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遠
所謂“東方學”,若不是建立在東方歷史的共通性、聯(lián)系性之上,是難以成立的。而要建構“東方學”就必須以“東方史”的建構為基礎。嚴格地說,關于東方的各個方面、各個領域的研究都是過去時的研究,都屬于廣義“東方史”的范疇。但是,我們在這里所說的“東方史”是指歷史學中的一個特定領域,它與“西方史”相對而言,是世界史的兩個組成部分之一,它是區(qū)域性歷史文化的綜合研究模式而非分科的研究。東方學的分支學科——如東方哲學、東方宗教、東方文學等——的研究,最終都可以貢獻于綜合性的“東方史”。但是,在分支學科研究中,若沒有“東方史”的綜合視域,難免趨于偏狹;另一方面,在關于東方學各個分支學科的研究還沒有足夠積累的時候,“東方史”的建構就失去了條件,這種相互制約貫穿于整個東方學學術史。
從世界東方學學術史上看,是日本東方學家最早提出“東方史”建構設想,寫出了大量的東方史著作。歐美的東方史建構開始于東方古代史,而東方通史往往含在世界史框架內。國外的東方史建構形成了中國東方史建構的背景與借鑒。
19世紀末期,日本的“東洋學”學科意識及學科建制的形成,開始于“東方史學”,而“東洋史學”的基本模式則是“東洋史”。
日本“東洋史”的開創(chuàng)者是蒙古學研究專家那珂通世(1851—1908)。他在1895年高等師范學校歷史學科制定課程計劃時就提出:“世界史分為東洋史和西洋史,東洋史宜以中國史為詳?!庇终f:“東洋歷史以中國為中心,論述東洋各國的治亂興亡之大勢,并與西洋歷史相對,而成為世界歷史的另一半?!彼岢觯骸敖淌跂|洋歷史的時候,應該注意我國與東洋諸國自古以來的相互影響,還要說明東洋各國與西洋各國的關系?!?1)江上波夫編:《東洋學の系譜》,東京:大修館書店,第2頁。他強調的是東洋史要以民族國家為基本研究單元,揭示其治亂興亡的歷史大勢,注重各國之間的聯(lián)系與交流。這樣的“東洋史”學科范疇與性質的明晰表述,大概在世界范圍的歷史學科理論及東方學學科理論中,也是最早、最明確的。要知道在西歐,19世紀法國的馬斯伯樂,以及與那珂通世同時代的俄國的圖拉耶夫,似乎都沒有明確提倡“世界史”是由“東方史和西方史兩部分所構成”這樣的明確論斷,他們所撰寫的也只能是“古代東方史”而不是東方的通史。那珂通世的意見得到了其他教授的贊同,日本的東洋史學學科自此發(fā)軔。
繼高等師范學校之后,到1910年,東京帝國大學就把東洋史學明確列為學科建制。從那以后,在日本,各種“東洋史”的教材著作陸續(xù)出現(xiàn),較早出現(xiàn)的是文學博士坪井九馬三閱、文學士宮本正貫合著的《東洋歷史》(上下冊,1896年),接著是東京大學東洋史學家市村瓚次郎(1864—1947)教授著的《東洋史要》(上下卷,1898年),以及在此基礎上充實修改而成的《東洋史統(tǒng)》(四卷,1939—1950年出版)。在該書第一卷的開頭,市村瓚次郎寫道:“本書是以中國為中心,以敘述東洋各國的國家興廢、民族盛衰以及各種文化的發(fā)達與變遷為目的。特別是以各國、各民族相互的政治關系以及勢力的消長為重點,對諸種制度、社會經(jīng)濟狀態(tài)乃至學術思想及其他一般文化的發(fā)達,也努力把它們與政治勢力的消長關聯(lián)起來加以考察。”(2)市村瓚次郎:《東洋史統(tǒng)》第一卷,東京:富山房,1939年,第1頁可見其基本主張來自那珂通世。
在市村瓚次郎的《東洋史要》出版的同一年,東京帝國大學東洋史的另外一位教授桑原騭藏(1871—1931)推出了《中等東洋史》。所謂“中等”是指面向中等學校使用的東洋史教材。桑原騭藏對東洋史的范疇做了更為明確的界定,他把亞洲劃分為五部分,即東方亞細亞、南方亞細亞、中央亞細亞、西方亞細亞、北方亞細亞,提出:“所謂東洋史,主要是揭示東方亞細亞的民族盛衰、邦國興亡的一般歷史,與西洋史并立,構成世界史的一半?!?3)桑原騭藏:《桑原騭藏全集》第四卷,東京:巖波書店,1969年,第17頁。又說:
東洋史的重心在東方亞細亞,揭示其古今演變,同時對與之有直接關系的南方亞細亞、中央亞細亞的歷史沿革也要做簡略敘述。至于北方亞細亞,因為氣候惡寒,人煙稀少,主要從屬于東方亞細亞之大局,沒有成為重大歷史事件的發(fā)生的舞臺。而西方亞細亞,毋寧說與歐洲歷史的大勢不可分離,所以應該處在東洋史的范疇之外。(4)桑原騭藏:《桑原騭藏全集》第四卷,東京:巖波書店,1969年,第18頁。
