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和為 衛(wèi)佳
基金項目:六盤水師范學(xué)院科學(xué)研究項目“孟浩然的矛盾心態(tài)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項目合同編號:LPSSY201708。
摘? 要:作為盛唐山水田園詩人的代表,孟浩然的仕隱矛盾近年來頗受關(guān)注。從孟浩然具體詩作出發(fā),結(jié)合學(xué)界對孟浩然年譜所作的研究,特選取孟浩然早期詩作中“垂釣”意象進(jìn)行具體分析。早期孟浩然崇尚隱逸,“垂釣”是作為單純隱逸生活的事象而存在,詩人越到晚年,越有一種仕隱兩失的落空的悲哀,其“垂釣”意象亦隨之變化,既有隱逸的色彩,又不乏魏闕的念想,不再是單純的隱逸事象或仕進(jìn)象征。
關(guān)鍵詞:孟浩然;垂釣意象;太公垂釣;嚴(yán)子陵垂釣;仕隱矛盾
作者簡介:楊和為(1973.5-),漢族,貴州江口人,本科,六盤水師范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衛(wèi)佳(1985.6-),漢族,安徽涇縣人,碩士研究生,六盤水師范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3-0-02
作為盛唐山水田園詩人的代表,孟浩然(689-740)的仕隱矛盾近年來頗受關(guān)注,本文擬從孟浩然具體詩作出發(fā),結(jié)合學(xué)界對孟浩然年譜所作的研究,特選取孟浩然早期詩歌中“垂釣”這一意象進(jìn)行具體分析,以期能破譯孟浩然潛意識中仕隱矛盾的密碼。
聞一多先生曾說:“沒有第二個襄陽人比孟浩然更忠于襄陽,更愛襄陽的?!庇终f:“是襄陽的歷史地理環(huán)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于布衣的。孟浩然畢竟是襄陽的孟浩然?!盵3]28-29孟浩然長期隱居家鄉(xiāng),襄陽優(yōu)美的自然風(fēng)物和山水風(fēng)光孕育了詩人的靈性,詩人徜徉其中,寫下了大量謳歌、贊美襄陽的詩篇。歷史上的襄陽素有“七省通衢”之稱,“襄陽城北、東、南由滔滔漢水環(huán)繞,西靠羊祜山、鳳凰山諸峰,風(fēng)景秀美,景色宜人。襄陽詩人孟浩然的家居之地,就在今襄樊市襄城區(qū)龐公辦事處觀音閣忖南約2公里處的錢營,此地背負(fù)鳳凰山,面臨漢水,視野開闊?!尻栕怨哦嗝絼偎?,清幽秀美,引人入勝。”[4]258-264孟浩然生于斯長于斯,其對于家鄉(xiāng)的山水充滿了由衷的熱愛。詩人早年讀書之余,或登峴山寄慨,或臨漢水泛舟,或夜歸鹿門,或垂釣閑潭,構(gòu)成了其隱居生活的一般情狀。正如他在《憶張野人》詩里所表現(xiàn)的:“與君園廬并,微尚頗亦同。耕釣方自逸,壺觴趣不空。門無俗士駕,人有上皇風(fēng)。何必先賢傳,惟稱龐德公?!盵5] 415他早年的隱居生活,“就是在家飲酒、賦詩、彈琴、垂釣、接待來訪的朋友;有時訪田家、過別業(yè),與辛諤、王迥這樣的逸人交往;有時也拜佛寺、謁道觀,與融公、湛然這樣的衲子和參寥這樣的羽客過從?!盵6]前言2-3在其早年詩篇中,“垂釣”多次出現(xiàn),但幾乎都是用來表達(dá)其垂釣活動本身,并沒有特別的象征色彩和隱喻意味。如《峴山(潭)作》:“石潭傍隈隩,沙榜曉夤緣。試垂竹竿釣,果得查頭鳊。美人騁金錯,纖手鲙江鮮。因謝陸內(nèi)史,莼羹何足傳?!盵5]36按,峴山位于襄陽城南郊,又稱峴首山,山上有亭曰峴山亭,山下有潭曰峴潭(又稱沉碑潭)。