒浜稳缥??”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3]521(《世說新語·品藻》第三十五條)
浩少與溫齊名,而每心競。溫嘗問浩:“君何如我?”浩曰:“我與君周旋久,寧作我也?!盵2]2047(《晉書·殷浩傳》)
“君”舊指貴族、統(tǒng)治者及其代言人,屬于日常平輩用語,而“卿”是上級對下級的稱呼,屬于官場用語。從兩個字的稱呼對比中,可以看出《世說》中桓溫對殷浩的態(tài)度可謂頤指氣使、盛氣凌人,更符合二人向來不合的事實。同類的材料還有《世說新語·賞譽》第五十一條中王敦對衛(wèi)玠“正始之音”的褒獎:“阿平若在,當復絕倒”[3]450,這里稱呼“何平叔”為“阿平”,顯然更能表現(xiàn)王敦對他的推崇,從而也更能表現(xiàn)對衛(wèi)玠的贊嘆。
除了煉字之外,恰當句式的使用也是促成妙語連篇的一種方法。如下面這段材料:
王大將軍既反,至石頭,周伯仁往見之。謂周曰:“卿何以相負?”對曰:“戎車犯正,下官忝率六軍,而王師不振,以此負公?!盵3]315(《世說新語·方正》第三十三條)
既而王師敗績,顗奉詔詣敦,敦曰:“卿負我!”顗曰:“公戎車犯順,下官親率六軍,不能其事,使王旅奔敗,以此負公?!倍貞勂滢o正,不知所答。[2]1852(《晉書·周顗傳》)
用疑問句“卿何以相負?”就要比感嘆句“卿負我!”要有意思得多,在表達王敦對周顗背叛的氣憤和不解之外,疑問句還有一種明知故問的意味在里面,故意讓周顗為難。
先看氣氛渲染,除了顧愷之痛哭桓溫的夸張悼詞之外,還有在殷浩被廢之后有一段“咄咄怪事”的故事:
殷中軍被廢,在信安,終日恒書空作字。揚州吏民尋義逐之,竊視,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3]865(《世說新語·黜免》第三條)
浩雖被黜放,口無怨言,夷神委命,談詠不輟,雖家人不見其有流放之戚。但終日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2]2047(《晉書·殷浩傳》)
先通過揚州吏民的“竊視”來營造一種神秘的氣氛,而后揭開夸張又辛酸的“咄咄怪事”謎底,使得結局既諷刺又充滿悲涼。
在《世說新語·德行》第三十七條中,簡文帝對屬下殺鼠事件的夸張反應:“鼠被害,尚不能忘懷,今復以鼠損人,無乃不可乎”,突出他的矯揉造作,暗合了“無濟世大略”以及謝安所說的“惠帝之流”[3]38,也正是簡文帝泛濫的善心使得他在太宰父子等事件上,多次與殺伐果斷的桓溫政見相悖。
在《世說》逆臣形象分析中,同一材料具有兩面性,不同材料具有統(tǒng)一性。比如桓溫對樹、猿猴這一類自然界中的動植物雖有惻隱之心,但這是建立在沒有利益沖突的基礎上;對親戚是在反復確認沒有威脅之后才肯施以援助;對屬下的責免也是經過理智思考之后作出的決定;對于忠孝兩全的局面,更是表明寧學王尊為忠臣,不學王陽做孝子。這些看上去很矛盾,但事實上正是這些矛盾的材料使得桓溫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他和普通人一樣在利益面前有所取舍,但真正面臨取舍的時候又會心生慚愧。朱碧蓮在《世說新語·假譎》第十三條中提到,范汪為人好用心計權術但有時因為多用了心計反而錯失了機會[7]571,這于王敦、桓溫而言又何嘗不是呢?王敦、桓溫的慧眼識珠其實也是他們好用心計權術的另類表現(xiàn)而已。
《世說》材料中對逆臣形象的側面描寫要多于正面描寫,借他人之口、他人之事來暴露實情或揭露真面目,人物形象具有真實感和可信度,使得人物不僅存在于自我標榜中,還存在于別人的評論中,加深了讀者對人物真實性格的把握。
本文以王敦、桓溫這類東晉逆臣為研究對象,通過對比《世說》和《晉書》中二人形象的塑造特點和描寫手法,總結了《世說》在逆臣形象塑造上的藝術特點。同時在以上分析中特別指出,雖然二書中有大量相似材料,但相比《晉書》,《世說》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更細膩真實、生動立體,對于王、桓這類逆臣的容忍度也更高,在某些方面甚至稱得上欣賞??梢哉f,《世說》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藝術成就與其對歷史人物持理性包容的態(tài)度是密切相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