這一界定非常重要。其中有一點值得我們注意,那就是日本的“東洋史”有著自己的立場與視角,關于“東洋”范疇的理解與歐美的“東方史”所說的“東方”很不相同。在上述歐美的各種東方史著作中,其敘述的中心是以埃及、巴比倫、亞述等為西亞北非古國,顯示出嚴重的所謂“古埃及中心論”或“巴比倫主義”傾向,因為要講西方史,就必須從埃及、巴比倫、波斯等西亞北非地區(qū)講起,這一地區(qū)已經(jīng)完全成為西方歷史的范疇與系統(tǒng)。直到當代,一些堅持“西方中心論”的學者(如美國的人類文化學家博厄斯等人),都把埃及看作是世界文明的源頭與中心,聲稱全世界的文化都起源于埃及,然后傳播到世界各地。換言之,原來一些歐美人所說的“東方”,其實只是古希臘羅馬視域中的“東方”,是“希臘化”與“西方化”的東方;原來一些歐美學者所寫的“東方”史,實際上是以近東或西亞為中心的東方史,即便寫到了印度與中國,那也只是延伸與次要的部分。這樣看來,19世紀以來歐美的東方史,實際上仍然是以西方為中心的東方史。這一點即便在俄國的東方史建構中也明顯地存在。如此看來,桑原騭藏的“東洋”范疇界定與東洋史的建構,正好與西方的東方史形成對照。由西方的東方史的西亞中心,轉向了東亞中心。對這一點,我們應該給予高度評價。
桑原騭藏主張的以東亞為中心的東洋史,與那珂通世所說的以中國史為中心的東洋史,其實是一回事。從歷史上看,東亞的歷史本身,就是以中國的歷史為中心,或圍繞著中國舞臺及中國歷史而展開的歷史敘述。對此,日本的東洋史家們都是認同的。之所以普遍認同,也與當時日本的亞洲戰(zhàn)略密切相關。眾所周知,甲午中日戰(zhàn)爭特別是日俄戰(zhàn)爭后,日本要做“亞洲盟主”的野心急速膨脹,學術思想界的“亞細亞主義”思潮,以及“振亞論”“興亞論”還有“同文同種”論甚囂塵上,在這種情況下,日本的一般讀者對東亞各國尤其是對中國的關注度迅速提高,也由此需要從現(xiàn)實回溯歷史。東洋史學家鳥山喜一(1887—1959)在其《東洋史觀》(1927年)的前言中開門見山地寫道:“儒學和道教過去曾對我們日本社會帶來多大影響,而且一直以來又如何滲透于我們的生活,這都暫且不論;就說現(xiàn)在,中國料理給我們的餐桌帶來多么甘美豐富的色與味,麻將牌又怎樣成為我們的社交的、家庭的重要消閑物……吳佩孚和張作霖的一起一倒,刺激了島國多少人的神經(jīng),《青年中國》關于中國的兩種見解爭論如何影響到整個社會?!痹谶@種情況下,鳥山喜一看到,當時的日本人必然從中國的現(xiàn)實關注進一步要求歷史知識的了解,于是他寫作了《東洋史觀》,這實際上是一部“東洋通史”,目的是想向讀者提供“關于東洋史的常識”或者說“高級的常識”(5)鳥山喜一:《東洋史観》,大阪:寶文館,1927年,第1~2頁。,其中也寫到古代印度,但中國史的敘述是中心和重點。
像鳥山喜一《東洋史觀》這樣的主要是為提供東洋史系統(tǒng)知識而著述的較為客觀的東洋史建構,到了20世紀30年代后就很少見了,特別是“九一八事變”后,“東洋史”的建構完全成為服務于日本軍部政府的御用學術。以有高巖、山崎宏合著1939年出版的教材《概說東洋史》為例,可以看出進入1930年代特別是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東洋史”建構如何配合所謂“國策”而嚴重偏離史學的學術軌道。在該書的序中,作者這樣寫道:
如今東洋的時局日益嚴重,這次中國事變(即“七七事變”——引者注)皇軍的大活躍,真乃曠古未有的盛事。以往的東洋史,主要都是以中國為舞臺的南北兩大勢力對立斗爭的記述,現(xiàn)在的東洋史應相反,要說明未來的東洋將在日本帝國的雄威之下,各民族如何享受和平與幸福。西力東漸以來數(shù)百年間,亞細亞及南洋各地區(qū)在白人的統(tǒng)治下日益失去獨立與主權,此時我們日本帝國保持著金甌無缺的國體,敢于反抗西方,逆用他們的知識與武器,阻止他們在東洋的橫行霸道,成為名副其實的東洋盟主,為東洋各民族的解放與發(fā)展著想,而做出種種貢獻。(6)有高巖、山崎宏:《概説東洋史》,東京:同文書院,第2頁。
這顯然是當時軍國政府的陳詞濫調,但它卻造成了東洋史建構編纂方向的逆轉,就是此前以中國為中心的東洋史,轉向了以日本為中心、為代表的東洋史。當然,這僅僅只是東洋史編寫的一個指導思想,只要還正視東洋史的史實與史料,那么東洋史自然就是中國為中心的、中國為主的。