此詩即寫詩人與美人(或說即是善為歌詩的漢南女子韓襄客)在峴潭游玩,垂釣得魚,野鲙江鮮,充滿了游樂生活的情趣和對家鄉(xiāng)風(fēng)物的自豪之情?!霸嚧怪窀歪灒貌轭^鳊”二句,“垂釣”只是作為單純的事象出現(xiàn),表明早年孟浩然尚未經(jīng)過生活的苦難歷練,一如峴潭的水清幽澄澈。又如《(萬)山潭》:“垂釣坐磐石,水清心益閑。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蘿間。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盵5]43亦寫了詩人早年在萬山潭垂釣時的所見所想,表現(xiàn)了詩人閑雅自得的隱逸生活情趣。按萬山潭在今湖北襄樊市,襄陽舊城西四十里,濱漢江。詩一開篇即寫詩人坐在磐石上垂釣,以潭水的澄清襯出心里的閑靜。頷聯(lián)以“魚行”襯出潭清,以“猿掛”彰顯境幽。因垂釣之心境清靜,山潭之環(huán)境清幽,自然引出詩人對于神女解佩傳說的美妙遐想,雖然“求之不可得”,但也并不感到失落,而是盤桓不舍,直到晚間才乘月棹歌而返,表現(xiàn)了詩人閑靜悠游的隱逸之樂。詩人不獨與人泛舟垂釣,還常常與人分享他的這種隱逸之樂,如《澗南即事貽皎上人》詩:“弊廬在郭外,素產(chǎn)唯田園。左右林野曠,不聞朝市喧。釣竿垂北澗,樵唱入南軒。書取幽棲事,將尋靜者論?!盵5]434-435詩的前兩聯(lián)寫家園的位置與周邊環(huán)境,頗有陶淵明“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味道,但其境更為清曠。最后兩聯(lián),“寫詩人閑適靜雅的日常生活:或垂釣北澗,或坐聽樵歌,或讀幽居之書,或?qū)る[者談?wù)摗?,[7]29活脫脫一個盛世的隱者。
孟浩然早年對于隱逸生活的偏愛,在其《題鹿門山》和《夜歸鹿門山懷古》兩首詩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以至聞一多先生將孟浩然的偏愛隱逸歸功于襄陽先賢龐德公的影響。不過,早年孟浩然并非只是單純喜歡隱逸的生活,因為“家世重儒風(fēng)”(《書懷貽京邑同好》)的家庭熏陶,“詩禮襲遺訓(xùn),趨庭霑末躬”(同上),且又常跟襄陽很多讀書待舉的士子(如張子容、朱去非、辛諤、吳悅、丁鳳及檀溪的吳張二子等)過從交游,不免受到他們的影響,詩人的求仕之念亦在萌芽。我們發(fā)現(xiàn),隨著詩人求仕之念的潛滋暗長,原本只是單純隱逸之樂的“垂釣”,漸漸也摻雜進(jìn)了一些功名的氣息,并且有與日俱增的跡象。這種功名氣息,我們從其早年的《西山尋辛諤》詩中即可看出一點端倪:“漾舟尋水便,因訪故人居。落日清川里,誰言獨羨魚。石潭窺洞徹,沙岸歷紆余。竹嶼見垂釣,茅齋聞讀書??钛酝跋Γ迮d屬涼初。回也一瓢飲,賢哉常晏如。”[5]441-442按詩題之辛諤即辛之諤,為孟浩然的襄陽好友。據(jù)清《襄陽縣志》引《南雍州記》云:“辛居士,字靈仲,隱居于襄陽漢水之西,結(jié)廬竹林中?!盵7]111一般認(rèn)為,這首詩是“寫詩人訪友人辛諤的情景,塑造了一位隱者形象”[8]54,但細(xì)揆詩意,我們發(fā)現(xiàn),詩人在對隱逸生活的敘寫中已然隱藏著功名的氣息,其中“竹嶼見垂釣,茅齋聞讀書”二句,“垂釣”與“讀書”的對舉,讓我們感到這種功名氣息的存在,雖然是那樣幽微淡然。正如我們所知的,孟浩然的這位鄉(xiāng)友辛之諤其實并非一個安心隱居的隱者,而是在為赴舉求仕積極準(zhǔn)備的讀書人。