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冬天,每隔一段時間——差不多有半個月,螞蟻就會出來找食吃,排成一長隊,在墻壁炕沿上走,有前去的,有回來的,急急忙忙。螞蟻很少在地上亂跑,怕人不小心踩死它們,也很少一兩只單獨跑出來。
我們家屋子里有兩窩螞蟻,一窩是小黑螞蟻,住在廚房鍋頭旁的地下。一窩大黃螞蟻,住在靠炕沿的東墻根。螞蟻怕冷,所以把洞筑在暖和處,緊挨著土炕和爐子,我們做飯燒炕時,順便把螞蟻窩也煨熱了。
通常螞蟻在天亮后出來找食吃。那時母親已經(jīng)起來把死滅的爐火重新架著,使屋子重又變得暖洋洋。螞蟻一出洞,母親便在螞蟻窩旁撒一把麩皮。
螞蟻發(fā)現(xiàn)麩皮便會一擁而上,拖著、背著、幾個抬著往洞里搬。跑遠的螞蟻被喊回來。在墻上的螞蟻一蹦子跳下來。只一會兒工夫,螞蟻和麩皮便一同消失得一干二凈。
螞蟻的洞一般從墻外通到房內(nèi),天一熱螞蟻全到屋外覓食,房子里幾乎見不到一只。
我喜歡那窩小黑螞蟻,針尖那么小的身子,走半天也走不了幾尺。我早晨出門前看見一只從后墻根朝前墻這邊走,下午我回來看見它還在半道上,慢悠悠地移動著身子,一點不急。似乎它已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打算,今晚就在前面一點兒的地方過夜,第二天,太陽不太高時走到前墻根。天黑前爭取爬過門檻,走到廚房與臥房的門口處。第二天再進臥房。不過,它要爬過臥房的門檻就得費很大功夫,先要爬上兩層土塊,再翻過一個高高的木門檻,還得趕早點,趁我們沒起來翻過來。廚房沒有窗戶,天窗也蓋得很死,即使白天門口處也很暗,我們一走動起來就難說不踩著螞蟻。臥房比廚房大許多,從山墻經(jīng)過窗戶到東墻根,至少是螞蟻兩天的路程。到第五天,螞蟻才會從東墻根往炕沿處走,經(jīng)過我們家唯一的柜子。這段最好走夜路,因為是那窩大黃螞蟻的領地,會很危險。從東邊炕頭往西邊炕頭繞回時也是兩天的路,最好也晚上走,沿著炕沿,經(jīng)過打著鼾聲的父親的頭、母親的頭、小弟權娃的頭和小妹燕子的頭,爬到我的頭頂時已是另一個夜晚了。這樣,小螞蟻在我們家屋內(nèi)繞一圈大概用十天的時間,等它回到窩里時,那個螞蟻世界的事情是否已幾經(jīng)變故,老螞蟻死了,小螞蟻出生,它們會不會還認識它呢。
小黑螞蟻不咬人。偶爾爬到人身上,好一陣才覺出一點點癢。大黃螞蟻也不咬人,但我不太喜歡。
它們到處亂跑,且跑得飛快,讓人不放心。
有一年春天,我想把這窩黃螞蟻趕走。我想了一個絕好的辦法。那時螞蟻已經(jīng)把屋內(nèi)的洞口封住,打開墻外的洞口,在外面活動了。我端了半盆麩皮,從我們家東墻根的螞蟻洞口處,一點一點往前撒,撒在地上的麩皮像一根細細的黃線,繞過林帶、柴垛,穿過一片長著矮草的平地,再翻過一個坑(李家蓋房子時挖的),一直伸到李家西墻根。我把撒剩的小半盆麩皮全倒在李家墻根,上面撒一把土蓋住,然后一趟子跑回來,觀察螞蟻的動靜。
先是一只洞口處閑游的螞蟻發(fā)現(xiàn)了麩皮。咬住一塊拖了一下,扔下又咬另一塊。當它發(fā)現(xiàn)有好多麩皮后,突然轉身朝洞口跑去。我發(fā)現(xiàn)它在洞口處停頓了一下,好像探頭朝洞里喊了一聲,里面好像沒聽見,它一頭鉆進去,不到兩秒鐘,大批螞蟻像一股黃水涌了出來。