為了寫出以日本為中心的東洋史,當時日本的文部省直接用國家權力干預東洋史編纂。據(jù)日本學者礪波護在宮崎市定著《亞細亞史概說》的書后《解說》中透露,1942年前后文部省提出了一個《大東亞史概說》的編纂計劃,目的是從歷史的角度論證所謂“大東亞共榮圈”,把之前的“東洋”置換表述為“大東亞”,把“大東亞”核心的范圍界定為緬甸以東,并且要把日本置于東洋的中心位置,要說明日本在東洋屬于歷史最為悠久的國家,大東亞歷史的發(fā)展進程就是日本文化傳播影響的過程,并要求這本東洋史盡快寫出,盡快翻譯成東洋各國語言。但是,這樣荒唐的大東亞史的構想,令當時受命的東京大學、京都大學的池內宏、羽田亨、宮崎市定等東洋史學家感到非常困惑與為難。他們不愿成為后世的笑柄,于是提出了一種妥協(xié)性的建議:
敘述的范圍不限于緬甸以東,而應擴展到整個亞洲的歷史。同時,他們提出申請,建議這樣來寫:就是將日本為文明中心輻射源的觀點,轉換為最古老的文明起源于西亞,然后逐漸東傳,最后到達日本作為終點,而結晶為最高形態(tài)的文化。對于這個意見,文部省認為,擴大大東亞的范圍,怎么擴大都沒有問題。而且,把日本文化輻射論,改為西亞文明東流論,文部省竟也痛快答應了。(7)宮崎市定:《アジア史概説·解説》,東京:中央公論社 中公文庫,1978年,第506頁。
他們四位作者寫了兩年多,到了1944年完成書稿,但是書還沒有問世,日本宣布戰(zhàn)敗,“大東亞共榮圈”的美夢也隨之灰飛煙滅。
戰(zhàn)后,宮崎市定又在這本書的基礎上,修改、補充、擴大規(guī)模,最后寫成了《亞細亞史概說》,1987年被中央公論社收于著名的《中公文庫》中出版發(fā)行。宮崎市定《亞細亞史概說》雖然一定程度上擺脫了日本主義、日本中心論的臆想,建立了一個完整的東方史體系,但是從根本上看,該書所論證的“西起東至—終點文明”論帶有強烈的主觀虛構性,認為人類文明都起源于西亞及巴比倫,是一種典型的西方中心主義歷史觀,而文明東傳至日本,使日本成為最高形態(tài)的“終點文明”,則具有明顯的日本優(yōu)越論及日本國家主義的色彩。
這樣看來,在日本的東方學史上,近一百多年來的“東洋史”建構嘗試,初步建立起獨立完整的“東洋史”范疇與體系,結束了一直以來東方西方各國都沒有相對獨立的東方通史著作的局面。但是,由于學者個人與時代的局限,特別是受日本政府的權力干預,其建構過程充滿著艱難與挫折,也為東方史的建構提供了經(jīng)驗與教訓。
與日本的獨立的“東洋史”建構相比,在西方“東方史”一直不是一種獨立的著述模式,而是作為世界史的一個組成部分,其功能是把東方或非西方的東西加以對照,凸顯西方的價值,證明西方歷史文化的優(yōu)越性與普世性。絕大多數(shù)西方學者都沿襲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的做法,只把“東方”作為世界歷史的開端,承認東方是人類文明最早的發(fā)源地。但是同時斷言,東方世界后來就停滯了,處在世界歷史發(fā)展進程之外了。直到20世紀,在美國學者維爾·杜倫(1885—1981)的十卷本世界文明史巨著《文明的故事》,仍然承襲這一思路。該書第一卷的題名叫作《我們東方的遺產》(1935,中文譯名為《東方的文明》),顯然是從“我們的遺產”的角度來看待東方的,“東方”僅僅是西方人的“遺產”而已,清楚地表明了作者所秉持的還是黑格爾式的西方主流的歷史觀,即東方文明的意義在于為西方文明的出現(xiàn)做了鋪墊。關于這一點,威爾·杜倫在這一卷的前言中講得很清楚:“我們的敘述之所以從東方開始,不僅因為亞洲是我們已知世界上最古老文明的發(fā)祥地,而且還因為它奠定了希臘和羅馬文明的背景與基礎。一個叫亨利·梅因的人錯誤地認為希臘與羅馬文明是現(xiàn)代文明的根源。令我們驚訝的是,我們大多數(shù)最重要的發(fā)明、我們的經(jīng)濟與政治組織、我們的科學與文學、我們的哲學與宗教,都來自埃及和東方?!?8)維爾·杜倫:《東方的文明》,李一平等譯,周寧審校,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頁??磥砭S爾·杜倫對東方還是較為重視的,他自述花了八年時間進行研究和實地考察才算對東方有所了解。但是遺憾的是,作者在對文明形成的基本要素做了一般性的論述之后,便把東方分為“近東”“印度與南亞”“遠東”三個區(qū)域部分,然后再以蘇美爾、埃及、巴比倫、亞述、猶太、波斯、印度、中國等文明古國為單元,分頭加以敘述。這里看不出東方的三大區(qū)域以及各民族文明的內在的相通性、相同性,沒有說明東方何以成為東方,東方各民族的差異性與共同性何在,東方各國何以擁有共同的歷史,又在何種意義、何種層面上擁有這種共同的歷史,因而也就沒有形成關于“東方”的區(qū)域性歷史的建構。
那么,在歐洲,專門的東方史的著述情況又如何呢?