孟浩然集中有多篇詩作寫到兩人之間的交往,我們可以看到辛之諤早年這種隱居讀書以求仕的生活狀態(tài),如《送辛大不及》云:“送君不相見,日暮獨愁緒。江上獨徘徊,天邊迷處所??ひ亟?jīng)樊鄧,山河入嵩汝。蒲輪去漸遙,石徑徒延佇?!盵5]348“郡邑經(jīng)樊鄧,山河入嵩汝”二句,正是孟浩然想象中友人赴京求仕的路線。其后辛之諤未獲功名,失意南歸,孟浩然其時亦在東都洛陽,有詩相送,《都中送辛大》云:“南國辛居士,言歸舊竹林。未逢調(diào)鼎用,徒有濟(jì)川心。余亦忘機者,田園在漢陰。因君故鄉(xiāng)去,還寄式微吟。”[5]328但據(jù)徐松《登科記考》卷七之考訂,“辛之諤開元十七年因上《敘訓(xùn)》二卷而授長社尉”[7]111,可知辛之諤早年其實并非一個安心隱居的隱者,而是認(rèn)真讀書以求仕進(jìn)的待舉士子。如此一來,我們發(fā)現(xiàn)《西山尋辛諤》詩中所寫,很大程度上只是早年孟浩然尚隱心理的投射。孟浩然此詩,是以動態(tài)視角敘寫詩人游玩尋訪的歷程:詩人像往常一樣在漢水泛舟游玩,天快黑的時候(“落日清川里”)到了辛之諤家附近,自然產(chǎn)生尋訪友人的念頭。詩人尋訪沿途所見,無論是“石潭窺洞徹,沙岸歷紆余”,還是“竹嶼見垂釣”,都是其尚隱心理的投射。“竹嶼見垂釣,茅齋聞讀書”二句,通常的解釋是“寫辛諤悠閑的隱居生活,垂釣讀書以遣興”,[8]54但實際上,孟浩然所見“垂釣”者乃是在竹嶼(竹子叢生的小島)垂釣的別人(“垂釣”在這里還是孟浩然對于隱逸生活的描摹,并無象征意味),而非辛之諤,因為辛之諤正在茅齋用功讀書。“款言”二句寫兩人相見之后的閑談之樂,最后兩句,則以顏回喻辛諤,稱贊友人的安貧樂道。其所以如此,并非辛之諤“賢哉常晏如”,而是孟浩然自己尚隱心理的流露罷了?;蛟S正因此故,孟浩然早年在跟辛之諤的交游中,常常只關(guān)注其安閑隱居的方面,而未能充分注意到其用功讀書以求仕進(jìn)的方面,如《張七及辛大見尋南亭醉作》詩:“山公能飲酒,居士好彈箏。世外交初得,林中契已并。納涼風(fēng)颯至,逃暑已將傾。便就南亭里,余尊惜解酲?!盵5]520又如《夏日南亭懷辛大》詩:“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5]403似乎都流露出此種尚隱的氣息。
從全息論的觀點來看,從“垂釣”意象入手,雖只是管中窺豹,但也能見出孟浩然一生在仕隱兩極之間搖擺的矛盾心態(tài)??梢哉f,就其本性而言,孟浩然是喜歡隱逸的,當(dāng)其享受隱逸生活的早年,“垂釣”只是作為純粹隱逸的事象出現(xiàn)在他的詩中。隨著時間的推移,孟浩然漸進(jìn)而立之年,因受盛唐時代精神的影響而動念求仕,“垂釣”意象亦隨之發(fā)生變化,而摻入渴望仕進(jìn)的色彩。我們發(fā)現(xiàn),其求仕的欲念越是強烈,“垂釣”意象所蘊含的功名色彩也就越重,《岳陽樓》一詩就是其仕進(jìn)欲念最為強烈的表現(xiàn)。但命運一次又一次地跟孟浩然開玩笑,他終身與仕進(jìn)無緣,每次受挫之后本能地向著慕隱一極搖擺,其“垂釣”的內(nèi)涵亦隨之向慕隱的一極搖擺,最終回歸于不得不隱逸的悲哀境地中。詩人求仕受挫之后,雖然偶爾還會因不忘魏闕而耿耿于懷心生怨懟,但更多的卻是不得不接受仕隱兩失的尷尬。詩人越到晚年,越有一種“落空的悲哀”。直到開元二十八年(740),孟浩然因病卒于鄉(xiāng)園,才算結(jié)束了其搖擺不定而又落拓不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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