螞蟻出洞后,一部分忙著往洞里搬近處的麩皮,一部分順著我撒的線往前跑。有一個先頭兵,速度非???,跑一截子,對一粒麩皮咬一口,扔下再往前跑,好像給后面的螞蟻做記號。我一直跟著這只螞蟻繞過林帶、柴垛,穿過那片長草的平地,再翻過那個洞,到了李家西墻根,螞蟻發(fā)現(xiàn)墻根的一大堆麩皮后,幾乎瘋狂。它抬起兩個前肢,高舉著跳幾個蹦子,肯定還喊出了什么,但我聽不見。跑了那么遠的路,似乎一點不累。它飛快地繞麩皮堆轉了一圈,又爬到堆頂上,往上爬時還踩翻一塊麩皮,栽了一跟頭。但它很快翻過身來,它向這邊跑幾步,又朝那邊跑幾步,看樣子像是在伸長膀子量這堆麩皮到底有多大體積。
做完這一切,它連滾帶爬從麩皮堆上下來,沿來路飛快地往回跑。沒跑多遠,碰到兩只隨后趕來的螞蟻,見面一碰頭,一只立馬轉頭往回跑,另一只朝麩皮堆的方向跑去。往回跑的剛繞過柴垛,大批螞蟻已沿這條線源源不斷趕來了,仍看見有往回飛快跑的。只是我已經(jīng)分不清剛才發(fā)現(xiàn)麩皮堆的那只這會兒跑到哪去了。我返回螞蟻洞口時,看見一股更粗的黑黃泉水正從洞口涌出來,沿我撒的那一溜黃色麩皮浩浩蕩蕩地朝李家墻根奔流而去。
我轉身進屋拿了把鐵锨,當我覺得洞里的螞蟻已出來得差不多,大部分螞蟻已經(jīng)繞過柴垛快走到李家墻根了,我便果斷地動手,在螞蟻的來路上挖了一個1 米多長、20 公分寬的深槽子。我剛挖好,一大群嘴里銜著麩皮的螞蟻已翻過那個大坑涌到跟前,看見斷了的路都慌亂起來。有幾個,像試探著要跳過來,結果掉進溝里,摔得好一陣才爬起來,叼起麩皮又要沿溝壁爬上來,那是不可能的,我挖的溝槽下邊寬上邊窄,螞蟻爬不了多高就會掉下去。
而在另一邊,遲緩趕來的一小部分螞蟻也涌到溝沿上,兩伙螞蟻隔著溝相互揮手、跳蹦子。
怎么啦?怎么回事?我好像聽見它們喊叫。
我知道螞蟻是聰明動物,慌亂一陣后就會自動安靜下來,處理好遇到的麻煩事情。以它們的聰明,肯定會想到在這堆麩皮下面重打一個洞,筑一個新窩,窩里造一個能盛下這堆麩皮的大糧倉。因為回去的路已經(jīng)斷了,況且家又那么遠,回家的時間足夠建一個新家了。螞蟻如果這樣去做我就成功了。
我已經(jīng)看見一部分螞蟻叼著麩皮回到李家墻根,好像商量著就按我的思路行動了。
這時天不知不覺黑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跟這窩螞蟻耗了大半天了。我已經(jīng)看不清地上的螞蟻。況且,李家老二早就開始懷疑我,不住地朝這邊望。他不清楚我在干什么,但他知道我不會干好事。我咳嗽了兩聲,裝得啥事沒有,踢著地上的草,繞過柴垛回到院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出來,發(fā)現(xiàn)那堆麩皮不見了,一粒也沒有了。從李家墻根開始,一條細細的、踩得光光的螞蟻路,穿過大土坑,通到我挖的溝槽邊,沿溝邊向北伸了一米多,到?jīng)]溝的地方,又從對面折回來,再穿過草灘,繞過柴垛和林帶,一直通到我們家墻根的螞蟻洞口。
一只螞蟻都沒看見。
(摘自《我所改變的事物》,長江文藝出版社,馬建剛圖)