19世紀末20世紀初,獨立的東方史著作開始出現(xiàn),影響較大的如法國埃及學家、東方學家馬斯伯樂(1846—1916)的三卷本《古典東方民族史》,試圖將古代東方的社會生活整體畫面建構起來,但是受他的研究視野的限制,他所說的“古典東方”主要是古希臘意義上的東方,即北非的埃及及西亞的巴比倫,是以西亞與中東地區(qū)為主的區(qū)域,相對輕視印度特別是中國等東亞地區(qū),而且主要從宗教角度解釋東方社會,因此它并不是一部真正全面均衡的東方史。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國東方學的代表人物圖拉耶夫(1868—1920)也出版了兩卷本的《古代東方史》,雖然試圖努力證明古代東方世界文化的統(tǒng)一性,但他的“東方”的范圍也仍然主要是“古典東方”,而且是斷代史。
20世紀上半期,法國的東方學家雷奈·格魯塞(1885—1952)寫出了四卷本的《東方的文明》,從1929年起陸續(xù)出版。由于這樣選題的著作很難得見到,我國的東方學家常任俠先生從1960年代便與袁音先生合作,陸續(xù)翻譯此書并出版了中文譯本,在我國讀者中有一定影響。從東方史的建構角度看,《東方的文明》作為獨立的著述,并不是作為世界史的一個部分來寫的,因而也就擺脫了把東方史作為西方史之開端的慣常做法。雖然題為《東方的文明》,但內容并非按照文明通史的寫法,對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文明的硬件的東西,作者只當作背景簡單介紹,而把重點放在東方藝術上,特別是把考古發(fā)掘的各種文物藝術品作為分析對象,也就是把東方古代藝術作為東方文明的表征。因此這部書準確的題目似乎應該是“東方藝術與文明”。這樣的處理方式,得益于作者擔任法國吉美博物館館長及法國國家博物館負責人的條件與方便,也在很大程度上簡化了東方史構架的復雜性。雷奈·格魯塞將東方社會的各種因素,特別是政治的和經(jīng)濟的因素都作為東方藝術的背景來處理,而并不展開加以論述。這樣一來,東方文明的深層聯(lián)系性就難以揭示,實際上也不用揭示了,只分析有關藝術品所表現(xiàn)的文明即可。而且,《東方的文明》全書四卷也是將近東與中東的文明、印度的文明、中國文明、日本文明等,分卷各表,至于東方這些文明的內在聯(lián)系性、共通性在哪里,都各自具有哪些特點,作者卻很少言及,甚至在各卷的序言中都缺乏必要的綜合與概括。從這個角度看,《東方的文明》是一部關于東方藝術文明的有益讀物,并不是一部成功的東方史,因為它沒有確立東方史所應該具有的理論框架與史學體系。
差不多同時期,在20世紀中期,俄國(蘇聯(lián))東方學家撰寫的東方史,立場視角與上述西歐的明顯不同。1948年出版的阿甫基耶夫著《古代東方史》作為當時確定的大學歷史教科書之一,頗具有代表性。其特點之一,就是立足于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特別是以馬克思關于東方古代社會的“農村公社”“東方專制主義”概念,以及東方社會發(fā)展緩慢停滯論、斯大林的社會發(fā)展五階段論及當時蘇聯(lián)的正統(tǒng)歷史觀作為基本的理論指導,作為古代東方史建構的理論基礎。再者就是糾正了此前的東方史建構中的“東方”概念的偏狹性,他指出:此前有關東方史著作的“一個重大缺點是,它們所敘述的只限于所謂‘古典的東方’,即埃及和西亞細亞,而忽略了中國和印度的歷史發(fā)展”(9)阿甫基耶夫:《古代東方史》,王以鑄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7年。。鑒于此,阿甫基耶夫把近東之外的印度、中國都納入進來,而且給予相當?shù)钠?,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東方視域。
作為東方的斷代史,《古代東方史》所謂的“古代”,相當于社會發(fā)展五階段論的“原始社會”和此后的“奴隸社會”的階段,因此阿甫基耶夫在書中努力說明:“從最新的考古學發(fā)掘和歷史研究可以看到,全部古代東方世界,包括中國和印度,是一個統(tǒng)一的世界,這個統(tǒng)一的世界有千絲萬縷的相互聯(lián)系,并且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同樣的歷史發(fā)展階段?!?10)阿甫基耶夫:《古代東方史》,第14~15頁。這是強調古代東方的統(tǒng)一性;同時,古代東方的這種統(tǒng)一性,又和整個世界歷史的發(fā)展相統(tǒng)一,他認為:古代東方社會,特別是印度與中國,“基本上都走過古代東方世界其他民族所走過的、從氏族制度走向奴隸占有制的同樣發(fā)展道路”(11)阿甫基耶夫:《古代東方史》,第1頁。。也就是說,東方古代社會與西方古希臘羅馬社會,即西方歷史學所說的“古典古代的社會”一樣,也由原始社會發(fā)展到古代的奴隸社會:
不論是古代東方各族人民還是古代希臘人和羅馬人,都生活在奴隸社會的條件之下。但是古代東方的奴隸占有制是比較停滯的,它長久停留在本身發(fā)展的第一階段上,這是原始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家庭的奴隸制;而古代的希臘、羅馬的奴隸制度卻達到了最高發(fā)展階段。古代東方的奴隸數(shù)目比較??;奴隸之外還有許多自由的農村公社社員。古代東方奴隸制度還不曾遍及于全部的生產,但這種情況卻能在古代希臘和羅馬見到。與此相適應,還存在著古代東方各國的經(jīng)濟和古代希臘、羅馬民族經(jīng)濟發(fā)展之間的各種區(qū)別。(12)阿甫基耶夫:《古代東方史》,第9頁。
阿甫基耶夫的《古代東方史》,就是這樣建立在“奴隸制”這一概念基礎之上。一方面,認為東方社會的發(fā)展同樣不會超出人類社會發(fā)展五階段這一基本規(guī)律之外,另一方面也指出東方社會的奴隸制發(fā)展不全面、不充分,與希臘羅馬大相徑庭,從而肯定了東方社會的特殊性。但是,在東方社會的特殊性與普遍性之間,阿甫基耶夫似乎更強調普遍性,對東方社會特殊的強調是有限的。而且,他在書中基本上也沒有提到并使用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這一重要概念,“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概念20世紀上半期曾在蘇聯(lián)引發(fā)激烈討論與爭鳴,阿甫基耶夫在作為教材而寫成的《古代東方史》中,對此有爭議的問題不提及,或許是為了求得穩(wěn)妥,但更重要的恐怕是“亞細亞生產方式”強調的是東方社會的特殊性,與五階段論并不符合。
既承認東方社會具有一定特殊性,同時又否認東方社會處在世界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之外,這是俄國當時正統(tǒng)的歷史觀。這一點在同時期另一位東方學家阿·尼·格拉德舍夫斯基的同名著作《古代東方史》的導言中講得更為清楚。他指出:“資產階級科學界的代表人物斷言,在古代東方國家里似乎有過特殊的東方亞細亞生產方式。但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經(jīng)典作家在他們的著作中指出,任何特殊的生產方式是沒有的?!?13)阿·尼·格拉德舍夫斯基:《古代東方史》,吉林師范大學歷史系翻譯室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9年,第3~4頁。眾所周知,“亞細亞生產方式”是馬克思提出來,是馬克思恩格斯東方社會理論的基本概念,但是這里并不被承認。這反映出當時蘇聯(lián)的東方史建構的目的,并不是建構一個與西方史相對而言的獨特的東方歷史體系,而是在有限承認東方社會特殊性的情況下,強調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共同規(guī)律。換言之,就是要把東方史納入世界史。格拉德舍夫斯基認為:“‘古代東方’這一概念本身就有某些約定俗成的意味”,“在使用這個術語時,我們完全否認資產階級反動學者所認為在‘東方’和‘西方’存在著一條鴻溝的說法”(14)阿·尼·格拉德舍夫斯基:《古代東方史》,第2頁。。既要正視并且批判、超越此前西歐的東方學、東方觀及東方史建構,又要把東方史納入世界發(fā)展演變的總規(guī)律中,那也只能采取這樣的策略與態(tài)度了。值得指出的是,阿·尼·格拉德舍夫斯基的這部《古代東方史》,是1955—1957年在東北師范大學為中國的進修教師講授《古代世界史》所用的講稿的第二部分,書中的觀點對當時中國的歷史學及東方史觀都有一定的影響。
到了20世紀后期,歐美的東方史建構有何進展呢?我們不妨舉出一個美國教授羅茲·墨菲的《亞洲史》為例。正如上述圖拉耶夫、阿·尼·格拉德舍夫斯基的《古代東方史》一樣,《亞洲史》也是作為教材而撰寫的,也被翻譯成中文,而且再版重印,影響較大。但是,就從東方史的建構上看,卻沒有任何實質進展?!秮喼奘贰方凶鱽喼奘范唤袞|方史,意味著所謂“亞洲”主要是一個地理單位,而并不是一個文化區(qū)域的概念,《引言》有一節(jié)談到亞洲的“共同的文化特點”,其中有這樣一段總括性的文字:
這些共同的文化特點包括,大家庭和家族關系網(wǎng)及其多重功能所具有的根本重要性;以純粹獲取知識為目的,或以獲取知識作為通向世俗名譽地位之手段而尊重知識、重視知識;尊重長輩以及長輩真實的或臆想的智慧和權威;只要在公開場合,婦女總是處于屈從或謙卑的傳統(tǒng)地位(盡管東南亞和印度南部是例外);社會等級結構;了解并重視傳統(tǒng)的過去;集體福利優(yōu)于個人利益;以及其他季風亞洲所有地區(qū)共有的帶強烈亞洲色彩的文化特征。(15)羅茲·墨菲:《亞洲史》,黃磷譯,??冢汉D铣霭嫔?,2010年,第23頁。
可見,這些對“亞洲(東方)共同文化特點”的概括,較之18世紀以來的孟德斯鳩、黑格爾、亞當·斯密、馬克斯·韋伯等,非但沒有推進,反而更為淺陋。實際上,家庭、知識、婦女、個人與集體,這些所謂亞洲文化的特點,也可以用來概括歐洲或西方社會,很難說是亞洲社會獨有的特點。當然,這與面向美國學生的普及性教科書的定位有關,但無論如何,都看得出作者缺乏對東方文化的穿透力與概括力,只能以這樣的印象性的、似是而非的描述,來代替歷史的與邏輯的分析。
總之,僅據(jù)管見所及,在西方各國,東方史的建構已經(jīng)有百來年探索,取得一些成果,但是由于受到國際政治的、時代的、文化的、知識體系上的種種制約,迄今為止我們在西方世界似乎很難見到有著世界與東西方大視野的、具有科學嚴密的邏輯體系建構的東方史著作。
中國的東方史建構先是受到日本東洋史的啟發(fā),后又受到蘇聯(lián)東方史著述的影響,但由于種種原因,總體上看,中國“東方史”的建構舉步維艱,以翻譯、改編、借鑒為主,消化與自創(chuàng)不足,成果乏善可陳。
晚清時代至20世紀前半期,主要是受到日本東洋史建構的影響,相關的著作被陸續(xù)譯成中文出版,其中影響最大的就是上述桑原騭藏的《中等東洋史》。1899年,上海東文學社出版了樊炳清譯本,譯名為《東洋史要》,王國維為之作序。1909年《東洋史要》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再版發(fā)行,接著被編譯、改編為多種不同書名的版本刊行。例如,1903年,寶慶勸學書社發(fā)行此書并將該書定為“京師大學堂審定史學教科書”;1904年成都官報書局將該書以《新刻中國歷史》的書名刊行。1904年,周同愈譯本《中等東洋史教科書》由上海文明書局出版,并冠有那珂通世的序言。史學家、教育家陳慶年對《中等東洋史》加以補正,取名為《中國歷史教科書》,1909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用于當時的中學歷史教學。陳慶年在前言中說:“桑原騭藏之書尤號佳構,所謂文不繁,事不散,義不狹者,蓋皆得之。今據(jù)以為本,更令事義少近周贍……俾分布得所彌縫無缺。”(16)陳慶年:《中國歷史教科書》,上海:商務印書館,1909年,第1頁。在當時中國尚缺乏此類東方史、東洋史視角的中國史著作的情況下,桑原騭藏的書在20世紀初的二十年中填補了這個空缺。對此,傅斯年在談到當時中國歷史研究及歷史教科書時說:“近年出版歷史教科書,概以桑原氏為準,未有變更其綱者。”(17)傅斯年:《中國歷史分期研究》,《北京大學日刊》1918年4月17-23日。
桑原騭藏《中等東洋史》對中國20世紀初期歷史學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但最為重要的有兩點:一是他的“東洋史”的歷史學科意識;二是體系建構的方法。關于這兩點,在上述王國維為《中等東洋史》樊炳清譯本所作的序中,表述得最為清楚明白,他寫道:
自近世歷史為一科學,故事實之間不可無系統(tǒng)。抑無論何學,茍無系統(tǒng)之智識者,不可謂之科學。中國之所謂歷史,殆無有系統(tǒng)者,不過集合社會中散見之事實,單可稱史料而已,不得云歷史。歷史有二:有國史,有世界史。國史者,述關系于一國之事實;世界史者,述世界諸國歷史上互相關系之事實,二者其界斠然,然其不可無系統(tǒng)則一也。抑古來西洋各國,自為一歷史團體,以為今日西洋之文化。我東洋諸國,亦自為一歷史團體,以為東方數(shù)千年來固有之文化。至二者相受相拒,有密接之關系,不過最近世事耳。故欲為完全之世界史,今日尚不能。于是大別世界史為東洋史、西洋史之二者,皆主研究歷史上諸國相關系之事實,而與國史異其宗旨者也?!浞Q東洋史、西洋史者,必自國史雜沓之事實中,取其影響及他國之事變,以說明現(xiàn)時之歷史團體者也。(18)王國維:《〈東洋史要〉序》,《王國維文集》第四卷,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381頁。
王國維這段話言簡意賅,十分重要,表明了我國近代歷史學家新的歷史觀念的形成。其中關于中國歷史只是“史料”而不是“歷史”的說法,也是日本的一些東洋史家如桑原騭藏、津田左右吉等人的看法,王國維認同此說,不是否定中國傳統(tǒng)史學,而是基于史學轉型與革新的意愿與要求。值得注意的是,王國維在這里對“世界史”之下的“東洋史—西洋史”二分法的確認與闡釋,似乎比此前任何一位日本東洋學家都準確到位。他強調了東洋史與西洋史各自形成的客觀基礎,就是兩者歷史上都“自為一歷史團體”。要反映和記述東西方兩個作為“歷史團體”的各自生活歷史,就必須有東方史與西方史。西方作為一個歷史團體,西方人寫的大量《西方史》著作都已經(jīng)有充分的揭示,但是東方人作為一個“歷史團體”的歷史,之前受“國史”視野的制約,則很少有意識地作為。因此,王國維強調,東方各國歷史上的聯(lián)系是緊密的、相互影響的事實是顯而易見的。要把這些寫出來,就是東方史或東洋史的宗旨與任務。從理論表述上而言,王國維的這些話已經(jīng)相當深刻、相當明晰了。
理論上雖然如此明晰,教育教學與知識普及上也頗有需求,但是至少在20世紀上半期,中國學界卻一直沒有寫出這樣的東方史著作來,而只是將桑原騭藏的著作加以改編而已。其中的主要原因,大概主要是因為那時中國史學界雖已經(jīng)有了“東方”觀念,但是比起“中國”觀念,“東方”意識要微弱得多。所以順乎其然地把桑原騭藏的“東洋史”改變?yōu)椤爸袊贰?。根本的原因,是那時的史學家們大都關注西方、學習西方,對“東方”的區(qū)域認同相對淡漠,加之國家積貧積弱,在救亡圖存的歷史時期,也不可能有一個關于東方或亞洲的戰(zhàn)略考量,東方史的建構也就失去了意欲與動力。
20世紀后半期的中國在東方史方面主要是學習蘇聯(lián),曾聘請?zhí)K聯(lián)學者吉謝列夫、格拉德舍夫斯基等來華系統(tǒng)講述世界古代史,包括東方史。1951年當阿甫基耶夫的《古代東方史》獲得斯大林獎金的時候,歷史學家林志純教授發(fā)表了《阿甫基耶夫教授及其〈古代東方史〉》的文章予以高度評價,他特別贊賞阿甫基耶夫超出此前東方學家“古典的東方”的局限,而重視中國和印度,同時認為該書給自己的最大啟發(fā)之一,就是“它讓我正確地認識了古代東方奴隸社會的性質,因而也正確地認識了奴隸社會的發(fā)展過程和規(guī)律”(19)林志純:《阿甫基耶夫教授及其〈古代東方史〉》,《日知文集》第一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11頁。。歷史學家朱杰勤教授在受教育部委托撰寫的《亞洲各國史教學大綱》(高等教育出版社1957年)中,在大綱“說明”中,提出要重視“蘇聯(lián)東方學者的成就”。參加這份大綱審定的有全國各大學歷史學教授,包括北大的季羨林、周一良等東方學家在內的十二位教授。這份大綱雖然提到了“蘇聯(lián)東方學者”這樣的字眼,但通篇卻不提“東方”“東方學”這樣的概念,更沒有回答如何看待西方的東方史研究、要不要和世界的東方史研究接軌,要不要建立、如何建立中國的“東方史”學科與教學課程體系,而是用“亞洲各國史”這樣的術語取而代之。雖然,“亞洲各國史”與“東方史”所研究的對象范圍大體相同,但前者僅僅是“各國史”的相加,后者是需要學科思想與理論體系建構的。這份教學大綱的《說明》在陳述為什么要開設亞洲各國史課程的理由時,這樣寫道:“現(xiàn)在亞洲各國人民已經(jīng)成為反帝國主義的巨大力量,中國人民與亞洲各國的關系較為密切,特別是今后在亞洲的地位更為重要,因此,有必要使學生具有較多的亞洲各國史知識?!?20)朱杰勤:《亞洲各國史教學大綱之上古中古部分教學大綱》,《朱杰勤文集·第三卷 世界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7頁。這理由顯然只是著眼于當下,沒有闡明作為歷史研究與學科建設學理上、學科史上的依據(jù),在這樣的情況下,“東方史”的建構完全不被提及。既然當時一切都學習蘇聯(lián),為什么對蘇聯(lián)的“東方史”模式不加以學習借鑒呢?當時中國的歷史學教授雖表示贊賞,卻不打算把這一模式引進來加以中國化的改造,個中原因不得詳知。也許是因為當時整個歷史學界在“東方史”方面的理論與學養(yǎng)的積累太少了,再加上一些與東方史建構關系密切的基本理論問題,如馬克思提出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及“東方專制主義”問題,一直處在辨析與爭鳴狀態(tài),似乎沒有人有勇氣整體宏觀地駕馭“東方史”,于是就用各自為戰(zhàn)的“亞洲各國史”取而代之。此后幾十年間,我國的“東方史”的學科建構基本停滯,更多的是直接作為世界史的組成部分加以處理,也有將“亞洲各國史”單獨講述的課程,但卻是亞洲各國史按照古代、近代、現(xiàn)代三階段的分頭講述,而沒有形成作為區(qū)域整體研究的“東方史”的體系。
好在進入21世紀后,東方史的建構有了起色。有學者感慨于中國東方歷史文化綜合總體研究的欠缺,寫出了關于東方史總體研究的通論性著作,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侯傳文教授著的《東方文化通論》(2002年)一書,該書把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論作為東方文化統(tǒng)一性的基礎,認為:“正是它決定了東方文化不同于西方文化的基本特征……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基礎,即紛紜復雜的文化現(xiàn)象,只能從社會經(jīng)濟基礎中尋找根源,從而與唯心主義歷史觀和種族、環(huán)境決定論劃清了界限。”(21)侯傳文:《東方文化通論》,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1頁。作者吸收借鑒以往東方史建構的理論與實踐成果,具有概論性、總結性的特點。作者特別注意東方各國多元性與總體性的辯證統(tǒng)一,著眼于東方史的總體建構,勾勒出了東方上古四大文明的起源、到中古東方三大文化圈形成、再到近代東方啟蒙主義運動與文化轉型更新的數(shù)千年的歷史文化進程?!稏|方文化通論》以“通論”這種以論代史的方式,填補了東方文化史總體研究的一個空白,在宏觀把握的周延性、理論概括的宏觀性高度上,顯然超出了以往日本與西方的東方學界的相關著述,也為今后我國的“東方史”建構準備了一種很有參考價值的理論大綱。
但是另一方面,從面向未來的角度看,我國“東方史”的建構要不要在以往歐洲、日本東方史建構之外另辟蹊徑呢?要不要建立以中國為重心的東方史呢?如上所述,無論在日本還是歐美,“東方史”既是一種學術建構,其實也是一種民族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建構,西方以“東方史”的建構宣揚西方中心主義,或雅利安中心主義,日本人用“東方史”來宣揚大亞細亞主義、日本主義及日本文化優(yōu)越性。中國的東方史建構要有中國特色,也必須在科學的學術品位與民族意識形態(tài)建構之間找到平衡,在史料與史識方面達成一種辯證的統(tǒng)一。上述侯傳文的《東方文化通論》,是建立在四大文明、三大文化圈的基礎之上的。東方三大文化圈的主張,是西方人、日本人最早提出來,后來中國的梁漱溟、季羨林先生都有類似的表述,但是這種理論是建立在多元文化理論基礎上的,它不是一種建構,而是一種客觀描述。我們今后有必要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索以中國為重心的東方史的新構建。在這方面,20世紀初日本的“東洋史”建構已經(jīng)做出了相當?shù)某晒?,日本“東洋史”以中國為中心、以中國為重心的歷史撰著建構,符合東方世界及東方歷史的實際情形,我們應該很好地加以參考借鑒。日本與歐洲的東方史的那種國別史簡單相加的結構布局應該放棄,“三大文化圈”之類的三合一的拼合結構也應該超越,由此轉換為以中國為重心的放射型結構。這樣建構的“東洋史”就會成為中國史的一種由近及遠的自然延伸,所側重記述的是東方區(qū)域性的歷史事件,既要注意東方各國的歷史事件對中國的影響,更要看歷史上中國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貿易、民族、宗教、文化、文學、藝術等,與東方哪些地方有了關聯(lián),而那些關聯(lián)之處就是我們建構“東方史”的視域。今后很有必要通過這樣的“東方史”建構,來確認中國作為“東方大國”的地緣屬性與文化屬性,并能克服“國史”的局限,在東洋史的框架中為中國定位和定性。當然,要做到這一點非常不容易,但也完全可以期望于后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